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李衣錦還沒上班,門竟然被敲響了。她從貓眼往外看,是個男的,扛著一個巨大的長條形的包裹,一邊敲門一邊問「在家嗎!」
她嚇了一跳,連忙跑到陶姝娜房間推醒她,「快起來,有人敲門,不認識,要不要報警?你上次存的那個社區治安中心的電話在哪呢?」
陶姝娜眯著眼睛爬起來,走到門口一看,就把門打開了。「你幹嘛?!」李衣錦大驚。
「我認識我認識,我讓他來的。」陶姝娜說,「廖哲,我不是說了嗎,你來之前打個電話,我都沒起床呢。」
「我也沒手打電話啊,這麼大個東西,我親自給你搬上來!你們樓下還不讓停車,我得趕緊下去,行了!我走了。」
廖哲把這個巨大的包裹搬進屋裡放在地上,跟陶姝娜打了個招呼,正要走,看到一旁目瞪口呆的李衣錦。「這位是?」
「這我表姐,跟我一起住。」陶姝娜說。
李衣錦勉強點了點頭,就看到廖哲把目光落在她搬進來這麼多天都還沒全部拆箱完畢的瓶子上。「哇,這是高手啊!」他嘖嘖稱奇,「表姐你是收藏家嗎?」
「得了吧。」陶姝娜不屑一顧地打斷他,「您老人家收藏那麼多名表您怎麼不說是收藏家,別在這裝腔作勢。」
她把廖哲推出門,廖哲摸出手機來迅速點了幾下,「表姐,加個微信,你掃我。」「滾。」陶姝娜說。
李衣錦站在原地並沒有動,廖哲掃碼失敗被關在門外,喊道,「娜娜!那你把表姐名片推給我!記著啊!娜娜你最好了!」
「不許管我叫娜娜!我家人才能管我叫娜娜!」陶姝娜在門裡吼。
外面沒聲了。陶姝娜走到窗邊看了看,李衣錦也跟過去,沒一會就看見廖哲從樓里出來,上了他那輛炫酷的超跑。
「開超跑送包裹?」李衣錦疑惑地問陶姝娜,「你還有這麼個崇拜者呢?」
「不是啦。」陶姝娜一邊蹲下身來拆包裹一邊說,「以前本科同學。那天他回學校,沒躲開遇到了,就敘了敘舊,我說我要買個沙袋,他說他投的一個健身工作室最近倒閉了,一堆東西處理不掉,這個全新的訓練沙袋就送給我。我還以為他叫個閃送呢,結果他自己來了。」
「追過你吧?」李衣錦瞭然地笑了笑,問。「嗯啊。」
「你不是說你本科同學都怕你嗎?」李衣錦說,「這還有個不怕死的?」陶姝娜忍不住笑,「他可是最怕死的一個。」
當年廖哲沒有手腕脫臼,沒有肌肉拉傷,也沒有被猴子偷桃,就在陶姝娜英姿颯爽發表完單挑感言之後,正準備瀟洒離去,發現她漏了一個人,這個人一早就躲進了最後一排的桌子底下,左手緊緊扣住右手手腕,滿臉驚恐,瑟瑟發抖。陶姝娜上前把他藏身的桌子挪開,他嗷地一聲蜷成一團。
「別打我!別打我!」他哭道,哆哆嗦嗦地露出右手手腕,「別打我,我把我表給你,別打我!」「誰稀罕你的表……」陶姝娜話音沒落,還真被他的表吸引了目光,「嗬,看起來還挺貴。」
「貴,貴貴貴!我爸送我的上大學禮物,全球限量,真的!你不信你去搜!」他連忙說,「就別打我,求你了!」
於是他成了陶姝娜一戰成名傳說中唯一存活下來的那一個。傳說還說他尿了褲子,跑掉了他手工定製的皮鞋,但都是小道消息已經無從考證。有趣的是他後來對陶姝娜死心塌地,追了四年未果
仍然念念不忘。
李衣錦幫著陶姝娜把沙袋在客廳中央的地上安裝好,陶姝娜拍拍手,滿意地繞著走了一圈。「挺好,」她說,「你要是閑著沒事,也可以來打兩下解解壓。」
「不了吧,」李衣錦打量著沙袋,又忐忑地看了一眼旁邊箱子里她還沒收拾完的瓶子,「我明天就把我的瓶子搬到卧室去。」
李衣錦收拾了東西剛要出門,就收到一條新好友提醒,就是廖哲。她嫌惡地皺起眉頭,但還是通過了申請,並刪掉了最近的一條工作宣傳的朋友圈,又設置了三天可見,才把手機裝進口袋裡,出門上班。
沒了趙媛平時跟她說閑話解悶,吃完飯的休息時間李衣錦只好一個人到露台上去發獃。
「小李這段時間有點心事重重啊。」一個聲音從背後忽地冒出來,李衣錦嚇一跳,轉過身,是崔保輝。
