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過鬼門關么?
你真正面對過死亡的威脅么?
坦白地說,我是面對過的。也就是一剎那間,什麼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麼。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面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面一輛大卡車迎面衝過來……愣了一秒鐘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鐘,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著。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裡爬出來,站在302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么?
我喝過,有點咸。稍咸。
後來,當我被送上手術台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麼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後,原本是想儘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爾後調頭往南。不管怎麼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頭之後,轉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面向我衝來。
當時,從車裡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上,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麼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面「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後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後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做出了我一生當中最勇敢的決定,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隻血手,大喝一聲:站住!
後來,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該說,我揀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院後,先後上過兩個手術台。一個是外科的。一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簡單,只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於是,就把我轉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台上,眼科醫生說的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麼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扎在心窩裡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後,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後,醫生說:你簽字么?
我說:簽。我簽。
這一刻,我滿臉是淚……這一刻,我心裡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麼?我喉嚨里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我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爾後又是一針,長長、長長地……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麼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卻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裡,你就只有針的感覺。
當做完手術,我蒙著兩眼,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扎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扎針輸液的護士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生間是讓人扶著走的……針是涼的,風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里只剩下了回憶,彷彿只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裡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捲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著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著「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里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後,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來去的風,我甚至會嫉妒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的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裡惡狠狠地咒罵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鐘聲,從心底里幻化出來的鐘聲,那鐘聲一下一下,彷彿正在計算著我跌向黑暗深淵的速度。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蒙著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著。每每,只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著的證明。夜裡,我的耳朵鍛煉得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已經有錢了。我有很多錢。厚朴堂的股票曾經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後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麼多錢,放在哪裡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里。可存在銀行里也不放心,萬一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這是一種心態。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後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雲保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置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保存在虛擬的空間里,在大氣層里飄著……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數據,最終保存地點,都在美國的一個山洞裡……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麼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裡」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麼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上,兩眼蒙著……要錢有什麼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沓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於有一天,一個小手遞過來了。一個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裡,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門口站著,那腳步聲稍遠……後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歲,嘴裡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
這是最早給我帶來快樂,並使我轉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麼意思。我像童年裡品嘗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裡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手裡,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兒。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爾後她趴在我的臉前,看一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麼說,我就笑了。
有時候,小「瑪莎」在過道里走著走著,「咚」的一下,接著「哇」一聲哭起來……我便知道,這準是她又撞在牆上了。心裡的淚湧上來……
一直到兩個月後,我第二次拆了線,去掉了眼上的紗布,露出一隻眼來……我才知道,這小姑娘果然像鮮花一樣漂亮。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腦袋裡卻長了一個小瘤子。這個長在腦袋裡的小瘤子壓迫住了她的視神經,她看不見,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撞在牆上。她的媽媽一臉愁容,說:醫生說,孩子太小,不能做開顱手術,只能保守治療……等她長大了,還不知道怎麼樣。
是啊,這麼小的孩子,你說她招誰惹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個孩子對眼前事物的準確表達。
爾後,每當她走過我的病床前,我都會叫上一聲:瑪莎。
「瑪莎」的小臉扭過來,笑著,像葵花一樣,說:麻沙沙的。
我也說:麻沙沙的。
「瑪莎」說:伯伯,你開顱了么?
我說:你呢?
