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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所屬書籍: 生命冊

  春才在縣醫院裡住了三個月。
  回來後,在人們眼裡,他就成了一個廢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話叫: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原本,春才編的紅炕席是供不應求的,外村來預訂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編的席。就因為出了這麼一件事,人們都害怕犯了忌諱,春才編的紅炕席也沒人要了。
  這事傳得很遠,在潁河鎮的集市上,過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價錢賣出。現在,席仍是春才編的席,賣席的卻不敢打春才的旗號了。凡賣席的,都說是馬集的。馬集也是個編席村。
  民間的傳言是很厲害的。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的防範?倘或是含在潛意識裡的畏懼?畏懼什麼呢?說起來,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啊,一張席,本來是物質的東西,可它一旦上升到精神層面上,就兩說了。
  此後,春才再去設在大隊部的「收席站」交席的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們都離他遠遠的,也沒人跟他打俏皮,說什麼葷話了。人還是那個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無梁村最好的手藝人。可是,就因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變了。在人們的眼裡,春才已不是過去那個春才了。
  有一段時間,許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後,春才是怎樣尿的。這成了一個巨大的懸疑。一村人,不客氣地說(包括我在內)誰都想知道,春才是怎樣……那時候,春才只要一出門,就有很多人找種種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個」。那時村街上只有一個廁所,廁所旁總是站著很多人……這真是邪門了!整整一年過去了,哪怕是前後腳跟著,卻沒有一個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終於,有一天,村裡鐘聲敲響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里,黑風著臉,大聲說:有一件事,我得把醜話說前頭。無論你是誰,哪怕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她的牙!就這話……散會!——這個會,開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麼也沒說,可誰都知道,這特指春才那件事。
  後來,公開的場合,沒人敢議論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著人、背過臉的時候,一句歇後語就此誕生了。這是無梁人的幽默。這幽默很冷,這幽默誕生於一種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識。由於與己無關,同時也包含著一種看似無所謂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壯和昂揚。那其中的含意很駁雜,你說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樣下地幹活,照常在莊稼地里、在泥里水裡走,秋天裡照樣去蘆葦盪里割葦子,照樣編席……只是沒有一句話。除了娘的聲音,周圍也沒有話。村裡人見了他,誰也不說什麼——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氛圍是很壓抑人的。
  在一段時間裡,每到夜半時分,村子裡總好像有一個影子在圍著村莊一圈一圈地轉悠。那腳步聲一踏一踏的,在無梁村的夜空中回蕩著,爾後一步步走向葦盪……不久,人們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說來,無梁村人還算是善良的。他們怕春才尋短見,就報到了老姑父那裡,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著他,記三分……就此,我跟著春才走了許多個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這個人,就像是一個活著的鬼魂。他的怪異常常讓我驚詫。
  那時的田野,總是流動著很黑很濃的夜氣,那夜氣就像是流動的絲綢一樣,又軟又濕,伸手可觸。在濃密的夜氣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腳步聲渾厚而縹緲,就像是撕開了帷幕的自由。黑夜掩護著他,那夜氣就是他的衣裳,他穿著夜氣蹚過田野,顯得很從容,很洒脫。腳下的草時常掛著他的腳,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樣子,軟軟地鋪在他腳下,蒺藜草,馬屎菜,格巴皮,小蟲窩蛋……給了他彈性的呵護。他每每站住身子,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星空。星河燦爛,一勺一勺地亮著。他會突然小跑一陣,就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爾後,他一陣急走,一陣慢走,越過田埂,走向葦盪,最終停留在望月潭的邊上,就那麼默默地站著。潭裡印著一彎月亮,月亮在水中一印一印地盪著,他望著水中的月亮,神神的。我想,這時候,他是很想成為一條魚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為一條魚,會多麼幸福。有時候,他會抓起一個大坷垃仍在水裡,聽水的響聲,也像是在試水的深淺。那響聲在暗夜裡瓮瓮的,顯得很悶,在月光下划出一圈一圈的漣漪。爾後他伸出兩手,做一個「大」字,像是要縱身一跳的樣子……當我一次次把血氣提到喉嚨眼裡,剛要大聲喊叫的時候,他卻扭回頭來,撥開蘆葦叢,順著蜿蜒的小路又走回來了……他最終也沒有變成魚。
  在一些日子裡,我腦海里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念頭:他是魚變的么?他為什麼不尿?
  春才每次夜遊回來,他娘總是在門口等著他。春才娘說:兒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頭前走,娘都跟著你。春才一聲不吭。
  有時候,我猜他一定是後悔了。「後悔」的前置詞是「假如」。沒有「假如」,就沒有「後悔」。後悔本身不是錯誤,而是時間的錯位。人一旦後悔了,那需要譴責的就是時間了。
  我猜,在此後的日子裡,「後悔」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我曾見他每每夜遊時,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頓足,一次次去踢腳下的土,一次次地捧著自己的臉,一次次地搖頭……這又是為什麼呢?「後悔」含在夜氣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著腥甜的莊稼棵里,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後悔」像影子一樣伴著他。他後悔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他後悔那個夜晚的魯莽?他並不缺乏變成魚的勇氣,可他身後總是跟著一個「後悔」……所以,在經過了無數個夜晚之後,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種殘缺。
  也許,在這樣一個村子裡,人既然活著,就有後悔的時候。人只有後悔了,才會活下去。難道說,這就是一個生產「後悔」的村莊?
