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票?」孟以安在電話里語氣疑惑。
「對啊,送你的,我們劇場的迎春精品劇目,特別適合親子觀賞,電子票我給你發過去了,兩張成人票附一張兒童票。這周六下午。」李衣錦說。想了想,又特意強調,「要一起來啊!你和邱老師帶球球來,一家人一個都不能少。」
孟以安覺得李衣錦說話奇奇怪怪的,掛了電話,打開她發過來的電子票看了一眼,也沒深究,順手轉發給了邱夏,然後繼續在辦公室里忙自己的事情。
過了二十多分鐘,邱夏回復:「剛下課。球球能愛看這個???」
孟以安看著三個問號輕笑了一聲。球球對戲劇並沒什麼興趣,他倆都知道,讓她在劇場里一動不動坐一下午,估計還不如她爸順便把她扔到他課堂上聽他跟學生侃大山有意思。孟以安捏了捏眉頭,心想。
這事邱夏也沒少干。他帶球球的時候,偶爾會把她領到學校去,球球也不懼場,見誰都能嘮兩句,是邱老師學生口中的小明星。
而邱老師是他們的大明星。孟以安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大學的教室里,他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戴著現在看很土但那時很流行的黑框眼鏡,隨意地盤腿坐在第一排的空桌子上,微微聳著肩,手裡捏著粉筆,和一個神情嚴肅的女學生激烈地探討萊辛的《拉奧孔》。其他的同學都托著臉認真地聽,沒有人打斷。他歪著頭認真地看著對方,講話清晰而略慢,咬字很特別,捲舌會讀得格外卷一點,話尾會稍稍拖一點長音。他眼裡閃著犀利的光,那道光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道特別的色彩。
孟以安從後門溜進教室,坐在角落裡,趴在桌子上聽了一會,每個字都聽得懂,合起來一句也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覺得桌子上這個口若懸河的老師很迷人。
同學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散去的,孟以安被這位老師敲桌子叫醒的時候,差點把口水滴到自己袖子上。
「這位同學,下課鈴都叫不醒你?」他笑眯眯地問,「我看你剛進來,不是這個班的吧?」孟以安眼睛一轉,反問,「那你猜我是哪個班的?」
「那我怎麼知道,」他笑,「文學院本碩博沒一個學生我不認識的,就沒見過你。」見過才怪。她在心裡忍不住偷笑。「謝謝老師治好了我的失眠,老師再見。」
她火速從教室後門溜之大吉。他在身後笑著應了句,「不客氣,再來啊。」
孟以安完全沒想到自己會溜進陌生的大學課堂上睡到口水都流出來,她已經連著兩個月失眠了。研究生畢業之後,她一直在金融公司任職,連續五年滿世界飛,沒日沒夜的高壓力高強度工作從精神到身體地壓垮了她。醫院診斷是中度焦慮,她思索再三,辭了職。沒了事做的第一個星期,她每天仍然到凌晨三四點才能勉強淺睡,醒來以為已是早上,看錶卻只走了四十分鐘,她已經忘記怎麼正常生活了。
朋友擔心她狀態出問題,推薦她去聽一個心理學專家的講座,在大學的禮堂。但她坐了五分鐘就放棄了,那個專家講話的樣子太像她最討厭的一個客戶了,多一秒她都聽不下去。
於是她在久違的大學校園裡閑逛,混進學生食堂吃了飯,在球場外面看了一會年輕人們打球,然後隨便進了一個教學樓,一個一個教室逛過去,沒想到還真歪打正著地治好了失眠。唯一後悔的是溜得太早,忘了問那位老師貴姓,下次再失眠可怎麼辦呢,心裡多少有點遺憾。
孟以安是個行動派,絕不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晚上她一回家就用電腦打開了學校的網站,搜了一下文學院的師資名錄。
沒有這個人。
難道是照片跟本人差得太多沒認出來?那個老師看起來年輕得很,不會是教授院長,但年紀對得上的男老師就那麼幾個,一眼就看出來不是。
她倒在床上,一頭霧水地琢磨著,就那麼睡了過去,沒有鬧鐘,醒來時竟已過正午。
