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學校里氣氛很好,村幹部來過幾趟了,大家一起將每間屋子細細察看,哪兒要修,哪兒要補。
村長余實表態說,發下來的獎金,村裡一分錢不留,全部給學校做修理費,讓老師和學生過一個溫暖舒適的冬天。
余校長將這話在各班上一宣布,學生們都朝著屋頂的窟窿和牆壁的裂縫歡呼起來。
余校長還許諾,若是修理費能省下一點,還可以免去部分學生的學費。
余校長說「部分學生」時,目光在那些家庭特別困難的學生身上直打轉。
大約過了十來天,下午,張英才沒有課,就到溪邊洗頭洗衣服,邊洗邊吹著口哨,也是吹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他邊吹邊想,這一段,孫四海和鄧有米的笛子里,總算有歡樂的調子飄出來。
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回頭一看,很高的石岸上站著萬站長。
張英才甩了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萬站長已經跳了下來,鐵青著臉,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就是兩個耳光,打得張英才險些滾進溪水中。
張英才捂著臉委屈地說:「你憑什麼一見面就打人?」
萬站長說:「打你還是輕的,你若是我的兒子,就一爪子掐死你!」
「我又沒有違法亂紀。」
見張英才還不服氣,萬站長更生氣了。
「若是那樣,倒不用我管。你為什麼要寫信告狀?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們都是偽君子?睜眼瞎?」
「我也沒寫別的,就是說明了事實真相。」
「你以為我就不曉得這窮鬼都不肯來的地方,實際入學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幾?你曉得我在這兒教書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入學率才達到多少嗎?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比他們能幹,如果這兒實際入學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幾。讓余校長他們當全國模範都算委屈,要當教育部部長才合適。」
萬站長要他洗完衣服後回屋裡待著,學校里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出來。
張英才被幾巴掌打怕了,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屋裡。
天黑前的降旗儀式上,余校長第一次喊「奏國歌」,笛子沒有響。
余校長喊了兩遍,還是不行。
他不得不用異樣的聲音第三次喊:「奏國歌!」
笛聲才沉重地響起來。
之後。
孫四海開始拚命地劈柴。
孫四海用斧頭將柴連劈帶砸,弄成粉碎,嘴裡一聲聲咒罵著:「狗雜種!狗雜種!」
直到余校長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萬站長很晚才到張英才房中,燈光下臉色有些緩和了,他在張英才的床上斜躺了好久,才長嘆一聲。
「你只花一張郵票錢,就弄掉了學校的先進和八百元獎金,余校長早就指望用這筆錢來維修教室。其實,這兒的情況縣裡完全清楚,想提高這裡的入學率,比別處抓高考升學率還難,都同意界嶺小學當先進,你捅了一下後就不行了,窗紙捅破了漏風!」
張英才想分辯幾句,萬站長不讓他說。
「我讓余校長寫了一個大山區適齡兒童入學難的情況彙報,做個補救,避免受到通報批評。我和他們談了,讓他們有空將每個學生入學時的艱難過程和你說說,你也要好好聽聽,多受點教育。」
話音剛落,萬站長就睡著了。
萬站長的鼾聲很大,吵得張英才入夢遲了。
早上醒來一看,床那頭已經沒有人了。
早飯後,張英才拿著課本往教室那邊走,半路上碰見孫四海,對他說:「你休息吧,今天的課我來上!」
張英才說:「不是說好,這個星期的課由我上么?」
孫四海不冷不熱地說:「讓你休息還不好么!」
「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還正想請假呢!」
張英才很不高必,昂頭說完後,轉身就走。
第二天,幾乎是在頭天的同一個地方又碰上孫四海。
「你不是請假了,怎麼還往教室跑!」
張英才說不出話來,心裡卻是真生氣了。
萬站長走後,張英才明顯感到大家對他很反感。
孫四海見他時,只要一開口,話里總有幾根不軟不硬的刺。
鄧有米更乾脆,遠遠地看見他,就往旁邊躲。
余校長也很氣人,張英才向他彙報,說孫四海剝奪了他的教學權利,他竟然裝聾,東扯西拉的,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節就出問題。
開頭幾天,張英才還以為只是孫四海發了牛脾氣,鬧幾天彆扭也就過去了。
過了兩個星期仍沒讓他上課,余校長和鄧有米也不出面干涉,他就想,這一定是他們的合謀,目的是攆他走。
晚上,張英才看見一隻手電筒燈光在往余校長屋裡挪,到了門口亮處,認出是鄧有米。
隨後,孫四海也去了。
張英才猜想,一定是開黑會,不然為何單單落下他一人!
