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時候,鳥都不飛,雲也不飄,只有界嶺小學的笛聲還能與雪花一道輕舞飛揚。
那些住在界嶺深處的人家,從未聽過這樣的笛聲。
那一天,他們正在火塘邊昏昏欲睡,忽然聽到一種聲音,正以為是火星濺響,冬天到來時貼上的窗紙,像笛膜一樣抖了幾下,將一串悠長的顫音送到被白雪映照的老屋裡。
這些人家的孩子,全都高興地提醒父母,是孫老師或者鄧老師吹出來的笛聲。
大人們往往只是嘟噥一句,一根細細的笛子,還能響得這麼遠!
笛聲飄得如此遙遠,的確難得一見。
同樣,明愛芬去世時的那場大雪,也是界嶺一帶山區近年來所罕有。
雪多得要用三天三夜才能全部落下來。
融雪總比落雪慢,從雪停後到學生們能夠在山路上平安行走,又用了七天七夜。
放在往年,落雪成災,只要一天一夜,就會有房頂垮了,壓死人或豬牛羊等。
村長余實後來在競選連任時說,這場大雪是其政績的最好證明,房屋沒有壓垮一間,家畜沒有少一隻。
這說明家家戶戶的房屋比以前結實了,更說明家家戶戶收人增加了,溫飽沒問題了。
那場大雪中。
只死了一隻野兔。
那隻野兔,被幾隻狗從厚厚的積雪中攆出來,躥上一處石崖,或許是被白雪晃了眼,野兔再次縱身一躍,居然跳上村長余實家的屋脊。
界嶺之事,哪怕是剛發生的,隔幾天就會成為傳說。
比如那次余校長送學生回來的路上將老村長的墓碑當成了人的事,在這一帶山裡流傳一陣,再回到余校長耳朵里,那塊墓碑已經變成了人,還朝著余校長三鞠躬。
有了雪,天地間就會安靜許多。
平時十分響亮的狗吠,一到大雪天就變得如同老貓在叫。
加上村長余實家進出的人多,那幾隻無計可施的狗叫得再凶,也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若不是村長余實的兒子在作文里饒有興趣地描寫了野兔躥上自己家的房頂,外人也無法得知這件蹊蹺事。
村長余實的兒子將這事寫得很細緻。
剛開始家裡人還不知道是野兔在頭頂上跑來跑去踩得積雪吱吱響,以為是房梁被大雪壓得直喘氣。
村長余實很有自信,既然鄰居家那種破房子都沒事,就不必庸人自擾了。
野兔在村長余實家的房頂上與幾隻狗對峙了一天一夜,才被發現。
村長余實的兒子想到外面去玩雪,主動要求到菜地里拔幾棵白菜回來煮吊鍋。
他在菜地里扒雪時,望見自家瓦脊上蹲著一隻兔子,連忙回去報信。
村長余實氣不打一處來,操起一隻竹竿,爬到屋後的山崖上,沖著瓦脊胡亂揮舞。
俗話說,竹竿再長也夠不著瓦脊。
可是野兔沒見過世面,慌亂之中,居然對著瓦脊上的煙囪,一頭鑽了進去。
野兔從高高的煙囪里摔進灶膛,因為貪戀一時的溫暖而失去從灶屋後門逃走的機會,被村長余實輕易地逮住,用干辣椒加醬油紅燒吃了。
村長余實的兒子最後寫道:爸爸一邊吃兔子肉,一邊對我說,這是我家最特殊的一次特殊化。
事情之有趣,吸引了第一個讀到這篇作文的孫四海,他用紅筆將一些不通順的句子改正後,讓村長余實的兒子在班上站起來朗讀。
還沒下課,鄧有米就將孫四海叫出來,提醒他這樣做不妥。
兔子尾巴長不了——兔子跑到村長余實的房頂上,可不是什麼好事。
孫四海不高興地說,野兔上他家房頂難道是民辦教師的責任?