  半年後,春才不再夜遊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鬆了一口氣。
  但是,在經過了那些個夜晚之後,他成了一個思考者。有一段,他幾乎不出門,什麼也不做,就那麼獃獃地在屋子裡坐著,人像是傻了一樣。那時候,春才娘跟人說,他病了。可誰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誰都不說話,幾乎成了一個啞巴。就是偶爾出門,他也是直來直去,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猜,春才的思索幾乎長達數年時間。當他從「後悔」走向活著的時候,他早已錯過了「升華」為魚的機會了。思考之後也許是沮喪?為「後悔」之後的活著而沮喪?為錯過了成為魚的機會而沮喪?
  後來,我曾認為是「單純」害了他……他與我不同。他從小受到的褒獎太多,他長相俊美,濃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編席手藝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讚揚,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有著那樣「單純」而「明亮」的眼睛,而又從未做過下作事情的春才,僅僅是因為「單純」還有「明亮」,就能使他拿起篾刀把人們稱為「命根」的東西割掉么?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又是什麼呢?不然,就像村裡老輩人說的那樣,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裡有一個「老鱉精」和七個「無常鬼」(曾經淹死過七個孩子,四男三女)。
  在過去了很多時光之後,我又想,這也不是愚昧。這與愚昧沒有關係。這或許是一念之差,是潛藏在心裡的犯罪感在作祟,是「恥」的意識。然而,這「恥」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恥」一旦包含在「純粹」里,那結果就是一種極端。可是,關於「恥」,這是人類給自己限定的一條準線,如果沒有這條準線,那人與動物就沒有差別了。
  有時我還會想,春才就像是一個大油鍋,他是自己熬煎著自己。他喜歡編席,可現在他編的席沒人要了。本來,村裡有個收席站,春才還可以編席。可近一段縣上供銷社的收席點突然撤消了,老魏也走了。在不編席的日子裡,他的整個人生徹底啞了。他既沒有方向,也沒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該如何彌補呢?是啊,在這樣一個村子裡,僅後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會怎樣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發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初春的一個晚上,剛下過雪,天寒地凍,村街里的鐘聲再次響了。不一會兒,大隊部里就站滿了人。這是一個全村人都必須參加的大會。由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親自帶隊,來傳達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人們後來所說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聲音很瓮。當文件傳達完的時候,一村人都靜靜的,默默的,沒有人說一句話。在這樣一個時期里,人們已習慣不亂說話了。在平原的鄉村,除了喇叭碗兒里說的,人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就在這時,春才突然躥出來,猛一下跳到汽燈的下邊,大聲說: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傳達完之後,突然跳出這麼一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一下子把宣講文件的老胡給說愣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怔怔地望著他,說:你你你……說啥?
  春才再一次大聲說:我不相信!
  公社武裝部長氣得直翻白眼,指著他說:你,再說一遍?
  春才又說:……怎麼會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罵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繩,給我捆起來!
  這就像是羊群里突然躥出了一隻野兔!又像是冬天裡突然炸響的雷!一下子把人們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一個大村,會場上幾千口人,全都愣了。人們怔怔地、默默地看著春才:就這一個割了「陽物」的人,一個沒「蛋」的人,一個長年不說話的「悶葫蘆」,他突然跳將出來,說話了!他竟然敢懷疑上頭傳達的……文件,他竟然對幾乎是來自天庭的聲音發出了不該發出的疑問,這還了得?!
  老胡氣得把槍都掏出來了。老胡一邊掏槍一邊說:我他媽崩了你!快,別讓他跑了。民兵呢,拿繩!給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將起來,指著自己的喉嚨,說:崩,你崩!
  老胡瞪著眼,掏槍的手抖動著,呼呼地直喘氣,他大聲喊:老蔡,老蔡呢?咋雞巴教育的?!
  人們傻傻地望著春才……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立時,會場就亂了。有人往前擠,有人往後退,整個會場亂成了一鍋粥。有人一邊往後退一邊嘴裡嘟噥著:這孩,真傻得不透氣了……也有膽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聲勸道:別吭了,一聲也別吭了。治保主任帶著民兵們呼啦啦跑上前來,圍在他身邊,拿著繩子……怔怔地看著他。
  此時此刻,正在屋裡拿煙的老姑父從大隊部里躥出來,急忙上前攔住老胡,說:老胡,老胡,你別跟他一樣,他是個二球貨,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老胡咬著牙說:不行,給我捆起來。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著老胡,反覆說:……老胡,年輕人不懂事,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交給我,我收拾他!