「崔總,我就午休的時間出來放放風。」她說。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崔保輝最近找她說話的時候多了起來,他是演出部的主管,事可不少,還沒有清閑到無緣無故找她說話的程度。
「嗯。聽說你也跟男朋友分手了?」崔保輝問。「也?」
「啊,趙媛不也是因為分手才辭職的嗎。我就問問。」崔保輝說,但她莫名地覺出了些許欲蓋彌彰。「你問我還是問她?」
「不問她。那個,她辭職之後跟你聯繫過嗎?沒說過什麼?」崔保輝問。「說什麼?」
「沒有就算了,沒事,沒事。」他打了個哈哈,到一旁吧台點了杯咖啡,晃著步子到樓上辦公室去了。
李衣錦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是趙媛辭職之後他才有意沒意找她說話,好像想打聽點什麼,但又磨磨唧唧什麼都沒說,讓人費解。
心裡正在奇怪,看到手機上彈出新信息,又是廖哲。「表姐,我是廖哲,很高興認識你。」
哪裡高興了?李衣錦沒有理他。
「聽娜娜說,你在兒童劇場工作?」他又說。
李衣錦想了想,回復道,「如果你覺得跟我套近乎就能追到陶姝娜的話,勸你省省。她也不會聽我的,我跟她也沒那麼近。」
廖哲像是屏蔽了她的回復一樣繼續說,「感覺做這樣工作的也是很有童心的人啊。」李衣錦沒再搭理他。
「是啊是啊,我們家姑娘在兒童劇場工作。對對對,她喜歡,多有童心啊!雖然工資不高,但是她開心!好的好的,你給我一個聯繫方式,我啊,催催我們家孩子,讓他倆趕緊聯繫上,有空約個飯。就算不成,也能做個朋友不是!」孟明瑋說完,掛斷電話,門鈴就響了。
「媽吃飯了沒?」孟菀青興沖沖地進了家門,「我鄭哥剛帶回來的螃蟹,知道咱媽愛吃海鮮,特意給我留了一箱,等下個月休漁就吃不到了。趕快放冰箱,一會冰袋該化了。」
跟在孟菀青身後的是個戴著眼鏡的微胖中年男人,穿著樸素,進門也沒動,就憨厚地笑。鄭哥是孟菀青的高中同學,孟明瑋以前就記得他。他總跟孟菀青一起來看老太太,每次都買好多老太太愛吃的東西或是看起來很貴重的補品。孟明瑋有時候覺得欠人人情,偷偷問過孟菀青,孟菀青就滿不在乎地說沒事。
「媽昨晚腰疼沒睡好,今天起得晚,」孟明瑋說,「我還沒做飯呢,你們先坐,中午一起吃飯。」「不了,」孟菀青說,「下午我還有事,就是把螃蟹給媽拿過來,等媽醒了你告訴她就行。」
兩個人打了招呼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孟明瑋從窗外往樓下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挽著手,上了一輛奧迪。和孟菀青過年時開回來那輛有點像,但又不是同一輛。
孟菀青坐在奧迪副駕上刷手機,看到陶姝娜發了張自拍在朋友圈,就在他們系的樓前,她只露出了半張臉,遠處是看起來完全不知道她在拍照的張小彥,低著頭玩手機,看不清表情。
「你特意過來等我?」張小彥問陶姝娜。
「對啊,上次聽說你回來了,我過來找你沒遇到,王老師說你走了。」陶姝娜說。「那你怎麼沒給我發微信?」
「他們說你心情不好,我哪敢騷擾。」
張小彥沒說話,不作聲地往前走,陶姝娜就亦步亦趨地跟在他旁邊。「所以,你是真的心情不好嗎?」
」 「
「是因為失戀嗎?」 」
」
「你什麼時候去入職?」
張小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
「王老師說的,我申請實習的時候問他要推薦來著。」陶姝娜說,「全院的老師都知道我想追你,連實驗室的學弟學妹都知道。雖然我明白,你剛失戀,這樣的時候跟你說這些,不太合適,但我也想告訴你不需要有壓力,我沒想讓你怎麼樣,也沒覺得女追男隔層紗我拚命主動你就能答應。你不是要入職了嗎?我實習要是沒申請上,我就明年再試,反正,你沒有權利拒絕我跟你一起工作的機會。」