不管怎麼樣,失眠是好了。孟以安真想給這位老師送一面錦旗,寫上失眠患者必備之良藥,但苦於沒有恩人姓名。
辦法總比困難多。下一周的同一天同一時間,孟以安又去了那天的教室。學生應該還是那批學生,她認出了上次跟那個老師討論的不苟言笑的女生,但老師卻是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先生。
孟以安沒進教室,在走廊里踱來踱去,滿心疑惑,好不容易等到下課,她看到老先生走了,連忙叫住那個女生。
「同學,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上個星期教你們這門課的老師是誰啊?」
女生仍然板著一張嚴肅的臉,「哦,你說的是邱夏師兄。他是我們教授帶的博士,上周他代的課。」
等邱夏又來代課的那天,他遠遠地看見了在教室門外等著的孟以安。「早知道你不是老師,」孟以安說,「讓我好找。」
「不是老師怎麼了?」邱夏笑著說。
「正好,」孟以安也笑道,「我也不是學生。」
後來邱夏總是抱怨在孟以安面前毫無成就感。在學校他是明星講師,開的選修課其他學院的學生都慕名而來,他的課從來沒有空過座,更別說有人打瞌睡玩手機了。而在孟以安這裡,他的八斗之才唯一的功能就是用來助眠,比什麼熏香啊按摩儀啊褪黑素啊都有效。
以前被兩個姐姐定性為不婚不戀主義的孟以安第一次帶邱夏回家吃飯,是在2013年春節。那年家宴全家都喜氣洋洋,不僅因為工作狂孟以安破天荒帶回了男友,還因為十七歲的陶姝娜以市理科狀元的身份考上了名校,也就是邱夏任教的學校。老太太開心又激動,抹了好幾回眼淚,拉著孟以安的手說,你爸要是在,得有多高興。轉頭又囑咐著陶姝娜在學校里好好學習,又拜託邱夏多多照顧,陶姝娜也只能點頭答應,心道她一個機械工程的學生去找中文系的老師照顧什麼。
「咱們以安吶,總算也找到一個體己人了,以前我一直怕她不婚主義。」孟菀青說。
「我現在也沒打算婚呀,」孟以安說,「邱夏就是男朋友而已。」
「哎呀呀,行,你在咱家最說了算,媽都勸不動你。」孟菀青笑,「男朋友就男朋友唄,你倆都處了有好幾年了吧?結婚還不是遲早的事兒。」
孟以安和邱夏對視了一眼,都笑笑沒說話。
「咱們娜娜也念大學了,」孟明瑋插嘴,「將來要是在學校里早戀,可得拜託邱老師幫我們看著點。」
「姐!」孟菀青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大學哪還算早了?咱們娜娜去了名校,條件優越的年輕人有得是,要是有了意中人,那還不得趕緊抓住機會?可不能像她小姨一樣,拖到三十五六還不結婚。」
孟菀青一邊說,一邊頗有深意地看了自己女兒一眼。
「意中人有什麼用。」陶姝娜哼了一聲,「你當人家是意中人,人家當你什麼都不是。」
「這孩子,情竇初開了吧,亂七八糟的懂得還挺多,罵誰呢。」孟菀青不以為意地笑道。
大家席間說笑暢聊,相談甚歡,只有李衣錦一邊默默吃飯,一邊看著強裝開心但並不想加入話題的自己爸媽,以及其他真的開心的家人們。她第二次考研了,成績還沒出來,一家三口的心都懸著,年不可能過得好,加上她媽剛剛得知周到的存在,罪上加罪,已經十幾天沒給她好臉色了。看著陶姝娜一家人熱熱鬧鬧,她實在是擠不出一個笑容來。
但飯桌上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感受,只有孟以安臨走的時候戳了她手臂一下。「你怎麼回事?一整天都是蔫的。」
李衣錦囔著鼻子說,「成績還沒出來。」
孟以安恍然大悟,同情地拍拍她肩膀,「難怪就你們一家三口耷拉著苦瓜臉。」「廢話。」李衣錦說,「你們都是喜事臨門,只有我在等著判刑。」
「好啦好啦,」孟以安拉著李衣錦躲遠了一點,輕聲說,「裝裝樣子哄老太太開心還不容易。就你最實誠,裝都裝不出來。」
李衣錦疑惑地看著她。
「如果說出來能讓你也同情我一點的話。」孟以安嘆了口氣,說,「我也等著判刑呢。」「你怎麼了?」李衣錦下意識地問,「邱老師看起來那麼文質彬彬,他不會打你吧?」
「胡說八道,」孟以安瞪了她一眼,「他打我幹什麼。」「那你判什麼刑?」
「我懷孕了。」孟以安說。
李衣錦差點叫出聲,孟以安有先見之明地捂住了她的嘴。「你怎麼不跟姥姥說啊?」李衣錦支吾著問。