  老胡嚴肅地說:老蔡,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護著他!狗日的,他還一脖子犟筋!你不信?你算個球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老姑父連聲說:有病。他還真有病。我跟你說,他病得不輕。來,你來,上屋說……說著,他把老胡拽進大隊部里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從屋裡走出來,老胡仍氣呼呼地說:我管他球不球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說:知道。我知道。給我一個面子,我擔保了。你就交給我吧。
  就此,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終還是看了老戰友的面子,沒有把春才捆走……當天晚上,老姑父當著老胡的面,讓民兵把春才關到豆腐坊里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氣、那操性,一旦把他綁到公社,他必死無疑!……村裡人都這麼說。
  後來,漸漸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發與「九?一三事件」無關,與上頭傳達的文件無關。他這是一種經長期壓抑後的「發作」。是後悔之後才得以升華的、近乎於「叛逆」式的發問。他開始懷疑了,這正是他思考的一個新的階段。那就是說,從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時代的問號。那問號一旦在人心裡種下來,就會波及整個社會。有了這個問號,才有了後來的變化……那時候,春才思考了,可他又缺乏正確的導引,想不通的地方太多。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後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經試圖開導他,老姑父當過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時候,可老姑父懂得執行命令……老姑父拿報紙上的話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無論老姑父說什麼,他都是沉默。也許,春才的不相信是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否定。他發問,他懷疑,這是一種對自己重新認識的開始。
  就此,在無梁,春才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怪人。人們很不理解。人們都說,你管那「閑蛋事」幹什麼?那是你該管的么?在無梁,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與己無關的,都可以說是「閑蛋事」。可話又說回來,其實,真正的「閑蛋事」,無梁人又是最願意摻和的。比如:誰誰與誰誰……這是一種生活態度。
  再後來,經老姑父批准,春才獨自一人搬到了遠離村子的豆腐坊里,跟著啞巴磨豆腐。那磨一夜一夜地響著……後來啞巴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記十二分。大凡來買豆腐的,都把錢或豆從窗戶里遞過去,爾後有豆腐遞出來,仍是無話。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聲了。
  四鄉的人都說,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鉤著賣的。
  春才一旦塌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極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篩了又篩,豆子磨出來的漿白亮亮的,上鍋熬的時候,那火候掌握得極好,爾後再用滷水去點。他弄的滷水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桶里,一般人是不讓動的。等豆汁熬成、點好後,用細布濾出來,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塊青石板壓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頭老驢,豆腐坊的日子是與驢共事的日子。那頭老驢終日裡頭上戴著「礙眼」在磨道里走,一圈又一圈,這像是一種騙著過的日子。驢戴著「礙眼」,驢並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複的,驢還以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還有希望……一天下來,每到黃昏時分,春才就把驢牽出來,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個滾兒,咴咴地叫上幾聲,這就是它一天勞作的酬謝。春才對驢很好,打了滾兒之後,春才會把它全身用笤帚掃上一遍,掃得乾乾淨淨的,這也算是給驢解了癢了。爾後,他再把驢牽回屋去,拴在槽上,鍘草喂料……這時光很碎、很具體。不知春才在驢的日月里看到了什麼?
  驢一踏一踏地走,很安靜。
  從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靜。
  最開始春才的豆腐只給村裡做,供應偶爾來住村的幹部們和學校新立的小伙房。後來,鄰近村子裡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換。可每日里他只磨兩盤豆腐,供不應求,老早就有人端著碗在那裡排隊了。若是碰上紅白喜事,在沒有肉的日子裡,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一道主菜:過油豆腐。
  常年守著那盤磨。也許,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里了。磨嗡嗡地響著,春才隨驢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漿,上火熬了,再由漿點成豆腐,這過程很漫長很瑣碎,但日日緊迫。他終日在磨坊待著,與那頭驢為伴,驢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誰也不知他的心思游到了何處。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個時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認,少年時期,我曾經是無梁村最饞的一個孩子。早些年,我偷吃過老姑父串親戚用的點心。那捆好的點心匣子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兩個指頭捏出來兩小塊(至今我還記得):一塊是「小金果」,一塊是「三刀」(我曾經認為「三刀」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我甚至還偷喝過句兒奶奶的中藥,我以為熬的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燙得我舌頭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時候,我已經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還是很饞,很想吃他磨的熱豆腐。可春才的豆腐坊不讓任何人進,我也只好望「腐」興嘆了。在假期里,我曾經一圈一圈地圍著磨坊轉,實指望著能夠吃上一口熱豆腐。我甚至在手心裡藏了一小撮鹽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里待著。他不出門,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想偷也偷不到。
  後來,春才也許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里一定是長出饞蟲了)。一天,我磨磨嘰嘰地又來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著身子,卻突然說:丟,你把籮給我遞過來。
  我說:籮?