說完一番話,陶姝娜如釋重負,神清氣爽,轉身就跑,留下張小彥一個人在原地懵圈。
她一路狂奔上樓,坐下來打開電腦準備寫實驗報告。打開手機,看到剛才發的朋友圈底下多了一溜的贊和評論。
–「金童玉女。」 –“+1」 -“+1」
“+66666」
——「金童難得入鏡,能給個像素高點的正臉不。」–「附議。」
陶姝娜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
晚上孟菀青跟陶姝娜視頻,陶姝娜說了兩句就敷衍著要掛斷。「對我愛答不理的,是不是又琢磨你那男神呢?」孟菀青忍不住問。
陶姝娜無語,調轉攝像頭讓她看自己電腦屏幕上的實驗報告。「我真在忙。騙你有意思嗎?」「行吧。」孟菀青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放心,問,「你是不是真追他呢?」
「啊,」陶姝娜說,「是,也不是。」「怎麼?」
「哎,你呀,就別惦記我了,我心裡有數。我每天忙著做實驗,還要去實習,騰不出那麼多時間來追男神。」
「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看上他什麼呀?」孟菀青話裡有話地問。「……長得帥。不行啊?」陶姝娜順口說。
「真的假的?」孟菀青認真起來。
「不帥嗎?我不是給你發過照片嗎?」陶姝娜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娜娜啊,媽還是想叮囑你一句。雖然呢,從小到大我對你都放心,但是,你畢竟還是沒正經談過戀愛,有的時候呢,長相不是那麼重要,等以後結了婚成了家,性格合不合適……」
「媽,你怎麼回事?」陶姝娜有些奇怪地打斷了她的話,「我這還沒怎麼樣呢,你先打起預防針了?我結婚成家還早著呢。再說了,他不僅有長相,腦子也聰明啊,才貌雙全好不好?不然我幹嘛崇拜他這麼多年?」
孟菀青被噎住,還沒說話,陶姝娜突然問,「對了,媽,你知道明天什麼日子?」
「明天?」孟菀青被她問得一愣,「什麼啊?」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都不知道這鬼丫頭問的是什麼。
「明天是你和我爸結婚紀念日。你記得嗎?」陶姝娜問。
孟菀青完全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一時間腦子空白,啞口無言。
「不記得是吧?那我再問你,今年是你倆結婚多少年?你記得嗎?」陶姝娜又問。那邊一直沉默。
過了好久,孟菀青問,「你怎麼問起這個?」
「我看了你倆的結婚證,過年在家的時候,我找的。」陶姝娜說,「媽,我不想問你什麼,因為我不想知道,我不敢知道。媽,我覺得你也沒有什麼資格教我談戀愛。如果你和我爸當年那樣美滿的婚姻也會變成現在這樣,那我寧可不結婚。」
陶姝娜掛斷了視頻。
孟菀青出神了好久,才從沙發上起身,進了卧室。陶大磊早就睡下了,正打著呼嚕,她點開燈,在床頭坐下來,打開抽屜,在一摞相冊底下找出了她的結婚證。打開一看,日期果然是明天,她跟陶大磊結婚已經有二十六年了。
她們姐妹三個,大姐勤快老實,妹妹古怪調皮,只有她是全家人最寵愛的公主,長得好看性格又討喜,從小就會哄她爸媽開心,受大姐照顧,還能隨便欺負妹妹,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她爸常常說,咱們家二姑娘最嬌生慣養,將來可一定要嫁個把她捧在手心裡疼的人。