「瑪莎」說:黃醫生說,九歲。我九歲開顱。
我眼角一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孩子告訴我,希望還在。
後來,第一次手術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術。
當我試著用一隻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原以為,一隻眼和兩隻眼,是沒有差別的。最初,我並沒有感覺到差別。下了病床,揭開一隻眼的紗布後,天還是藍的……只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缺了一種叫做「交叉視角」的東西。也就是說,缺的是一種視力的自我校正與平衡,燈光是雙影,太陽兩個,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雙的,重影兒……還有無邊的恐懼。因為醫生告訴我一個詞兒。他加重語氣說:「交叉感染」你懂么?一旦「交叉感染」,你的兩隻眼都完了。
說實話,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我怕極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交叉感染」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拆了一隻眼上的紗布後,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花壇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許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里,天是灰的,星星很遠,在灰里藏著,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著夜空,一顆一顆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顆,再找一顆……每找到一顆,心裡就會生出一股愛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我怎麼也找不全。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兒」,卻找不全「把兒」。
白天里,我也常常坐在那裡一個人發愣。這時候,我望望東邊,東邊是內科病房,那裡邊走出來的病人,要麼是黃瘦,一臉黃皮,肚子鼓著。要麼是腰上掛著一個特製的塑料布袋,那是裝糞便的,遠遠地,你就會聞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回過頭來,再看西邊,是心腦血管科,裡邊的病人大多是輪椅推出來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著手、咧著嘴,滴著涎水,活得很掙扎。醫院裡住的都是有病的人,這裡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
有時候,我會試著想駱駝站在十八層大樓上往下跳時的感覺……他都想了些什麼?我無法想像。駱駝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駱駝是吃過很多苦的人。他只有一隻胳膊,可他活得很堅韌。每每他用一隻手開車的時候,也是他最放鬆、最自豪的時候。最近幾年,他的愛好也變了。他喜歡好車,接連換了好幾輛車。駱駝最後買的那部車,是義大利產的蘭博基尼(據說意為「瘋狂的公牛」),價值四百八十七萬!可他一次也沒坐過,至今還在車庫裡停放著……在他面前,好像所有的困難都不是困難。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必是拿下!
可他為什麼非要跳下去呢?他擺平了那麼多事情。這一次,他怎麼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時,我甚至覺得,我還不如他呢。死,對他來說,是完結。可我呢,路還要走下去,還有可能面臨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緒一直是飄忽不定的。
還有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童年的那些時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閃現……每每,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聽見有人在喊:孩兒,回來吧。孩兒,回來吧。
我懷念家鄉的牛毛細雨。就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扎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潤兒,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里的那種「意絲」。當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時候,那雨一織織、一針一針地把你罩著,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爾後,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慢慢重。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你站在屋檐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現,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著。
我懷念瓦沿兒上的滴水。在雨後初停,瓦沿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爾後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先先,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小濃。當它滴下來的時候,一短兒一短兒,在房前的黃土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圓坑。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狀,那小圓坑兒一個一個地在房沿下排列著,先是「奔兒、奔兒」的,爾後是「啪」聲,再後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裡,夜氣是流動著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後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似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一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並不暴烈,只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地就慢了,心也就松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咬處就是你的燈。也彷彿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明,倘也可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著對小輩人的關照呢。在夜色里,那問候也極簡短:——誰?——嗯。——咋?——耶。也許是別的什麼句式吧……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是下意識含著痰咳出來的,也含有查問式的警覺。聲來聲去,這裡邊卻藏著親情、藏著世故、藏著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兒,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裡有了什麼淤積的時候,你嘆它也嘆,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卧著,一盞風燈,兩隻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的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後老牛反芻的那種發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命的腥香……它遊走在一堵一堵的矮牆後邊,溫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里,你會自如、自賤、心態低低的,也不為什麼,就安詳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裡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裡,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台,拾不起來的硯台。