  他說:籮。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曬著兩隻盛豆腐的大笸籮……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牆上,並排掛著鉤子、豆單、大勺、挑桿、礙眼、韁繩、驢套、扎鞭、掃磨的笤帚,一樣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坊里散發著一股熱烘烘的豆腥氣,還雜著驢糞和人的汗腥味。驢在磨盤一旁拴著,驢打著響鼻兒,蹄子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的土,看來驢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春才扭頭看了驢一眼,驢不踢了。那是頭老驢。
  春才光著脊樑,一直不停地忙活著。我著意地觀察他的下身,他穿著一條黑褲子,褲腿綰著,一切似乎都與常人一樣。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間,他掀開了熱騰騰的豆腐鍋,人整個罩在了熱乎乎的蒸氣里……片刻,那蒸氣里遞過了一個藍邊的小黑碗,碗里盛著一碗熱豆腐。這碗豆腐是拌了調料的!裡邊有蔥末蒜泥和鹽,上邊竟還汪著一星兒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說:嗯……我慌忙接過來了。
  我記得,在那年的暑期里,我一共吃了他十九碗熱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進去,給我盛一碗熱豆腐吃……至今想來還余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過那小黑碗,隨手放在一個水盆里,爾後再「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滾吧。
  我還記得,學校快開學時,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說:國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近視么?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這話,把我說愣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清醒些了,問我:縣中圖書館有書么?我說:有。不多。他說:啥時回來,給我借一本。我說:行。遺憾的是,這個承諾我一直沒有兌現。
  後來,我知道,能進他豆腐坊的,還有一個人。
  在我離開村子之後,無梁村又出了一個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剛上中學不久,就被學校退回來了。
  她先是因為傳遞紙條。她竟然在課堂上給一個男孩子遞紙條。爾後,她居然和兩個縣城裡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學校操場上的一個角落裡偷偷吸煙。三個人一枝煙遞來遞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長用手電筒照在臉上,當場捉住。那兩個男學生跑掉了,校長問是誰,她竟然說:孫子!她還逃過學,跟人跑到縣城公園裡閑逛……就這樣,她先後被學校退過三次。
  老姑父氣壞了,曾揍過她兩次。有一次還把她捆在院里的一棵樹上,用皮繩抽她。老姑父這次著實發了狠,眼裡含著淚用皮繩狠狠地抽了她一頓。當老姑父的皮繩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居然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他,那頭梗著,脖子硬著,目光是很決絕的,就像電影裡面對敵人的「烈士」一樣,看得老姑父心裡毛毛的……老姑父還是有些捨不得下手,抽了她幾繩後,就此喘著粗氣,蹲下來抽煙。
  這時候,吳玉花又衝上來了。吳玉花手裡掂著一隻鞋,就用那鞋底子拚命抽蔡葦香的臉,她一邊「啪啪」打著,一邊吼叫著說: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她這股狠勁完全是沖著老姑父的。這是一種宣洩。在平原,有一種說法叫「沒窟窿繁蛆,找一賣藕的」。連蔡葦香都看出來,母親是借她的臉,來發泄對父親的強烈不滿!於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緒的對接,當鞋底子抽在蔡葦香臉上時,她彷彿並不覺得疼,雖然嘴角都流出血來了,她仍然情緒高昂地還嘴說: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驚訝地在地上蹲著。一方面,他不願意看吳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兒的臉,一個姑娘家,怎麼能抽她的臉呢?你讓她以後怎麼出門?……另一方面,他似乎又聽出了那弦外之音,吳玉花分明是借題發揮,對準他的……可她打的又是女兒,不便多說。於是,他張著嘴,說:你,這……爾後長嘆一聲,丟下皮繩,背著手走出去了。
  等老姑父走後,吳玉花丟了那隻鞋,上前給女兒解了繩子,用指頭點著她的頭說:三妞,你真不爭氣呀。爾後又說,洗洗臉,去你二姐家躲幾天。別讓那老鱉孫知道。
  據說,第二天,老姑父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帶著一些禮物再一次趕到學校,向校長賠禮,希望再給女兒一次機會……可校長說:老蔡,不是我不給面子,是沒有一個班主任願意要她。她一來,弄得一個學校都不安生,你怎麼養了一個女光棍?
  於是,老姑父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蔡葦香退學後,先是躲在她二姐家住了些日子。後來,她回村不久,就又有閑話傳出來了。保祥家女人說,這年的夏天,她在東邊的地里薅瓜秧,親眼看見老三蔡葦香在一天夜裡進了豆腐坊。那時候春才的豆腐坊已經擴大了。新添了幾盤磨,又新蓋了兩排房子,還起了一個名:春才豆腐坊。保祥家女人說,她在豆腐坊里把自己脫得光光的,對春才說:才哥,你太虧了,你摸摸我吧。
  保祥家女人說,機磨嗡嗡響著,春才沒有說一句話,春才就那麼站著;蔡葦香也站著,月光下,只見白花花的……這姑娘太野了。
  蔡葦香長了個天膽,她說:你別怕,是我讓你摸的。你摸摸我,我不會給人說的。
  蔡葦香還說:我知道,你恨我姐。頭前我二姐還說,那時候,我姐一直在等你。就等你一句話。你為什麼不說呢?
  夜很靜,磨一直響著……
  蔡葦香捧著自己的兩個乳房,一步步走到春才跟前,說:哥,你摸。要不,我摸摸你。你脫了,讓我看看。
  保祥家女人說,她看見春才一臉驚恐,一步步往後退著,爾後他扭過臉,滿臉都是淚水……爾後,春才又蹲在了地上。
  後來,蔡葦香穿上衣服後,哧溜哧溜的,吃了一碗新磨的熱豆腐……
  就此,人們常見蔡葦香到豆腐坊里去,爾後又端了豆腐出來。這時候蔡葦香成了除我以外惟一可以進豆腐坊的人。有時,我會想,蔡葦香是為了吃一碗熱豆腐,還是想看看春才到底……這還真是說不清。
  據說,有一天,她手端著豆腐,突然說:春才哥,乾脆我嫁給你算了。我不想上學了,就跟你磨豆腐。
  春才怔怔地望著她。
  蔡葦香說:你別怕。這是我自願的。我去跟我爹說。
  蔡葦香果然就給老姑父說了。老姑父聽了,一時目瞪口呆……吳玉花像是氣瘋了,嘴裡一迭聲地罵著:賤。賤。賤!真賤哪……拿起棍子就打!蔡葦香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嚷嚷說:我就是要嫁給他。我就嫁給他!