「我還沒考慮好,所以先不告訴她。」孟以安說,「別給我說漏了。」
兩個人躲在角落裡說小話,被孟明瑋遠遠地看到了,白了一眼。「沒個正型。」她說。
「媽,那你說,當年我爸是你的意中人嗎?」
現在陶姝娜回想起十七歲那年問的這個問題,只覺出無盡的諷刺。
陶姝娜的人生在外人看來是無比順遂的,在她父母的問題困擾到她之前,她的小腦瓜除了被各種感興趣的好玩的東西塞滿之外,就只有一個始終繞不過去的難題。
說是難題好像不太恰當,卻又再恰當不過了。青春期的她跟她媽傾訴過這個問題之後,她媽就笑著說,「根據你的描述,這分明就是你的意中人嘛!」
是意中人,也是難題。
這位難題名叫張小彥,是比陶姝娜高兩屆的高中學長。陶姝娜從高一時就開始崇拜他,但還沒來得及在競賽訓練的時候說幾次話他就高考畢業了。陶姝娜高三的時候放棄了保送資格,就為了跟他念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欣喜若狂的陶姝娜左挑右選準備了禮物,進了大學就去跟他表白,他打開了陶姝娜送的禮物,是一個精緻的火箭模型,她挑了好多天才選好的。
不過他臉上並沒有出現陶姝娜所預期的驚喜,而是困惑地皺起了眉頭,有些尷尬地說,「……你這個玩具,是學齡前小孩玩的嗎?」
陶姝娜一愣,連忙辯解,「不是啊,這上面寫了,成人也可以玩,你看,八歲以上,寫了。而且,我知道你喜歡火箭模型,特意給你找的,這個模型的原型是……」
「俄羅斯的東方號,我知道,」他說,「我小學的時候就已經有好幾個了,現在早就不玩了。」
「……好吧,看來是我不夠了解你,」陶姝娜倒沒覺得丟臉,繼續不死心地說,「我就是想說,我從高一就崇拜你了,一直到現在,我,我今天就是來跟你表白的。」
「你喜歡我?」他問。
陶姝娜點點頭。
「……我覺得,還是好好學習吧,」他說著,打開書包,拿出文件夾里夾著的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日程計劃表,「我下個學期的日程排太滿了,怕是抽不出時間來談戀愛。」
陶姝娜愕然,看了看他的那張表,真的是排滿的日程,從早上六點鐘起床到晚上12點入睡,從每天的各類項目時間分布到最後的一天總結,學業,社交,娛樂,休息,完美銜接,沒有一秒鐘浪費。
「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我一會有實驗課。」他真誠地把那個禮物遞還給陶姝娜,「既然沒有答應你的表白,我也不能收你的禮物,你自己留著玩吧。」
那是陶姝娜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重要的挫折,也是她開始意識到,地球不是繞著她轉的,這世界上也存在著對她的喜歡和崇拜無動於衷的人。兩情相悅,原來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而她一直以為兩情相悅多年如一的父母的恩愛婚姻,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虛假而可笑。
「你說,是不是愛情沒了婚姻還能照樣繼續啊?」陶姝娜擺出一副學術探討的樣子,認真地問李衣錦。
李衣錦腦子裡正琢磨著周末的事,被陶姝娜一問,嚇得一個激靈。
「怎麼突然問這個?」她心虛地看了一眼陶姝娜,「你是有愛情啊,還是有婚姻啊?」
「那倒沒有。」陶姝娜說。她倒沒去想自己的事,張小彥在國外,再遠她也夠不著。「我今天看見邱老師了。」她說。
「啊?」李衣錦驚恐地抬起眼。
「就在他們系樓停車場附近。但是奇怪的是,有個女的在他車旁邊等他,還挺年輕挺好看的,倆人看著怪親密。哎,他不會出軌了吧?那小姨怎麼辦啊?」
陶姝娜說完,就看到李衣錦臉色古怪。「怎麼了?」「他也出軌了?」李衣錦愕然地說。
「也???」陶姝娜疑惑地反問。
李衣錦只好把她去孟以安公司看到的說了。
「你還約他們三口人去看戲?」陶姝娜突然被勾起了好奇心,「哇噻,這是什麼修羅場,我也想看戲,你還有多餘的票嗎?」
「……沒有。」李衣錦說,「你什麼態度啊?我都快糾結死了。這下可好,不會他倆雙雙出軌吧?這麼狗血的事怎麼被咱們家人攤上了?」
