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我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洲上充當豬王不覺已是第五個年頭。
起初,我試圖在沙洲上推行一夫一妻制,我原想這體現了人類文明的改革會引起一片歡呼,但沒想到卻遭到了強烈的反對。不但母豬們反對,連那些分明佔便宜的公豬,竟然也嘟嘟噥噥地表示不滿。為此我困惑不解,去向刁小三問疑,它趴在我們特意為它搭建的能夠遮風擋雨的草棚里,冷冷地說:
「你可以不當王,但當了王就必須按規矩辦事。」
我只好默認這殘酷無情的叢林規矩,閉著眼,想像著小花豬,想像著蝴蝶迷,想像著一匹形象模糊的母驢,甚至想像著幾個更加模糊的女人的影子,與那些母野豬胡亂地交配。能逃脫盡量逃脫,能偷工減料盡量地偷工減料,但就是這樣,幾年下來,沙洲上也多出了幾十隻五彩斑斕的雜種,它們有的毛色金黃,有的毛色青黑,有的身上布滿斑點,如同那些經常在你們的電視廣告里露面的斑點狗。這幫雜種大致還保持著野豬的身體特徵,但智慧明顯地比它們的母親高了一個層次。隨著這批雜種的長大,我已經無法完成如此繁重的交配。每到母豬的發情期我便與它們玩起蒸發遊戲。豬王不在,慾火中燒的母豬們只好降格以求。於是,幾乎所有的公豬都得到了交配的機會。出生的後代更加形形色色:有的如羊,有的似狗,有的像猞猁,最可怕的是,有一頭雜種母豬,竟然生出了一隻鼻子長長、彷彿小象的怪物。
1981年4月,正是杏花盛開、母豬發情的時期,我從大河分汊處游到了南岸。河水上層溫暖,下層冰涼。在上層溫水與下層涼水的交匯處,有一群群的回遊魚類溯流而上,它們那種為了返回母河、不怕艱難險阻、不畏流血犧牲、勇往直前的精神讓我深受震動,我佇立淺灘,看著它們努力擺動尾鰭、奮勇前行的灰白色身影,沉思良久。
往年裡玩蒸發,從沒離開過沙洲。沙洲上草木繁茂、在東南部還有一道隆起的沙嶺,沙嶺上生長著數萬株碗口粗的馬尾松樹,松樹下生長著茂密的灌木,要找個藏身之地,實在是易如抬爪。但今年,我突發奇想——其實也不是奇想而是一種迫切的內心需要,我感到我必須回一趟杏園豬場,回一趟西門屯,彷彿是要去赴一個多年前就確定了的、不容更改的約會。
與母豬小花結伴逃離豬場算來已將近四年,但即便是蒙上眼睛我也可以回到杏園豬場,因為暖洋洋的西風裡有杏花的香氣,因為那裡畢竟是我的故鄉。我沿著河堤頂部那條雖然狹窄但十分平坦的道路西行。河堤的南邊是廣闊的原野,河堤的北邊是連綿起伏的紅柳叢。河堤兩邊的斜坡上,生長著枯瘦的紫穗槐,紫穗槐上爬滿瘋狂的瓜蔞藤蔓,藤蔓上白花簇簇,散發著類似丁香的沉悶香氣。
月亮當然很好,但與我對你重墨濃彩地描繪過的那兩個月亮相比,這一晚上的月亮高高在上,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變化顏色陪伴我,追逐我,而像一個坐在高轅的馬車上、頭上戴著插滿羽毛的帽子、臉上罩著潔白的面紗、匆匆趕路的貴婦。
到達藍臉那一畝六分頑固土地時,我立住了追趕著月亮匆匆西行的蹄爪。我向南看,看到藍臉土地兩側西門屯大隊的土地里,栽滿葉片肥大的桑樹,桑樹下,有幾個借著月亮採桑的女人。這情景讓我心中一動,我知道毛澤東之後的農村,已經發生了變化。藍臉的土地上,種植的依然是麥子,依然是那古老的品種。兩側土地里的桑樹發達的根系顯然霸去了他土地的營養,起碼有四壟麥子受到了明顯的影響:低矮纖弱,麥穗瘦小如蒼蠅。這很可能又是洪泰岳整治藍臉的陰招,看你單幹戶如何抵擋。我看到,月亮下,桑樹旁,一條人影在晃蕩。他深挖溝,光脊樑,誓與人民公社爭短長。他在自家土地與生產大隊的桑樹問,挖出了一條窄而深的溝,許多黃色的桑根被他用鋒利的鐵鍬斬斷。這件事,似乎非同尋常。在自家土地上挖溝,原本無可厚非,但斬斷生產隊的樹根,又有破壞集體財產之嫌。我遙遠地看著老藍臉黑熊般笨拙的身體和莽撞的動作,心中一時茫然。如果等兩邊的桑樹長成參天大樹,單幹戶藍臉的土地就會成為不毛之地。很快我就知道,我的判斷全是錯誤。此時,生產大隊已經土崩瓦解,人民公社已經名存實亡。農村改革已進入分田到戶階段。藍臉土地兩側的土地,已經分到了個人名下,植桑還是種糧,完全由個人做主。
我的腿把我帶到杏園豬場,杏樹猶在,但豬舍已經蕩然無存。雖然沒有了標誌物,但我一眼就看見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樹。杏樹的周圍,立起了一圈保護的木柵欄,柵欄上釘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朱絲金杏」。看到這牌子我就想起了刁小三的熱血澆灌這杏樹根的情景。沒有它的血,杏子里就不會有血絲;沒有它的血,這棵樹上的杏子就不會成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縣政府高價收購。而且,我後來還知道,這棵樹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岳擔任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金龍,與縣裡、市裡的領導建立了親密關係,為他後來的發達富貴鋪平了道路。我當然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樹杈垂到我的圈舍里的老杏樹,儘管我的圈舍已經不存在。當年我趴著睡覺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現在種植著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來,前爪扶住那兩條我當年幾乎每天都扶的樹權。這動作,讓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體比當年龐大了,笨重了,由於長期不做人立狀,這一技巧,也明顯地生疏了。總之,這天晚上,我在杏園裡徘徊遊盪,故地重遊,心中不時湧起懷舊情緒,而這種情緒,說明我已經進入了中年。是的,作為一頭豬,可以說我已經飽經滄桑。
