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們兒,或者是爺們兒,你好像有點厭煩了,我看到你那浮腫的眼皮已經遮住了你的眼球,從你的鼻子里,似乎還發出了鼾聲——大頭男孩藍千歲用刻薄的腔調對我說——如果對豬的生活不感興趣,那我就給你講述狗的生活——不,不,不,我非常感興趣,您知道,您為豬的歲月里,我並沒有時刻在您身邊。起初我在養豬場工作,但並沒有負責餵養您,後來,我與黃合作一起,被派到棉花加工廠工作,對您成就赫赫大名的過程,多半是道聽途說。我非常願意聽您講述,我想知道您經歷的一切,連一個細節也不放過。您千萬不要在乎我的眼皮,當我的眼皮遮住了眼球時,那正是我聚中了全部精力聽您講述的標誌。
接下來的事情,極其紛紜複雜,我只能揀要緊的、熱鬧的說給你聽,大頭男孩道,儘管西門白氏對我的母豬媽媽進行了精心地餵養,但我還是用瘋狂的吮吸——簡直就是榨取——導致了它的後癱。它的兩條後腿像兩根枯萎的老絲瓜拖在身後,用兩條前腿勉強支撐著前半身,在豬圈裡爬行。此時我的身體已經與它的身體相差無幾。我皮毛光滑,像抹了一層蠟;皮膚粉紅,散發著香氣。可憐的母豬媽媽皮毛骯髒,後半身沾著屎尿,散發著臭氣。每當我要叼它的xx頭時,它就沒命地嚎叫,眼淚從三角形的眼睛裡湧出來。它拖著殘廢的身體爬行著,躲著我,求著我:兒子,好兒子,饒了媽媽吧,你把媽媽的骨髓都吸幹了,你難道看不到媽媽的慘狀嗎?你已經長大成豬,完全可以獨立進食了。但我置它的哀求於不顧,一嘴將它拱翻,同時把兩個xx頭噙在嘴裡,在母豬媽媽挨刀般的尖叫聲中,我感到昔日能分泌出甘美乳汁的Rx房,已經像廢舊的膠皮一樣枯燥無味,那裡邊能夠分泌的,只有極少量又腥又鹹的黏液,這已經不是乳汁而是毒藥。我厭惡地一拱,就使它翻了一個筋頭。它哀嚎著,怒罵著:十六啊,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啊,你是個惡魔,你的爹不是豬,而是一匹狼……
因為母豬的後癱,西門白氏受到了洪泰岳的訓斥。她含著眼淚辯解:「書記啊,不是我不盡心,是這頭小豬太厲害,你沒看過它吃奶的樣子,如狼似虎啊,別說是一頭母豬,就是一頭母牛,也會被它吸癱……」
洪泰岳扶著圈牆往裡看,我心血來潮,前腿一舉,直立起來。我沒有想到,直立起來,用兩隻後腿支撐身體,這個只有那些馬戲團里久經訓練的豬才能做的動作,我做起來竟是這般輕鬆自如。我把兩隻前蹄搭在牆頭上,腦袋幾乎觸到洪泰岳的下巴。他吃了一驚,身體後撤,瞅瞅周圍無人,低聲對西門白氏說:
「錯怪你了,我馬上派人來,將這個豬王弄出來單獨飼養。」
「我早就跟黃副主任說過,但他說要等您回來研究……」
「這個笨蛋,」洪泰岳道,「這麼點小事都不敢做主!」
「大家都敬奉著您呢,」白氏抬頭看了洪泰岳一眼,慌忙低下頭,喃喃道,「您是老革命,為人正派,處事公道……」
「行了,這些話你以後不要再說,」洪泰岳揮揮手,緊盯著白氏泛起紅潮的臉膛,說,「你還住在那兩問看塋屋子裡嗎?要不你就搬到飼養棚里來吧,跟黃互助她們住在一起。」
