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過年,又落了一場雪。
之前只是陰了兩天,連小雨都沒見到。
地表溫度沒有下降,雪就積不起來。
有人來往的路上,很快就暢通無阻了。
界嶺小學的操場上,天天都能見到外出打工的人。
不管是男是女,千里迢迢趕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來學校看孩子。
有順路的人,連家門都沒進,背著行李站在教室外面,等下課了,一把摟過自己的孩子。
那種親熱,連余校長都感動得兩眼濕濕的。
要是有孩子正好不舒服,依偎在父母懷裡,用小手將父母的大手牽到自己身上有痛感的地方撫摸幾下,做母親的往往會雙淚長流。
界嶺的孩子,相互間沒有不認識的,這時候,他們都會圍在一旁,拍著巴掌,用學校里教的普通話一聲聲地叫:某某的爸爸回了!
某某的媽媽回了!
在外面打工再不順利的人,都會從包里掏出一些糖果,一五一十地散發出去,不管是低年級學生,還是高年級學生,人人都有一兩顆。
所以,界嶺人過年,從打工的人返鄉就開始了。
村委會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來學校轉一轉,看看有哪些外出的人回來了,根據這些人與孩子見面時拿出來的禮物判斷其收入情況,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及時催要當年或者往年應交的各種稅費款項。
但不管判斷的結果如何,他們都不會馬上去別人家裡討債,長年親情割裂,骨肉分離,總算盼來團聚,突然冒出一個討債的,肯定是要被人當成災星。
每天傍晚降下國旗後,余校長和鄧有米都會將某些本不需要立即扔掉的東西,扔到學校倒垃圾的地方。
他們這樣做,是想看看被學生們扔掉的糖果紙有多少。
這種習慣在孫四海身上以一種抒情的形式出現,他會橫吹笛子,沿著操場的邊緣,邊走邊吹,在王小蘭可能出現的路口或長或短地站一陣,再走回來。
如此先後兩次經過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紙,這些沒有任何用處的垃圾,會直接影響到笛聲的高亢與低回,悠揚與沉鬱。
根據這些相互關聯的表現,余校長他們每年都能準確預估村委會拖欠的工資是毫無指望,還是有部分指望,從而決定他們去村委會討要工資的時機與力度。
雖然大部分打工的人要到放寒假之後才能回來,先到家的這些人就像抽樣調查對象,最終結果不會出現大的逆轉。
與往年相比,今年的情況似乎更加不妙。
閉學典禮的早上,余校長正帶著十幾個寄宿生舉行升旗儀式,就有兩位家長出現在操場上。
他們結伴從廣東東莞回來,昨天下午在縣城下了長途汽車,再也捨不得花錢住宿和買車票了,從太陽落走到太陽升,靠著兩條腿走回界嶺。
兩位家長的兒子都在升旗隊伍里,他們從懷裡掏了半天,才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將兒子欠的學費交了。
之後各自掏出一些糖果,湊在一起分給與兒子一起寄宿的十幾個孩子。
閉學典禮的時間要比上課晚一個小時,如往常一樣按時到校的學生都在操場上嬉鬧。
余壯遠占著唯一一張水泥做的乒乓球台。
就連上廁所都要用球拍占著球台,不許別人碰一下。
與他對打的人,不管輸贏只准打三個球,打完了就下去,換別人上來。
余校長還在與鄧有米說早上的事,那兩個在外面辛辛苦苦做了一整年的家長,如此狼狽地面對自己的孩子,讓他心痛不已。
鄧有米比他的心腸硬一些,他覺得年底就剩下那麼幾天了,欠了一整年的工資,若是沒有指望,我們自己會更心痛。
他倆正在顧影自憐,孫四海掛著一臉冷笑走過來。
余校長覺得奇怪,問過了才明白,孫四海要好好教訓一下村長余實的兒子。
他暗暗地指揮一批學生上去排隊,又要一放寒假就趕回家,正在那裡洗衣服的余志先停一停。
余志拿著球拍走過去。
先前排隊的孩子,都將自己的機會讓給余志。
余壯遠原先是與一個接一個的學生對打,現在是與余志對打。
余壯遠根本不是余志的對手,在余志一次次的重力扣殺下,只得滿臉通紅地四處撿球。
余志扣殺一次。
四周的學生就會誇張地沖著轉身撿球的余壯遠高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顆牙齒!