偶爾,硯台里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裡,那又像是一隻只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模印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兒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惟一抹去後,可以再現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穀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著你,彷彿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麼,其實也沒想什麼,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鑽進穀草垛里,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里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台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著吃。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裡邊,枕著一捆穀草,抱著一捆穀草,把自己睡成一捆穀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牆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牆上,是經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里已發腥發黑髮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兒、牛籠嘴;掛有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乾後發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牆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著一團兒一團兒的女人的頭髮(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麼的。那是一種敢於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爾後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面都是黑的,發污。夏日裡,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裡,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並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面的時候,就覺得很穩、踏實。那姿態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裡,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裡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盪出去又盪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著,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於懷念家鄉那種有風的日子。黃風。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鍋里扣著,悶悶地走,嘴裡、眼裡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裡呸著,就見遠遠的、風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呼啦啦扯起了一面黃旗。當你在玉米田裡鑽出頭,當你從風裡走出來的時候,當風停了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天寬地闊,捂出來的汗立時就幹了,那遠去的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走,多好。
可當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只好對自己說:家裡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
可我知道,我身後有人。
後來,不斷地有人問我:你身後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說:有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喊小瑪莎過來。跟瑪莎在一起,心裡就安靜些。她看著我,我看著她,不用說話。她也是人,一個小人兒。
小瑪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著,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兩隻眼睛大大的,就那麼望著你,一處一處指:鼻子在這兒。嘴,嘴在這兒。偶爾,她說:你看見了么?燈里有刺。她說:水裡也有刺。她說:遠了,花嗒嗒的……我問:近了呢?她說: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話,象聲、準確、很有味道。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後來,小瑪莎出院了。她還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長大些,才會來做手術……瑪莎走後,我鬱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願意一個人默默地坐著。古人有句話叫:慎獨。我不慎,是心裡獨。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叫叔叔。
一個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靈,還以為是小瑪莎又回來了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了衛麗麗,臂上戴有黑紗的衛麗麗……衛麗麗整個瘦下來了,瘦得有些變形了,臉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圍汪著一圈黑,還有皺紋。女人一旦有了皺紋,就顯得特別憔悴。看來,駱駝跳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公司里的事,檢察院的人在查賬……可她居然挺過來了。她手裡牽著一個七歲的孩子,那是駱駝的兒子。
我出車禍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可衛麗麗還是來了。她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她身後不遠處站著公司的司機,司機手裡捧著鮮花,還有禮物。
衛麗麗說:你手機關了。我到處打聽你的情況……剛剛才知道,你出了車禍。
看著衛麗麗,我心裡一酸,說:人,送走了?
衛麗麗默默地點點頭,說: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說:老人,都還好?
衛麗麗說:還好。
我喃喃地說:我本想送他一程,卻出了事……入土為安吧。
衛麗麗說:在國棟心裡,你一直是他最看重的人。最知心的朋友。他一直盼著你能回公司。
我沉默著,百感交集……
衛麗麗站在那裡,瘦削、單薄,一手牽著個孩子……讓人忍不住心疼她。我說:你可要挺住啊。
這時,衛麗麗看了我一眼,彷彿有什麼疑問。我也坦白地望著她……
衛麗麗說:有句話,我想問問你。
我說:你說。
衛麗麗說:公司里人人都在傳,說你吳總身後有人。有高人指點……你身後,有人么?
我遲疑了一下,說:——有人。不過,不是啥子高人。
是的,我身後有人。可我無法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就是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辯白,我是勸過駱駝的。想想,還是有些慚愧。
衛麗麗說:我明白了。
接下去,衛麗麗突然說:你知道我們兩人為什麼分居么?