「不啦,」白氏說,「我出身不好,又老又臟,別讓年輕人討厭……」
洪泰岳用勁兒盯了白氏幾眼,把頭扭了,目光盯著那些肥大的葵花葉片,低聲道:
「白氏,白氏,你要不是地主該有多好……」
我「哐哐」地叫著,表達著心中複雜的情感。說實話,我那時並沒有特彆強烈的醋意,但洪泰岳與自氏之間那種日漸微妙的關係讓我本能地感到不悅。這事兒自然沒完,最終的悲劇結果你儘管知道,但我還是會詳盡地講給你聽。
他們將我轉移到了一間特別寬大的豬舍里。離開誕生地時我最後看了一眼偎在牆角、痴痴獃獃的母豬,心中毫無悲憫之感。但不管怎麼說,我通過它的產道來到陽世,從它的Rx房裡榨取營養長大了自己的身體,它對我有養育之恩,我應該報答它,但我實在想不出拿什麼報答它,最後,我將一泡尿撒在它的食槽里,據說,年輕公豬的尿含有大量激素,對因哺育過度而癱瘓的母豬,有奇特的療效。
我的新居是一排獨立圈舍中最寬敞的一間,距離那二百問新建成的豬舍有一百米遠。我的房子後邊是一棵大杏樹,半個樹冠籠罩在圈舍的上空。圈舍是敞開式的,後檐長,前檐短,陽光可以無遮攔地照射進來。圈舍的地面全部用方磚鋪就,角落有洞,洞上架鐵箅子方便糞便流出。在我的卧室牆角,有一堆金黃色的麥秸,散發著清新的氣息。我在新居里轉來轉去,嗅著新磚的氣味,新土的氣味,新鮮梧桐木的氣味,新鮮高粱稈的氣味。我很滿意。與老母豬那低矮、骯髒的居所相比,我的新居,是真正的高尚住宅。這裡通風透氣,採光良好,所有的建築材料都是環保型的,絕對沒有有害氣體。瞧那梁檁,是新砍下來的梧桐樹榦,茬口雪白,滲著苦澀的汁液。充當房笆的高粱秸稈也是新鮮產物,汁液未枯,散發著酸甜的氣味,嚼起來味道肯定很好。但這是我的屋,我不會為了滿足口腹之慾而自拆房屋,但咬一截嘗嘗滋味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輕鬆地直立,僅用兩條後腿支撐身體,像人一樣行走,但這一手絕活,要盡量地保守秘密。我預感到自己降生在一個空前昌盛的豬時代,在人類的歷史上,豬的地位從來沒有如此高貴,豬的意義從來沒有如此重大,豬的影響從來沒有如此深遠,將有成千成億的人,在領袖的號召下,對豬頂禮膜拜。我想在豬時代的鼎盛期,有不少人會產生來世爭取投胎為豬的願望,更有許多人生出人不如豬的感慨。我預感到生正逢時,從這個意義上想閻王老子也沒虧待我。我要在豬的時代里創造奇蹟,但目前時機尚未成熟,還要裝愚守拙,韜光養晦,抓緊時機,強壯筋骨,增加肌肉,鍛煉身體,磨鍊意志,等待著那火紅的日子到來。因此,人立行走的奇技,決不能輕易示人,我預感到此技必有大用,為了不致荒疏,我在夜深人靜時堅持練習。
我用堅硬的嘴拱了一下牆壁,牆壁上隨即出現了一個窟窿。我用後蹄踏了一下地面,一塊方磚裂成兩半。我直立起來,嘴巴觸到了房笆,輕輕一咬,一截高梁秸就落在嘴裡。為了不讓他們發現蹤跡,我將那高粱秸嚼碎吞下,連一點渣滓都不吐。我在院子里——姑且算做院子吧——直立起來,前蹄搭在了一根鋤柄粗細的杏樹權上。通過這一番偵探試驗,我心中有了底數。這間看起來——對一般的豬來說是堅固牢靠的華舍,對我來說,簡直是紙糊成的玩具,我用不了半點鐘,就能將它夷為平地。當然我沒有那麼愚蠢,在時機沒有到來之前,我不會自毀居所。我不但不毀它,我還要好好愛護它。我要保持衛生,保持整潔,定點大小便,剋制鼻子發癢想拱翻一切的慾望,給人們留下最為美好的印象。要做霸王,先做良民。我是一頭博古通今的豬,漢朝的王莽就是我的榜樣。
