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床是加床,病房已滿了,就躺在樓道里。
就是老余找兒子的那天晚上,從急診室那邊又轉來了一個病人——三十七床。
三十七床進來時身上纏滿了帶血的繃帶,整個腦袋都是包著的……特別惹眼的是,當他被推進來的時候,他身旁跟著一個穿著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三十七床是家裡來人最多,也是整個眼科病房議論最多的一個病人。我是在他入院後的第三天才知道的。這是個年輕人,只有二十二歲,剛剛才結婚三天。
三十七床是從北邊一個縣醫院送來的。據說,他父親是個村長。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村長是最低一級的幹部。在國家幹部的序列里,村長又不算幹部。但如果是比較富裕的村子,當村長有權動用億萬資產,或者相應的人力、物力的時候,他就是幹部了。而且,有時候,他的自由度甚至比鄉長、縣長還要大一些(在我們國家,村一級的經濟形態是最模糊的。首先,它既不是國家的,也不是哪個人的,它叫「集體經濟」。在某種意義上說,「集體經濟」是無主的,不受產權人制約的,誰當政誰說了算)……三十七床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村長。
可是,到了這時候,村長和他的老婆只是在一旁看著,滿面焦慮,束手無策……只是來探望的人多些。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裡,來探望的人川流不息……一個村子及各種關係,大約幾百口,都先後來過。眼科病房的走廊里一時熱鬧非凡。
可三十七床一直很沉默。無論誰來探望,他都一聲不吭。他的整個臉、手都是包著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嚇人。只是到了深夜,他會突然地「嗷」一聲!兩腿蹬著,長嚎,按都按不住……很嚇人的。他胸膛里一定有火焰,那火從牙縫裡躥出來,人就像煎鍋里的魚一樣,一縱一縱地在床上摔!
這時候,那做母親的,就附在床前,滿臉是淚,說:孩兒,你疼?你哪兒疼?……爾後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婦,希望她也說點什麼。
那新媳婦,也一直在病床前站著,一副很無奈、很恐懼的樣子……她很聽話,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婦握著三十七床的僅剩的一根指頭——大拇指說:燦,你疼么?
三十七床一下子就把那抓著他的手甩掉了,繼續嚎叫!……
於是,家人慌忙找醫生去了。
後來,那事情是一點一點地從眾人的嘴裡傳出來的。三十七床是村長惟一的兒子,他在結婚的第三天,一時心血來潮,要去水庫里釣魚。離他們村子不遠,有一大水庫。於是,三個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婦撇在家裡,一起去釣魚。大約釣了一會兒,魚沒釣上來,就找來了雷管、炸藥,打算炸魚……這事過去肯定是做過的。不然,他也不會有這些東西。結果,那土法制的、裝在瓶里的炸藥,用電雷管引爆後沒有炸。三十七床跑上前,把裝有炸藥的瓶子拉上來,說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這時候,一兩秒鐘的時間,炸藥瓶卻在他手裡炸了,立時就炸傷了他的雙眼和雙手,慘不忍睹!
在此後的日子裡,三十七床那炸傷的雙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著頭,一聲不吭。
常常,在夜半時分,眼科病房裡會陡然響起幾聲嚎叫!那嚎叫聲像是染了血的鋼絲,枝枝杈杈的,尖利無比,很恐怖!
那當父親的,一直抱著頭,在地上蹲著,一聲聲地嘆息。
是的,才蓋的新房,兩層小樓,才娶的新媳婦,家裡一應俱全,那日子應該是很美好的。就為了一個念頭?或者說是從童年裡就開始的放縱……這事故就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有時候,我想,三十七床的父親如果不是村長,他會出這件事么?他又是從哪裡弄來的炸藥和雷管呢?再說,那水庫管理者會允許他去炸魚么?有時候,就那一點點特權,也是可以害人的。
當然,這事也許與村長沒有關係。無論是什麼長的兒子也未必都會去炸魚……可是,他這麼年輕,雙目失明,又炸沒了雙手,此後又該怎樣生活呢?