  蔡葦香跑了。老姑父又跟吳玉花打了一架……這天深夜裡,老姑父背著手進了豆腐坊。磨一直響著,沒人知道老姑父給春才說了些什麼。老姑父大約也知道這事不怪春才。老姑父是個講道理的人,當支書這麼多年,老姑父已習慣給人講道理了。豆腐坊的牆上映著兩個黑影兒,一團黑影在牆上晃著,一時蹲一時又站……這事就到此為止了。
  春才再沒讓蔡葦香進過豆腐坊。
  據說,一天夜裡,蔡葦香溜回來悄悄地拍豆腐坊的門,可豆腐坊里悄無聲息。蔡葦香說:不讓我進也行。我餓了,給我碗豆腐。爾後說,我就說說,看你嚇的。
  村裡還是有了些傳聞,說些很低級很下作的話。可春才已經這樣了,雖然有些傳言,倒也沒掀起什麼波瀾。再說,蔡葦香畢竟是支書的女兒,人們私下裡傳了些日子,也就沒人再說什麼了。
  蔡葦香就此再沒了蹤影。有人說,她是跟一個騎著摩托來村裡收頭髮的小夥子跑了。
  後來,春才曾經過了一段極紅火的日子,他甚至還有了女人。
  在村裡實行土地承包之後,他的豆腐坊得到了迅速的擴展。那時候,當了鎮長的老胡急著要找一個「萬元戶」當典型,找著找著就找到了春才的頭上。當年,曾經要拿槍崩了他的老胡,不得不一次次屈尊來到村裡,動員他當「典型」。老胡說:春才,春才同志,呀呀呀,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可春才不去。春才很拗。春才在豆腐坊里前前後後忙活著,一會兒查看火候,一會兒又去招呼發豆芽的人……無論老胡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悶著葫蘆不開瓢。老胡就跟在他後邊,不停地給他講道理。老胡說:春才,春才呀,縣長要給你掛花呢。十字披紅,跨馬遊街,多榮耀啊!去吧。去吧。咱全鄉就推你一個,你不去誰去?我還想去呢,可我沒這個資格呀……老胡走著走著,不小心被擠在了磨道里。他肚子大,被磨盤卡住了,就那麼硬擠就是擠不過去,他一下子火了:操,這等好事,我還得求你咋的?!
  春才硬是一聲不吭。
  後來,老胡氣呼呼地去找了老蔡。在大隊部里,老胡說:老蔡,那鱉兒咋回事?咋狗肉不上桌呢?!老姑父說:你做做工作嘛。老胡說:我喉嚨都說幹了,舌頭都磨爛了,他還是抱著葫蘆不開瓢,這工作你去做!老姑父說:我也沒法。你捆他,你把他捆去算了。老胡怔了一下,說:捆他?老姑父說:捆。這回我不管了,你捆他。老胡眨眨眼,說:噢,這王八蛋,還記恨我呢?那時候……是形勢。老姑父說:那你說咋辦?
  老胡氣壞了,在大隊部一跺腳說:我操,有豬頭還進不了廟門了?讓他狗日的發家致富,我還得求他?!
  老姑父說:他執意不去,就算了吧。再說了,他是個實誠人。我給他算過,滿打滿算,一年下來,也就掙個七八千,不夠一萬……
  老胡卻說:咋不夠?驢呢?磨呢?還有地里收成……這是任務。他背著手在大隊部里走了一圈,說:不去不行。名都報上去了。不去,上頭會以為咱潁河鎮弄虛作假,這事關一個鄉的名譽……這樣吧。老蔡,你去。你頂他去。
  老姑父說:這不妥吧?上頭要的是磨豆腐的萬元戶,我又不會磨豆腐。萬一說漏了嘴,非砸鍋不行。
  老胡說:那這樣,讓他媳婦去。就說他病了。讓他媳婦頂他去。
  老姑父苦笑了一下,說:蛋都沒了,哪來的媳婦?
  老胡說:是么?一個沒蛋子貨,他操性個啥?不求他了,你去。多好的事,給一萬塊錢呢!
  老姑父眼一亮:有錢?
  老胡說:可不,獎一萬!
  老姑父說:去。這得去。
  老胡說:這事可交給你了。不管是誰,得應著名去個人。老胡走時還罵了一句:真他媽狗肉不上桌!
  老姑父在豆腐坊蹲了半夜,爾後對春才說:才,這豆腐坊,該添些設備了。春才說:我也這麼想。我都打聽了,一套設備上萬,錢呢?老姑父說:錢我給你解決……春才說:真的么?老姑父說:這還有假?我陪你去。最後,經老姑父動員,春才還是去了。春才並不傻。
  那天,老姑父親自陪著春才來到了縣城,住在了縣委招待所。當天晚上,縣長到招待所看望大家來了。縣長挨屋一個一個看,老姑父領著春才來得早,就住在縣上安排的頭一個房間里。縣長一進門就握住春才的手說:老段吧?城西武家坡的老段,養豬大王,你豬養得好啊!春才手一抽,說:我……不是。縣長「唔」了一聲,略顯尷尬,仍抓著春才的手,說:那你是老馬,蘑菇大王!春才又說:不是。不是。縣長回頭看了看辦公室主任,說:噢,我明白了,你是老俎,俎庄扣蔬菜大棚的,蔬菜大王,好,大棚好!春才又說:不是……這時,老姑父在一旁說:馬縣長,我們是潁河鎮無梁的,他是磨豆腐的。縣長低頭看了一下手裡的表格,笑著說:我說呢,一股子豆腥氣,你叫春才,是吧?春才說:是。這次,雖然說對了,可縣長已沒了興緻,說:好好!休息,休息吧。
  待十個「大王」全看過後,在過道里,縣長氣呼呼地說:咋搞的?也不按個順序?到底誰是一號?表上寫的不是老段么,「蘑菇大王」?辦公室主任忙解釋說:無梁來得早,住房就沒按順序……縣長說:你這是嚴重失職。亂七八糟的。馬匹都準備好了么?辦公室主任說:都準備好了。縣長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那個那個,二零一住的那個,叫啥呀?辦公室主任忙說:春才,無梁的,吳春才。縣長說:明天,讓他走頭一個。辦公室主任說:這一號原先安排的是「蘑菇大王」。縣長說:改過來。「豆腐大王」,就「豆腐」吧。你沒看,那種蘑菇的是個斜眼。別凈弄些歪瓜裂棗的,讓人笑話!