我發現,當年的兩排供飼養員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經改成了養蠶房。我看到養蠶房裡電燈明亮,知道國家的電流通到了西門屯。我看到在那層層疊疊的蠶架前,白髮蒼蒼的西門白氏在彎腰工作。她端著用剝了皮的紅柳枝條編成的畚箕,畚箕里盛著肥厚的桑葉。她將桑葉灑向白花花的蠶床,立刻便有細雨般的聲音響起。我看到你們結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蠶房,這說明,你們此時都已經有了新的住處。
我沿著屯中那條拓寬了一倍、並鋪敷了瀝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兩邊那些低矮的泥牆草屋不見了,一排排同樣高度、同樣寬度、整齊劃一的紅瓦房出現了。在路北邊一座二層小樓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約有一百餘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圍著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日本產松下牌電視機,觀看一部電視連續劇《大西洋底來的人》。那是一個手指和腳趾間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夠像鯊魚一樣在水中優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門屯的老婆孩子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小小熒屏,並不時地發出「嘖嘖」的感嘆聲。電視機安放在一張紫紅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一張方桌上。方桌旁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胳膊上套著一個紅色的、寫著「治安」字樣的袖標,雙手拄著一根細長的木棍,面對著觀眾,目光犀利,彷彿一個監考的老教師。我當時不知道他是誰——
「伍方,富農伍元的大哥,原國民黨第五十四軍軍部電台上校台長,1947年被俘,解放後以歷史反革命罪被判無期徒刑,發配大西北勞改,不久前被釋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勞動能力,家中又無親屬照顧,享受『五保戶』待遇,並每月從縣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我插言道。
連續幾天來大頭兒的講述猶如開閘之水滔滔不絕,他敘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夢半醒,跟隨著他,時而下地獄,時而入水府,暈頭轉向,眼花繚亂,偶有一點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語言纏住,猶如被水草纏住手足,我已經成為他的敘述的俘虜,為了不當俘虜,我終於抓住一個機會,講說這伍方的來龍去脈,使故事向現實靠攏。大頭兒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著小皮鞋的腳跺著桌面。住嘴!他從開襠褲里掏出那根好像生來就沒有包皮的、與他的年齡顯然不相稱的粗大而醜陋的xx巴,對著我噴洒。他的尿里有一股濃烈的維生素B的香氣,尿液射進我的嘴,嗆得我連連咳嗽,我感到剛剛有些清醒的頭腦又蒙了。你閉嘴,聽我說,還不到你說話的時候,有你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歷經滄桑的老人。他讓我想到了《西遊記》中的小妖紅孩兒——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焰噴出——又讓我想起了《封神演義》中大鬧龍宮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腳踩風火輪,手持點金槍,肩膀一晃,便生出三個頭顱六條胳膊——我還想到了金庸的《天龍八部》中的那個九十多歲了還面如少年的天山童佬,那小老太太的雙腳一跺,就蹦到參天大樹的頂梢上,像鳥一樣地吹口哨。我還想到我的朋友莫言的小說《養豬記》中那頭神通廣大的公豬——
老子就是那頭豬——大頭嬰兒回到他的座位上,氣勢洶洶但又頗為得意地說。我後來當然知道那老頭兒是富農伍元的哥哥伍方,我還知道已經接任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的金龍安排他在大隊辦公室看守電話並負責每天晚上把全屯唯一的那台彩色電視機搬出來供社員們觀看。我還知道退休的洪泰岳對此事甚為不滿,找到金龍理論。洪泰岳披著褂子,趿著鞋子,有幾分落魄江湖的樣子——據說他自從卸任黨支部書記後就是這模樣。當然不是他自願交班讓賢,是公社黨委以年齡為由逼他卸任。此時的公社黨委書記是誰?是龐虎的女兒龐抗美,全縣最年輕的黨委書記,一顆燦爛的政治新星。我們後邊還有許多講到她的機會。據說洪泰岳沾著八分酒到了大隊部——就是眼前這棟新蓋的二層小樓——負責看門的伍方對著他點頭哈腰,好像偽保長見到了日本軍官。他用鼻子輕蔑地哼了幾聲,昂首挺胸進了樓,據說他指著坐在樓下大門口那個忠於職守的看門人的光禿禿的頭頂,怒斥金龍:
「爺們兒,你這是嚴重的政治錯誤!那是個什麼人?國民黨的上校台長,本該槍斃他二十次,留他一條狗命,就是寬大處理。可是你,竟然讓他享受『五保』,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裡去了?」