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的新舍里竟然通了電源,有一盞一百瓦的燈泡懸掛在最高的梁頭上。後來我知道新建的二百問豬舍都通了電源,但它們的燈泡只有二十五瓦。電源開關的拉線緊貼著牆壁垂懸。我抬起一隻蹄子,將那線夾在蹄爪的中縫裡,輕輕一拽,啪噠一響,燈泡白亮,真是好玩,現代化的春風,跟著「文化大革命」的東風,終於吹進了西門屯。趕快拉滅,別讓那些人知道我會開燈。我知道這些人在豬舍里安電燈是為了監視我們的行動,當時我就想像一種設備,安裝在豬舍里,那些人只要呆在舒適的房間里,就可以把我們的活動一覽無餘。後來,這種設備果然出現了,這就是如今各大工廠、車問、教室、銀行甚至公廁普遍安裝的閉路電視監控系統。但我對你說,即使他們當時就有了這種設備,在我的舍里安裝了攝像頭,我也會用豬屎糊上,讓他們看得滿眼豬屎。
我搬進新舍已是深秋季節,太陽光線里紅色增多白色減少。紅色的太陽把杏樹的葉子全部染紅,不亞於香山的紅葉——我當然知道香山在哪裡,我當然知道紅葉象徵著愛情,紅葉上還可以題詩——每天的傍晚和清晨,太陽落下和升起的時候,也是養豬人吃早飯和晚飯的時候,豬舍里異常安靜,我便直立起來,將兩隻前爪蜷在胸前,從大杏樹上摘下紅葉,塞進嘴裡嚼著。杏葉清苦,纖維豐富,能降低血壓,清潔牙齒。我咀嚼著杏葉,類似今日那些咀嚼著口香糖的時髦青年。我往西南角上望去,一排排豬舍,整整齊齊,宛如軍營,幾百棵杏樹將豬舍掩映,在通紅的夕陽或者朝陽的照耀下,杏葉燦爛,如火如霞,是無比美好的景象。那時人們衣食拮据,對大自然的美景還比較麻木,如果那些杏樹和豬舍保留到今天,完全可以吸引城裡人下來欣賞紅葉,春天可以搞個杏花節,秋天就搞個紅葉節,讓他們吃在豬圈睡在豬舍,真正體會鄉野風情。扯遠了,對不起。我是一頭想像力豐富的豬,腦子裡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經常被自己幻想出來的情景嚇得屁滾尿流或者逗得哈哈大笑。屁滾尿流的豬隨處可見,但哈哈大笑的豬唯我一頭,這事兒後面還會提到,暫且不表。
就在那些杏葉鮮紅的日子裡的一天,大概是農曆的十月初十吧,就是十月初十,沒錯,我相信自己的記憶,十月初十的凌晨,太陽剛剛升起,很大很紅很柔軟的時候,久未露面的藍金龍回來了。這傢伙帶領著當年在他鞍前馬後侍奉過的孫家四兄弟,外加大隊會計朱紅心,僅用了五千元錢,就從沂蒙山區買回了一千零五十七頭豬。每頭平均不到五元,實在是便宜得驚人。當時我正在我的高尚住宅里晨練:用兩隻前爪攀住那根探到我的院子里來的杏樹枝權,做引體向上的練習。杏樹枝權柔韌結實,彈性強大,借著這勁兒,我的身體不時地離開地面,沾著白霜的紅色杏葉紛紛飄落。