余壯遠氣急敗壞,他不再撿球了,抱起操場邊的一塊石頭。
要砸向乒乓球台。
遠遠盯著看的孫四海,連忙大聲喝止。
余校長覺得沒趣,讓鄧有米提前召開閉學典禮。
按事先的布置,鄧有米主持典禮,余校長作總結講話,孫四海發三好學生獎狀。
輪到余壯遠領獎狀時,他竟然拒絕上台,而且還指著孫四海說,他不想獲得一個愛搞陰謀詭計的老師的鼓勵。
氣得孫四海幾乎要脫口罵道,他那當村長的老子才是搞陰謀的專家、耍詭計的大師。
孫四海冷眼看了看余壯遠,然後輕蔑地說:「小屁孩!你不想要,我還不想給哩!」
再接著為別的學生髮獎狀。
閉學典禮結束後,余壯遠背著書包揚長而去。
這一次,余校長一點也不擔心,反而覺得村長余實的妻子會來學校說幾句好話。
畢竟她兒子馬上要升初中了,雖然成績好壞都行,然而,小學的表現關係到能不能進重點班,只有進重點班才有可能考上高中,只能考上高中,才有資格看看大學校門在哪裡。
第二天上午,余校長扛著鋤頭上了後山,明愛芬的墓地還沒穩固下來,前兩次融雪將墓碑弄歪了。
按習俗。
這類事情必須先做了,才能安心過年。
余校長忙了近兩個小時才讓自己看著滿意了。
說是滿意,心裡卻不舒服。
他盯著剛剛擦拭乾凈的墓碑,忍不住嘆息,明愛芬一輩子爭強好勝,民辦教師的命,卻長了一顆公辦教師的心,好多時候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在最後總算明白過來,乾脆一走了之,不去想那出頭之日在哪裡。
余校長轉身回來,剛繞過牆角,就見孫四海迎上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家出了個田螺姑娘!」
余校長不知是好話還是壞話,連忙往家裡走,還沒進門就見到村長余實的妻子正在那裡幫忙洗被子。
不等余校長開口,余志搶先說,是她自己非要幫忙洗的。
村長余實的妻子將外套都脫了,露出將紅色毛衣綳得老高的胸脯。
她一刻不停地搓著被子,見到余校長也不停一下,邊搓邊說沒娘的孩子就是可憐,她兒子在家裡從來都是橫草不拈,豎草不沾,余志卻要撐起半個家。
村長余實的妻子還數落余校長,就算看在孩子的分上,也該為他找個後媽。
她說這話就像當真了,一口氣列舉四個女人,都是她的熟人,只要余校長點個頭,今天下午就能找一個來見見面。
余校長趕緊搖頭,說自己現在這種樣子。
不想再將別的女人拖進來受累。
聽到這話,村長余實的妻子捋去右手的肥皂沫,從褲袋裡掏出三隻紙袋,讓余校長即刻將鄧有米和孫四海叫來。
余校長沒想到。
村長余實的妻子將民辦教師全年應發的各項補助,一分不少地帶來了。
更加意外的是,這麼多年,村委會頭一次給三位民辦教師每人發了二十元獎金。
等他們在工資表上籤過字,村長余實的妻子才說,希望校方對她兒子多些關照,讓他評上全鄉三好學生。
余校長無法開口,只能沖著她點點頭。
村長余實的妻子將洗好的被子晾好,伸手在余校長的額頭上輕輕點一下,並用一種特別有女人味的口吻說,余校長將心血全都傾注在界嶺的孩子們身上,等到哪天真有人考上大學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給余校長修一座功德碑。
村長余實的妻子走了,余校長好久說不出話來。
還是孫四海打破沉默,說村長余實最好將這種本事發揚光大,一路走後門,讓兒子從初中升到高中,再升到大學。
實現界嶺村高考的零的突破,當然要從村長的家裡做起。
鄧有米大智若愚地說,家長關心孩子的進步,這是好事情,應該鼓勵一下。
余校長終於開口說話,他想的與孫四海和鄧有米不一樣,卻讓他倆心悅誠服。
余校長說。
界嶺小學是界嶺人自己的學校,村長的兒子書讀得好,人們會覺得很正常。
若是村長的兒子讀不好書,不用說村長自己,別人也會對界嶺小學失去信心。
孫四海沒有表示反對的另一個原因是,既然工資全部補發了,乾脆痛痛快快地過年去。
他已經想好了,趁著天氣好,沒有雨雪,趕緊下山去,給李子和王小蘭買些新衣回來。
余校長也是這樣想的,明愛芬死後,自己還沒給余志買過一件新衣服,弄得他即便是打乒乓球累得滿頭大汗,也不敢將外套脫下來,因為裡面穿的衣服全是明愛芬的。
鄧有米懶得下山,理由是自己沒有孩子,也沒有相好的女人。
孫四海說他賊心不死,捨不得花錢,目的是想找機會打點相關領導,將他轉為公辦教師。
鄧有米不和孫四海鬥嘴,他一邊往家裡走,一邊將紙袋裡的錢重新點算一遍。
余校長羨慕地說,有了好事,能馬上向老婆報喜,這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呀!