我仍然沉默。也只有沉默。在這種時候,我不想再提小喬……
衛麗麗說:……國棟得了憂鬱症。很嚴重,夜夜失眠。有時候,特別焦躁的時候,他頭往牆上撞,撞得咚咚響。他怕我睡不好,也怕嚇著孩子,孩子也睡不好。他完全是為了孩子,才提出來分居的。
我說:是么?——駱駝睡眠不好,我是知道的。但說他有憂鬱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衛麗麗說:是他不讓我跟人說。開始他也吃安定,吃到四片,我不讓他再吃了。有一段,我們還吵過架。唉,我不該讓他一個人睡……
我明白了。駱駝的憂鬱症是由長期焦慮引起的。這十多年裡,駱駝心裡一直揣著一個「搶」字,他時刻準備著,一天天地準備著,他弦綳得太緊,終日像一張弓似的,日子長了,人就出問題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駝總是抱著一個大茶杯,不停地喝水……那是他心裡有火。現在我明白了,他夜夜睡不著覺,肝火太旺,人已燒壞了。
後來,衛麗麗還告訴我,駱駝出事前,曾回過家,跟她見了一面。那是個星期天,他回家後,跟兒子待了一個上午。他什麼話都沒有說,用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給兒子做了一個「皮牛」「皮牛」是平原鄉間的說法,在一些地方被稱為陀螺。是用鞭子抽著玩的。我曾經聽駱駝說過,童年裡,他最想得到的,就是一個「皮牛」,下邊鑲有鋼珠的那種。,棗木的。過去,他也給孩子帶些玩具,都是電動玩具,汽車或是飛機什麼的。可這一次,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帶回來一塊棗木,他用那塊棗木,給兒子一刀一刀地旋了一個「皮牛」。「皮牛」做好後,在最下面釘上鋼珠,還做了一鞭,牛皮繩做的鞭……爺倆兒在院子里打。中午,衛麗麗問他吃什麼?他說:牛肉麵。那是他們分居後,第一次在一塊吃飯。吃飯時,他也沒說什麼。衛麗麗問他:好吃么?他說:好吃。爾後,吃過午飯,他摸了摸兒子的頭,夾上包走了。
我問:國棟臨走,留下什麼話了么?
衛麗麗搖了搖頭。
我說:一句話都沒有?
衛麗麗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
——沒有遺囑。那就是說,衛麗麗和他的孩子,是公司的第一序列合法繼承人。這麼一大攤子,完全落在了衛麗麗的肩上。
我望著她,讓我吃驚的是,僅僅經歷了這麼一件事(當然,這不是小事,她的丈夫跳樓了!),僅僅才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個突發事件,不僅成熟了一個女人的智力,竟然完成了一個女人的氣度。衛麗麗自始至終沒有再提小喬一個字。關於小喬,她一字不提。她甚至都沒說夏小羽……她站在那裡,雖一手牽著孩子,但目光里卻透著一種堅毅。
臨走前,衛麗麗說:吳總,我查過賬了。目前,公司投資的其他項目都是負數。贏利的只有一家,厚朴堂。國棟一直在挖東牆補西牆……現在,從賬面上看,你已成了厚朴堂最大的股東。
我有些吃驚,說:是么?
衛麗麗鄭重地點了點頭。接著說:你多保重。這一段,公司有些亂。還有些善後事宜……回頭我再來看你。大夥還都等著你回來呢。我想,國棟肯定是想把這一攤全交給你的。
我抬起頭,望著她,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在眼科病房裡,我終於找到了對付疼痛的方法。
我每晚吃兩片安定,這樣就可以睡上四個小時……在這四個小時里,我可以忘記自己,忘記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黎明時分是最難熬的。每到黎明時分,你醒了,你仍在病床上躺著,有一絲風從你蒙著紗布的眼前刮過,剛有了一點涼意,可你的「思想」已經行動起來了。它在走,它一走就走得很遠很遠……它常常去追逐那輛大貨車,就像電影膠片一樣,一次次地回放,他不知道那輛大貨車究竟是怎麼回事。沿著這條線,它又會追到過去的一些事情……如果時間能退回去,那有多好。
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後,你知道我最想幹什麼?我想說話了。與陌生人說話。在此後的那些日子裡,我蒙著一隻眼,每天在眼科病區走來走去……那時候,我最先認識了九床。爾後又認識了十一床。
九床的這位,比我年齡大一些。他姓許,人們都叫他老許。老許胖胖的,常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無論天氣如何,他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出來打水的時候,走得很慢,有時候他也捎帶著給人打水,放水瓶時,小心翼翼的,給人以很穩重的感覺。可我,每次見老許的時候,都覺得怪怪的。也說不清怪在哪裡。
有一天,老許在醫院走廊的過道里叫住了我:兄弟,你來。你來。
於是,我走進了老許的病房。老許是一個很講究的人。病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柜上的茶杯、藥瓶也都擺得很規範,每個藥瓶上,都貼著他寫的字條,那是每次該吃的藥量和次數。見我進來,老許搬過一把椅子,說:坐。爾後他盤腿坐在病床上,問:老弟,聽說你的眼……
我說:車禍。
接著,老許把自己的一隻眼從眼窩裡摳出來,說:玻璃的。
我怔了一下,說:玻璃的?