我的這行為一舉三得,一是鍛煉了身體,二是體驗了身體暫時脫離地球引力的快樂,三是落在地上的杏葉,都被我用爪子撥拉到卧處。我為自己準備了一個鬆軟溫暖的床位。我預感到即將到來的是一個嚴寒的冬季,我要做好禦寒取暖的準備。就在我攀著樹權屁顛兒樂著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馬達的轟鳴,抬眼看到,從杏園外邊那條土路上,開來了三輛拖著掛斗的汽車。汽車風塵僕僕,彷彿剛從沙漠里鑽出來,車頭上落著厚厚的塵土,以至於難以分辨汽車本來的顏色。汽車顛顛簸簸地開進杏園,停在那片新豬舍後邊的空地上。空地上散亂著磚頭瓦片,還有一些沾著泥巴的麥草。三輛汽車像三個尾大不掉的怪物,折騰了半天才停妥當。這時,我看到,從第一輛車的駕駛棚里,鑽出了蓬頭垢面的藍金龍,從後邊那輛車的駕駛棚里,鑽出了會計朱紅心和孫家老大孫龍。然後從第三輛車上的車廂里,站起了孫家三兄弟和小鬼一樣的莫言。這四個小子的頭臉上塵土很厚,活像秦始皇的兵馬俑。這時候,我聽到從車廂里和掛斗里,發出了豬的哼哼聲,哼哼聲漸漸變大,變成了齊聲尖叫。我心中興奮無比,知道豬的紅火日子已經開始。這時我還沒看到這些沂蒙山豬的形象,僅僅聽到了它們的叫聲,僅僅嗅到了它們屎尿的古怪氣味。但我預感到這是一群醜陋的傢伙。
洪泰岳騎著一輛嶄新的「大金鹿」飛馳而來,那時自行車還是緊俏物資,每個大隊的支部書記才可以憑票購買一輛。洪泰岳將自行車支在空地的邊上,緊靠著一棵被砍去了半邊樹冠的杏樹,連鎖都沒上,可見他的興奮非同一般。他像迎接遠征歸來的戰士一樣,張開雙臂跑向金龍,你不要以為他要擁抱金龍,那是外國禮貌,大養其豬時代的中國人還不興這一套:洪泰岳張開的雙臂在到達金龍面前突然下垂,他伸出一隻手,拍拍金龍的肩膀,說:
「買到了嗎?」
「一千零五十七頭,超額完成任務!」金龍說著,身體便搖晃起來。洪泰岳沒來得及扶他,他就一頭栽到地上。
隨著金龍的暈倒,孫家四兄弟和夾著一隻人造革黑色皮包的會計朱紅心也搖晃起來,只有莫言還精神抖擻,他揮舞著胳膊,大聲喊叫著:
「我們殺回來了!我們勝利了!」
紅通通的太陽照著他們,使場面顯出幾分悲壯。洪泰岳招呼著大隊里的幹部和民兵,把這幾個勞苦功高的買豬人,連同三個司機,扶的扶,抬的抬,都弄到了飼養員居住的那排房屋裡。洪泰岳大聲吩咐著:
「互助,合作,找幾個婦女,擀麵條,煮雞蛋,慰勞他們,其餘的人,都來卸車!」
車掛斗後邊的擋板剛打開,我就看到了這些可怕的東西。它們哪裡是豬!它們怎麼配叫豬!它們七大八小,毛色混雜,身上無一例外地沾著骯髒的糞便,散發著刺鼻的惡臭。我慌忙夾起幾片杏葉,堵塞了鼻孔。我原以為他們會弄來一群美麗的小母豬與我做伴,使我這個未來的豬王享盡艷福,沒想到競弄來一群野狼與野豬雜交出來的怪物!我原本想再也不看它們,但它們那侉里侉氣的外地口音又讓我感到好奇。老藍,儘管我有一顆人的靈魂,但畢竟還是一頭豬,你不能對我期望過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況一頭豬?