「會不會……」陶姝娜眼珠一轉,「小姨觀念那麼開放,邱老師又風流倜儻的……」「你想說什麼?」李衣錦完全沒懂陶姝娜的意思。
「他倆,open relationship啊!」陶姝娜說,「都什麼時代了,只要兩個人達成一致,也不礙著別人,現代人對婚姻各取所需,你情我願,不是很正常嗎。」
「你說得輕鬆,」李衣錦說,「那你那個男神呢?讓你把他忘了找別人,你願意嗎?」「當然不願意。」陶姝娜立刻轉移話題,「你到底有沒有多餘的票啊?」
「沒有。賣光了。」
「你們那種劇院票也能賣光?還真有人帶孩子去看木偶戲啊?」陶姝娜忍不住吐槽。
「不是木偶戲哦,是英國著名兒童劇團的巡演,衣服都穿得很漂亮的,歌也唱得很好聽哦!」李衣錦指著宣傳海報上的劇照,擺出虛偽的笑容向一臉懵的球球解釋。
「你過年都沒見到姐姐,今天姐姐請你看戲,不開心嘛?」孟以安拍了拍球球腦袋,轉身看見了走過來的陶姝娜。
「你怎麼也來了?」孟以安更覺奇怪了。
「……我啊,那個,晚飯一起吃啊?」陶姝娜順口胡說,「上次吃飯不是邱老師沒來嘛。」
「我就不了,一會看完戲我有點事先走,你們一起吃晚飯吧。」邱夏笑著說,「學校有點事。」
「哦。」陶姝娜話裡有話,「邱老師周末學校也有事啊?我們系老師周末連實驗室都不來,中文系那麼忙?也有實驗要做?」
李衣錦把陶姝娜拉到一邊。
「你來幹什麼,又沒有票。」李衣錦瞪她一眼,「別亂講話。」
「我沒亂講話,」陶姝娜說,「他倆要真是那種關係,我還要說一聲佩服呢。」
一家人檢了票進場,李衣錦和陶姝娜買了咖啡在露台邊的落地窗前坐下。平日里沒有觀眾時,這裡也是他們約了人談事情或者僅僅留作工作空餘發獃的地方。午後的陽光照得人發困,心裡鬱結的情緒卻是絲毫沒有紓解。
「你們這裡環境還不錯。」陶姝娜說。
「就是小孩太吵了,別的都好說。」李衣錦說。雖然大人小孩各有討厭,但她更討厭小孩,好在劇院雖然是服務小孩的,她打交道的還是大人。
「看球球的樣子,也和以前一樣活蹦亂跳的,一家人關係很好啊,」陶姝娜若有所思,「姥姥壽辰那
天你沒在,球球把她爸打扮成艾莎公主,她爸又唱又跳各種配合,感覺不像是感情破裂的樣子。」「感情破不破裂,在孩子面前盡到父母之責也是底線吧。」李衣錦說。
陶姝娜愣了愣,「是吧,」她說,「所以那麼多父母瞞著孩子,其實感情早就破裂幾十年了。」「他倆不是球球出生那年結的婚嗎?」李衣錦說,「什麼幾十年?」
陶姝娜搖搖頭,沒有再接話。
李衣錦倒也沒介意她走神,自顧自地琢磨著,「我還是不相信,他倆明明感情那麼好。」
邱夏的手機在觀看演出的時候一直震動,他沒有伸手去拿,孟以安也當沒聽見。球球倒是意外地安靜,全神貫注地一直盯著舞台。李衣錦說的沒錯,還真是一個挺有名的兒童劇團,這出歌舞劇
也很經典,小演員大演員們唱跳俱佳,演出賣力,陣陣叫好喝彩聲不斷,不僅台下的小孩們看得開心,父母們也看得津津有味,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無聊。散場的時候球球拉著孟以安的袖子,「媽媽,我下次還要來。」
「下次就不是他們跳啦,唱的歌也不一樣,不過你想來的話,下次咱們就來看別的。好不好?」孟以安說。
球球點點頭。
「我特意來就是要跟你們三口人一起吃飯的,」陶姝娜還想堅持,「邱老師這麼不給面子啊。」
「娜娜你什麼時候開始管你小姨夫叫邱老師的?」孟以安不解地打斷,「他有事不是很正常嗎,讓他愛忙什麼忙什麼去,咱們姐幾個吃飯。」
球球抬著頭看他們幾個打太極,突然脆生生冒出一句,「爸爸要去找肖瑤阿姨。」
幾個人一下子都噤聲了,李衣錦和陶姝娜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怎麼圓這個場。
邱夏反倒淡定地點了點頭,「我真有事,」他說,「下次我請你們,好不好?今天我就先走啦。」「這叫什麼事啊。」在飯桌上李衣錦低聲跟陶姝娜說。
「不然你集齊一家三口想召喚個神龍嗎。」陶姝娜說,「算了,正好邱老師不在,有什麼話咱們也可以直接說。」
「球球還在呢。」李衣錦說。