據說,金龍掏出一支相當高級的進口香煙,用一個彷彿純金打造的、燃燒丁烷的打火機點燃,然後,把點燃後的香煙插到洪泰岳嘴巴里,好像他是一個雙手殘廢不能自己點煙的人。金龍將洪泰岳按坐在那張當時還很少見的旋轉皮椅上,而他自己,則一抬屁股坐在辦公桌上。他說,洪大叔,我是您親手培養起來的,是您的接班人。無論什麼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但世道變了,或者說時代變了。讓伍方享受「五保戶」待遇,這是縣裡的決定。他不但享受「五保戶」的待遇,他每月還可以從民政部門領取十五元生活補助金。爺們兒,您氣吧?但我告訴您千萬彆氣,這是國家政策。您氣也沒用。據說洪泰岳氣勢洶洶地說:那我們革命幾十年不是白革了嗎?金龍跳下桌子,把那轉椅撥動半圈,讓洪泰岳的臉對著窗戶外邊被燦爛的陽光照亮的一片嶄新的紅瓦房頂,說:爺們兒,這話可千萬別出去說。共產黨鬧革命,其目的並不是為了推翻國民黨,打跑蔣介石,共產黨領導人民鬧革命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國民黨蔣介石擋了共產黨的路,所以才被打倒。所以,爺們兒,咱們都是老百姓,別想那麼多,誰能讓咱過得更好咱就擁護誰。據說洪泰岳怒道:你這是胡說,你這是修正主義!我要到省里去告你!據說金龍嬉笑著說:爺們兒,省里哪有閑工夫管咱們這一級的破事?依我看,只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肉吃,缺不了您的錢花,您就不要發牢騷、管閑事了。據說洪泰岳執拗地說:不行,這是路線問題,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義。您就睜大眼睛看著吧,這一切,才是剛剛開了頭,接下來的變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詩歌里說的那樣,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圍觀電視的人群後待了約有十分鐘時間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裡。我沒敢沿著道路前進,我知道咬死許寶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揚高密東北鄉,如果讓他們看到我的身影必將有一場大亂。不是我鬥不過他們,我是怕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傷害了無辜;不是我怕他們,而是我怕麻煩。我沿著道路南側那排房屋的陰影西行,很快到達西門家大院。
大門敞開,院子里那棵老杏樹猶在且繁花似錦,花香溢出牆外。我隱身在門側的陰影里,看到杏樹下擺開了八張蒙著塑料布的方桌,一盞臨時拉出的電燈掛在杏樹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燦若白晝。桌旁圍坐著十幾個人。我認出了他們,都是當年的壞人。有偽保長餘五福,有叛徒張大壯,有地主田貴,有富農伍元……另外一張桌子邊上,坐著那個頭髮已經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楊七和孫家的兩個兄弟孫龍和孫虎。他們的桌子上已是杯盤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後來我知道,楊七此時從事著販賣竹竿的事兒——他原本就不是個正經庄稼人——他把井岡山的毛竹用火車運到高密,再用汽車從高密運到西門屯,然後整批賣給正在籌建新學校的馬良才,這是一筆大生意。一下子就使楊七成了萬元戶。所以,他是以本屯首富的姿態坐在杏樹下喝酒的。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西服,扎著一條大紅的領帶,挽著袖子,露出腕上的電子手錶。他原本瘦削的小臉上,腮上有兩坨疙瘩肉垂了下來。他從一個暗金色的進口美國煙盒裡掏出一支煙扔給正在啃醬豬蹄的孫龍,又掏出一支扔給正在用餐巾紙擦嘴的孫虎,然後捏扁空煙盒,對著東廂房喊叫:
「老闆娘!」
老闆娘脆快地答應著跑出來。嘿,原來是她!原來是吳秋香,她竟然當了老闆娘。我這才看到在大院大門口東側牆上,用石灰刷白了一片,上面用紅漆寫著:秋香酒館。秋香酒館老闆娘吳秋香,已經跑到楊七背後。她臉上塗著粉,粉臉上帶著笑,肩膀上搭著毛巾,腰問扎著藍布圍裙,顯得很精明很強幹很熱情很專業也很阿慶嫂。世道真的變了,改革了,開放了,西門屯變樣啦。吳秋香眉開眼笑地問楊七:
「楊老闆啊,有什麼吩咐?」
「罵誰呀?」楊七瞪著眼說,「俺只是一個販竹竿的小販子,擔不上老闆的尊名。」
「別謙虛了,楊老闆,一萬多根竹竿,一根賺十元,您就是十萬元戶啦,腰纏十萬元,還不是老闆,那咱們高密東北鄉誰還敢稱老闆呢?」吳秋香誇張地說著,伸出一個指頭戳戳楊七的肩膀,「看這身行頭,從頭到腳,置辦齊全了,少說也得千元吧?」
「你這老娘們,就咧開血盆大口吹吧,早晚把我吹得像當年杏園豬場那些死豬一樣,
『嘭』一聲爆炸了,你就痛快了。」楊七道。
「好了,楊老闆,你一分錢也不趁,你窮得叮噹響,行了吧?我還沒開口向你借錢呢,就先把門封上了,」吳秋香噘著嘴,佯嗔道,「說吧,要點什麼?」
「哈,生氣了?你千萬別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xx巴!」
「去你娘的!」吳秋香用那條油膩膩的毛巾,在楊七腦袋上抽了一下,「快說,要什麼!」
「給盒煙,良友。」
「就要一盒煙?酒呢?」吳秋香瞅瞅已經面紅耳赤的孫虎和孫龍,道,「這兩個兄弟,好像還沒喝中吧?」
孫龍硬著舌頭道:「楊老闆請客,咱還是省著點吧。」
「孫子,你這不是罵哥哥嗎?」楊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雖不趁十萬元,但請二位老弟喝酒的錢,那還是有的!再說了,二位老弟那『紅』牌辣椒醬已經行銷天下,咱總不能永遠支著兩口大鐵鍋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我要是你們,就蓋上二十間寬大漂亮的廠房,支上兩百口大鍋,招上二百個工人,上電視台做上二十秒鐘的廣告,讓『紅』牌辣椒醬紅出高密,紅出山東,紅遍全中國,那時候,二位老弟就要僱人數錢了。你們這兩個大富翁,老楊俺可是提前巴結上了!」楊七擰了一把吳秋香的屁股,說:「老相好的,再來兩個小黑壇!」
「小黑壇,檔次太低了吧!」吳秋香道,「請這樣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小老虎』吧!」
「奶奶的,吳秋香,真能順著竿兒爬啊,」楊七有幾分無奈地說,「那就『小老虎』吧!」
孫龍孫虎兄弟交換了眼神,孫虎道:「哥,楊大老闆的主意,聽上去可真不賴。」
孫龍有些結巴地說:「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幣,樹葉子一樣,從天上嘩啦嘩啦地往下落呢。」