  第二天,縣長親自出面給全縣選出來的十個「致富狀元」披紅掛花,跨馬遊街。在縣政府門前,鑼鼓大鑔,鞭炮齊鳴,縣長給十個「致富狀元」挨個披紅掛花……前邊有警車緩緩開道,緊跟著是披紅掛花的馬隊。十匹從養馬場借來的高頭大馬一字排開,一色的棗紅馬,個個油光水滑。果然就讓春才騎在了最前邊的第一匹馬上,馬縣長親自執韁,給春才拉馬墜鐙……只見四周鎂光燈閃爍著,記者們圍著拍了很多照片。
  不知春才騎在馬上感覺如何?老姑父告訴我說,春才剛上馬時,還有些拘謹,有點不好意思,暈騰騰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身子一歪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可走著走著,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他的頭慢慢就昂起來了。後來,在縣長的一再示意下,他也學著挺直身子,開始給歡呼的人群招手。春才招手時仍然不笑,嚴肅得就像是參加閱兵式的將軍……這些都是老姑父後來告訴我的。
  春才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成了本縣誇富遊街的第一人!他騎在那匹高頭大馬上,十字披紅,在驚天動地的鞭炮和鑼鼓聲中,由縣長親自牽著韁繩走過了整條縣府大街……爾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主席台,從縣長手裡接過了一萬元的紅包。
  客觀地說,春才並不是本縣當年的首富,甚至也不能算是潁河鎮最富有的「萬元戶」,可他由於形象好,排在了誇富遊街的第一人。就此,所有的鎂光燈都對準了他。一時間,春才十字披紅、跨馬遊街的光輝形象先後登在了全省乃至全國的各家報紙上……
  緊接著,還有讓春才想不到的事情。「狀元郎」回到村裡後,從第三天開始,就像趕會一樣,陸陸續續地、先後有上百個姑娘從四面八方趕到了無梁村。有套車的,有騎車的,有步行的;有家人跟著來的,也有獨自一人來的;有城裡的,也有鄉下的,有的還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女學生,竟然還有從千里之外的四川趕來的……她們都是來相親的。她們手裡都拿著一張報紙,報紙上登有春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照片!
  那相片照得真好。省報記者把騎在馬上、十字披紅、胸戴大紅花的春才照成了一個「當代英雄」的模樣!「豆腐大王」故事經過了記者的合理誇張,意向性的展望,還有從老姑父嘴裡逼問出來的所謂「反潮流」之類的事迹……這就像是給春才重新鍍了一層金,立時就引起了全社會的注意。
  無梁村從沒有如此熱鬧過。春才的豆腐坊門前圍滿了人,無梁的女人們一個個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她們從小學校里借來了十幾條板凳,從家裡端來了茶瓶、茶碗,好讓從遠路趕來的姑娘們喝口茶水……眾人在門外高聲喊道:才,相親的來了,開門吧!
  春才僅僅是在窗口處露了個頭,待他明白事情的緣由之後,就把自己關在屋裡,任誰叫門也不開。
  這時候,老姑父不得不親自出面了。老姑父把這些前來相親的姑娘們全接到了村委會的院子里,安置人給她們做飯,還讓她們一人吃了一碗拌了蔥、姜、蒜、小磨香油等作料的熱豆腐……在姑娘們飽了口福之後,老姑父這才又分別含蓄地告訴她們春才身體上的缺憾。這話說著礙口。在姑娘們的一再逼問下,老姑父的唾沫都說幹了,才勉強讓她們明白了「那個」事情。
  前來相親的姑娘們聽了,有的當即就走了。有的仍不相信老姑父說的話,執意要見春才一面。她們手裡拿著報紙呢,她們不相信登在報紙上、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那個英氣勃發的帥哥會是這樣一個人?還有的主動到村裡去打聽情況,一問再問……爾後便知道了那句歇後語,這才傷心地去了。
  就這麼陸陸續續地,不斷地有姑娘登門……前前後後持續了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無梁村人在無限的感嘆和驚訝中也跟著熱鬧了一個多月。漢子們眼熱得恨不能把自己那玩意兒也割下來,也好這樣體面一回!女人們見了面,都搖著頭說:一個個花枝一樣,都是多好的姑娘啊!