爸媽唯一一次真正生她的氣,就是她偷了家裡戶口本跟陶大磊去領證的時候。那時她大專還沒畢業,剛滿法定婚齡,兩個人滿心歡喜急吼吼地趕過去,剛拍完照,還沒發證,就被追過來的爸媽給堵了個正著。
她媽狠狠瞪了陶大磊一眼,二話不說就要回了她們家戶口本,擰著她的胳膊就把她拎到一邊,質問道,「我同意你結婚了嗎?」
孟菀青縮著脖子,自知理虧不敢吭聲。她偷眼瞄了瞄一旁的陶大磊,他拿著拍完的結婚證件照,手足無措,兩個跟她媽差不多年紀的工作人員看他窘迫,在一邊吃吃竊笑,笑他攤上了個厲害的丈母娘。陶大磊不會說話,只好老實地陪著笑。
他長得俊,個子又高大,走到哪裡都有小姑娘看著他臉紅,也都有中年婦女拉著他問他有沒有對象。她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是在跟她媽一起從外地回家的列車上,車已到站,她走在她媽身後正要下車,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拽著年輕的列車員的袖子不放,不住口地問他叫什麼名,籍貫哪裡,生辰八字,想把自己的閨女介紹給他。他手裡拿著準備清掃車廂的掃帚,滿臉通紅,還被大媽手裡的瓜子皮撒了一身。但一抬頭,那張俊臉一下子就撞進了孟菀青心裡。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多管閑事的勇氣,上來就一把拉住他胳膊,對那婦女說,「阿姨,這我對象,你別為難他了。」
「你看看,金童玉女,多登對,閨女願意嫁,你當媽的何苦要拆散孩子們好姻緣呢?」
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們再勸,孟菀青她媽還是沒給她好臉色。「結婚的事先放一邊,你給我先把學上完再說。」
孟菀青灰頭土臉回到家,不僅被她媽訓了一頓,又被她姐訓了一頓。「書都不念了就想成家?我當時想念書都沒念成,你倒好,半點念書的心思都沒有,生在福中不知福。」
「那是你沒考上,跟我有什麼關係。」孟菀青毫不在意地回懟。
沒領成證,她不甘心地拉著陶大磊去照相館,特意拍了張紅底的合影,美滋滋地用塑封裱好,放在枕頭底下,每天睡覺前都要拿出來看上一會兒。陶大磊總要值班,她就總往火車站跑,到站台上去等他,兩人在車上膩一起講話,車都開了才發覺,陶大磊因此被單位嚴肅批評過好幾次。
她媽管不了她,就總跟她爸抱怨把她慣壞了。她爸也沒有辦法,她喜歡的,又拗不過。不過孟菀青心裡明白她媽為什麼不同意,陶大磊父親早逝,她媽一個人住在郊區的老房子里,身體也不好,聽說陶大磊找了個家裡開廠子的對象,喜極而泣,立刻跟兒子嚷嚷著要搬到城裡來。
「你就是嫌他家窮。」孟菀青說,「媽,咱不能這麼勢利,咱家條件好你就看不上別人。我倆以後好好過日子,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也不至於要借你多少光,你不用擔心。」
「你說的?」她媽一針見血,「行,你非要跟他結婚,我不會給你一分錢。」孟菀青立刻蔫了下去。
「姐,媽不會真的一分錢都不給我吧?」單獨和孟明瑋在一塊的時候,孟菀青心事重重地問她。孟明瑋給上幼兒園的李衣錦打著毛衣,沒吭聲。
孟明瑋結婚的時候,她媽給了她一套房子,就在她爸媽現在住的房子樓上。那時候大家普遍沒有什麼錢,兒女成家的時候嫁妝啊彩禮啊都是令人頭疼的大難題,自然也上演過諸如彩禮不夠女方悔婚啊,嫁妝被公婆私吞給了小叔子啊,親家之間沒談攏價格大鬧喜宴啊等等戲碼,卻從沒見過娘家慷慨到能二話不說給小夫妻出一套婚房的,一時間風頭無兩。親朋好友間傳了個遍,都在說,別看喬廠長平日里雷厲風行不顧家,對她家這個難嫁的老大可是真上心,倒貼一套房子也要招個入贅女婿進來。