「二位兄弟,」楊七道,「劉玄德為什麼要抬著禮物三顧茅廬請那諸葛亮?他是吃飽了閑著沒事幹嗎?不,他是去請教安邦定國之策。諸葛亮一席話給劉玄德指明了方向,從此天下三分。老楊我這番話,對你們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對!將來發大了,別忘了謝軍師!」
「買大鍋,蓋廠房,僱工人,把買買做大,可是,錢在哪裡?」孫虎道。
「找金龍幫你們貸款呀!」楊七一拍大腿,道,「想當初金龍在這杏樹上搭平台鬧革命時,你們哥兒四個,可是他的忠實走狗啊。」
「老楊,什麼話一到你嘴裡就變了昧了,什麼『忠實走狗』?那叫『親密戰友』!」孫虎道。
「好好好,親密戰友,」楊七道,「反正,你們兄弟,在他面前還是有面子的。」
「老楊,」孫龍巴結著問,「這貸款,終歸是要還的吧?賺了,當然好,賠了呢?拿什麼還?」
「你們真是豬腦子!」楊七道,「共產黨的錢,不花白不花。賺了,咱想還他們也許不要;賠了,他要咱們沒錢。再說了,這『紅』牌辣椒醬,註定了是要往死里發的一個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時不燒柴火燒人民幣,否則,往哪裡賠?」
「那就求金龍幫咱們貸款?」孫虎問。
「貸。」孫龍答。
「貸到款就買大鍋、招工人、蓋房子、做廣告?」
「買、招、蓋、做!」
「這就對了!你們這兩個榆木腦袋終於開了竅了!」楊七拍著大腿說,「二位老闆蓋廠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負責供應。井岡山毛竹,堅韌挺直,百年不腐,價錢只有杉木檁條的一半,是真正的價廉物美,你們蓋二十間廠房,用檁條四百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說也便宜三十元,僅這一筆,我就給你們省下一萬二千元!」
「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原來是賣毛竹啊!」孫虎道。
吳秋香提著兩瓶「小老虎」、捏著兩盒「良友」煙走過來,互助右手端著一盤黃瓜蒜泥拌豬耳朵,左手端著一盤油炸花生米隨後跟著。吳秋香將酒暾在桌上,將煙放在楊七面前,嘲諷道:「不必害怕,這兩盤菜,是我送給孫家兄弟下酒的,不算在你賬上。」
「吳老闆,瞧不起老楊?」楊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說,「老楊大錢不趁,但吃盤黃瓜的錢還是有的。」
「知道你有錢,」秋香道,「但這兩盤菜是我巴結孫家兄弟的,你們這『紅』牌辣椒醬我看能火。」
互助微笑著,將那兩盤菜放在孫家兄弟面前。他們慌忙站起來,忙不迭地說:「嫂子,還麻煩您親自動手……」
「閑著沒事,過來幫個手……」互助微笑著說。
「老闆娘,別光照顧大老闆啊,也招呼一下我們啊!」那一桌上,伍元捏著那張用塑料套了膜的簡易菜譜,扇打著一隻白色的飛蛾說,「我們點菜。」
「你們自己喝著,一定要喝足,別給他省酒錢,」秋香為孫家兄弟斟滿杯,斜著一眼楊七,說,「我過去招呼一下那些壞蛋。」
「這些壞蛋,吃盡了苦頭,也該著他們過幾年人日子啦。」楊七道。
「地主、富農、偽保長、叛徒、反革命……」吳秋香指點著桌子周圍那些人,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西門屯的壞蛋,差不多全齊了,怎麼?你們聚會,想幹什麼?想造反?」
「老闆娘,別忘了,你也是惡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們不一樣。」
「什麼一樣不一樣,」伍元道,「你說那些稱號,那些黑帽子,鐵帽子,晦氣帽子,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現在,跟大家一樣,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員呢!」
餘五福道:「摘帽一年了。」
張大壯道:「不受管制了。」
田貴還是有幾分膽怯地往楊七那邊瞅了一眼,低聲道:「不挨藤條抽啦。」
「今天是我們摘帽、恢復公民身份一周年,對我們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人來說,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們聚在一起,喝兩盅,不敢說是慶祝,就是喝兩盅……」
餘五福眨巴著發紅的眼睛,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做夢也沒想到……」
田貴眼裡夾著淚說:「……我那孫子,去年冬天竟然當上了解放軍,是解放軍啊……過春節時,金龍書記親手把『光榮人家』的牌子掛在我家門口……」
「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啊!」張大壯說。
「老闆娘,」伍元道,「我們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麼什麼香,你就照量著給我們置辦上點就行了,我們都是吃了晚飯來的,肚子不餓……」
「是該好好慶祝慶祝,」秋香道,「按道理說,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虧我跟著黃瞳沾了光。另外,說千道萬,咱們老洪書記是個好人,擱在別村,我和迎春都逃脫不了。我們三個,就苦了他們大娘……」
「娘,你嘮叨這些幹什麼呀!」端著茶壺茶碗的互助從背後蹭了一下秋香,笑臉對著那些人,道:
「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們信得過我,我就替你們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過,信得過。」伍元道,「互助,你是書記夫人,親自給我們端茶倒水,倒回四十年去,做夢也不敢想。」
「哪還用倒回四十年?」張大壯嘟噥著,「倒回兩年去也不敢想……」
我說了這麼久,你要不要說兩句?發幾句牢騷?發幾點感慨?大頭兒道。我搖搖頭,道:解放無言。