那一聲呼喚,很突兀,我掉淚了。
有多少年,沒人這樣叫過我了……她說:丟哥,不認識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著一個女人。看模樣還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臉上,很「鋼」。「鋼」本是形容男人的,該是男人的本色。可這年頭,本應是水做的女人,卻一個個都像是淬了火,越來越「鋼」,一個比一個「鋼」。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還是很得體的。可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你就覺得她「鋼」。我猜,一個女人,只有在男人堆里泡久了,在商界廝殺中頻繁地搏鬥過,才會染上這種「鋼」氣。
她說:丟哥,聽不出來么?真不認人了?我閉著眼都扒你三層皮。
一聽我就知道,這種狠勁是來自家鄉的。這話皮糙肉厚,話雖狠卻心裡近,透著貼骨的熟悉和親切。於是,我說:慢,慢,叫我想想……葦香,是葦香吧?蔡思凡、蔡總。
她說:我說吧?你這大學問人,不會記性這麼差……我來看個人(指的是「病人」),在過道里,看後相(這是家鄉話,指「背影」)是你。還真是……丟哥,別笑話我了。聽說你這「腫」(總)比我這腫(總)發得大,你是腌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錯吧?
我笑了,苦笑。
她說:看看,看你嚇的?又不問你借錢。接著又問:咋啦?眼上出毛病了?
我說:車禍。
她上下看了看……說:咦,不賴。不賴。全全活活的。
這話仍然讓人覺著親切。只有吃過苦的人,家鄉人,才會這樣說:只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兒,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臉拉下來了,她綳著臉說:丟哥,你得給我平反。你必須給我平反!
我笑了,說:我又不是政府部門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給你平啥反呢?
她說: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說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說說。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給人算命的,貶稱為「瞎子」,褒稱為「半仙兒」),沒少在你那兒造我的謠吧?
這時候,我心裡「咯噔」一聲,頓時翻江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帶在身邊,無論走到哪兒,我都帶著它。
蔡思凡說:那梁瞎子,虧心不虧心?到處造我的謠,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說我把我老爹的頭給割了,種成一盆花……這話你也信?!
蔡思凡說五叔,一句一個「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話,只有苦笑。
她恨恨地說:梁瞎子,一個流竄犯,騙我多少錢?……還這樣編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錢,求告無門的時候,我上吊的心都有過……可我咋也不會去賣我老爹的頭吧?這有蹤沒影兒的事,還到處傳。
她說: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從城裡追到鄉下。他跟我娘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可兩人感情好著呢……後來他癱瘓了,出不了門了。那盆石榴,是我給他買的,好讓他看個景兒。我娘還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了只狗娃,好讓他聽個應聲……後來我老爹下世,有人說那盆石榴是個景兒,很值錢,我這才把它送人了。就這點屁事,傳來傳去,都把我傳成殺人不見血的惡雞婆了!
她說:你不知道現在干企業有多難。那些村裡人,你用他,他說你給的工錢低,罵你;你不用他,他說你不給本村人辦事,也編排你……這年頭,說真話沒人信。謠言有人信。
……我恍然。聽她這麼一說,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我真說不清楚,當初我買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個錯誤?
接著,她又數叨我說:丟哥,你良心讓狗吃了?我爹把好處都給你了。一村人的好處,都讓你一個人佔了。你連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沒有?
我喏喏的。無話可說。我想說,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說:你脊樑上濕不濕?
我迷惑:濕?
蔡思凡笑了,說:背一脊樑唾沫星子,你蓋兒不潮啊?還有,脊梁骨沒讓人搗透吧?……又說:怪不得,你穿著西裝呢。
我明白了。說:村裡,罵我的人多麼?
