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的降旗儀式舉行得早一些,因為全體老師都要出動,送那些在余校長家寄宿的學生回家。
舉行降旗儀式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了,由於太陽還很高,天空還很燦爛,鄧有米和孫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黃昏時的那種深情,氣氛也就沒有往日的肅穆。
儀式結束後,鄧有米、孫四海和余校長各帶一個路隊,往不同方向走。
學生一走,學校里就變得特別冷清,就像一座沒有香客的大廟,寂寞得人。
余校長總說張英才路不熟,留他看校。
這一次,張英才存心耍了個心眼,悄悄地跟上孫四海這一路。
直到走出兩三里遠,才追上去打招呼。
孫四海見了他有點意外,嘴上什麼也沒說,依然牽著李子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著,還不斷提些課堂上的問題,讓李子回答。
李子若是到路邊采山楂時,孫四海必定在旁邊緊緊守護著。
這一路隊有六個學生,到第一個學生的家時,已走了近十里路。
張英才走熱了,脫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這十里路,可以抵山下的二十里。」
孫四海說:「難走的還在後頭呢!」
山路的確越來越難走。
草叢中的蛇蛻也越來越多。
孫四海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將撿到的蛇蛻小心地裝進去。
張英才看到一隻蛇蛻,鼓起勇氣把手伸了出去,一觸到那粗糙的乳白色東西時,心裡一陣陣起疙瘩。
李子在旁邊說:「張老師怕蛇了!」
孫四海馬上要李子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下。
李子想了想說:「杯弓蛇影。」
孫四海輕輕撫了一下那片微微發黃的頭髮。
張英才不由得尷尬起來。
蛇蛻有許多了,塑料袋裝得滿滿的。
孫四海不讓學生們再撿,要他們趕緊走路。
站在山樑上,張英才以為離天黑還有會兒,一下到山溝,就很難看清腳下的路了。
學生們陸續到家。
只剩下一個李子。
最後李子也到家了。
王小蘭站在家門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
孫四海將塑料袋遞過去,王小蘭也將一隻裝得滿滿的袋子遞過來。
到這一步,孫四海才說:「李子這幾天有些咳嗽。」
他又介紹,「這是新來的張老師。」
張英才不知道怎麼稱呼好,只有點點頭。
王小蘭也在點頭,點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後問:「不進屋坐會兒?」
孫四海憂鬱地說:「不坐了。」
張英才看清了,王小蘭是個哀戚戚的冷美人。
聽到王小蘭身後的屋裡傳出一個男人的呼喚:「李子回來了?」
孫四海立刻說:「我們走了。」
走了一陣,張英才再往回看,王小蘭果然還在家門口站著。
又走了一陣,前面山上有一處燈火很像界嶺小學。
張英才一問,果真如此。
張英才很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繞了十里路么?」
孫四海說:「路是繞了點,但能多采些草藥。她不繞路,別的學生就要繞路。」
張英才壯壯膽說:「李子她媽不該嫁給那個男人。」
孫四海愣了愣說:「誰叫她娘家窮呢。那個李志武當時是大隊幹部,又實心實意地喜歡她。父母之言。她抗拒不了。誰知搞責任制後,李志武上山採藥掙錢,摔斷了腰。」
張英才更大膽地追問:「當初你怎麼不娶她?」
孫四海嘆口氣:「我是從外地流落到界嶺的孤兒,後來當了民辦教師,就連最關心我的老村長都反對,怕弄出事來,影響轉正。現在想來,真的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正待再問,前面有人在呻吟:「孫主任!張老師!」
聽聲音分明是余校長。
他倆趕緊走攏去,見余校長拄著一根樹枝靠在路邊石頭上。
余校長苦笑著說,他將最後一名學生送到家,天就黑了,返回時,路過一處田壠,明明看見一個人在前面走著,還叼著一隻煙頭,火花一閃一閃的。
他快走幾步,想攆上去找個做伴的。
到了近處,他一拍那人的肩頭,覺得特別冰涼,像塊石頭。
他仔細一打量,果然是塊石頭,不僅是塊石頭,還是塊墓碑。
他心裡一慌,腳下亂了,一連跌了幾跤,將膝蓋摔得稀爛。
余校長說:「我想等個熟人做伴,回去看個究竟。」
孫四海說:「也太巧了。我們去看看,你丟下什麼沒有。」
張英才知道這風俗,人走夜路受到驚嚇,一定要趕緊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氣或魂魄失散了,人會大病一場。
張英才小時候膽子特別小,家裡人一直認為是他受過驚嚇而沒有回去找魂,他自己則是從來不相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而且還是老村長的。
界嶺小學就是當年老村長拍板,讓全村人,那時叫大隊,勒緊褲帶修建的。
過去余校長常嘆息說,若是老村長在世,學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種破樣子。