藍解放,我對你不厭其煩地描繪那個夜晚西門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轉述我作為一頭豬聽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標是要引出一個人,一個重要的人,洪泰岳。西門屯大隊新蓋了辦公樓後,原大隊辦公室——西門鬧家的五間正房,就成了金龍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龍在宣布屯裡的所有壞分子摘帽的同時,也宣布他不再姓藍而改姓西門。這一切,都暗含著意味,讓忠誠的老革命洪泰岳大惑不解。此刻他正在大街上轉悠,電視劇已經播完,嚴守規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輕人的嘮叨,堅決地關機,並把機器搬回屋去。一個略有些歷史知識的年輕人低聲恨罵:老國民黨,共產黨怎麼不把你斃了呢?對這些歹毒的話,老伍方充耳不聞,他耳朵並不聾。月光太明亮,氣候太宜人,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街上閑逛,有的打情罵俏,有的蹲在路燈下打撲克。有一個嗓門像公鴨的嚷嚷著:善寶今天進城抓獎,中了一輛摩托車,該不該讓他請我們喝酒?!——該,太該了,發了橫財不散財,必有災禍天上來。走啊,去秋香酒館,善寶!——幾個人上去把蹲在路燈下打撲克的善寶拉起來。善寶掙扎著,對著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樣出拳。他滿臉惱怒地罵道:王八蛋才中了獎,王八蛋才抓了一輛摩托車!——看嚇得那樣,你是寧願當王八蛋也不願承認中獎啊!——我要中了獎……善寶咕噥著,突然大聲叫起來:老子中了獎了,老子中了一輛轎車,氣死你們這些雜種!說罷就背靠著電線杆蹲下去,氣沖沖地說:不玩了,回家睡覺,明日一大早還要進城去領獎呢!眾人齊聲笑起來。還是那公鴨嗓子提議:咱們也別為難善寶,他老婆是鐵算盤子。咱們湊份子吧,每人兩塊錢去鬧鬧吳秋香,這樣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覺,沒老婆的回家幹什麼?扳飛機操縱桿?游擊隊拉大栓?——走啊,沒老婆的跟我來啊,找吳秋香啊,秋香好心腸啊,摸摸奶,捏捏腿,扳過臉來親個嘴!——洪泰岳自從退休之後,漸漸地染上了藍臉的癥候:白天在家裡悶著,只要月亮一出來就出門。藍臉是借著月光幹活,他是借著月光在屯子里晃悠。走過大街串小巷,像一個舊時的巡夜人。——金龍說:老支書,覺悟高,夜夜為咱當保鏢——這當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慣啊,他憂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總是一邊晃悠一邊喝酒,用一個扁平的、據說是八路軍用過的水壺,身上披著破軍裝,腰間扎著牛皮武裝帶,腳蹬草鞋、腿扎綁腿,完全是一副八路軍武工隊的打扮,只是屁股後邊缺少一支盒子槍。他走兩步,喝一口,喝一口,罵兩聲。一壺酒喝完,月已平西,他也醉得東倒西歪,有時能晃悠回家睡覺,有時,就隨便歪在草垛邊上或廢棄不用的碾盤上,直睡到紅日升起。有好幾次,早起趕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垛上睡著,鬍鬚眉毛上都結著冰霜,他臉色紅潤,全無寒冷畏縮之態,呼嚕聲響亮又香甜,使人不忍驚醒他的夢。偶爾的,他也會心血來潮、晃悠到屯東田野里,去與藍臉磨牙鬥嘴。他當然不敢站在藍臉的地里,他總是站在別人家的地里,與藍臉爭競。藍臉手中有活忙著,不多接他的話茬,任他一個人,喋喋復喋喋,滔滔復滔滔。但只要藍臉一開口,總有一句像石頭一樣堅硬或像尖刀一樣銳利的狠話扔出來,頂他個張口結舌,氣他個頭暈腦漲。譬如在實行「聯產到勞責任制」階段,洪泰岳對藍臉說:
「這不是復辟資本主義嗎?你說,這不是物質刺激嗎?」
藍臉瓮聲瓮氣地說:「好戲還在後頭呢,走著瞧吧!」
當農村改革到了「包產到戶責任制」階段時,洪泰岳站在藍臉地邊上,跳著腳罵:
「他媽的,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各盡所能,按勞分配,這些,統統不要了嗎?」
藍臉冷冷地說:「早晚要單幹。」
洪泰岳說:「你做夢。」
藍臉道:「走著瞧。」
當改革到「大包干責任制」時,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著來到藍臉的土地邊。他怒氣沖沖地罵著,好像藍臉是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決策人:
「操你活媽藍臉,真讓你這混蛋說中了,什麼『大包干責任制』?不就是單幹嗎?『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門廣場,去毛主席紀念堂,給毛主席哭靈,向毛主席訴說,我要告他們,我要告你們,鐵打的江山啊,紅色的江山啊,就這樣改變了顏色了啊……」
洪泰岳悲憤交加,神志昏亂,遍地打滾,忘記了界限,滾到了藍臉的土地上。其時藍臉正在割豆,驢打滾一樣的洪泰岳把藍臉的豆莢壓爆,豆粒進出,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藍臉用鐮刀壓住洪泰岳的身體,嚴厲地說:
「你已經滾到我地上了,按照咱們早年立下的規矩,我應該砍斷你的腳筋!但是老子今天高興,饒過你!」
洪泰岳一個滾兒,滾到旁邊的土地上,扶著一棵瘦弱的小桑樹站起來說:
「我不服,老藍,鬧騰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確的,而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這些辛辛苦苦的,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錯誤的……」
藍臉口氣和緩地說:「分田到戶不是也有你一份嗎?有沒有敢少分給你一分一厘?沒有,沒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幹部退休金,不是按月發給你嗎?你那每月三十元榮軍補助,敢有人扣下不發給你嗎?沒有,沒人敢。你沒吃虧,你乾的好事兒,共產黨都折成了錢,一筆一筆,按月發給你呢。」
洪泰岳說:「這是兩碼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藍臉,明明是塊歷史的絆腳石,明明是被拋在最後頭的,怎麼反倒成了先鋒?你得意著吧?整個高密東北鄉,整個高密縣,都在誇你是先知先覺呢!」