他說:進口的,有機玻璃。
我大吃一驚,老許真是個聰明人。他居然看出了我的疑惑……
老許是學中醫的。他在中醫學院上了五年。畢業後,分到一個縣級醫院當中醫大夫,那時候他還是很有雄心的,一本《本草綱目》他都能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後來,他一個同學當了院長,院長很器重他,提拔他當了院里的辦公室主任。(老許問我: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然是好事。有人器重你,你不能說是壞事吧?)老許當辦公室主任一當就當了二十五年。他當辦公室主任也就是管管後勤、寫寫上報材料什麼的。有時候,上邊來了人,也陪著接待,喝喝酒……就這樣,一天一天,倒把業務給荒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裡,醫院先後換過好幾任院長,有脾氣躁的,也有小心眼的,由於他為人可靠,不佔不貪,也都應付過去了。後來調來的這位院長霸道些,把什麼事都攬了,不讓他管事了……他想,再過些年我就退休了,不讓管就不管吧。所以,有一段時間,他上班就是打瓶水、泡杯茶、看看報,下班打打太極拳什麼的……一直沒出過什麼問題。去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他在辦公室里坐著,看院子里的樹葉落了,滿地黃葉,金燦燦的。他說,也不知哪根筋起了作用,他合上報紙(也許是那一天的新聞沒什麼可看的),還愣了一陣兒,這才站起身來,去門後拿上一把笤帚,到院子里掃地去了……他是院里的辦公室主任,院里有專門分管打掃衛生的勤雜工,不用他掃地。要說,他已十多年沒掂過笤帚了,那天偏偏拿起了笤帚,到院子里掃樹葉去了。本來,掃了也就掃了,他把樹葉歸置成一堆,明天早晨自會有人收拾。可他又多此一舉,他怕萬一起了風,把樹葉給吹散了。於是,他念頭又起,索性點了把火,想乾脆把樹葉燒了算了。燒就燒了唄,他還怕燒不透,可當他拿起一根樹枝,低下頭去,扒拉著……這時偏偏起了一陣旋風,只聽「嘣」的一聲,樹葉堆里有一個藥瓶炸了,很小的一個細脖子眼藥瓶,把他的一隻眼給炸瞎了。
他說,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關心樹葉,就炸瞎了一隻眼。
在眼科病房裡,人人都害怕鏡子,可人人都是「鏡子」。
正因為遮住了眼,我們憑感覺在「鏡子」里相互看著,感覺就是我們認知的寬度。我們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飯時敲著碗,以聲辨人,用耳朵當眼使。雖然同病相憐,但還是不由地相互打聽著更重些的病人,以此來寬慰自己……十一床是後來才認識的。
一天夜裡,我眼疼得睡不著,煩躁,跑到樓道里,想偷著吸枝煙……這時候我看見了十一床的老余。聽人說,老余是從鄉下來的,是個果樹專業戶。老餘四十來歲的樣子,習慣性地綰著一條褲腿,身子趴在玻璃門上,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正往外看呢。我聽人說,老余患的是「視網膜脫落」……老余其實什麼也看不見,老余是用「心」在看。
我說:老余,吸枝煙?
老余說:謝謝,不抽。老余的臉貼在玻璃上,身子移動著,仍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瞅……
我說:老余,你看什麼呢?
老余說:蚊子。外邊草多,肯定有蚊子。
我詫異。不知道老余為什麼看蚊子?病房裡有規定,夜裡十二點鎖門,門是鎖著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時,老余說:兄弟,你幫我看看?那邊,模模糊糊的……是不是個影兒?
我湊上前去,說:你找什麼呢?