孟明瑋卻絲毫不以為傲,反以為恥。廠子里每個人都認識她,有新來的不認識,也會有老人告訴新人,她是喬廠長家的老大難,一個跛腳老姑娘。她結婚的時候,她媽那些老同事老員工老朋友全都來了,烏泱泱一幫人,熱情洋溢滿口稱讚,替她媽由衷地感到開心,但她只覺得自己像被剝了衣服遊街示眾的死囚。
她沒辦法拒絕,她沒長相,沒學歷,不年輕,不賢惠,還跛腳,唯一值得娶的一點就是她媽很早就放話說,她的家產將來都是三個女兒的。
她也沒辦法否認,她媽的確對她上心。有學歷工作好的嫌她長得不好看,長得丑的嫌她年紀大,不嫌她年紀大的又忌諱她跛腳,挑來挑去,她媽總算是相中了一個既年輕又誠懇,不嫌她年紀大也不嫌她跛腳,願意娶她的小夥子,是他們廠子里的一個維修工,平日里不怎麼說話,只知道悶頭幹活,孟明瑋每天在廠子里進進出出,都沒有注意過這個人,她媽跟她說過之後,她出門去找他,正趕上一幫老少爺們兒吃完飯光著膀子在門口放風,剔牙抽煙講葷段子,她看到他躲得遠遠的,穿著一身髒兮兮帶著機油印子的工作服,一個人坐在牆邊發獃,像是不屑與他們為伍的樣子。
「我叫孟明瑋。」她走過去說。
「……我知道,」他局促地站起身,手胡亂在衣襟上擦了兩把,「我叫李誠智。」
很多年後孟明瑋突然想起來那一天,問他,「你那時在廠子里為什麼不願意跟那幫老爺們兒混在一起?」
李誠智愣了很久,「哦,」他點了根煙,說,「因為我兜里總沒錢,他們抽的我抽不起,嫌丟臉。」
幫孟菀青換床單的時候,孟明瑋看到她枕頭下的照片,紅彤彤的底色襯得兩個人明眸皓齒,笑靨動人,洋溢著兩情相悅的幸福。孟明瑋摩挲了兩下,順手夾在了孟菀青放在床頭的《煙雨濛濛》里,洗床單去了。
轉年過去,孟菀青念完書,如願和陶大磊結了婚,她媽果真一分錢也沒給她。她爸疼孟菀青,看不過去,偷偷拿了自己的私房錢,包了好大的紅包,趁陶大磊沒注意,偷偷塞給孟菀青。
「閨女,你別生你媽氣。」她爸悄悄跟孟菀青說,「她不是嫌大磊家裡窮,她是提醒你,他和他的家庭,跟咱們家不是一路人。他那個人,也沒什麼上進心,將來給不了你好的生活。」
「那不就是嫌他窮嗎!」孟菀青氣急,「知道他窮還不幫襯,我媽就是故意讓我難堪!」
她爸只好繼續安撫,「你們小兩口現在靠了爸媽,將來萬一指望不上家裡了,你們怎麼辦?」
「我現在也指望不上!」孟菀青心裡還怨著她媽,一邊氣呼呼地把紅包塞進口袋裡,一邊說,「憑什麼我姐結婚她給了一套房子?還幫她添這添那?一碗水不端平!」
「你姐不是情況特殊嘛。你看你,腦瓜聰明,能說會道,你們倆互相幫襯著,好好工作,以後什麼沒有?」她爸安慰。
婚禮上她媽全程冷臉,笑都沒笑一下,倒是所有客人的目光都在孟菀青和陶大磊一對璧人身上,大家都說,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那年李衣錦才五歲,跟著她媽在婚宴上,全程吃喝,對所有的事情都無印象。她並不知道那天從婚宴回來後,她媽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了很久。
李誠智跟孟明瑋結婚不久就從廠子里出來,自己打零工去了。孟明瑋問起他,他也不說為什麼。那時孟明瑋也已經不在廠里做事,但她跟他說,要是他願意,她就去求她媽給他再安排個活,至少還有碗飯吃。李誠智死活也不回去,他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地打零工,家裡的支出全靠她的那點工資,她心裡委屈,但又不敢多言。孟菀青結婚那天還擠兌她,說她吃家裡的用家裡的,房子也住家裡的,輪到自己結婚卻什麼都沒有,媽太偏心。
媽確實太偏心。孟明瑋心裡想。以為靠一套房子來把她從此拴在一段不明所以的婚姻里她就會心存感激生活美滿,卻不知道她從心底往外羨慕那對被賓客爭相稱讚的金童玉女,羨慕可以追求自己愛情的孟菀青。
