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天傍晚你一到大門外邊,我就嗅到你身上沾染了一股不但令人愉悅令狗也愉悅的氣味。這氣味與你平日里與女人握手、與女人同桌吃飯、與女人摟抱著跳舞時所沾染的氣味大不相同。甚至與你跟女人性交後的氣味都大不相同。~~什麼事都瞞不了我的鼻子——大頭兒藍千歲目光炯炯地說。
他的神情和眼色使我意識到,此刻,不是龐鳳凰生養的那個與我的關係複雜得無法稱謂的異秉孩子在跟我說話,而是我家那條死去多年的狗在跟我說話。
什麼都瞞不了我的鼻子,他自信地說,1989年夏天,你到驢鎮去,名為檢查工作,實則與你那幾個鐵哥們兒——驢鎮書記金斗宦、驢鎮鎮長魯太魚、驢鎮供銷社主任柯里頓一起吃喝玩樂打撲克。每到周末縣裡的幹部大半都竄到鄉下去吃喝玩樂打撲克。我從你手上聞到了金、魯、柯的氣味,這些人都到咱們家裡來過,在我頭腦中那個氣味儲存庫里,存有他們的檔案。一嗅到氣味我馬上就想到了他們的相貌、聲音,你能瞞得了老婆孩子但你瞞不了我。你們中午吃了運糧河裡的甲魚,吃了當地名產黃燜雞,還吃了蟬的幼蟲與蠶蛹,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懶得一一敘說。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從你襠問嗅到了一股腥冷的精液氣味與橡膠避孕套的氣味。這說明,你們在酒足飯飽之後,去找小姐「打炮」了。驢鎮瀕臨大河,物產豐富,風景優美,沿河一字排開數十家酒店、髮廊,其問有許多美色女子半公開地從事古老的職業,這事兒,你們都心照不宣。我是一條狗,不負責「掃黃」問題,我把你這件風流事兒抖摟出來的目的是想說明,即便與你有過性關係的女人,她的氣味也是浮在你的基本氣味外邊,你認真地洗上一個澡,往身上噴洒點香水,就基本上可以把她的氣味清除或者掩蓋,但是這一次卻不同,這一次你身上沒有精液氣味,也沒有她的體液氣味,但分明有一股極其清新的氣味與你這個人的基本氣味發生了混合,使你的基本氣味從此發生了變化。於是我就明白了,你與這個女人之間,已經產生了深刻的愛情,這愛情滲人了你們彼此的血液、骨髓,無論什麼樣的力量,也難把你們分開了。
你那天晚上的表現,實際上是一次徒勞的掙扎。你吃完飯後竟然去廚房裡洗了碗,然後又詢問了你兒子學習方面的情況。這些不尋常的表現讓你妻子心中感動,她主動地為你泡了一杯茶。這一夜,你與妻子性交一次。按照你的統計,這是你們夫妻之間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從氣味的濃度上判斷出你們這次性生活質量差強人意,但我知道這是徒勞的。因為這過程當中,有一種在道德自律之下的歉疚之情暫時地壓制了你生理上對她的厭惡,而那個女人注人到你體內的氣味猶如種子,尚在萌芽狀態,一旦發芽開花,無論什麼力量都難以使你回到老婆身邊。我從你的氣味變化上,預感到你已重生,而你的重生,就意味著這個家庭的死亡。
關於氣味問題,對一條狗來說,那是性命攸關。我們通過氣味感知世界,通過氣味認識世界,通過氣味判斷事物的性質並決定我們的行動,這是我們的本能,並不需要特別訓練。人們訓練工作犬並不能使狗的鼻子更靈,而是教會狗如何把氣味用行為標識出來讓鼻子不靈的人用眼睛感知,譬如把罪犯的鞋子從一堆鞋子里叼出來。對狗來說,叼出來的其實是那個人的氣味,而人看到的是那個人的鞋子。休怪我喋喋不休,我對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在狗面前,你沒有隱私也沒有秘密,一切都袒露無遺。