  讓人驚訝的是,在明白了春才的所有情況之後,居然還有一位姑娘願意留下來。這姑娘名叫惠惠。惠惠說是從河北來的,說是就認定春才人好,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圖……就在老姑父一次又一次說明情況(含蓄又明確地),勸她走的時候,這位名叫惠惠的姑娘哭了。
  惠惠哭著對老姑父講了她的身世,說她在河北老家曾經結過一次婚,結婚後才發現丈夫是個賭棍,把整個家都敗光了。那賭棍不光是賭,還是個酒鬼,喝了酒就打她,往死里打……她堅決不跟那人過了,她是離了婚從家裡跑出來的。她說,只要不挨打,她願意侍候春才一輩子。這話把老姑父說動了,就去做春才的工作。春才仍不吐口。
  老姑父說:我做主了,先把人留下,試試。
  春才不說話,也不開門……
  想不到的是,這位名叫惠惠,看上去白白凈凈的胖姑娘,在豆腐坊門前等了三天後,也不管春才願不願,竟主動上他家去了。她打聽到了春才家的院子,就大大方方地進了春才家。進門後,她拿起笤帚就掃地,爾後做飯、洗衣裳什麼都干,還連著給春才娘梳了三天的頭……喜得春才娘不停地流淚,那是喜淚。
  爾後,春才娘親自帶著惠惠叫開了春才豆腐坊的門……最初,村裡沒人相信惠惠會跟著春才好好過日子。還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過惠惠,就見她自從進了豆腐坊之後,春才不說話,她也不說,就默默地幹活……春才的豆腐坊里有張桌子,桌子有抽屜,抽屜里放著賣豆腐的賬和錢,可惠惠從不往桌跟前去。
  據說,豆腐坊里就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春才終於開口了。春才說:你還是走吧。
  惠惠說:我不走。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願意侍候你一輩子。
  春才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說:這錢,你拿上,買張車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錢,惠惠眼淚汪汪地說: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我無處可去。
  春才沒有辦法了……
  自從惠惠進了豆腐坊之後,春才的日子不再那麼素了,他的日子開始有了些顏色。每到傍晚時,人們就見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繩子,繩子上搭著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過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風飄揚。
  有時候,惠惠會把兩人的飯菜端到豆腐坊外邊來吃,就像小兩口一樣。惠惠還不停地給春才碗里夾菜……人們看見了,說:多好。
  後來,一天一天地,人們見春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的,又見這女子在豆腐坊里什麼活都干,里里外外地忙活,賬算得也清楚,實在是春才最好的幫手。人們也就信了。一個個都說:春才真是掉福窩裡了。也有人說,許是上天可憐他,派了個「青蛙公主」搭救他來了?人們都說惠惠的好話。
  惠惠每天傍晚時,都要回村一趟,給春才娘洗腳、捏腳、掏耳朵……人們想不到她還會這手藝,都說,惠惠真孝順呢。
  春才豆腐坊的生意也越來越火了。四鄉的人有很多是來看「新媳婦」的,捎帶著就把豆腐買了。人們都知道這女子是自己跑來的,都想來看看她長得什麼樣。惠惠呢,也不怕人看。人們看了,私下說:這麼好的姑娘,嫁一個……不虧么?
  春才娘也一直操著春才的心呢。三個月後,春才娘把春才和惠惠叫到家裡,對兩人說:也這麼長時間了,要是沒有啥,就把事辦了吧?
  春才不吭。
  春才娘問:惠惠,你說呢?
  惠惠說:只要才哥不嫌我,我當然願了。也別鋪張,領個證就行。
  春才娘聽了很滿意。說,那我找人看個好兒。秋後就辦吧。這麼好的媳婦,也不能太省了,錢該花也得花。你說呢,才?
  春才說:我聽娘的。
  春才娘又說:惠惠,你只怕得回去開個證明吧?
  惠惠說:娘,證明啥時開都行,不急。
  就此,春才娘專門去了一趟尚書李,請人給看了好兒,日子定在了陰曆八月初七。
  可是,在夏天將要過去的時候,很平常的一個日子,惠惠不見了……
  後來,人們回憶說,一早,國勝家的女兒素梅喊惠惠一塊進城,說是要扯塊布料做衣服。惠惠開初還不願去。素梅說,去吧,嫂,去吧。惠惠回頭看了看春才,春才也說:去吧,你也該買幾件衣裳了。惠惠就跟著素梅一塊去了。臨走時,惠惠還說:二奎家要十斤豆腐,錢在抽屜里呢。春才說:知道了。
  一直到黃昏時分,素梅一個人回來了。她說,兩人在商場里走散了……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懷疑,惠惠是不是跑了?
  人們算了,惠惠在無梁一共待了一百零一天。如果她真的跑了,那她就太有心計了。那是一百天哪,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人前走來走去,怎麼就沒看出來呢?要真是個騙子,一個女子,她也太能藏了。當晚,一村人鬧嚷嚷的……老姑父覺得心裡有愧,老姑父敲了鍾,要動員全村人去找。這時候,春才從一個黑影里走出來。春才說:不用找了。
  這話說得很含糊,至於究竟什麼原因,就沒人知道了。有人說:不會吧?惠惠不是這樣的人。人們就追著素梅問東問西,素梅說:兩人分手時,她還說,要是走散了,就在燈塔處等著。人們又問:你等了嗎?素梅說:等了。我一直等到天黑。人們亂鬨哄地說,看看,看看?你傻呀?她她她,早跑得沒影兒了!有的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她不是河北的么?找她去!有的說:河北?河北啥地方?
  這一問,把所有的人都問住了。可不,河北地界大了。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惠惠帶走了所有的錢。惠惠之所以待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摸清春才放錢的地方,春才磨了這麼多年的豆腐,他的錢都在一個地方放著……現在,豆腐坊就剩下五塊錢了。那五塊錢在抽屜里放著。
  素梅百口莫辯,突然說:她的提包還在呢。
  等人們跑去時,春才豆腐坊的門關著……那惠惠的提包春才早已打開看了,包里裝的是一包草紙。看來,這的確是一個圈套!