老余說:我兒子。病房裡不讓陪護,我兒子在外頭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看了一陣兒,只看見了路燈,昏昏的路燈,還有一些花草,什麼也沒有看到。
老余說:看見我兒子了么?
我搖搖頭,說:什麼也沒有。
老余往地上一出溜,就地在玻璃門旁坐了下來。喃喃地說:……說話立秋了,就夾了個席,還有個毛毯,別凍著了。
往下,老余告訴我說,他承包的地上種有一百棵桃樹,一百棵梨樹,一百棵蘋果樹,都掛果了。是給兒子種的。他說,今年的果結得特別多,特別稠。果兒一個個都用塑料袋子罩著,一個果兒包一袋兒,比侍候女人還精心呢……他說,收成好,可也怕果兒生蟲,每隔十天半月都得打一次葯,打的是「樂果」,按比例配的。他說他那天一共打了九十七棵蘋果樹,還剩三棵沒打……那天確實累,他想打完算了。可打著打著,頭一暈,眼看不見了。你說,好好的,眼看不見了。就趕緊上醫院,縣醫院看不了,就來省里,一查,說是「視網膜脫落」,這叫啥病?
往下,老余說:這些果樹都是給兒子種的。兒子今年上大三,明年就畢業了。他想考研究生……
我說:這是好事。
老余說:兒子很努力,假期都不回家,肯定能考上。我說了,乾脆一直往上讀,讀個博士。你說,我們余家能出個博士么?
我安慰他說:能。一定能。
老余說:三百棵果樹,送一個博士,也值。
就在這時,西邊的門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推著一輛放有擔架的醫推車……那是又有急診病人送進來了。
這時,老余聽見人聲,知道門開了,趕忙起身……可他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我上前扶他一把,他喃喃地說:腰,你看我這腰……站起後,他沒把話說完,就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扶著牆,往西邊摸著走……他是找他兒子去了。
一個月後,病房過道的走廊里放著一布袋蘋果……據說,這袋水果是老余的老婆奉老余之命從一百多里外背來的。她背來了一布袋「落果」,說是送給醫生和護士的。可護士們全都不要,大約嫌是打過葯的,還是「落果」(好果還長在樹上,老余也不捨得送),就放在過道里,誰都可以吃……
在眼科病房裡,一些老病號,住得久了,跟醫生護士相互熟了,說話也就隨便些了。這天,來打針的護士小張說:老余的兒子太不像話了。
我問:怎麼了?
小張說:老余種了三百棵果樹,卻從未吃過一個好蘋果。你想想,連給醫院送的都是「落果」。好果子都賣成錢,給他兒子上學用了。可他這個兒子,不爭氣,天天在醫院對面的網吧里打遊戲。整夜打,白天來晃一下,根本不管老余……老余不知道,老余還誇他呢。
我說:他不是給老余打過飯么?我見過他一次。
小張說:就打了一次飯。再沒來過。
我說:老余不是說,他兒子學習很好,要供一個博士么?
小張說:博士個屁。護士長的愛人就是那所大學的。早打聽了,說這個名叫余心寬的學生……都大四了,好幾門不及格,天天打遊戲。
我說:老余……不知道?
小張說:沒人敢告訴他。老余還做著博士夢呢。可惜了他那三百棵果樹。
老余患「視網膜脫落」,剛剛做完手術,兩眼蒙著,每日里摸著走路,只吃饅頭、鹹菜……可他很快樂。他逢人就說:余家要出個博士了。
人們也迎合著他,說:是啊。多好。
小喬看我來了。
我萬萬想不到,小喬會來看我。
這一天,小喬穿得很素。這在小喬,是從未有過的。小喬穿著一身天藍色的職業裝,正裝,是那種很規範的套裙。她把自己包裹得嚴嚴的,既未露胸,也未爆乳,頭髮也一改過去,梳成了有劉海的那種學生頭。她的指甲洗得很凈,沒有塗任何顏色。她人也瘦了許多,顯得有些憔悴……她手裡捧著一束鮮花,站在我病床前,輕輕地叫一聲:吳總。
我扭過身,很吃驚地望著她,說:小喬,你……怎麼來了?