張英才越想越來氣,忍不住推門闖進會場,進屋就叫:「學校開會。怎麼就不讓我一人參加?」
孫四海說:「你算老幾?這是學校負責人會議。」
張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進不得。
最後還是余校長表態:「就讓張老師參加旁聽吧!」
張英才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聽了一陣,才弄清楚他們是在研究冬天即將來臨。
如何弄錢修理校舍等問題。
大家都悶坐著不說話,聽得見旁邊屋裡,學生們為爭被子細聲細語地爭吵。
悶到最後,孫四海憋不住說:「只有一個辦法。」
大家精神一振,眼巴巴地望著孫四海。
孫四海猶豫一番,終於開口說:「只有將我那窖茯苓提前挖出來賣了,變出錢來借給學校,待學校有了收入時再還我。」
余校長說:「這不行,還不到挖茯苓的季節,這麼多茯苓,你會虧好大一筆錢的。」
孫四海說:「總比往年跑了香強多了。」
余校長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代表全校師生愧領了。」
「要是評上了先進,不就少了這道難關!」
一直低頭不語的鄧有米抬起頭小聲嘟噥。
說了之後,又露出一副後悔的樣子,恨不能收回這些話。
余校長問:「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就教會。」
張英才說:「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課。」
余校長說:「過幾天再研究,這是小事,來得及。」
張英才說:「不行,人都在,你們今天就得給我回個話。」
孫四海突然提高聲調說:「張英才,你別仗勢欺人。什麼時候研究是領導考慮的事,就是現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將結果通知你。」
張英才無話,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沒膽子候在門外的操場上,回到自己的屋裡,用耳朵租眼睛同時注意著外面的動靜。
不一會兒,孫四海過來,隔著窗子說了一句更氣人的話。
「我們研究過了,大家一致決定,下一次再研究這事。」
張英才氣得直擂床板,用牙齒將枕巾咬成團,塞在嘴裡狠命嚼,才沒有跳到操場上破口大罵。
學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張英才的課。
哪怕是請了學生家長來幫忙挖茯苓,孫四海不時要跑去張羅,也不讓張英才替一下。
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喧嘩。
張英才以為出事了,心裡有些幸災樂禍。
沒過多久,孫四海興沖沖地從山上下來,手裡捧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嘴裡叫著:「稀奇,真稀奇,茯苓長成人形了!」
張英才忍不住也湊攏去看,果然,一隻大茯苓,長得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極像一個小娃娃。
余校長從孫四海手裡接過茯苓人。
細看一遍後,遺憾地說:「可惜挖早了點,還沒有長成大人,要是長得分清男女,就值大價錢了,說不定還能成為國寶。」
孫四海愣了一陣,才回過神來,雙手一用力,將茯苓人的頭手腳一一掰下來,扔到張英才的腳下。
張英才見孫四海的眼裡冒著火,不敢吱聲,扭頭回屋,將自己反鎖起來。
張英才想了好久,覺得老這麼斗也不是事,迴避一陣也許能使事情有所轉化。
他向余校長交了一張請假條。
余校長立即簽了字,還說一個星期若不夠,延長一兩個星期都行。
張英才拎上一隻包,裝上牙刷毛巾和給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說,就下山了。
下山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去鄉里見萬站長。
舅媽李芳站在門口說,萬站長到外地參觀去了。
李芳的樣子明顯是不想讓他進屋。
張英才只好在心裡罵:你這個母夜叉。
難怪丈夫會在外面偷情!