為了減輕它們的尖叫對我耳膜的刺激,我揉爛兩片杏葉,團成球兒,堵住耳朵。後腿發力,前腿舉起,我把住那兩根杏樹權兒,取得了一個開闊的視野,將新建豬舍旁邊那片空場上的景物盡攝眼底。我知道自己肩負重任,在七十年代的高密東北鄉歷史上將扮演重要角色,我的事迹,最終將被莫言那小子寫進經典,我要愛護自己的身體,我要保護自己的視力、嗅覺、聽力,這些,都是我創造傳奇的必要條件。
我將前爪和下巴放在樹權上,藉以減輕兩條後腿承受的壓力。樹權因我的壓迫而下垂,並微微顫抖。一隻啄木鳥貼在樹皮上,歪著腦袋,用黑色的小眼睛,好奇地看著我。我不懂鳥語,無法與它交流,但我知道我的形狀讓它感到了驚奇。我透過疏朗的杏樹葉子,看到那些從車上卸下來的傢伙,一個個頭昏眼花、腿腳發軟的可憐樣子。有一隻嘴如柱籠、兩耳尖削的母豬,可能是因為年老體弱、不堪旅途顛簸,一下車就暈了過去。它側卧在沙地上,翻著白眼,嘴裡吐著白沫。還有兩隻模樣略微周正些的小母豬,看樣子極像一母所生,都弓著脊樑,在那裡嘔吐。它們倆的嘔吐,像病毒性感冒一樣迅速傳染,使半數的豬,弓起了嘔吐時的脊背。其餘的那些傢伙,有歪著的,有趴著的,有借著杏樹粗糙的樹皮蹭癢的,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天哪,多麼粗糙的皮膚!是的,它們身上有虱子,有癩癬,我要保持警惕,與它們拉開距離。有一隻黑色的公豬,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傢伙瘦而精幹,嘴巴奇長,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堅硬,肩膀闊大,屁股尖削,四肢粗大,眼睛細小但目光銳利,兩隻焦黃的獠牙,從唇邊伸出來。這傢伙基本上就是一頭未經馴化的野豬。所以,當眾豬因長途坐車體力不支醜態百出時,這傢伙卻悠閑地散步看景,宛如一個抱著膀子吹口哨的小流氓。幾天之後,金龍為它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刁小三。刁小三是當時流行的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中的一個反面人物,對,就是那個搶了少女包袱還要搶人的壞種,我與刁小三的戲很多,按下不表。
我看到,在洪泰岳的指揮下,社員們將那些豬捉進那五排二百間豬舍。捉豬的過程紛亂而嘈雜。那些智商低劣的傢伙,在沂蒙山區被野放慣了,不知道進了豬舍就可以過上養尊處優的幸福生活,它們把進豬舍當成了上屠場,它們放聲痛哭,它們尖聲嚎叫,它們胡碰亂撞,它們四處逃竄,它們都使出了最後的力氣,做困獸之鬥。那個在牛時代里幹了許多壞事的胡賓,被一頭髮了瘋的白豬撞中小腹,仰面跌倒後,費勁坐起來,面色灰白,頭冒冷汗,捂著肚皮哼哼,這個倒霉蛋,心地陰暗,自視才高,什麼事都想摻和,但吃虧的總是他,真是既可恨又可憐。你大概還記得我作為一頭牛時,在運糧河廣大的河灘上,修理這老小子的情景吧?幾年不見,他更老了,門牙脫落,說話漏風,但我作為一頭豬卻只有半歲,正是青春年華、黃金歲月。莫道輪迴苦,輪迴也有輪迴的好處。還有一頭豁了半個耳朵、鼻子上扎著一隻鐵環的閹公豬,暴怒之下,咬傷了陳大福的手指。這個曾與秋香有染的壞蛋,誇張地大聲嚎叫,彷彿整隻手都被公豬咬掉而不僅僅傷了一個手指。與這些無用的男人形成對照的是那些行動遲緩的中年婦女,有迎春,有秋香,有白蓮,有趙蘭,她們都彎著腰,伸著手,嘴裡發出「噦噦」的聲音,臉上帶著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到牆角的豬靠攏。儘管這些沂蒙豬身散惡臭,但這些女人臉上卻沒流露出絲毫厭惡之意。她們的微笑是那麼真誠。豬們雖然還是發出驚懼的「哐哐」聲,但卻沒有逃竄。女人的手伸過去了,不避污穢地觸到了它們的身體,她們為它們搔癢。豬禁不住搔癢;人架不住吹捧。它們的鬥志頃刻之間便被瓦解,一個個眯縫起眼睛搖搖晃晃地軟在了地上。女人們順勢把這些被溫情俘虜了的豬抱起來,一邊在它們的腿縫裡搔著,一邊就把它們送到了豬舍里。