小喬說:在您手下工作了這麼多年,來看看你,不應該么?
一時,我心裡很溫暖,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我說:謝謝。謝謝你。
這時候,小喬眼裡湧出了淚水,小喬說:吳總,一聽說你出了車禍,我頭皮都炸了。怎麼這麼倒霉呀?我都擔心死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說:沒什麼。都過去了。
小喬說:是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吳總,公司上下,都在誇你呢。
我笑了笑,搖搖頭,說:我都離開這麼長時間了……誇我什麼?
小喬說:誇你是高人。不戰而勝。現在你是厚朴堂葯業的第一大股東了。
什麼叫「不戰而勝」?好像我搞了什麼陰謀似的。我知道,小喬說的是股票,對此我不想多說什麼……
小喬的眼眨了一下,那股機靈勁又泛上來了,說: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您是被排擠走的。當初,您給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你說離開就離開了,一點也不抱怨。現在,大夥都明白了,你是真人不露相,大手筆。一定是有高人指點!你身後那人,是位……高官吧?
我只是笑了笑。我說了,我不解釋。
小喬說:前幾天,還有人說,吳總若是不走,公司絕不會出這樣的亂子,董事長也不會……可只有我知道,那一年在北京,我就看出來了,吳總是高人。走的正是時候。不然,也會受牽連的。
我趕忙說:話不能這樣說。事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再……是吧?
這時,小喬說:吳總,有些話,我沒法跟人說,說了也沒人信。也只能給您說……公司出事,首先被牽連進去的,就是我。我是代公司受過。吳總,你不知道,我在裡邊受那罪,真不是人過的。一天到晚,一個大燈泡照著……你說我一個弱女子,招誰惹誰了?可頭一個被人帶走的,就是我呀。那時候我還在北京,一出門就被人戴上了手銬,丟死人了……整整把我關了一個多月時間,我硬撐下來了。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在裡邊,守口如瓶,沒有說過公司一個「不」字。無論他們怎麼逼我,怎麼威脅我,我都不說。可以說,我沒有做過一件傷害公司的事情。可後來,董事長出了事……這能怪我么?
說著說著,小喬哭起來了。小喬哭著說:吳總,你不知道,衛麗麗這樣的女人,心比毒蛇還狠!現在,她在公司一手遮天。她是怎樣對我的,您知道么?她把我給開了。不但一分錢不給,還到處散布謠言,說我……我冤哪,我比竇娥還冤!
小喬說:您不知道衛麗麗那個狠勁。您別看她平時裝作小鳥依人的樣子,說話嗲聲嗲氣,那都是裝的。現在她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一手牽著個孩子,就像手裡托著「尚方寶劍」似的,那腳步聲咚咚的,一個樓層都能聽到!……啥人哪?
小喬說:其實,她跟駱董早就分居了,都分居多少年了。兩人一直鬧著要離婚呢,就差一張紙了。這公司上下誰不知道?現在,駱董一死,你又不在……她打扮得光光鮮鮮的,上山摘桃子來了。吳總,我說句心裡話,雙峰公司是你和駱總一手創下的。要是你接,大家都沒有意見。可她,憑什麼?!
小喬說:衛麗麗這個人,你是沒注意,她這人陰著呢。她到處敗壞我的名譽,說我勾引駱董……你也知道,駱董這人,平時大大咧咧的,好開個玩笑啥的,沒事拿我們這些下屬打打牙祭。說白了,就是他真想跟我好,那也是……吃個豆腐,僅此而已。你說,我是這樣的人么?