為此事,余校長認真地查找過詞典,他發現,兔子雖然長相可愛,但與之相關的辭彙都是負面的,如兔死狗烹、兔死狐悲、兔起鶻落、兔角龜毛、守株待兔、狡兔三窟、東門逐兔等等。
於是,余校長也要孫四海慎行。
從明愛芬去世,張英才被他們推薦轉為公辦教師後,孫四海變得更加深沉,他沒有做任何分辯,就將這篇作文埋進語文作業堆中。
不過,這件事還是通過班上的學生傳開了。
等到他們聽到傳說時,已變成野兔站起來,將兩隻前爪抱在一起,沖著村長余實作了三次揖。
第一次作揖是要村長余實注意野兔可能有特殊才能,否則很難上到他家房頂。
第二次作揖是要村長余實深思全村人都沒吃野兔肉,他卻獨享美食會不會脫離群眾。
第三次作揖是要村長余實考慮就野兔的生與死開一次村委會,哪怕是假模假式,讓別人舉手表決一下,也能體現界嶺地區政治生活的進步。
野兔作揖可以再三,不能再四,最終還是被剝皮抽筋,下了油鍋。
傳說傳到學校,孫四海在余校長面前說:「界嶺的土皇帝要換人做了。」
鄧有米也說:「一隻小兔子,還是野的,傳來傳去變成這個樣子,肯定是有別的原因。」
余校長搖了搖頭說:「在界嶺沒有人斗得過余實。你們還是安心教書吧,不要想別的。」
融雪之後,界嶺一帶有選舉權的人全都集中到學校的操場上,鄉政府的幾個幹部坐在臨時擺成一排的課桌後面,用很大的嗓門說一些大家並不喜歡聽的話,只有坐在前排的村長余實與他的競爭對手葉泰安一個字也不敢漏聽,還經常帶頭鼓掌。
村長余實和他的競爭對手葉泰安也要上台發表競選演說。
抽到二號簽的葉泰安,上台沒說幾句,就讓村長余實滿臉通紅,一邊擦汗,一邊用目光重重地盯著余校長他們。
余校長心知肚明,葉泰安的演說稿,是由孫四海推敲過的。
為了不讓村長余實發現,他倆每次見面都是在老村長的墓地里。
萬一被人碰見,也能用懷念老村長來做掩飾。
他倆這樣做,也是為了老村長。
老村長生前有過培養接班人的計劃,在他之後由葉泰安當村長,葉泰安之後則是孫四海當村長。
這件事在界嶺從沒公開談論過,私下傳說卻一天都沒斷。
只是老村長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安排葉泰安接班,被余實一杠子插進來,打亂了布局。
孫四海幫忙推敲的是一些與大家貼心的話語,同村長余實的高調相比,這樣的實在,肯定能讓底下坐著的人,有比較強烈的反應。
余校長了解這件事,是因為孫四海曾經自鳴得意地對他說出「村閥」這個詞。
孫四海這樣說時,有種掩蓋不住的興奮。
正是這種興奮讓余校長有所警覺,追問之下,孫四海說了實話,「村閥」是他和葉泰安想出來專門針對村長余實的殺手鐧。
孫四海以為,只要將這種極具鄉村政治概念的東西拿出來,肯定能夠引起多數人的共鳴。
沒想到還沒公開喊出來,就遭到余校長的反對。
余校長反對的理由是,既然有「村閥」,就會有「鄉閥」
「縣閥」
「省閥」,如此聯想,肯定會生出歧義。
所以,葉泰安最後發表的演講,是聽從了余校長規勸的結果。
每次選舉都是由余校長帶著幾個老師唱票計票。
這一次也不例外。
余校長表面上心如止水,其實直到計票完畢,鄉里來的幹部認可了這場選舉,當場宣布了新的村委會組成人員名單;他才長出一口氣。
余校長也有讓村長余實落選的想法,通過這樣的選舉給那些只想當村長卻不願發展教育事業的人一個深刻教訓。
因為比對手少三票,村長余實落敗了。
余校長覺得,村長余實少三張票,是自己和鄧有米、孫四海將票投給葉泰安所致。
余校長堅持說,他不相信村長余實就此兵敗如山倒。
別的地方。
新村長上台,村裡的人會大肆放鞭炮慶賀。
界嶺這裡,新村長上台發表施政演說,下面坐著的人,非要等到余實拍巴掌之後,才跟著拍巴掌。
有一天,落敗後改任副村長的余實路過學校時,給隨身帶著的茶杯加水,主動提起那個傳說,十分委屈地說,野兔從煙囪掉進灶里摔斷了耳朵,豎不起來,之後的事,簡直是雲里的霧,霧裡的雲,連影子都算不上。