蔡思凡說:這我不能瞎說。你自己想吧。
這時候,借著蔡思凡的話頭,我忍不住問:老妹子,你說實話,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說:誰說的?誰又編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說:……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話:給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說:……嚇壞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經夜裡睡不著覺……那話是老姑父的語氣:給口奶吃。可老姑父已經去世了。
臨走的時候,蔡思凡說:丟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該回老家看看了。
我說: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說:手裡有錢了,給家鄉投點資。
我喃喃地說:我要回去,就種樹……
她說:好啊。你種樹,我伐樹。我那板廠,你去看看,全現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二十四床是個很奇怪的人。
二十四床是個小個,人很精神。我是說他走路時,表現出的是一種「挺」的感覺。在眼科病房,獨有他,是挺著身子走路的。他個小,還包著一隻傷眼,就在病房的過道里,挺括括地走,身子架著。其實,這很累。在很多的時間裡,他手裡舉著一個手機,慌慌地,頭直杠杠的,不看人,就那麼直撅撅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邊走邊打電話,很忙的樣子。
夜裡,他也是一個人,圍著眼科病房的這棟樓,轉來轉去的。很沉重的樣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幹什麼……但是,無論誰看到他,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干大事的人。
後來,九床的老許告訴我說:那人,你看那人,二十四床,小個子兒,頭仰著,還老舉個手機,一路「喂喂喂」,半個閑人不理。就那主兒,是個大廠的廠長,副的。
他說,你猜怎麼著?(我是閑的了。他是慌的了。)他們廠引進外資,他是慌著跟外國商人談判呢。他們廠里有個大鐵門,工廠都是大鐵門。上班鈴一響,大鐵門就關上了。大鐵門上還留有一小鐵門,人可以隨時進出。他呢,個子小,這小鐵門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談判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個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鐵門是用鐵鏈子拴的;小鐵門上焊的有門鼻兒,鐵的,也可以上鎖。也就是跟外商談判這天上午,他急著走,一步跨進了小鐵門。他個頭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鐵門的門鼻兒齊,只聽「撲哧」一聲,他的眼,不,那鐵門鼻兒,整個,扎進眼裡去了。你說這個寸?
是呀,這樣的事,無論你給誰說,他都不會相信。那麼小的一個門鼻兒,怎麼會扎進人的眼裡去?這應該算是一個偶然。可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都是一個一個的偶然。於是,所有的偶然,就組成了必然。據他廠里的人說,那一天,他很負責。僅談判用的會議室,他都督查著打掃了好幾遍。連談判桌上擺放的名簽,他都讓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來,你不能說他不認真。一個連開會的名簽都檢查三遍的人,你能說他不認真么?他很認真。可他的眼珠,卻掛在了門鼻兒上。
這麼說,他是吃了熟悉的虧。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門也是常走的門。閉著眼都能走的門,居然把廠長的眼給扎瞎了?!這些事,都是他廠里來看望他的人說出來的。他自己絕口不提。不跟病房裡的任何人說。他也許是羞於提起。你看,眼都這樣了,你還慌什麼呢?可他在醫院裡,進進出出的,還是慌。這就是個性了。
知道二十四床的情況後,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們都包著一隻眼,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可是,有一天,當我在過道里碰上他時,我說:老韋(他姓韋,是別人告訴我的)。
他驀地轉過身,說:你哪單位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關於「交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覺,很生硬地重複說:你哪單位的?
我很無趣。也就什麼都不想再說了。
當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壇邊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大約有二三十口人。他們圍著二十四床,正在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二十四床就像是開會一樣,站在他們的中央,不時揮手講著些什麼。那些人,先是站著,爾後又蹲下來,一直商量到很晚。那二十四床,本就個小,一隻眼還蒙著……他就那麼一直站著,站了半夜。
第二天上午,九床的老許跑來說:十三床(我是十三床),你知道么,二十四床,那廠長,辦出院手續了。
我說:治好了?