「我不是聖賢,毛澤東才是聖賢,鄧小平才是聖賢,」藍臉激動不安地說,「聖賢都能改天換地,我能幹什麼?我就是認一個死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麼好得了?沒想到,這條死理被我認準了。」藍臉眼淚汪汪地說,
「老洪,你這條老狗,瘋咬了我半輩子,現在,你終於咬不到我了!我是癩蛤蟆墊桌腿,硬撐了三十年,現在,我終於直起腰來了!把你的酒壺給我——」
「怎麼,你也想喝酒?」
藍臉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從洪泰岳手裡奪過扁酒壺,揚起脖子,喝了個壺底朝天,然後,把那壺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對著明月,悲喜交集地說:
「老夥計,你看到了,我熬出來了。從今之後,我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種地啦……」
——這些事都不是我親眼所見,而是來自道聽途說。由於此地出了個寫小說的莫言,就使許多虛構的內容與現實的生活混雜在一起難辨真假。我對你說的應該是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說中的內容,總是見縫插針般地擠進來,把我的講述引向一條條歧途。我們知道,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說《後革命戰士》,小說發表後默默無聞,我估計讀過此書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個,但此書的確塑造了一個極具個性的典型人物。「老鐵」,一個被抓丁當了國民黨士兵、隨即又被解放軍俘虜並參加了解放軍接著受傷複員回鄉的人。這樣的人以千百萬計,是貨真價實的小人物。但這個小人物總認為自己是個大人物,總以為自己的一行一動都影響到國家命運甚至歷史進程。當四類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時,當農村實行包產到戶時,他都要穿上他的軍裝去上訪,上訪回來就在村裡宣布他受到了某個大人物的接見,大人物告訴他中央出了修正主義,發生了路線鬥爭。村裡人都把「老鐵」叫做「革命神經病」。毫無疑問,莫言小說中這個人物,與洪泰岳很相似,莫言沒有直寫其名,顯然是給他留下面子。
我說過,我躲在西門家大院門外的暗影里偷窺著大院里的情景。我看到,已經基本上喝醉了的楊七,端著一碗酒,前仰後合,搖到那群昔日的壞蛋桌旁。這桌上的人,因為聚會的理由奇特,特容易地勾起了對往昔凄慘歲月的回想,一個個心情亢奮,很快進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狀態。看到昔日的治保主任、這個代表著無產階級專政用藤條抽打他們的人,一時都有些吃驚,也有些慍怒。楊七到了桌邊,一手扶著桌沿,一手端著酒碗,舌根發硬、但吐字還算清楚地說:
「各位兄弟、爺們兒,我楊七,當年,多有得罪諸位的地方,今日,楊七我,向你們賠禮道歉了……」
他將那碗酒往嘴裡倒,但多半倒到了脖子里。被酒濡濕的領帶纏著他。他想拉松領帶,但想不到越拉越緊,自己把自己勒得臉色青紫,好像因為痛苦無法排解、要用這種方式自殺謝罪。
昔日的叛徒張大壯,人甚寬厚,便起身勸解楊七,並幫他把那條領帶解下來,掛在樹杈上。楊七的脖子青紅,眼睛發直,說:
「爺們兒,西德總理勃蘭特,冒著大雪,跪在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替希特勒的德國認罪、贖罪,現在,我,楊七,當年的治保主任,跪下,向你們認罪,贖罪!」
他跪著,電燈強光照得他臉色發白,掛在杏樹權上那條領帶猶如一柄滴血的劍懸在他的頭頂,頗有象徵意味。這場面雖有幾分滑稽,但讓我心中頗為感動。這個粗暴乖戾的楊七,竟然知道勃蘭特跪地贖罪,竟然良心發現向當年被自己打過的人道歉,讓我無法不對他刮目相看。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關於勃蘭特跪地的事,似乎曾聽莫言朗誦過,又是一條來自《參考消息》的消息。
這幫昔日壞蛋的領頭人伍元,急忙把楊七拉起來。楊七抱著桌子腿,死活不起,竟嚎啕起來:
「我有罪啊我有罪,閻王爺讓鬼卒用鞭子抽我……哎喲,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伍元道:「老楊,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都忘了,你何必還掛在心上?再說啦,那是社會逼的,你楊七不打我們,也會有李七劉七打我們,起來吧起來吧,我們也熬出了頭,摘了帽,您也發了財。如果你良心不安呢,就把你賺的那些錢,捐出來修座廟吧。」
楊七哭著吼:「我不捐,我好不容易掙幾個錢,憑什麼要捐出來修廟?……我請你們打我,我當年揍過你幾下,你就還我幾下,不是我欠你們的賬,是你們欠我的賬……」
正當此一片紛亂之時——因為剛剛有一群年輕人湧進院子,看著楊七耍寶,跟著起鬨——我看到洪泰岳一步三搖地從遠處走過來。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濃烈的酒氣。這是我逃亡多年之後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這個西門屯大隊的昔日最高領導。他的頭髮全白了,但那些粗壯的髮絲還是那樣倔強地直立著。臉浮腫著,牙齒也掉了幾顆,顯出了幾分蠢相。他跨人大門那一瞬間,院子里那些喧鬧不休的人齊刷刷地閉著嘴,可見人們對這個統治西門屯多年的人物,還是心懷幾分畏懼。但立刻便有年輕人調笑起來。
「嗨,老洪大爺,去給毛主席哭靈回來了?見到省委書記了吧?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麼辦?……」