那天你一進門,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我就把龐春苗的氣味辨析出來,她的形象隨即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她那天穿的衣服也漸漸清晰,你辦公室發生的事情就彷彿發生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的甚至比你還多。因為我從你身上嗅到了她例假的氣味,而你並不知道。
從我到你家那天至你與龐春苗接吻那天,將近七年的時間,我從一隻毛茸茸的小犬變成了一隻威武的大狗。你兒子從一個幼童成長為一個四年級小學生。這期間發生的事情可以寫成一部大書也可以一筆帶過。毫不誇張地說,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裡,每一個牆角的拐彎處,每一根路邊的電線杆上,都被我「滋滋」過。當然,我「滋滋」過的地方也不斷地被別的狗的「滋滋」覆蓋。這縣城常住人口四萬七千六百餘人,流動人口平均兩千。常住狗六百餘條。這縣城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你們有街道,有社區,有組織,有領導。我們也差不多。縣城裡的六百餘條狗中,有四百餘條是本地的土狗,它們亂配一氣,血統混亂,目光短淺,膽小怕事,自私自利,難成氣候。有一百二十餘條德國黑背狼犬,但純種的也不多。其餘的還有二十餘條北京哈巴狗,四條禿尾巴的德國羅維娜,兩條匈牙利維茲拉,兩條挪威雪橇犬,兩條荷蘭斑點狗,兩條廣東沙皮狗,一條英格蘭金毛獵犬,一條澳洲牧羊犬,還有一條藏獒,還有十幾條根本不能叫狗的俄國尖嘴和日本吉娃娃。另外還有一條不知來歷的黃毛導盲大狗,它與它的主人女瞎子毛菲英形影不離,毛菲英在廣場上演奏二胡,它就靜靜地趴在她的腳前,對任何上前跟它套瓷的狗都置之不理。還有一條號稱「短腿英國紳士巴基度」的傢伙,是住在杏花小區一號樓的一個美容店女老闆新近弄來的。此物四腿粗短,身體扁長,狀如板凳。這樣的體形已經夠醜陋的了,更醜陋的是它那兩隻猶如大餅一樣拖垂到地面的耳朵。它兩隻眼睛布滿血絲,好像得了結膜炎。本地狗是沒有頭腦的烏合之眾,因此夜間的高密縣城基本上是我們黑背狼犬的天下。我,狗小四,在你們家吃得不賴,因為你一直當官,你欠著你老婆下邊那隻「嘴」的情,但你沒欠著她上邊那隻嘴的情。尤其是到了節假日,那些精美的食物,成箱成袋地飛來。你們家在冰箱之後又添置了一個巨大的冰櫃,但依然有許多食物變質發臭。可都是好東西啊。雞鴨魚肉是大路貨,不值一提,那些名貴的,如內蒙古來的駝蹄,黑龍江來的飛龍,牡丹江來的熊掌,長白山來的鹿鞭,貴州來的娃娃魚,威海來的梅花參,廣東來的鯊魚翅……這些被稱為山珍海味的東西,剛來時被塞進冰箱、冰櫃,但最終還是進了我的肚腸。因為你很少在家吃飯。因為你老婆是個油條肚子,她炸油條,賣油條,吃油條,很少動手烹制那些東西。我真是一條有口福的狗。縣城裡許多狗的主人比你藍解放官大,但他們家的狗吃得都不如我好。聽那些狗說,那些送禮的人,往他們家送的是錢和金銀珠寶,可往你們家送禮的人,全是送吃的。這與其說是送禮給你藍解放,不如說是送禮給我狗小四。我吃著山珍海味,在不到一歲時,就長成為縣城一百二十多條黑背狼犬中最大的一條。