他說:好個屁。他的心就沒在眼上。
我說:不會吧?傷得這麼重……
他說:昨天夜裡,他家來人了,一下子來了幾十口子,都是他的親戚,嚷嚷著非讓他回去……你猜為啥?
我說:為啥?
他說:他們那個廠,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麼?
我說:怕什麼?
他說:這二十四床,最害怕的是,人家借著改制,借著他的眼傷……把副廠長給他免了,不讓他干。他都嚇死了!
我說:還是治眼要緊,他傷得這麼重,一輩子的事。
他說:哎呀,你不知道,昨天夜裡,我就在花壇邊坐。他一家人,所有的親戚,都在那工廠里上班。這不是改制么?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親戚,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你想啊,他要是廠長當不成了,他老婆,所有的親戚,都有下崗的可能……他還哪有心治眼呢?
我說:出院了?
老許說:可不,手術剛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二十四床是個廠長。他當廠長,並不是這些親戚給他幫了什麼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干出來的。可現在,他既然是廠長,就不能不幫那些親戚們,他們就要下崗了……於是,就像駱駝一樣,他也不過是個搶時間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談判,扎傷了一隻眼。現在,為了那些親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不說了吧。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裡,每天都有(不斷地變換著的)病人走進來:一、二、三、四、五、六……一直到五十八床。上蒼賜予我們一雙眼睛,本是看路的。可我們的眼都出了問題。是命運把我們拋在了這裡,使我們聚在一起,同病相憐。在眼科病房裡,幾乎每個人都有一份奇奇怪怪的經歷,那眼病也是由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原因造成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你是絕不會看到的。
在我出院之前,最後一個來看我的,你猜是誰?
——梅村。
我們都有些風塵了。我們都是風塵中人,我們相互看著……
我說:沒有玫瑰了。
我說:阿比西尼亞玫瑰,就剩下桿了。
我說:你還要麼?
當我開始用一隻眼睛看世界的時候,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發生了變化。我不再拘泥、苛求完美了。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完美,有的只是錯覺和遺憾。其實,在內心深處,我一直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她只要還能說出那句話,我就會……
可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電話是衛麗麗打過來的。衛麗麗在電話里說:老吳,你決定了么?當時,我遲疑著。
我很清楚,在目前的情況下,無論是做證劵,還是搞實業……你都不可能不拉關係、不行賄。我斷言,這在任何企業,都是一樣的。一旦進入了,那也只能是大小之說、多少之說,沒有區別(在每一個節日里,你都得去拜望那些有可能管住你的企業,或是有可能給你的企業製造麻煩的人,這已是不成文的規則)。若是不搞這一套,你會寸步難行。有時候,時間和商機是必須花錢來買的,是需要通融的,你甚至連變通的條件都沒有。這甚至不是政府的事,你要面對的,是一個一個的人,一件一件的事,我也相信大多數都是好人……但是,你只要遇上一個壞人,或是有私心的人,他就可以拖住你,讓你什麼事也幹不成。到這時候,你就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駱駝。
我等著梅村的一句話……
衛麗麗在等我的一句話……
我對著手機說:決定了。
窗外的陽光很好。
我用左眼看,天上有兩個太陽。它是花的、重影的,斑駁的,就像是並蒂的向日葵;單用右眼看,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是圓的、燦爛的、火紅的……看人也一樣。
說實話,當我看陽光的時候,我很慚愧。我為我自己、為每一位國人慚愧。我做第一次手術的時候,很不成功,天天流淚。你想,一個大男人,天天不停地流淚、擦淚,那是一種什麼感覺?我對自己說,你死了算了。可後來,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一根線,一根羊腸線,這根羊腸線是國產的。後來做第二次手術,換了進口線,就大不一樣了。我真想大喝一聲:我,我的同胞。咱們自己對自己,能不能踏實一點。再踏實一點。不就一根線嘛,咱就從做一根線做起!
我等著梅村,我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