吳秋香急忙迎出來——那些昔日的壞蛋們也都條件反射般地站起來,因動作匆忙,老田貴面前的碗筷都被拂到了地上——老書記啊,她熱情而親昵地喊叫著,挽住了洪泰岳的胳膊,這情景讓我驀然回想起當牛時在打穀場邊看過的一部電影里,那個暗藏的階級敵人的騷老婆勾引革命幹部的情景。也讓在座的年輕人回想起來革命樣板戲裡的地下共產黨阿慶嫂接待雜牌軍司令胡傳魁的情景,因為他們怪腔怪調地模仿著那齣戲里阿慶嫂的台詞:胡司令,是哪陣風把您吹回來的?——洪泰岳顯然不習慣吳秋香這過分的熱情,他掙脫胳膊,因用力過猛,險些摔倒,秋香趕緊上前扶他,這次他沒有掙脫,被扶到一張乾淨的桌子邊坐下。因為是條凳,沒有靠背,洪泰岳隨時都有前傾與後跌的危險,有眼力見兒的互助急忙搬來一把椅子,安排他坐穩。他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側著身,眼睛盯著樹下的眾人,目光迷濛,暫時還沒形成焦點。秋香習慣性地用毛巾擦拭著洪泰岳面前的桌面,親切地問:
「老書記啊,您來點什麼?」
「我來點什麼……我來點什麼……」他眨巴著沉重的眼皮,猛地一拍桌子,把那隻坑坑窪窪的老革命水壺猛地往桌子上一礅,怒沖沖地吼叫著,「你說我來點什麼?!酒!再給我摻上二兩槍葯!」
「老書記啊,」秋香賠著笑臉,「我看您喝得也差不多了,酒,就不喝了,明天咱再接著喝,今天,我讓互助給您熬一碗鯽魚醒酒湯,您熱熱乎乎地喝下去,然後回家睡覺,您看好不好?」
「什麼醒酒湯?你以為老子醉了嗎?」他儘力地瞪著腫脹的眼皮——眼角夾著兩團黃色的眼屎——不滿地吼叫著,「老子沒醉,老子即便是醉了骨頭醉了肉,心裡也像這天上的明月,亮堂堂的,明鏡一樣,想騙我,哼,沒門!酒,酒呢?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的小業主,小商小販,就像三九天的大蔥,根枯皮干心不死,一旦氣候合適,馬上就發芽開花。你們不就是認錢嗎?只認錢不認路線,老子有錢!酒來!」
秋香對互助使了一個眼色。互助端著一個白碗,匆匆出來,道:
「老書記,您先喝點這個。」
洪泰岳喝了一口,呋地噴了,用袖子抹抹嘴,礅著那鋁皮水壺砰砰響,大聲喊叫,有幾分凄涼,有幾分悲壯:
「互助,想不到你也糊弄我……我要喝酒,你給我喝醋。我的心早就被醋泡起來了,啐出口的唾沫比醋都酸,你還讓我喝醋,金龍呢?金龍那個兔崽子呢?你把他給我叫來,我要問問他,這西門屯,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好啊!」那些原本就想鬧事取樂的年輕人,聽到洪泰岳大罵金龍,不由得喝起彩來。他們說:「洪大爺,老闆娘不給你酒喝,我們給你喝!」一個小夥子怯生生地將一瓶酒提過來,放到洪泰岳面前。「咄!」洪泰岳大吼一聲,嚇得那小夥子像受了驚嚇的袋鼠一樣,猛地躥到一邊去。洪泰岳指著翠綠的啤酒瓶子,鄙視地說,「這也算是酒?呸,馬尿!要喝還是喝——我要的酒呢?」他真正惱了,將那瓶啤酒橫掃到桌下——砰然一響,四座皆驚——「我的錢是偽鈔嗎?常言道『店大欺客』,沒想到你們這小小的街頭酒館也欺負客人——」
「老書記啊,」秋香提著兩個小黑壇忙不迭地跑過來,「閨女不是心疼你嗎?您老既然沒喝足,這還不好說嗎?什麼錢不錢的,咱這酒館,就是為了方便您老喝酒才開的,您放開量喝吧!」
吳秋香擰開小黑壇的蓋子,把壇中的酒,倒進洪泰岳那把鋁皮酒壺,遞給他,說:
「喝吧,要不要點下酒物?豬耳朵?柳葉魚?」
「去去去,」洪泰岳揮手轟開吳秋香,手哆嗦著——哆嗦得非常厲害,如果用這樣的手去端酒杯,會把杯中的酒全部灑光——猛地抓住了那酒壺,低著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抬起頭,深呼吸一次,接著又長長地吸了一口,然後,他長出一口氣,緊張著的身體,猛然地鬆弛了,臉上的那些老皮老肉,也都垂掛下來,兩滴黃澄澄的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流下來。
從他進了院子那一刻起,就成了眾人的注目的焦點。在他妙語連珠般地表演著時,所有的人——包括那跪在地上的楊七——都基本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咧開嘴巴,入神地看著他。只有當他一個人專註地開始進酒時,那些人才活泛起來。
「你們,一定要打我,把我當初打你們的統統還給我……」楊七哀號著,「你們要是不打我,就不是人做的,你們不是人做的,就是馬配的,驢日的,公雞母雞配出來的,從蛋殼裡鑽出來的扁毛畜生……」
這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楊七的表演,逗引得那撥無聊青年哈哈大笑。有一個調皮的傢伙,悄悄地溜過去,將半瓶啤酒,沿著那條懸掛在樹上的紅領帶,慢慢地倒下去。酒液沿著領帶三角形的角,一線串珠般地流淌到楊七的頭上。與此同時,被楊七虛構出來的發家致富的宏偉藍圖激動得酒興大發的孫龍孫虎兄弟竟然嗚天嗷地地划起拳來:「哥倆好啊——紅辣椒啊,八匹馬啊,十萬元啊——」
「你們不打我,你們就是那頭咬死許寶的公豬和馬戲團里的母狗熊雜交出來的怪物,」楊七狂妄地叫囂著,「誰也甭想叫我起來,我要把這地跪出水來。」
壞蛋們的召集者伍元,在萬般無奈之下,說:「楊七,七大老爺,七祖宗,俺們都敗了,行不?您當年打我們,那是代表政府管教我們,如果沒有您打我們,我們哪能改造好?我們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全仗著您那根小藤條抽打著呢!起來起來,」伍元對壞蛋們說,「來來來,我們合夥敬七老爺一杯,感謝他的教育之恩。」壞蛋們紛紛端起酒碗,欲敬楊七,但楊七抹了一把那滿臉的啤酒沫子,執拗地說:「別來這一套,這一套對付我根本不靈,你們不打我,我決不起來,殺人償命,借債還錢,你們欠著我的打,就該還我。」
伍元看看左右,無奈地說:「七大老爺,既然您這麼拗,我們不打你,看來是不行了。那就由我當代表,斗膽扇您一巴掌,咱們的賬,就算全了了。」
「一巴掌不行,」楊七道,「當初我抽了你們,少說也有三千藤條,今天,你們要抽我三千巴掌,少一巴掌也不行。」
「楊七啊,你這雜種,你真把我逼瘋了,我們這些老難友們的好好的一個聚會,被你攪得七零八落,你這哪裡是向我們道歉?你這是變了一套法兒欺壓我們啊……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哪怕你楊七是天上的星宿,我也要扇你一巴掌……」伍元往前一探身,抽了楊七那張梨形的臉龐一巴掌。
一聲響亮,楊七的身體晃了晃,幾近翻倒,但他立刻又挺直了。「打呀!」他凌厲地叫喚著,「這才一巴掌呢,還早著呢,你們不打夠三千巴掌你們就不是人養的。」