長到三歲時,我身高已達七十厘米,從頭至尾一百五十厘米,體重六十公斤。這些數據,都是你兒子稱量的,絕對沒有浮誇虛報。我有兩隻尖削的耳朵,黃褐色的眼睛,碩大堅固的頭顱,尖利的白牙,鱷魚般的大嘴,漆黑的背毛,草黃色的腹毛,平伸在後的尖削尾巴,當然還有超群的嗅覺與記憶。坦率地說,在這高密小縣裡,能跟我爭鬥的,只有那條棕色的藏獒,但這傢伙從雪域高原來到黃海之濱,整日迷迷糊糊,據說是醉氧,別說是打架,讓它緊跑幾步,就會氣喘吁吁。它的主人是「紅」牌辣椒醬縣城專賣店的老闆娘,此女是西門屯孫龍的太太,染著滿頭紅毛,鑲著滿口金牙,是美容店的常客,她搖擺著肥胖的身體走到哪裡,那條藏獒就氣喘吁吁地跟到哪裡。此犬在高原,足可以跟狼打架,但到了高密,哥們兒,就只能夾著尾巴做狗了。我說了這麼多,你總可以明白了吧?高密縣的幹部都歸龐抗美管,高密縣的狗都歸我管。但狗與人的世界畢竟是一個世界,狗與人的生活也就必然地密切交織在一起。
我先說說每天接送你兒子上學的事。你兒子六歲進入本縣最好的鳳凰小學。學校就在縣政府西南邊二百米處,新華書店、縣政府、鳳凰小學,恰好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這時候我已經三歲,正是青春好年華。縣城的地盤已經被我踩下來了,說咱家一呼百應,那絕不是誇張。只要咱家發出那種要求它們報告各自位置的叫聲,不出五分鐘,大合唱般的狗叫聲就會在縣城的四面八方響起。我們成立了以黑背狼犬為核心的狗協會,總會長嘛,當然是咱家,又按街道、小區下設了十二個分會,分會會長,都由黑背狼犬擔任,副會長嘛,本來就是擺設,讓那些雜種狗、中國化了的土洋狗擔任去吧,藉此也可表示我們黑背狼犬的雅量。你想知道咱家是什麼時間完成這些工作的嗎?告訴你,通常都是凌晨一點到四點之間,無論是月光皎潔的夜晚,還是星斗燦爛的夜晚,無論是寒風刺骨的冬夜,還是蝙蝠飛舞的夏夜,如無特殊情況,我都會出去踩點、交友、打架、戀愛、開會……反正是你們人能做什麼,我們就能做什麼。第一年的時候,我是從陰溝里鑽出去,從第二年夏天開始,我就停止了鑽陰溝的恥辱,我從西廂房門口起跑,第一步跳上井台,第二步斜刺著跳上窗檯,第三步,從窗檯跳上牆頭,然後飛身而下,降落在你家大門前那條寬闊的天花衚衕中央。井台、窗檯和牆頭都很狹窄,我所說的跳上去,無非是把那裡作為一個落腳點而已,像蜻蜓點水一樣,像在河流上漂浮著的木頭上奔跑一樣,我跳牆的動作精美準確,一氣呵成。縣檢察院存有我三級跳牆的錄像資料,他們院反貪局有一個立功心切的檢察官,名叫郭紅福,他化裝成查線路的電工,偷偷地在你家房檐下安裝了針孔攝像機,沒拍到你什麼證據,倒把我三點斜線跳牆的情景拍了下來。郭紅福家的狗是我們紅梅小區分會的副會長,一條幾乎可以混跡於北海道狐狸群的火紅色俄國尖嘴小母狗,我依偎在他的腳邊在卧室里看了這段錄像。當夜,在天花廣場的噴泉邊上,它嬌聲嬌氣地對我說:會長哎,你三點斜線跳牆的動作,好好精彩好好驚險啊!偶(我)家男女主人連看了十幾遍,一邊看一邊鼓掌,偶(我)家男主人說要推薦你去參加寵物特技表演大會呢。我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寵物?偶(我)是寵物嗎?尖嘴自知失言,慌忙道歉,搖尾掃地,媚態可掬。它還從那件據說是它的女主人親手給它編製的羊毛背心兜兜里摸出一塊散發著奶油氣味的狗咬膠遞給我,被我拒絕。這些玩意兒,徒有狗名,實則早已墮落成寵物,玷污了狗的光榮。
我馬上就說接送你兒子上學的事。你休嫌咱家噦嗦,我不把這些事情說明白,接下來許多事情你就聽不明白。