  一村人的眼,都讓老鷹給叼了!你說這有多沮喪。老姑父騎上車要去鎮上的派出所報案去,被春才攔住了。春才說:不怪人家。
  不久,豆腐坊門前掛出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無論親疏,概不賒賬。
  此後,在差不多有一二十年的時光里,春才一直在磨豆腐。
  ……再後來,當我再一次回到村裡,見到春才的時候,他已完全變了模樣,成了滿臉皺紋的小老頭了。
  這時候,春才娘已下世了。名義上,他現在是跟他弟弟、弟媳和侄兒們一起生活。
  前些年,聽說他的豆腐坊擴建了,在鎮上佔了好大一塊地。豆腐坊也不僅僅是磨豆腐了,他進了一套生產腐竹的機器,在鎮上辦成了一個生產豆製品的工廠,生產腐竹、千張之類的豆製品,曾經非常紅火。有一段時間,就靠著那個生產豆製品的工廠,他給他弟弟家蓋起了三層樓的房子。那房子里外都貼了瓷片,屋子裡冰箱、沙發一應俱全……院子里還種了花。有一段時間,人稱「豆腐大王」。
  可我驚訝地說,不知為什麼,他又重新退回到村裡來了。我是在村頭那間舊作坊里見到春才的。當我再次見到春才時,他已成了一個小老頭了。仍然是臉色蠟黃,手指也黃,那是煙熏出來的。春才過去不抽煙,現在也抽上了。可看上去卻生意盎然。他的目光里像是摻了一種什麼東西,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像是有一點斜視,眼角里有一個極亮的點。看見我的時候,他先開的口,他說:回來了,吸枝煙。說著把煙遞過來,我有些驚訝地接過了他的煙,爾後問:生意不錯?他淡淡地說:湊合。
  時光是可以改造人的,人真是會變的。這一次,春才主動告訴我說,當年,他在鎮上辦豆製品加工廠的時候,最初生意還行。後來,周圍一下子辦起了七個名為「豆腐大王」的豆製品加工廠,七家擠他一家,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敗下來了。如今,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我問他為什麼?他憤憤地說:他們全都造假!真的反而沒人要了。他們還到處打廣告,包裝也好……接著,又很商業地說:他們是貼牌,我鬥不過他們。
  接著,他說了一個商標的名字,我噢了一聲,說:這牌子挺響的,到處做廣告。
  他說:假的,都是找印刷廠印的。只要花錢,啥都可以印。
  接著,他有些悲傷地說:再好的東西,不摻假,沒人要。我的好東西賣不出去,沒人要。爾後,他又說:你看這腐竹,多好的腐竹,沒人要。城裡人就認假,吃騙,假了才有人要。真正磨出來的好腐竹,都有些發暗,是暗黃。可城裡人偏喜歡黃亮亮的。那都是上了色,摻了添加劑,抹了一層蠟的。
  我驚訝地問:還上蠟?
  他鄙夷地說:上。鎮上那些廠子,每一家都上,不上沒人要。
  我問:你怎麼知道他們都上蠟?
  接著,他突然笑了。很多年了,我還沒見他笑過……他嘴撇了一下,笑著說:你知道吧,老八失業了。
  我遲疑著,我實在想不起了:老八?你說哪個老八?
  他說:老八,你都不記得了?
  經他提醒,我終於想起來了,早年鄰村裡有一個賣老鼠藥的,常年在集鎮上鋪一塊紅布,擺攤賣老鼠藥。他的老鼠藥名叫「八步斷腸散」。但據我所知,曾有兩個「老八」。一個是賣老鼠藥的。一個是我老師的綽號。我不知他說的是哪一個。
  他說:不是回城的老杜……是鎮上那賣老鼠藥的。
  他說:我去看過,他們的廠子,我一家家都看過。他們當然不會說他造假。可鎮上的那些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很含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老八雖說賣了一輩子老鼠藥,可他並不懂老鼠。起碼沒有我懂。早些年,我跟老鼠說過話。夜裡,子時,老鼠從洞里鑽出來,爬到我的床頭上……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他說:他們的豆腐坊里沒有老鼠。
  他說得太簡約,跳躍,不知「他們」指的是誰?他說:老鼠是最聰明的。
  春才的頭髮已全白了。白了頭髮的春才成了一個很健談的人。他坐在那裡,目光望著遠處,不停地說著話。
  如今,春才仍開著一個很小的豆腐坊,只有一盤磨。
  春才每年都要還債,還他當年在鎮上開豆製品加工廠欠下的債務。他的豆腐坊雖小,生意還行,周圍村裡人仍然吃他做的豆腐。因為人們知道,他的豆製品不摻假。鎮上的那些假貨,那些鮮亮的東西,都一車一車地賣到外地去了。
  這麼說,當他活到了接近晚年的時候,他的人生仍停留在一個點上。
  他是一個很有骨氣的失敗者。
  因為他誠實。
  我告訴你,直到今天,我手仍然握有老姑父在一些年份里,為推銷春才的豆製品,寫給我的七張「白條兒」。從時間上看,有的是在他生前,有的竟寫於他死後,那是後來託人捎給我的。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都是:見字如面。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生命冊 >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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