余校長他們聽了,都不接話。
余實指著外面的國旗說,界嶺是中國的一部分,大家的認識也有左中右之分,小學生可以不講政治,你們每天往黑板前一站,雖然是民辦教師,還是要講點政治才行。
余實越說越明顯,葉泰安的那點水平他很了解,當年有老村長力挺都接不了班,這次能夠大爆冷門以三票之差擊敗自己,根本原因是有人代寫了演講稿。
余實說:「在界嶺,只有你們幾個當民辦教師的,或許將來有機會取我而代之。」
余校長說:「這個玩笑開得不好。」
余實說:「我不開玩笑,這就像四個人打麻將,三個高手在那裡相互算計時,贏錢的肯定是另一個不通牌理的生手。」
余實離開學校的當天下午,界嶺的政治生活就出現重大變化,半年前被大家一票一票選成村長的葉泰安,突然留下一封辭職信,到廣東打工去了。
葉泰安辭職的原因也很簡單,村委會其他人全部抱成團,葉泰安無論說什麼,或者想在會上通過什麼決定,都是不可能的。
這樣。
先前落選的余實順理成章地成為代理村長。
有句俗話說。
一隻翅膀的野雞,三條腿的野兔——狗都追不上。
說歸說,真有這種受傷動物亡命而逃的事情發生,也不會影響山裡的平靜。
在界嶺,一隻野兔有太多的天敵,無論它死去的原因是什麼,都是正常的。
既然村長余實已經像野兔那樣死過一回,但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領,那些將票投給別人的人也會逆來順受。
村長余實東山再起,鄧有米說了一句酸酸的話:對付鄉村政治老手,只能寄希望於對鄉村政治一竅不通的民辦教師。
不過,最讓余校長他們心酸的卻是公辦教師的到來。
張英才離開界嶺時,萬站長就說過,要加強界嶺小學的教學力量。
張英才來之前,萬站長也打過這樣的招呼。
余校長他們也明白,方圓數百里之內,像界嶺小學這樣全部由民辦教師苦苦支撐的學校已經少之又少,並且會越來越少,直到完全消失。
很久以來上面一再強調,要逐步取消民辦教師。
至於如何取消,傳到界嶺的消息,像夏季暴雨降臨時山谷里滾來滾去的風,一時四變,來無蹤,去無影,前面的來歷沒弄清楚,後面的壓力又出現了。
各種傳聞從來沒停止過,余校長他們早就不著急了。
用鄧有米的話說,只要看看界嶺小學,就會明白,這種一廂情願的話,只有永遠不來界嶺走一走的人,才敢厚著臉皮說出口。
因為萬站長有話在先,余校長每次跟他見面都會客氣地要他兌現承諾。
有一次,萬站長被問煩了,突然反問:「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這些民辦教師,最不願見到自己身邊有公辦教師!」
一向好脾氣的余校長也不知怎麼地跟著煩躁:「你也不要以為,披上教育站長的皮就真的很了不起,其實,裡面的骨肉還是民辦教師的!」
這句話很有效,一下子就將萬站長的嘴巴堵住了。
後來余校長才聽說,那幾天,萬站長的心情格外糟,是因為辦公室被一個女人佔領了。
那個女人從十五歲開始當民辦教師,是萬站長管轄範圍里民辦教齡最長的,年滿五十時卻被辭退了。
女人鬧一天,哭一天,再悶一天,臨走時說,她曉得萬站長是民辦教師出身,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為難民辦教師的。
但萬站長無法為這個女人解決她所要求的任何一個問題。
女人無可奈何地離去,是因為在省城工作的女兒聞訊趕回來,將母親接去身邊。
女兒在省城過得並不順利,母親去後,睡在哪裡都不曉得,但她還是堅定地勸母親,就是做夢也不要回到這鬼地方來。
女兒的話讓母親哭得更厲害,反反覆復地訴說。
沒有幾十年民辦教師的經歷,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