洪泰岳對女人們大加讚賞,對那些粗野蠻幹的男人冷嘲熱諷。他對坐在地上哼哼不止的胡賓說:「怎麼,xx巴被豬咬掉了嗎?看看你這熊樣,起來,躲到一邊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他對慘叫不止的陳大福說:「還有你,哪裡像個男人,即便是咬掉了兩個指頭,也用不著這樣哭嚎!」陳大福攥著手指道:「書記,我這是工傷,公家要給我醫療費和營養費!」洪泰岳道:「你回家等著吧,等著國務院和中央軍委派直升機來接你去北京治傷,沒準中央首長還會接見你呢!」陳大福道:「書記,你用不著諷刺我,我雖然傻,但好話壞話還是能聽出來的!」洪泰岳啐了陳大福一臉唾沫,又對準他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滾你媽的蛋!你傻,你偷雞摸狗時怎麼不傻?你爭競工分時怎麼不傻?」說著,又踢了陳大福一腳。陳大福躲閃著,喊道:「共產黨還打人啊?」洪泰岳道:「共產黨不打好人,對你這樣的二流子,除了打別無良藥可治,你最好躲到我的眼界外邊去,看見你我心裡就憋悶!二小隊的記工員來了沒有?今天早上,參加抓豬的人都記半個工,但胡賓和陳大福不記!」「憑什麼?」陳大福拔高嗓門吼叫著。「憑什麼?」胡賓尖著嗓子吼叫著。「什麼也不憑,我看著你們倆不順眼!」「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陳大福忘記了手上的傷,將那傷手,攥成一個拳頭,在洪泰岳眼前揮舞著,喊叫,「你扣我工分,想把我的老婆孩子餓死嗎?我今天晚上就帶著老婆孩子睡到你家裡去!」洪泰岳輕蔑地說:「你以為我老洪是被人嚇唬著長大的嗎?老子革命幾十年,什麼樣的難纏貨色都見過,你這一套癩皮狗戰法,對付別人也許有效,在老子面前不靈!」胡賓原本也想跟著陳大福吵嚷,但他的老婆白蓮,用沾滿豬屎的胖手,扇了他一個嘴巴子,然後賠著笑臉對洪泰岳說:「書記,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胡賓窩著嘴,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憋屈樣子。洪泰岳說:「起來吧,難道還指望著四人轎來抬你嗎?」於是胡賓委屈著爬起來,跟在身高馬大的白蓮身後,縮著脖子,回家去了。
在鬧鬧哄哄中,一千零五十七頭沂蒙山豬,絕大多數被提了進去,只有三頭,尚未歸舍。一頭土黃色的母豬死了,一頭黑色問白花的小豬也死了。另有一頭,就是那隻黑色的野豬刁小三,鑽到汽車底下,死活也不出來。基幹民兵王臣,從飼養棚里扛來一根梧桐杆子,想把它捅出來,但杆子剛伸進去,就被刁小三咬住。豬和人僵持著,形成拔河的狀態。我雖然看不到車底下的刁小三,但完全可以想像出它的模樣。它咬住杆子,鬃毛直豎,雙眼放出綠色的凶光。這基本上不是一頭家豬,而是一匹野獸。這頭野獸在後來的歲月里,教會了我很多。它先是我的敵人,後是我的謀士。正如前面所說,我與刁小三的故事,將在後面的篇章里,濃墨重彩地渲染之。