「球球都管人家叫那什麼阿姨了!」陶姝娜說,「你以為大人感情出問題小孩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她又不是傻子!」
說完她頓時覺得無意中自己把自己罵了,忍不住沮喪地嘆了一口氣。「我還是覺得不好。」李衣錦說。
「你倆說什麼悄悄話?」孟以安在對面冷不丁地問。
陶姝娜眼珠一轉,「球球,」她拿出自己的手機,「還沒上菜呢,姐姐給你放個動畫片看吧?」一邊又掏出了自己的耳機。
「我不愛戴耳機。」球球說。
陶姝娜不由分說地給她塞上。
孟以安看著她倆欲蓋彌彰毫無默契地擺弄球球,似乎隱約地猜到了她倆接下來要說的話題。
「那個,我就不兜圈子了啊。首先表明立場,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其次,」陶姝娜露出掩飾不住的八卦表情,「採訪你一下唄,什麼感想?你可是我身邊熟人里第一個嘗試開放式婚姻關係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的心路歷程。」
「開什麼開放?」孟以安愣了兩秒鐘,哈哈大笑。「你倆想什麼呢?」
「不是啊?」陶姝娜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行吧,你倆婚姻破裂了也別雙雙出軌啊,這道德污點,你倆在我心裡的形象再也不高大了。」
「誰出軌了。」孟以安瞪了她倆一眼。「我跟邱夏早就離婚了。」「早就?」李衣錦也忍不住大驚,「多早?」
「17年。」孟以安說。
「那時候就離婚了?!」李衣錦瞪大眼睛,「那年春節回家姥姥還問你們要不要二胎呢?!那時候就函T?」
「二胎暫時是沒有了,將來有沒有同母異父的就不知道了。」孟以安雲淡風輕地說。
正好服務員陸續來上菜,陶姝娜和李衣錦閉了嘴,半天沒說話,等菜上齊了,倆人終於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麼啊?!」
球球困惑地摘下耳機,把陶姝娜的手機還給了她,然後自己伸手拿了一塊她愛吃的糖醋小排,自顧自地啃了起來。
「還雙雙出軌。」孟以安說,「狗血劇看多了?我犯得著嗎。」
「那離婚你犯得著嗎?」李衣錦說,「不是說離婚不行,但那可是邱老師啊!」
「就說呢,」陶姝娜也說,「那可是邱老師啊!你結婚的時候怎麼說的?你不記得我們可記得!怎麼沒幾年就打臉呢?」
孟以安結婚的時候李衣錦和陶姝娜給她當的伴娘。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當伴娘,陶姝娜是因為剛上大學周圍還沒有人結婚,李衣錦是因為並沒有要好到可以給對方當伴娘的朋友。孟以安懶得操持婚禮,全都是孟明瑋和孟菀青幫著籌備的,光娘家擺酒就準備了不下一百個人的酒席,都是孟家這邊的親朋好友,孟以安表示過反對,老太太說,這婚禮不只是為你倆辦的,你爸在天上看著呢,孟以安就不作聲了。
春節去家裡吃飯的時候,她懷孕的事不僅沒告訴家裡人,也還沒告訴邱夏。回來後她照常出差,和邱夏在一起之後,她進了互聯網公司做運營,幾年時間熬到總監,不變的是仍然沒有工作日和休假之分,滿世界飛得腳不點地。但即使如此,三十五歲以上的互聯網公司女員工,在職場上也宛如半截身子入了土,都要紛紛開始考慮自己的下半輩子打算。第一次去醫院檢查之後,孟以安盯著片子上那個模模糊糊看不出形狀的東西,終於下定了決心要留下它。
倒也不是為了邱夏。給她更大觸動的,是春節回家時老太太說的一句話。「你爸走的這麼些年,要不是因為有你們,我也堅持不下來。」
她私下裡跟邱夏說,「別人老說,爸媽對孩子有多無私,其實爸媽是最自私的,養兒不過是為了自己活著有個盼頭。我以前總說自己不願意要孩子,現在變了,不過也是因為自己想多個念想。這樣一看,我根本就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無私。」
「人之常情,誰能比誰無私到哪去?」邱夏安慰她,「不管你是為了什麼想要這個孩子,我都接受,咱倆把錢倒一倒,明年換個大點的房子吧。下學期,我少開一門課,能再多點時間。」