你兒子確實是個很有孝心的小孩,他初上學時,由你老婆用自行車接送,但你兒子上學的時問與你老婆上下班時問總是有衝突。這讓你老婆很辛苦。你老婆一辛苦就要發牢騷,一發牢騷就要罵你,一罵你你兒子就皺眉頭,由此可見,你兒子還是愛你的。你兒子說:媽,你不要接送我了,我自己去,自己回。你老婆說:不行,被車撞了怎麼辦?被狗咬了怎麼辦?被壞孩子欺負了怎麼辦?被拍婆子拍去怎麼辦?被歹徒綁架了怎麼辦?——你老婆一口氣連說了五個怎麼辦。當時社會治安確實不好,一是說縣城內遊盪著六個從南方來的女人販子,俗稱「拍婆子」,她們化裝成賣花的、賣糖果的、賣彩色雞毛踺子的,她們身上藏著一種迷藥,見了漂亮孩子,在腦門上拍一掌,那孩子就痴了,跟著她們乖乖地走了。還有就是工商銀行行長鬍蘭青的兒子被綁匪綁架,要價二百萬,不敢報案,最後花了一百八十萬才贖回。你兒子拍拍自己的藍臉說:拍婆子專拍漂亮男孩,我這樣的,跟著她們去她們也會把我趕走。如果有綁匪,你一個女人管什麼用?你又不能跑——你兒子瞅著你老婆的半邊殘臀說。你老婆很傷心,眼圈紅了,哽咽著說:兒子,你不醜,媽丑,媽是個半腚人……你兒子摟著你老婆的腰說:媽,你不醜,你是最美的媽。媽,你真的不用送我,我讓咱家小四送我。你老婆和你兒子的目光都轉移到我身上,我頗為雄壯的吠叫之聲,意思是向他們承諾:沒有問題,一切包在我身上!
你老婆和你兒子走到我身前。你兒子抱著我的脖子說:小四,你送我上學好不好?媽媽身體不好,上班辛苦。
哐!哐!哐!——我的叫聲震得梧桐葉子嘩嘩響,嚇得南鄰家院里那兩隻鴕鳥嘎嘎叫,我的意思是說:沒——問——題——!
你老婆摸摸我的頭,我對她搖搖尾巴。
所有的人都怕我們小四,你老婆問,是不是啊兒子?
是的,媽媽,你兒子說。
小四,那我就把開放交給你了,你們兩個都是從西門屯來的,一起長大,像親兄弟一樣,對不對?——哐哐!很對!——你老婆有幾分感傷地摸著我的頭,然後解開我項下的粗壯的鐵鏈條,對我招招手,讓我跟她走,走到大門口,她說,小四,你仔細聽好:早晨我上班早,要去賣油條。我把你倆的飯準備好。六點半,你進屋把開放叫起來,然後你們吃飯,七點半,你們往學校走。大門的鑰匙在開放脖子上,開放千萬記著鎖門,他忘了鎖門你就拽著他不讓走。然後你們往學校走,你們不要走近路,你們走大路,繞個彎沒什麼,安全第一;走路靠右邊,過馬路時先看左邊,到了馬路中間再看右邊,注意那些騎摩托車的,尤其注意那些穿黑皮夾克騎摩托車的,那都是些活土匪,都是色盲分不清紅綠燈。把開放送到校門口,小四,你往東跑一段,過馬路,往北跑到火車站飯店,我在廣場邊上炸油條,你對我叫兩聲,我就放心了。然後你就趕緊回家,你抄近路,從農貿市場那條巷子里,一挺正南,過了天花河上那座橋,往西一拐,就到家了。你長大了,陰溝鑽不進去,能鑽進去我也不讓你鑽,太髒了。大門鎖了,你進不去。就委屈你蹲在大門口等我回家吧。如果嫌太陽曬,你就到衚衕對面,東屋大娘家牆外有一棵寶塔松,樹下有陰涼。你趴在那裡可以打盹,但千萬別睡著,一定要看好咱的門。有一些小偷,身上帶著萬能鑰匙,冒充熟人敲門,無人迎門,他就把門捅開了。咱家的親戚你都認識,你只要看到生人用東西捅咱的門鎖,別客氣,上去就咬。上午十一點半我就會回來,你回家喝點水,立即抄近路去學校門口,接開放回家。下午,你送他上學後還是去我那兒叫兩聲,然後你跑回家,看一會兒門,就該往學校跑啦。鳳凰小學下午只上兩節課,放學後,天還早,你一定要看住他,讓他回家做作業,不要讓他瞎逛盪……小四,小四,你聽明白了嗎?