那身材魁梧的民兵與車廂下的刁小三較勁,正好是勢均力敵,木杆子偶有進退,也是在方寸之間。眾人都看得呆了。洪泰岳側歪著身子,往汽車底下望去。許多人都學著老洪的樣子側歪著身子往汽車底下看去。我看著那些人的怪樣子,努力想像著車底下那頭豬,那個桀驁不馴、流里流氣的好漢。終於有人覺悟,上前來幫王臣的忙。我對這些人產生了不屑之感。公平角力,一對一嘛,幾個人對付一頭豬,算什麼人呢!我擔心著車下的豬隨時都會被那杆子拽出來,像從泥土裡掩出一個巨大的蘿蔔,但隨即就聽到「喀吧」一聲脆響,只見那幾個掩著杆子的男人往後跌倒,疊成一堆。杆子斷去一截,茬口雪白,顯然是被刁小三咬斷了。
眾人不由得喝起彩來。世間的萬物就是這樣,小壞小怪遭人厭恨,大壞大怪被人敬仰。那刁小三的行為,雖然還算不上大壞大怪,但已經明顯地超越了小壞小怪的程度。又有人將杆子捅了進去,但車底下傳出的「喀吧」聲嚇得那人扔掉杆子就跑了。眾人議論紛紛,有建議用土槍打的,有建議用扎槍攮的,有建議用烈火燒的。這些野蠻的建議都遭到了洪書記的否定。洪書記神色沉重地說:「都是些比屎還臭的主意,我們要『大養其豬』,不是大養死豬!」於是又有人建議派一個膽大的女人鑽進車底去給它搔痒痒,再凶的公豬,也知道尊重女性吧?再凶的豬,被女人一搔癢,也會野性頓消吧?主意是好主意,但派誰進去,立即就成了問題。此時還擔任著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但其實一點權力也沒有的黃瞳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婦!誰能鑽進去把這頭野豬降服了,獎給三個勞動日的工分!」洪泰岳冷冷地說:「那就讓你老婆鑽進去!」吳秋香避到人後,罵黃瞳道:「你多嘴多舌,自找難看!別說是三個勞動日的工分,就是三百個勞動日的工分,老娘也不進去!」正為難間,只見西門金龍,從杏園盡頭那五間養豬人的宿舍兼煮飼料的屋子裡走出來。初出門時黃家雙嬌一邊一個攙扶著他,走了幾步後,便將二女推開。二女並肩跟隨著他,如同他的兩個美女保鏢。在他們身後,還跟隨著身背藥箱的西門寶鳳與藍解放、白杏兒、莫言等一干人。我看到了西門金龍那張風塵僕僕的嚴肅面孔,看到了藍解放、白杏兒等十幾個人挑著的豬飼料木桶,雖然用杏葉堵著鼻孔我也嗅到了飼料的香氣。那是用棉子餅、紅薯干、黑豆屑兒與紅薯葉兒混合熬成的糊狀物。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木桶里冒著乳白的蒸汽,那香味兒就隨著蒸汽擴散開來。我還看到,那幾間屋子裡,蒸汽像雲團一樣從門口洶湧而出。這一干人,雖然七長八短,但在那個早晨卻平添了許多莊嚴色彩,彷彿是一群為前線的戰士送飯的支前隊伍。我知道那些已經差不多餓成了夾板的沂蒙山豬馬上就該大快朵頤了,它們的幸福生活其實已經開始了。儘管我出身高貴,不屑與你們為伍,但既然已投生為豬,也只好入鄉隨俗,視你們為同類,兄弟姐妹們,讓我祝福你們吧,祝你們身體健康胃口好!祝你們儘快適應這裡的生活,為社會主義多拉屎多撒尿多長膘,按他們的說法,一頭豬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廠,豬身上全是寶:肉是美味佳肴,皮可製革,骨頭可熬膠,鬃毛可制刷子,連我們的苦膽都可入葯。
看到金龍來到,眾人齊聲道:好了,好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既然金龍能把這頭野豬從沂蒙山拉來,就有辦法把它從汽車底下弄出來。洪泰岳遞給金龍一支煙,並親自為他點著火。書記敬煙,高級禮遇,非同小可。金龍嘴唇發白,眼圈發青,頭髮凌亂,看上去十分疲憊。這次沂蒙山購豬,他勞苦功高,在社員中樹立了威信,並重新贏得了洪書記的信任。書記的敬煙,看來也讓他受寵若驚。他將抽了半截的香煙放在一塊磚頭上——那煙隨即就被莫言撿了去抽——脫掉那件已經褪色發白、肩膀和袖口都打了補丁的舊軍裝,顯出一件紫紅色的翻領運動衫,胸前用白漆印著「井岡山」三個毛體大字,把袖子捋上去,彎腰就要往車下鑽。洪泰岳一把拉住他,說:
「金龍,不要蠻幹,這頭豬,基本上是瘋了。我不希望你傷了它,更不希望它傷了你。你與它,都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寶貴財富。」
金龍蹲下身,往車下張望著。他撿起一塊沾滿白霜的瓦片擲進去,我猜想那刁小三一張口就咬住了那瓦片,「喀嘣喀嘣」嚼碎,小眼睛凶光四射,讓人不寒而慄。金龍站起來,嘴唇一抿,腮上浮起笑意。我十分熟悉這小子的這副表情,只要他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就說明他已經有了主意,而且多半是妙不可言的主意。他貼近洪泰岳的耳朵說話,彷彿怕被車底下的刁小三聽到。其實他是多慮了,我相信除了我之外,這地球上的豬,都聽不懂人類的語言,而我能聽懂人類的語言,是一個極個別的例子,因為那望鄉台上的孟婆湯,對我不起作用,否則我也如那些輪迴中的芸芸眾生一樣,一碗湯灌下去,什麼前生來世,都會忘卻得乾乾淨淨。我看到洪泰岳臉上也綻開了笑容,他拍著金龍的肩膀,笑著說:
「小子,虧你想得出來!」
用了大約抽半支煙捲的時間,西門寶鳳手捧著兩個雪白的饅頭跑過來。我看到那饅頭被泡漲了,散發著濃郁的酒香。我馬上就明白了金龍的詭計,他是想讓刁小三醉倒,失去反抗能力。如果我是刁小三,我自然不會上當。但刁小三畢竟是一頭豬,野勁兒十足,但智商顯然不高。金龍把浸了酒的饅頭扔到車下。我心中暗暗念叨著:哥們兒,千萬別吃,一吃就中了人家的計了!但刁小三顯然是把酒饅頭吃了,因為我看到金龍和洪泰岳等人臉上都洋溢著陰謀得逞後的喜氣。接著我又看到,金龍拍著巴掌說:「倒也,倒也!」這語言是從古典小說學來的,古典小說里那些強人,在酒里加上蒙汗藥,騙著人家喝下去後,就拍著巴掌說「倒也,倒也」,於是那些人就倒了。金龍鑽到車下,把醉得搖頭晃腦的刁小三拖了出來。刁小三哼哼著,失去了反抗能力,任由人們把它抬起來,扔到與我的新舍只隔著一道牆的豬舍里。這兩問豬舍是獨立房屋,是專為種公豬準備的,他們把刁小三放進來,顯然也是把它當成種公豬來培養的。我感到這是一個荒誕的決定。我四肢強健,身體修長,粉皮白毛,短嘴肥耳,是豬中的英俊少年,培養我做種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這刁小三——它的容貌體態諸位已經知曉——這樣的劣種,能配出什麼樣的後代?——事隔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金龍和洪泰岳的決定是對的。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物資貧乏,豬肉供應嚴重短缺,那時候人們最喜歡吃的是那種入口就化的肥肉,可現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們的嘴巴越來越刁,已經不滿足於吃家養的東西,更喜歡吃野味,刁小三交配出來的後代,都可以當成天然野豬出售。這些都是後話,暫不提它。
當然,作為一頭智慧超群的豬,我不會忘記保護自己。當我看到他們抬著刁小三往這邊運動時,馬上就猜到了他們的意圖。我及時地將兩條腿從杏樹權上拿下來,然後悄悄地趴在牆角那一堆乾草和枯葉中裝睡。我聽到他們把刁小三扔到隔壁時發出的沉重聲響,聽到刁小三的哼哼聲,我也聽到了洪泰岳與金龍等人對我的誇獎。我悄悄地睜開一條眼縫,看到牆外那些人。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他們的臉上都如敷了金粉一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