這時候,悶聲喝酒的洪泰岳把酒壺重重地暾在桌子上。他站起來,身體在大幅度搖擺中保持著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堅硬而筆直地指向這桌上的那幾個昔日的壞蛋,彷彿一尊安裝在隨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
「反了你們!你們這些地主、富農、叛徒、特務、歷史反革命,你們這些無產階級的敵人,競然也敢像人一樣,坐在這裡喝酒。你們,都給我站起來!」
洪泰岳雖已卸任數年,但餘威猶在,他的氣指頤使、他的聲色俱厲,讓這些剛摘帽不久的壞人條件反射般跳起來,汗水順著其中幾個人的臉膛,成串地流下來。
「你——」洪泰岳指著楊七,用更加憤怒的腔調,呵斥,「你這個叛徒,你這個軟骨頭,你這個向階級敵人屈膝投降的敗類,也給我站起來!」
楊七想站起來,但當他的腦袋碰撞到那條懸掛在樹權上的濕漉漉的領帶時,雙腿就像沒了筋骨似的軟癱下去,他的屁股往後蹭幾蹭,順勢靠在了杏樹上。
「你們,你們,你們——」洪泰岳像站在一艘在風浪中顛簸的小船上,身體搖擺不定胡亂指點著露天餐桌旁的人,開始了他的演說,他的演說,與莫言小說《後革命戰士》中那個「革命神經病」的演說幾乎一樣,「你們這些壞蛋,不要得意忘形!你們看看這天——」他欲抬手指天,幾乎跌倒,「這天下,還是我們共產黨的,只不過暫時出現了幾片烏雲。我告訴你們,誰給你們摘了帽子,那是不算數的,那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還要給你們戴上,給你們戴上鐵帽子,鋼帽子,銅帽子,用電焊焊在你們頭上,讓你們戴到死,戴到棺材裡去,這就是我,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給你們的回答!」他指點著靠在杏樹上已經打起呼嚕的楊七,罵道,「你這個變節分子,不但向階級敵人屈膝投降,你還投機倒把,挖集體經濟的牆角,」他側身指著吳秋香,「還有你,吳秋香,當初看你可憐,沒給你戴帽子,可你剝削階級本性不改,一有合適氣候,就要生根發芽。我告訴你們,我們共產黨,我們毛澤東的黨員,我們經歷了黨內無數次路線鬥爭的考驗,我們經過了階級鬥爭暴風驟雨鍛煉的共產黨人,布爾什維克,是不會屈服的,是永遠也不會屈服的!分田到戶,什麼分田到戶,就是要讓廣大的貧下中農重吃二遍苦重遭二遍罪!」他高高地舉起拳頭,喊叫著,「我們不會停止鬥爭,我們要打倒藍臉,砍倒這面黑旗!這是西門屯大隊有覺悟的共產黨員和貧下中農的任務!這是暫時的黑暗,這是暫時的寒冷……」
一陣馬達聲響,兩綹刺目的白光,從東邊傳過來射過來。我急忙將身體緊緊地貼靠在牆邊,以免被人發現。車聲停,燈光熄滅,從這輛草綠色的舊吉普車裡,跳下了金龍、孫豹等人。此種汽車,現在如同垃圾,但在八十年代初的鄉村,卻是那麼跋扈和僭越。由此可見,金龍這個農村黨支部書記,非同小可,他後來的發達那時即已顯出端倪。
洪泰岳的演說,實在是太精彩了,令我入迷,令我心潮激蕩。我覺得西門家大院就是一個話劇舞台,那大杏樹,那桌椅板凳,就是舞台上的道具和布景,而所有的人,都是忘情表演的演員。演技高超,爐火純青啊!老洪泰岳,國家一級演員,像電影中的偉大人物一樣,把他的一隻胳膊舉起來,高呼著:
「人民公社萬歲!」
金龍昂然進門,孫豹等人緊隨其後。眾人的目光,都投射到西門屯現任最高領導身上。洪泰岳手指著金龍,怒斥道:
「西門金龍,我瞎了眼。我以為你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是我們自己的人,但沒想到,你血管里流淌的還是惡霸地主西門鬧的毒血,西門金龍,你偽裝了三十年啊,我上了你的當了……」
金龍對著身邊的孫豹等人使了一個眼色,他們急忙上去,一邊一個架住了洪泰岳的胳膊。洪泰岳掙扎著,罵著:
「你們這些反革命,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狗腿子、貓爪子,我永遠不屈服!」
「行了,洪大叔,戲演得差不多了。」金龍把那把扁酒壺掛在洪泰岳脖子上,說,「回家睡覺去吧,我已經跟白大娘說好了,找個日子給你們結婚,您就等著和地主階級同流合污吧!」
孫豹等人架著洪泰岳朝外走去,洪泰岳雙腿像兩根大絲瓜一樣拖拉著,但他還是掙扎著扭轉頭,對金龍吼叫著:
「我不服!毛主席託夢給我了,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
金龍笑著對眾人說:「你們,也該散了吧?」
「金龍書記,讓我們這些『壞蛋』們共同敬您一杯……」
「金龍……大哥……書記,我們要大幹『紅』牌辣椒醬,紅遍全球,您幫我們貸上十萬元……」孫龍結巴著說。
「金龍啊,累了吧?」秋香以格外的親熱對這賢婿說,「我讓互助給你煮一碗龍鬚面……」
互助低著頭站在廂房門口,那頭神奇的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她的神情和髮式,猶如一個幽怨的宮女。
金龍皺著眉頭說:「這飯館,不要開了。這院子,要恢復當年的原狀,大家都搬出去。」
「那可不行,金龍,」吳秋香著急地說,「我的生意火著呢。」
「在這小小屯子里,能火到哪裡去?要火,到鎮上去開,到縣裡去開!」
這時,西廂房北邊的那個門口裡,走出了抱著嬰孩的迎春。這嬰孩,就是你藍解放與黃合作的兒子藍開放。你還說和合作沒有感情,沒有感情孩子怎麼生出來的?難道那時候就有了試管嬰兒?!呸,你這虛偽的傢伙。
「他姥姥啊,」迎春對秋香說,「求求你關門吧,每夜吵鬧,油煙酒氣,讓你外孫子也不得好睡啊。」
該出場的,差不多都來了。還缺藍臉,他也來了。他用鐵鍬,背著一捆桑樹的根,進了大門,誰也不看,走到吳秋香面前,說:
「你家地里的桑樹,把根扎到我的地里了,我斬斷了它們,還給你們。」
「哎喲,你這個老倔頭子啊,你說你還能幹出什麼事兒呀!」迎春吃驚地叫著。
一直仰躺在一張竹躺椅上睡覺的黃瞳走過來,打著哈欠說:
「不嫌累你就把那些桑樹全刨了去,這年頭只有笨豬才靠農業吃飯呢!」
「散了!」金龍皺著眉頭,轉身走進西門家那堂堂的正房。
人們悄無聲息地散了。
西門家大院的門沉重地關閉。屯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我和無家可歸的月亮還在悠逛。月光像涼森森的沙土,落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