哐哐哐,明白啦。
每天早晨,你老婆上班前,把鬧鐘放在外邊的窗台上,對我笑笑。女主人的笑總是美好的。我目送著她的背影,哐哐,再見!哐哐,放心!她的氣味從門外的衚衕一直往北,然後往東,然後再往北。氣味減弱,與清晨的縣城氣味混在一起,變成一根細細的線。如果我集中精力跟蹤,會一直跟蹤到車站飯店門前她那個炸油條的鍋子前,但沒有必要。我在院子里轉轉,有主人的感覺。鬧鐘暴響。我跑進你兒子房間,少年的氣味撲鼻。我不願大聲叫,怕嚇著他。我對你兒子多好啊。我伸出舌頭,舔他的小藍臉。藍臉上有一層細細的茸毛。他睜開眼,說:小四,到點了嗎?汪汪,我用小嗓回答,起來吧,到點了。接下來他穿衣,胡亂刷幾下牙,像貓一樣洗臉。吃飯,幾乎總是豆漿油條,或者牛奶油條。我有時與他一起吃,有時不吃。我會開冰箱,也會開冰櫃。冰櫃里的東西和冰箱冷凍層的東西要提前叼出來,解凍後再吃,否則對牙齒不好。愛護牙齒,就是愛護生命。
第一天我們按照你老婆指示的路線走。因為她的氣味就在我們身後不遠處。她在跟蹤觀察我們,母親的心,可以理解。我跟隨在你兒子背後,距離一米。過馬路時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一輛車在二百米處往這開,不野,我們完全可以穿過去,你兒子也想過去,但我咬住了他的衣服拽住他。小四,你幹什麼?你兒子說,膽小鬼。但我不放開,我要讓女主人放心。等那車從我們眼前過去,我才鬆口,並做出一副高度警惕、隨時準備捨身救主的樣子,陪你兒子過馬路。從你老婆放出的氣味里,我知道她放心了。她一直跟蹤我們到了學校門口。我看到她匆匆騎車東拐、北上。我不走,小跑步跟在她的身後,與她保持一百米的距離。等她放好自行車,換上工作服,站在油鍋前,開始工作時,我才顛顛地跑過去。汪汪,我用小嗓告訴她,放心。她臉上一片欣慰,氣味中有愛的味道。
從第三天開始我們便開始走近路了。我叫你兒子起床的時間也從六點半改成了七點。問我會不會看錶?笑話!我偶爾也打開電視機,看看足球賽,我看歐洲杯,看世界盃。寵物頻道我是從來不看的,那些玩意兒,根本不像有生命的狗,像一些長毛絨的電子玩具。奶奶的,有些狗,變成了人的寵物;有些狗,把人變成寵物。在高密縣,在山東省,在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把人變成寵物的狗,捨我其誰也!藏獒在西藏時,與人是平等的,夠腕,有尊嚴,但一到內地,立即墮落,你看看孫龍老婆屁股後邊那傢伙,空有一副虎狼貌,但嬌喘微微,扭扭捏捏,跟林黛玉得了一樣的病。可悲也夫!可嘆也夫!你兒子就是我的寵物,你老婆也是我的寵物。你那個小情婦龐春苗也是我的寵物。如果咱倆不是多年的老關係,你帶著她身體里那股新鮮蛤蚌般的氣味回來跟你老婆提出離婚時,我一口就咬死你了。
我們出大門,橫過東西向的龍王廟大街,然後北行,穿一條簸箕巷,過百花橋,從農貿市場西頭,一直往北,走探花衚衕,漫長的探花衚衕,然後直插到縣府前的人民大街上,左拐,二百米,就到了鳳凰小學的大門口。這一段路,即便我們沿途如母雞下蛋,二十五分鐘也足夠了。如果快跑,只需十五分鐘。我知道你被老婆和兒子趕出家門後,經常站在辦公室的窗口,手持一架俄羅斯望遠鏡,看著我們從探花衚衕跑過來。