後來孟菀青搬去了婆家住,再後來陶姝娜出生,逐漸記事的李衣錦,就發現她媽臉色永遠是黯淡的,眉頭永遠是皺成川字的,在家永遠是唉聲嘆氣的,和她爸即使一同在客廳里看電視也是各自坐在沙發最遠端的。
李衣錦便認為,全天下的夫妻都是一樣的,爭吵和指責是習慣性的,父母是不需要陪孩子玩的,一家三口是不會共同出行的,婚姻是沒有表情的,生活是沒有盼頭的。
但隨著她的長大,拼了命地為她好然後以此為由要求她有出息的念頭,逐漸佔據了她媽全部的思想。有時她會好奇,在她媽想像的世界裡,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模樣。難不成是個哪吒?三頭六臂神力無窮的那種?又或許是個機器人?外星世界來的,不需要充電永遠待機還智商爆表的那種?最不濟應該也是個陶姝娜,才貌雙全小神童,從小享受親朋好友艷羨的眼光,一路開掛順風順水走上人生巔峰的的那種。
她好想變成她媽期望的那個女兒,那樣的話,不管她是拒絕相親,跟相處多年的男友分手,或者單戀男神沒結果,或者穿著運動內衣披頭散髮在客廳里狂揍沙袋,都沒有人說不可以。
陶姝娜狂揍沙袋一頓之後,滿頭大汗躺在沙發上喘粗氣。「你又心情不好了?」李衣錦問。
「沒有啊,」陶姝娜說,「我心情特別好,跟我男神說話了,還過了初試,明天就要去面試了,一切都特別順利。」
「嗯,應該的應該的。」李衣錦說。陶姝娜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
她跟她媽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她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但又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求和。母女倆從來沒吵過架說過傷人的話,她不知道昨晚那番話之後她媽是怎樣的感受,也從來沒有想過中年夫妻身邊再普遍不過的婚外情會發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她媽平時是打扮了點,招搖了點,朋友交際多了點,但那不是她外遇的理由。到底有什麼隱情是她作為獨生女不知道的,是她最親近的家人瞞了多年不想讓她知道的,她雖然困惑,卻不敢去刨根問底,怕這一刨,原本在暗處盤根錯節的事情,帶著淋漓的泥土和密布的枝蔓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會給家人帶來怎樣的傷害都未可知。
轉天下午,陶姝娜又在學校停車場附近看到了邱老師,在車邊等他的還是同一個女人。這一次真相大白了,陶姝娜忍不住躲在車後面暗中觀察,懊悔沒拿個望遠鏡來從頭髮絲觀察到腳後跟。
沒想到邱夏眼神倒挺好,遠遠地看見她探頭探腦,就叫了她一聲。
陶姝娜只好走過來,「邱老師。」她一邊打招呼,一邊近距離觀察了一下這位現任女友。雖然穿得略顯素淡,但年輕俏麗,身形氣質都是百里挑一。
「這是陶姝娜,機械工程的博士,我們家的外甥女。」邱夏很自然地介紹道。
「你好,我是肖瑤,邱夏的女朋友。」女人笑起來有一邊酒窩,又甜又溫和。
邱夏看陶姝娜一副被抓包的心虛表情,瞭然地笑了笑,說,「球球最近是她媽接送。」「哦哦。」陶姝娜尷尬地連忙點頭。
「怎麼說呢,」陶姝娜回家後跟李衣錦說,「就,跟小姨不是一個風格,不過和邱老師站在一起,倒也算金童玉女,風流才子和清秀佳人的感覺。」
「我以為邱老師只喜歡小姨那種風格。」李衣錦說。
「那誰說得准呢,」陶姝娜故作老成地長嘆一聲,「愛情已逝,徒留遺憾。」
李衣錦好奇地問,「所以,真的是看起來特別好的女朋友?比小姨還好?」