嘴裡依然道了謝。
出了教育站。
看見從縣城開來的末班客車停在公路邊上。
車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裡的錢,打定主意,乾脆上一趟縣城,他想到縣文化館看看,如果運氣好,碰上那位寫了如此好的小說的幹部,就將心裡的話全部說給他聽聽。
張英才一上車,車就開了,走了兩個小時,在縣城邊,他叫了停車。
張英才記得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種菜的。
上高二時,學校開運動會,張英才參加萬米長跑,曾經從姚燕家門前跑過。
張英才記得具體方位,一路找過去,還真讓他找到了。
大門上著鎖,聽鄰居說,姚燕的父母上省城看姑娘去了。
張英才本沒有見姚燕家人的意思,只想認路朝拜一下。
轉身再到縣文化館,一打聽,這才真正失望:那位寫小說的幹部,已經作為人才,調到省文化廳去了。
張英才的第三個願望是看電影。
他發現電影院居然不清場,看了上一場,只要不出去,就能接著看下一場,雖然是同一部電影,張英才還是一口氣看了三遍,直到電影院關門為止。
從電影院出來,張英才去了那家農友旅社。
過去父親來學校看他時總住那兒,同學們還用此事笑話他。
他和父親說了幾次,父親不肯改,仍住農友旅社。
張英才不去想為什麼自己也只能住農友旅社,找到地方,交了兩元錢,登記了一個床鋪,也不去看看,拿了號碼牌,出門買了一碗清湯麵,三下兩下吃完,回到旅社,蒙頭就睡。
後半夜,那些要趕早去集貿市場上搶佔位置的人,早早地就將張英才鬧醒了。
他跟著那些人起來,去車站搭車,到了候車室,才發現自己也起得太早了點。
候車室里只有幾個要飯的躺在那兒,他在那裡坐下也不是。
站著也不對。
幸好候車室的報欄上還夾著一張舊報紙,張英才站過去,從頭開始看,連最小的標點符號也要看清楚是頓號還是逗號。
看到第二版,突然發現一篇通訊員文章,是說這次貫徹義務教育法工作大檢查的,從頭到尾全是好話,居然還點名表揚了萬站長,自他任教育站長以來,西河鄉義務教育工作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張英才將這張報紙看完之後,又集中注意力來研究這篇文章。
連著看了好幾遍,腦子裡的思索次數就更多了。
隨著有人將要飯的人攆出候車室,車站裡慢慢熱鬧起來了。
好不容易回到西河鄉,沒想到剛下車就遇上藍飛。
張英才夜裡沒睡好,有些恍惚,想躲開已經來不及。
更想不到藍飛會主動迎上來,問他何時回去上課。
張英才一時大意,脫口說了句:「上個鬼的課!」
再聽藍飛說出來的話,張英才忽然明白,自己的事已被大風從山上刮到山下來了。
藍飛說:「鬼才不上課!你是教育站用紅頭文件批准的教師,不說為萬站長爭口氣,也要為自己留點尊嚴!」
藍飛胸有成竹地為張英才出主意,要他回去後。
裝出一副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樣子。
藍飛斷言,不出三天,那幾個民辦教師就會想盡辦法來巴結他。
到了那一步,他就是界嶺小學的阿彌陀佛了。
藍飛說完自己的想法後,不清楚是嘆息別人,還是嘆息自己,或者只是發泄心中鬱悶,他將嘴張得大大的,對著太陽長長地吁了一下。
一直側面對著別處的張英才,情不自禁地隨著他的表情看過去。
剛剛還是萬里無雲的天空,彷彿也被觸動了傷心事,變得陰陰的。
他倆都沒有將心裡想到的話說出口,似他們這類只是民辦教師初級階段的人尚且如此,界嶺小學的那幫民辦教師,少的幹了十幾年,多的幹了二十幾年,日日夜夜對轉正的渴望,早已化為一種心情之癌,成了永遠的不治之症。
張英才在心裡接受了藍飛的主意後,回家吃了頓中飯,又讓母親準備幾樣可以存放的菜,便趕回學校。
路過細張家寨時,張英才看到萬站長的自行車放在一戶人家的門口。
不用猜他也明白,那一定是藍小梅的家。
過了細張家寨,便全是上坡路。
腳步一慢,就有時間想事情了,特別是遇上一陣大風,吹得身上涼透了,他才恍然大悟:藍飛也是高中剛畢業,憑他的心智,就算將那些從學校圖書室偷出來的厚黑與權謀方面的書背得滾瓜爛熟,也難以在這麼短時間裡,將民辦教師心理摸得如此透徹。
所以,一定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張英才沖著滾滾襲來的林濤大吼一聲。
心裡卻在暗暗叫苦:若是在萬站長心裡,親外甥連老情人的兒子都不如,這符合天理嗎?
這時候,他已經認定,藍飛的突然出現,一定是奉了萬站長的旨意。
他忍不住罵萬站長是老狐狸,又罵藍飛的母親藍小梅是老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