下午放學後,我們並不急於回家。你兒子總是說:小四,我媽媽這會兒在哪裡?我集中精力,找出你老婆那條氣味線,一分鐘內便可確定她的方位。如果她在油條鍋前我就對著北方叫兩聲,如果她在家的方向我就對著南方叫兩聲。如果她在家我死活也要把你兒子拽回去,如果她在油條鍋那裡,乖乖,那我們就撒了歡了。
你兒子真是一個好兒子,他從來不像那些壞孩子一樣放學後背著書包在大街上閑逛,從一個小攤到下一個小攤,從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你兒子唯一的愛好是到新華書店裡租看小人書,偶爾他也買幾本,但更多的是租看。負責賣小人書和租小人書的就是你那個小情人。不過我們在那兒看書時她還不是你的情人。她對你兒子特好,氣味里有感情,並不僅僅因為我們是她的常客。她的容貌我不太注意,我陶醉在她的氣味里。我掌握著這縣城的二十萬種氣味,從植物到動物,從礦物到化工產品,從食品到化妝品,但沒有一種氣味比龐春苗的氣味讓我更喜歡。平心而論,這縣城裡氣味美好的美人大約有四十個,但都被污染了,不清純了,有的乍一聞相當不錯,但一會兒就發生變化。唯龐春苗的氣味如山裡流出的清泉如松林問吹來的微風,清新單純,永不變質。我非常渴望著能被她撫摸幾下,當然我不是那種寵物式的渴望,我是……媽的,再偉大的狗也有片刻的軟弱。按說,作為一條狗我就不能跟進書店,但龐春苗給了我這個特權。新華書店是縣城最冷清的商品交易場所,只有三個女售貨員,兩個中年婦女,一個龐春苗。那兩個中年婦女對龐春苗十分巴結,原因不說自明。莫言那小子是書店少有的幾個常客,他把這裡當做賣弄的場所。他自我吹噓,不知是發自內心呢還是胡亂調侃。他喜歡把成語說殘,藉以產生幽默效果,
「兩小無猜」他說成「兩小無——」,「一見鍾情」他說成「一見鍾——」;「狗仗人勢」他說成「狗仗人——」。他一來龐春苗就樂了。龐春苗一樂那兩個中年婦女就樂了。他那丑模樣用他的言語方式說那可真叫「慘不忍——」,但就是這樣「慘不忍——」的一個人,競讓高密縣氣味最美好的姑娘喜歡他。究其原因,依然是氣味,莫言的氣味與那種煙農烘烤煙葉的泥巴屋裡的氣味相仿,龐春苗是一個潛在的煙草愛好者。莫言看到坐在店堂一角出租書攤前專註看書的藍開放,上前去揪耳朵。然後對龐春苗介紹,這是縣社藍主任的兒子。龐春苗說我早就猜到了。這時我叫了兩聲,提醒開放,他媽媽已經下班,氣味已經移動到五金交電公司門口,再不走就不能搶在她前頭回家了。龐春苗說:藍開放,快回家吧,你的狗提醒你了。她對莫言說:這狗真靈,有時候開放讀書入迷,叫不應,它就會跑進來,拽著他的衣裳把他拖走。莫言探頭看看我,說:這傢伙,真是「如狼似——」。
「慘不忍——」莫言說我「如狼似——」,
「豆蔻年——」龐春苗對我微微笑。「慘不忍——」莫言「發自內——」地讚歎:真是條好狗!對小主人是「赤膽忠——」。二人一齊大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