證是領了,但被家裡盯著準備了婚禮之後,孟以安又退縮了。「這不是我風格,」她跟孟明瑋抱怨,「何必呢?我和邱夏都不請朋友去,去的都是我倆不認識的人。不過就是為了讓咱媽收一頓紅包,大家吃一頓喜酒而已,誰是新娘新郎有什麼區別?我雇個替身去他們都發現不了。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你懂什麼!」孟明瑋說,「媽把咱們姐仨的幸福看得比什麼都重,告訴親朋好友你出嫁了成家了,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算圓滿了。我知道你倆都是見過世面的人,觀念新,看不上咱家這些老舊傳統,就當是為了咱媽開心,行不?你看你把邱老師帶回家吃飯那天咱媽多高興?你們走後,她回去抱著咱爸遺像念叨了好久,又哭又笑的。你就孝順她這一回好不好?」孟以安紅了眼圈,沒有再拒絕。
婚禮那天,她挺著七個月的肚子艱難穿進改了三次的婚紗里,坐下來喘著粗氣。李衣錦和陶姝娜跑進來,扯著她的裙子左看右看,「我都沒怎麼見過你穿裙子,小姨,」陶姝娜說,「等你生完孩子以後,你也應該多穿穿,挺好看的。」
「怎麼樣,當新娘什麼感受?」李衣錦問。
「餓。」孟以安翻了個白眼。為了穿進婚紗,她早上沒吃飯。「我覺得我再餓下去,肚裡這個都要奮起反抗了。」
李衣錦從口袋裡拿出一塊糖。「你自己的喜糖。吃嗎?」「不吃,」孟以安推開,「難吃死了。我想吃油燜大蝦。」
「等儀式結束才能吃啊,你現在怎麼吃?妝會花的,裙子也不能弄髒。」李衣錦說。
孟以安沮喪地癱在裙子里,摸了摸肚子,感覺寶寶動了一下。「朋友,你等會啊,我也餓,我想想辦法。」
孟菀青風風火火地進來,看到陶姝娜和李衣錦,「你倆在這跟新娘子玩呢?趕緊出去幫忙!」一手一個把她倆拎了出去。
房間里靜了下來,孟以安四仰八叉地望著天花板出神。想當初她和邱夏剛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
約定只戀愛不結婚,雖然周圍很多朋友無法理解,但卻的的確確度過了特別愉快的幾年。不存在婚姻綁架的戀愛才是生活的助力而非阻力,那段時間即使工作再忙,壓力再大,每次出差回來有人接,加班回來有熱騰騰的宵夜,邱夏寒暑假有空的時候還可以陪她飛國外,忙碌卻絲毫不覺得辛苦。她一度覺得這樣過下去,再過五年,十年,直到退休都可以。
邱夏嘴上承諾得容易,會陪她共進退,但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呢?他原本就比她年紀小好幾歲,自己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真的能跟她一起來打突然變成困難模式的這一關嗎。
肚裡突如其來的一腳把她拉回了現實。「你啊你,」她無奈地嘆口氣,「等見了面,咱倆得好好講講規矩了。」
婚禮儀式開始的時候,李衣錦和陶姝娜作為伴娘先站在了台側。新郎先出場,司儀宣布了之後,全場等了好久,沒人出來。
陶姝娜忍不住吐槽,「邱老師不會逃婚了吧?」
「我小時候愛鬧,只有我媽給我講故事的時候才能安靜下來。我媽是在海邊一個小漁村長大的,我們姐妹三個,最喜歡聽她講海邊的故事,講蝦兵蟹將龍王爺,講鮫人泣珠,講打漁郎和水鬼,特別有趣。在城市裡生活久了,偶爾能來海邊靜一靜心,即使什麼都不做,都覺得小時候的那些快樂又回來了。」
「這麼看來,你還是有文學底蘊的嘛,怎麼我一給你講故事,你就睡過去呢?太不公平了。」「那是你講得不好。」
「哼。」
孟以安靠在邱夏肩膀上,婚紗外面披著他戴著新郎胸花的西裝外套,海邊的風有些急,也有些冷,衣襟總被吹開,她順手摘下邱夏的領帶,當作腰帶系在衣服外面,護住肚子。
邱夏撞進房間的時候孟以安嚇了一大跳。
「你怎麼進來了?一會不是還要堵門嗎?」她莫名其妙地問。「誰愛堵誰堵。」邱夏說,「你怎麼樣?沒不舒服吧?」
「舒服才怪呢,我又餓,裙子又勒,悶得透不過氣來,這崽子還老踢我。」孟以安咬牙切齒地說。邱夏盯著她,兩個人面面相覷了一分鐘。孟以安不知道他心裡在打什麼鬼主意。