陶姝娜搖了搖頭,「倒也沒有可比性。情人眼裡出西施這種事情,外人都很難判斷。不過說到底,小姨跟邱老師畢竟年紀上差了幾歲,以後走的路要是再越來越遠了,兩個人各方面的差異變大,可能就真的難以挽回了。我看邱老師的女朋友挺年輕的,估計比他小好幾歲。」
「球球好可憐啊。這麼小就要跟爸媽分開。」李衣錦也嘆一聲。
「也沒什麼,你看我那同學,就廖哲,人家富二代,他爸媽都各自結了好幾次婚了,異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都認不全,他不照樣過得滋潤。小姨也挺能賺,球球也算是半個富二代,什麼都不缺,咱也不用替她可憐。」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拜金了?」李衣錦好笑地問她。
「我不拜金,我拜能力。」陶姝娜說,「當富一代的能力,追求愛情的能力,為科學奉獻終生的能力,我都拜。」
「原來你外甥女就在你們學校,沒跟我說過呀。」兩個人燭光晚餐的時候,肖瑤不經意地跟邱夏提起。
「嗯,反正平時也沒什麼聯繫。小姑娘很厲害,機械工程的博士。」「是孟以安的外甥女?」肖瑤問。
「對。」邱夏回答。
「果然和她一樣聰明。」肖瑤笑嘻嘻地說,「看來是一家子高智商。不像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頭腦簡單挺好,」邱夏說,「活得不累。」
邱夏認識肖瑤同樣是在課堂上。不過不是他的大學課堂,而是球球每周日下午兩點的兒童芭蕾舞課堂。
他去接球球的那天,去早了,在一旁坐著看她們上課。一群穿著粉紅裙子白襪子的小朋友中間,肖瑤瘦削高挑的身段格外顯眼,她就穿著簡單的黑色練功服,高高的髮髻在頭頂紮起,額角全是晶亮的汗珠,不厭其煩地彎下腰給小朋友擺腿。有小孩愛鬧,抱住她腿不撒手,她就順勢坐在地上讓小姑娘跌坐在她懷裡,一大一小都笑開了花。
「我喜歡肖瑤老師,」球球說,「她喜歡笑。」
那是他和孟以安分開的第一年。他們倆時間安排得盡量精準,保證在無縫銜接球球日程的前提下不需要見面。但不用見面他也能知道孟以安的近況。不是簽了什麼合同和什麼品牌合作,而是球球口中的媽媽「總是不笑」,「總是不睡覺」。
有很多次,按例不是他去接球球,但他還是去了,把車停在很遠的路邊,看著幼兒園的小朋友們
和家長陸陸續續地出來。他總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她,就像她第一次闖入他的課堂時,他雖然正和學生討論,但還是第一時間發覺了這位不速之客,她努力假裝聽課卻還是沒過多久就睡了過去的樣子讓他忍俊不禁。後來不管是一起出去旅行還是接她下班,他都習慣了等她,然後看著她穿過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向他走來。現在她手中牽了蹦蹦跳跳的球球,眼裡也不再有當年的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看一眼總比沒看好。
後來他就接觸了肖瑤。肖瑤比他小五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性格軟糯,說話聲甜甜的,她說她就是因為喜歡和小孩們待在一起才學了舞蹈教育,雖然收入沒多高,但是心裡舒坦。她家裡條件不好,父母又生病,北漂多年的積蓄一直在接濟家裡,沒攢下什麼錢,平日里也過得節省。跟邱夏開始約會之後,即使是他順手買的禮物,她也表現得受寵若驚。
「太貴了。」她看著標籤咋舌道,「也不實用,我平時去上課就只背那一個包,裝練功服和鞋的,別的我也用不上。」