嘆息歸嘆息,大家也都體諒老村長的為難之處,他自己的大女兒生下來就是女苕。
老村長卻不承認,非說是讀書少了。
這也是老村長堅持要在界嶺修建小學的重要原因。
老村長在位時勉強張羅將女兒嫁了人,生了葉碧秋,葉碧秋過了啟蒙年紀,九歲才報名上學。
當然,這些都是老村長去世之後的事情。
這時,孫四海開口說:「老村長,你愛教育愛學校我們都曉得,可你這樣做就是愛過頭了,你要是將余校長嚇出毛病來,事情就會非常糟糕。你老的外孫女葉碧秋早就上學了,書也讀得很好,我們都有信心,覺得她一定能夠考上大學。你要想愛得正確,就請保佑我們這些民辦老師早點轉正吧!」
余校長在一旁說:「孫主任,你可別像鄧校長,為了轉正,不論是神是鬼,見到了就燒香磕頭。」
孫四海苦笑一聲:「余校長放心,我這是開玩笑。」
余校長說:「人死了多年,你還敢與他開玩笑,這也怪老村長當初太寵你。老村長將你從別的村弄過來當老師時,大家都以為他是招上門女婿,兩個女兒由你選哩!」
孫四海說:「人的事太難預料。老村長如果真的開口,說不定我會答應他,那樣的話,我也算有個家了,不至於到現在還是一個人睡覺,全家人做夢。」
余校長說:「這話又說過頭了,小心有人聽了心裡難過。」
於是大家又說墓碑的事。
老村長的墳墓早就在這條路上,這一帶的人沒有不熟悉的,當年下葬時,余校長還站在新墳前親自念過祭文。
怪就怪在連余校長都會在視覺上出錯。
孫四海和張英才一致認為。
是余校長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種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裡太緊張,出現了幻覺。
末了,余校長說,這種事山裡常發生,不用大驚小怪。
大家剛剛平靜下來,墓地里忽然傳出一種像是女鬼的笑聲,說哭不是哭,說笑不是笑,聽起來很近,找起來很遠,最恐怖的是,每一聲響到最後,都會在一種猙獰的感覺中變得虛無縹緲。
從來只將鬼神當成笑談的張英才,下意識地一把摟住孫四海的腰。
孫四海也沒有沉住氣,同樣一把摟住余校長的腰。
就像學生們在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余校長站在最前面,沖著黑糊糊的墓地吼了一聲:「我們都是知識分子,你就不要用這一套來嚇唬人了!」
黑暗中真的走出一個人來。
在暗處發出怪笑的女人,竟然是葉碧秋的母親,也就是剛才余校長說的老村長的大女兒。
余校長和孫四海曉得她是個女苕,也不好生氣。
只問她這麼晚躲在這裡幹什麼。
葉碧秋的母親嘿嘿一笑,說自己想爸了。
順便將最近學會的一篇課文,背誦給他聽。
說話時。
她很得意地亮了亮手裡拿著的小學一年級課本。
哭笑不得的余校長讓開路,由她先走。
經過孫四海身邊時,葉碧秋的母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還說:「我認識你,你是孫四海,我爸最喜歡你!」
等她走遠了,余校長才笑話孫四海說,別以為女苕什麼不懂,她也善解風情。
孫四海傷感起來,若不是老村長非要他來當民辦教師,真想不出自己現在流浪在何方。
到這一步,張英才才弄清楚,原來孫四海是另一個村的孤兒,偶爾遇上老村長,老村長見他有文化,就將他弄到界嶺來當民辦教師。
說著話,就到了鄧有米的家。
余校長在門外喊了一聲。
成菊出來答應,鄧有米還沒有回來。
鄧有米送學生的路最遠,有個學生離學校足有十里。
來回一趟整整二十里,三個人進屋去說了一會兒話,鄧有米就在外面叫門。
開門進屋,四人一湊情況,不由得嚇了一跳。
倒不是因余校長遇上怪事,而是鄧有米撞著一群狼。
真是蹊蹺事不湊成一堆,就算不上蹊曉。
鄧有米將最後一名學生送回家後,轉過身來,剛繞過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衝過來,他嚇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間一動也不動。
那些狼也怪,像趕什麼急事,一個接一個擦身而去,連聞也不聞他一下。
其中一隻小狼,被兩邊的大狼夾著沒路可走,竟然直接從鄧有米胯下鑽了過去。
鄧有米讓大家聞一下。
幾個同事站在那裡沒有動,倒是成菊,彎下腰,真的往他襠里嗅了一陣。
站直了時,見孫四海在笑,她也忍不住說笑,鄧有米跑了二十里山路,出了許多臭汗,分不清是狼臊,還是人臊。
鄧有米先前對張英才說成菊的丹鳳眼被狼舔成疤瘌眼,因為張英才的疑問改口說不一定真的是狼,也可能是野狗。
這一次他又說遇到了狼,張英才馬上認真地說,以界嶺這片大山所存在的食物鏈,不太可能繁衍出一群狼。
鄧有米遇上的野獸,頂多是從小就沒有人馴養的野狗。
鄧有米再次認同了張英才的話,他說,山裡的人,說起山裡的事,總是有些誇張。
孫四海一聽就說起風涼話,界嶺小學的教學計劃應該修訂一下,增加對指狗為狼或者指狼為狗這一新典故與新成語的專題教育。
說到這兒,大家都在笑。
成菊揉著淚汪汪的眼睛說:「真是應了老古話,窮光蛋也有個窮福分。」
余校長添一句:「窮人命大,但八字小。」
老村長的小女兒出嫁後住在鄧有米隔壁。
大家一齊過去,與她說了剛才的事。
老村長的小女兒,也就是葉碧秋的小姨,說今天是她父親的忌日,姐姐一定是去上墳。
姐姐總是這樣,一天當中總有一會兒是清醒的,過了這一陣,就變成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