再與萬站長見面,余校長就說:「有我們幾個在,界嶺的義務教育不成問題。」
萬站長冷冷一笑:「難怪有人說,就是讓界嶺的某個男苕或者女苕當幾年校長,也會變成老狐狸。」
不待余校長回應,萬站長就轉移了話題:「老余,你怎麼越變越年輕,臉上的溝溝坎坎都快抹平了。」
暑假期間,全鄉教師到鄉政府禮堂集中學習,余校長和鄧有米、孫四海一道在禮堂前面的路口遇上望天小學的胡校長。
胡校長說:「轉正加薪死老婆——余校長有福哇。有幸享受到民辦教師的三大喜事中的一喜,果然是神清氣爽,一下子年輕十歲,可以再娶一個黃花女子了。」
余校長苦笑幾聲,順著對方的話說:「明愛芬倒在床上幾年,真的有些折磨人。」
胡校長突然一改機鋒:「依我看,你還沒有被折磨夠,否則就不會讓代課沒幾天的小年輕先下山。」
余校長明白鬍校長的弦外之音,他故意說:「萬站長答應了,下個學期會再派人到我們學校的。」
說是集中學習,也就一天時間。
前些年,類似的學習最少要安排兩天。
來開會的老師,大多要帶上被子,晚上休息時,將禮堂的長椅併到一起就是床,男女各佔一邊湊合一晚。
現在改為一天,早上趕來開會,晚上還要趕著回家,並不全是因為經費短缺,不能明說的關鍵因素,是這些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的民辦教師。
總愛用幾杯酒將自己灌成醉生夢死的樣子。
然後借發酒瘋假戲真做,不亞於公開鬧事。
全鄉十幾所學校近百名教師聚到一起,最忙的人當然是萬站長。
開會的事,總是虛的多,實的少,將作報告的領導和發言的代表安排好,就基本到位了。
真正讓他忙得不亦樂乎的是一大群民辦教師。
這些人來開會,丁點好處得不到,除了在總結報告中,用一百字左右的篇幅提一下他們,大會發言是不敢安排他們的。
這也是有過經驗教訓的。
萬站長因為是民辦教師出身,加上內心深處對明愛芬有愧疚,當站長的第一年,就讓余校長代表民辦教師上台發言。
余校長那時剛從部隊複員回來,對民辦教師這一行的體會主要來自明愛芬。
他在台上說,自己如果再在部隊多待一年,就有可能提干,實在是因為妻子當民辦教師太苦了。
讓一個女人在家獨自承擔,做丈夫的就太沒良心了。
不當民辦教師,就不懂得民辦教師難在哪裡。
當了民辦教師後,反而不明白為什麼民辦教師比在城裡當乞丐的人還要苦!
余校長在台上發言,台下的民辦教師沒有不流淚的。
因為大家太傷心,才沒有鬧出什麼事。
自那以後,萬站長再也不敢讓民辦教師上台發言了。
作為不成文的規定,縣教育局私下也有相同要求。
那次發言,余校長將部隊里培養出來的銳氣發揮到了頂點,隨著明愛芬病情加重,身上的稜角很快就被磨圓了。
萬站長眼下最擔心的是望天小學的胡校長。
瘦得只剩下一根刺的胡校長,資歷與余校長差不多,脾氣卻大多了。
此次集中學習,胡校長故意在人多的時候提起張英才代課不到半年就破格轉正的事,若不是余校長他們將來龍去脈對大家說清楚了,很有可能在民辦教師中釀成風暴。
胡校長顯然不肯善罷甘休,仍然在串聯,想拉上大多數民辦教師一起到縣裡去上訪。
胡校長在前面點火,萬站長必須馬上潑水,忙得連中午飯都顧不上吃,好不容易拿到幾個冷饅頭,一邊啃,一邊撥開亂鬨哄的人群直奔余校長而來,連個稱呼都沒有,張口就說:「開學時,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會派一名支教生去界嶺小學。」
余校長和鄧有米、孫四海還在面面相覷,萬站長已轉身沖著又瘦又高的胡校長走過去,嘴裡還說:「余校長主動找我要支教生,胡校長是我們鄉的名師,要不要也派個支教生,跟著你見習一下?」
萬站長這樣說話,只是找借口接近那些被什麼話題弄得面紅耳赤的民辦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