「你現在最想幹什麼?」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如果沒有婚禮,你最想幹什麼?」「我現在?我就想去海邊吹風。然後吃油燜大蝦。」孟以安說。
孟明瑋和孟菀青沒找到新郎,來新娘房間一看,人去屋空。
陶姝娜和李衣錦也跟進來,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我去,」陶姝娜說,「我還以為邱老師逃婚,這怎麼回事,他倆一起逃婚了?這算私奔吧?」
「私你個頭,」孟菀青看看孟明瑋,「怎麼辦啊?媽還在席上坐著呢,大家都等著呢!」
後來孟菀青接通了孟以安的電話,她把司儀的話筒拿過來,把手機湊過去。
「大家吃好喝好啊,這婚就這麼結了!我倆祝大家幸福!沒毛病!」孟以安在那頭說。
倒也真是沒什麼毛病,親朋好友吃得開心,紅包也悉數收進了老太太的荷包。孟明瑋和孟菀青怕老太太生氣,一直提心弔膽地陪在身邊,卻看老太太紅光滿面胃口大開,還喝了好幾杯親朋好友敬來的酒。
「這孩子是在跟我較勁呢,」老太太咂吧咂吧嘴,「誰讓她從小就有主意,知道她怎麼鬧她爸都不會生氣。隨她去吧。」
餐廳里,孟以安心滿意足地剝著蝦,面前已經擺了一堆蝦殼,「有機會,將來咱們帶小孩去我媽長大的地方看看。」她對邱夏說,「可有意思了。」
「你不怕你媽怪你?」邱夏問,「我就這麼把你從婚禮上拐跑了。」「不會,」孟以安說,「我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明白我的人。」
「那她會不會怪我?她明白你,但是不明白我啊。」邱夏說。
「我明白你就夠了。」孟以安說。
後來李衣錦和陶姝娜問起她,她只說,「正因為他陪我逃了婚,我才值得跟他結這個婚。」
「這也太浪漫了吧,」陶姝娜心馳神往,「你倆真的是靈魂伴侶,就像那些電影里演的一樣,心有靈犀,浪跡天涯的那種,太美好了。」
而如今的她只能仰天長嗟,「完了,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陶姝娜露出痛苦的表情,「你跟邱老師都離婚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感情能永垂不朽?」
「……你剛才不還說小姨做什麼你都支持嗎。」李衣錦吐槽道。
「支持是支持,不影響我為愛情理想的破滅而感到悲傷。」陶姝娜說。「你悲傷什麼呀,」孟以安說,「你不是有你的愛情嗎。」
「我那都沒追到手過,哪算什麼愛情。」陶姝娜說。
「所以,你們真的沒可能了?但是球球還需要爸爸媽媽啊。」李衣錦說。
「沒錯啊,我倆只是分開陪球球而已,她現在也挺適應的。」孟以安說。「所以,你真的有新男友了?」陶姝娜問。
「嗯。」
「邱老師真的有新女友了?」「嗯。」
陶姝娜和李衣錦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嘆了一口氣。
直到吃完飯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還在消化這個巨大的八卦。
「你說,姥姥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樣啊?」陶姝娜若有所思地說。
「誰知道呢,當年他倆婚禮上跑掉,咱們不也以為姥姥會生氣嗎。」李衣錦一邊接話,一邊漫不經心地低頭劃著手機。
從搬家那天到現在,她雖然把周到從黑名單里放了出來,但是一個字也沒再跟他說。平日里他倆的朋友圈都只發工作,即使不說話,每天也能刷到幾條動態。她點進了周到的朋友圈,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周到在一家小創業公司工作,基本上一個人當好幾個人使,恨不得一天發二十條朋友圈,但從過年回來到現在,他一條朋友圈都沒發過。以前發的還在,不是把她屏蔽了,李衣錦覺得奇怪,沒忍住點開了她加過的一個周到的同事。還沒開口問,她就看到他同事最新的一條朋友圈。
「公司倒閉,幾年的努力一場空,打包滾蛋算了。」
她心裡頓時唿扇一下。周到這個悶葫蘆,什麼都不跟她講,還說年後回來要加班。公司都沒了,加的哪門子班?