小喬說:吳總,你可得給我做主啊。有件事,你是知道的。就那個暴發戶,做房地產生意的,那個肉包子臉的宋心泰,提著一箱子錢,哭著跪在我的門前,非要包我。我拉開門,吐他一臉唾沫!我要真是那樣的人,有心想勾引誰,還輪到她這樣對我?哼,駱董早跟她離婚了!……唉,我這人,還是心太善。
往下,小喬又壓低聲音說:吳總,你離開得早,有些內幕情況你可能不清楚。這次公司出事,主要是夏小羽鬧的。夏小羽是老范的情人,跟老范好了多年了,鬧著非要一個名分。她都鬧到省政府去了,弄得老范下不了台。還有一件秘密,你知道么?這夏小羽,表面上看,文文靜靜的。其實,心裡也狠著呢。據說,我也是聽別人說,有一段時間,夏小羽竟敢攛掇老范的下屬,說是要雇黑道的人,把老范的老婆弄到深山裡去。就是說要找人害她了……哎呀,這裡邊太複雜了。
我吃了一驚,我實在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可信。再說,她一會兒「您」,一會兒「你」的,把我弄得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接著,小喬說:你知道么,夏小羽判了。老范也快了。
是啊,駱駝最終並沒有保住誰……
後來,范家福還是被「雙規」了。范家福先後一共讀了二十二年書。他先在國內大學讀書,爾後又不遠萬里去美國深造……本意是要報效國家的,卻走著走著又拐回去了。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裡,范家福經過千辛萬苦,先是把他母親給他經心縫製的對襟褂子換成了小翻領的中式學生裝,爾後又換成了美式西裝,再後是美式西裝和義大利式休閑茄克換著穿……如今又脫去了茄克衫,先是換了件黃色馬甲(未決犯),據說很快就要改穿綠色馬甲(已判決)了……更早的時候,每到夏天,他都會在老家的田野里,幫母親一個坑一個坑地點種玉米;後來他在美國獲的也是農學博士,博士畢業回國後,他又分到了農科所,成了一個全國有名的育種專家,培育過「玉米五號」;到了現在,據說他身穿一件黃馬甲,坐在監獄的高牆後邊,面對鐵窗,一次次地大聲說:報告政府,我想申請二十畝地,回去種玉米……范家福走了這麼大一個圓圈兒,這能全怪駱駝嗎?
小喬在我的病房裡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個上午。有很多事,是我知道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雖然真假難辨,可她跟駱駝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中午時,她還不說走。我就覺得,她可能是有什麼想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開話題,說:我問你,駱駝他,有憂鬱症么?
小喬說:憂鬱症?誰說的?衛麗麗吧。哼,在北京的時候,睡……
我說:你不知道?
小喬說:瞎說。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衛麗麗造的輿論。盡量減少負面影響,好把公司抓在手裡。
我說:是么?
小喬回憶起了往事……說著說著,說漏了嘴:……有一回,我見他半夜裡,突然坐起來,對著牆說話……怪嚇人的。
我不再問了。也不能問了。住在眼科病房裡,我對小喬那句「瞎說」很敏感。我要再問,也是「瞎說」了。
最後,小喬先是主動地拿起暖壺,給我打了一瓶開水,爾後又端起床下的洗臉盆,給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里濕了濕,擰乾後上前給我擦臉……我嚇了一跳,忙說:使不得。使不得。
這時,小喬柔聲說:吳總,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你能答應我么?
我說:你說。
小喬呢喃著說:我想,我想留下來,照顧你。
我心裡動了一下……這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還是抹了香水。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沖的。我曾聽人說過,這是法國的名牌CD,又名「毒藥」。
我心裡一驚,忙說:不用。不用。
小喬說:吳總,我沒別的意思。你是老領導,對我幫助很大,我只是……
我說:真的不用。我已經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謝謝你來看我。
這時,小喬說:吳總,你什麼時候回公司?只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東,衛麗麗就得靠邊站了。
我說:我離開時間長了,不一定回去了。
小喬望著我,幽幽地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說:小喬,你能力強,到哪兒都會幹得很好。好自為之。
小喬很警覺,問:衛麗麗給你說我什麼了?
我說:沒有。真沒有。
小喬走了,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