「你收著吧,我也沒法拿去退了,總不能讓我留著背吧?」邱夏堅持。
肖瑤只好收下。去上課還是背自己的舊包,但去他學校找他的時候,就特意背了他送的包,還精心化了妝,挑了同色的鞋子搭配,見到邱夏,就甜甜地笑起來,像是表現好等著邀功的小朋友,和她課堂上仰著胖嘟嘟小臉兒等她獎一朵小紅花的娃娃們一模一樣。
那是孟以安永遠都做不出來的事情。孟以安這個人,什麼時候稀罕過別人獎的花?如果她樂意,她能徒手給自己造一個生態系統。在他認識孟以安的時候,她就已經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船,只需要一個並肩航行的伴侶,不需要有人幫她掌舵教她調整方向。她的驕傲,她的爭強好勝,甚至她的囂張跋扈不講理,都曾是他所痴迷的,如今那些回憶中的閃光點卻成了他們感情的陪葬品。她不會改變,他也不會,所以改變的只有他們的婚姻。
孟以安也去舞蹈教室接過球球,她從不早去,每次都是卡著下課時間的前一秒鐘出現,尖頭細高跟踩在走廊地磚上錚錚作響,昂貴的外套和包包筆挺又熨帖,髮型妝容一絲不苟,面無表情的臉只有在球球滿頭大汗衝進她懷裡的時候才會笑開來,低頭拿濕巾給她擦手擦臉,陪她去換衣服喝水,然後沖肖瑤微微點一點頭,就拉著球球的手,絮絮說著話離開。
她從來沒和肖瑤說過一句話,但肖瑤相信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某一次她來接球球的時候,肖瑤就
在一旁和別的學生家長說話,她擦身而過,目光落在肖瑤頸間的項鏈上,意料之外地頓了一頓。那根項鏈要四萬多,肖瑤可買不起。
但她買不買得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邱夏曾經在結婚紀念日送過孟以安一根一模一樣的,她在他朋友圈的照片里見過。
孟以安平靜地眨了眨眼,什麼都沒說就走開了,肖瑤甚至無法判斷她是不是在自己身邊多停留了一秒,但自己反倒心虛得手心裡都出了汗,就像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一樣。
「你項鏈挺好看。」邱夏對肖瑤說。
「假的,」肖瑤笑著回答,「看別人戴了羨慕,找朋友買的高仿貨。」邱夏點點頭。
「等你放寒假了,我們去海島玩好不好?」她笑著說,「我都沒去過海島。要是出國太費錢,咱們去三亞就行。」
「我看看吧。」邱夏說。
後來沒多久,他有一次又去幼兒園門口等,看到孟以安從一輛陌生的車上下來,進去接了球球後,又一起上了車。
那輛車就從他面前駛過,開車的是個氣質儒雅的男士,孟以安坐在副駕,兩個人有說有笑。他再也沒有在不該去的時候去幼兒園了。聽球球說,媽媽現在漸漸地笑得多了。
他旁敲側擊,總算從球球口中套出,她叫那個男的「宋叔叔」。他越想越覺得奇怪,那天車裡的那個人,好像在哪見過。
他琢磨了好幾天,頭髮都愁白了幾根,終於在某天課上跟同學胡侃的時候靈光乍現,想起了那位宋姓人士的來歷。
那還是他和孟以安正在處理離婚的時候,有一天突然來了個陌生人到他辦公室找他。見面就遞了一份文件,說,「您和孟以安女士的離婚事宜,有涉及財產分割的部分,孟女士委託我來代理。具
體的文件都在這裡,請您過目一下。」
他一愣,「我也沒跟她爭搶什麼啊,我倆離得挺和平的。」
「我知道,」那人笑了笑,說,「和平也要分割財產不是。一方面孟女士自己比較忙,法律上的事情還要諮詢我,所以就由我代理了,另一方面,這也是為了您好,分得清楚,沒有任何遺留問題,將來你們兩邊不落埋怨。您說呢?」
邱夏只好點點頭接過文件。
那人遞過來一張名片,「我是孟女士的代理律師,我叫宋君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