「你先回去吧,」李衣錦跟陶姝娜說,然後走到路邊拿手機打車。「我有點事。」
門鎖密碼沒換,李衣錦開了門,客廳沒開燈,虛掩的卧室門透出光來。她走過去推開門,看見周到窩在電腦前戴著耳機打著遊戲,桌上亂糟糟的,堆著泡麵盒子和啤酒罐。
她心裡頓時像被點著了火,不是那種噼里啪啦瞬間燒得什麼都不剩的熊熊烈焰,而是溫吞又焦灼的火苗,一點一點地把她僅存的理智和冷靜畢畢剝剝地熬成枯萎的灰燼。
「今天不加班啊。」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語氣,說。
周到驚得猛一回頭,被突然出現的她嚇了一大跳,慌忙摘掉耳機。「啊,……不加班。」他心虛地說。
目睹過孟以安和邱夏的「神仙愛情」,李衣錦也曾反思自己和周到的關係。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們從未有過對對方的瘋狂痴迷愛慕,在最黏膩的熱戀期也像是一對度過了七年之癢而相敬如賓的老夫老妻。他們都不是會為愛情而不顧一切的人,也都不曾指望能夠遇到兩情相悅的意中人,之所以多年來仍在一起,僅僅是因為他們是彼此能夠找到的最優解而已。即使是最優解,也包含了無數清晰而無法容忍的缺點,這使他們在看著對方的時候,總能一邊嫌棄而一邊想到同樣值得嫌棄的自己,因而喪失了督促對方變成更好的人的努力。
「打遊戲爽嗎?」李衣錦問。周到愣了愣,沒說話。
「你還挺仗義的,」李衣錦說,「我當年失業了在家裡蹲的時候,受不了跟你提分手,你特別慷慨地說,你養我。你就真養了,那幾年我老換工作,房租都是你交的。現在你失業了,我還搬走了,你自己付房租嗎?真高風亮節啊。」
「你怎麼知道了?」周到問。
「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李衣錦說,「周到,你不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了,你三十來歲了,創業公司破產我理解,沒了工作我也理解,你應對的方式就是在家沒日沒夜打遊戲是嗎?」
周到被她說得心虛,沒吭聲。
「我以前以為,就算兩個人都很失敗,但總能靠著相互鼓勵,相互支持,把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怎麼咱倆就過成了今天這樣呢?」李衣錦心裡一酸,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你別哭了,」周到有些無措,想幫她擦眼淚,但還是收回了手,「我有在找工作……我有投簡歷,通過朋友找了兩個內推的職位,下周面試……我不是有意要瞞著你的。只是過年那段時間,實在不想影響你心情。」
「你影響的還少嗎?」李衣錦說,「周到,到今天我真的想問問自己,跟你在一起這些年是不是一個錯誤。」
周到沉默了許久,開口道,「可能兩個本來就沒有那麼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是錯誤吧。」這句殘酷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雖諷刺卻真實,讓她無言反駁。
回到和陶姝娜合租的住處,李衣錦剛關上門,陶姝娜就飛一般地從卧室里衝出來,興高采烈地沖她大叫:「中獎啦中獎啦!我今天太開心了!」
李衣錦冷著臉被她晃來晃去,嫌棄地把她的爪子從身上撥下來,「什麼好事?」她不耐煩地說。
「我男神回國了!我男神!我的意中人!我的人間理想!我們家張小彥學長回國了!啊!春天到了!為我祝福吧!」陶姝娜眉飛色舞地大喊,「不行,我要再開一瓶酒,一杯敬我的愛情,一杯敬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