第二天早上,余志還沒醒,余校長同孫四海一道下山去了。
前半程二人一直在說王小蘭的事。
話題是孫四海自己開頭的,對孫四海來說,王小蘭所差的也就是名分,其他一切都如夫妻,大事小事都要相互商量。
孫四海被「向老婆報喜是人生樂事」一說打動,昨天天黑之後他也跑去向王小蘭報喜,在王小蘭家附近,發現李子靠在一棵大樹下低聲哭泣。
問了好幾遍,李子才說,媽媽難得心情比較好,傍晚收衣服時,小聲唱了幾句「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父親就認為媽媽又在懷念舊情人,從枕頭低下摸出一把剪刀,要殺媽媽。
媽媽一氣之下,說是不在家裡過了。
李子將父親手裡的剪刀奪下之後。
媽媽已經不見了。
孫四海安慰李子,媽媽不會丟下她不管的。
這時,王小蘭從旁邊放柴火的小屋裡走出來。
天很黑,王小蘭左手放在孫四海的手心裡,右手緊緊摟著李子,很久之後才分開。
余校長除了聽,也不知說什麼好。
快到山下時,孫四海突然要順路去看看藍小梅。
余校長以為是在說笑,隨口應了一聲。
到了細張家寨,孫四海真的去敲藍小梅的門。
余校長恨不得上前去一掌推開他。
幸虧出現在門口的是藍飛。
藍飛雖然覺得意外,還是很熱情。
余校長急中生智,指著孫四海說:「孫老師有個問題請教你。」
藍飛當真了。
要他們進屋細說。
余校長又說:「我們還有事,就不坐了。孫老師你快說吧!都是同行,相互請教嘛!」
孫四海這時也有主意了:「是這樣的,班上有個學生,是村長的兒子,不曉得從哪裡弄到一道怪題反過來考老師。」
孫四海將夏雪用來考葉碧秋,葉碧秋後來又寫在五年級教室黑板上的那道題說給藍飛聽。
藍飛笑著表示,難怪城裡人愛說,別將村長不當幹部,村長余實的兒子到省里去當然不行,省長的兒子到村裡也一樣不行。
藍飛對孫四海說的這道難題毫不在意,他請孫四海先去辦事,反正回來時還要經過他家,那時候再將答案告訴他們。
余校長一聽這話,馬上轉身,孫四海還在同藍飛握手,他已逃也似的走出老遠。
從細張家寨出來,余校長免不了責怪孫四海。
孫四海很開心,說想不到快五十歲的男人,還如此害羞。
他看過一本書,上面說,會害羞的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不會害羞的男人,如果不是腦子壞了,就是心裡裝著禍水。
二人邊說邊笑,沒注意在路邊的小河裡洗被子的女人是藍小梅。
聽到他們不斷提及藍飛,藍小梅便抬起頭來打招呼。
剛剛平靜下來的余校長臉紅得比剛才更厲害,孫四海也不敢亂說了,老老實實地應答幾句。
藍小梅要他們乾脆到家裡吃午飯,順便與藍飛好好交流一下。
孫四海正要答應,余校長趕緊在身後捅他一下,孫四海只好推辭。
藍小梅說,因為要洗被子,家裡的午飯肯定要晚一些,他們到鄉里辦完事,轉回來正好吃飯。
見他們快走遠了,還補上一句:「快去快回,我煮了你們的米!」
余校長後來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會隨口答應:「放心吧!」
孫四海看出余校長下意識地流露了心跡,說他是偶爾露崢嶸,下一步一定會告訴藍小梅,自己想吃荷包蛋了。
余校長沒辦法,只得由他說去。
到了鄉里,余校長看了幾家店,就將余志的衣服買好了。
孫四海給王小蘭和李子買衣服就複雜了,余校長跟著他來回跑了兩遍,見他老是拿不定主意,一邊勸他別急,來回再跑二十遍也沒事,一邊又說,自己若是有個紅顏知己,鄉里買不到就去縣裡,縣裡買不到就去省里,一定要穿在身上就能傾國傾城的衣服才可以買。
孫四海裝出被他說煩了的樣子,挑了幾件衣服,說只要能穿、穿上後分得清是男是女就行。
孫四海心裡高興,嘴都合不攏了。
他想早些回家,見余校長還在東張西望,就問他還想買什麼。
余校長反問他:「你真的打算去細張家寨吃午飯?」
「是你答應藍小梅的,怎麼是我呢?」
「到人家屋裡做客,空著手太不禮貌。」
「反正我是跟著沾光,要帶禮物也是你的事。」
余校長就去肉店買了兩斤肉,孫四海也買了兩斤冰糖。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看越像是走親戚的。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到大張家寨,余校長忽然將手裡東西塞給孫四海,讓他在路邊等一下,自己到張英才家看看,希望他年後去省教育學院上課時,順便將葉磐秋帶去交給王主任。
余校長在張英才家門口喊了一聲:「張老師在家嗎?」
張英才的母親聞聲出來。
余校長自我介紹後,張英才的母親連忙將他請到屋裡,然後又到門口,讓鄰居的孩子幫忙喊張英才的父親回來。
余校長攔不住她,說自己找張英才有點小事,張英才若不在家,就不麻煩了。
張英才的母親不好意思地說,張英才前天從省城回來,昨天就去縣裡了。
余校長一聽,茶也不讓沏,起身就走。
張英才的母親送他出門,一再說,張英才回來後,一定會像往年那樣,正月初二就去界嶺小學,給幾位有恩於他的老師拜年。
余校長愣了一下,他怕聽錯了,說:「張老師的心意我們領了,用不著大年初二就往山上跑。」
張英才的母親說:「那可不行。這是家裡給他立的規矩,只要爬得動,年年初二都要去界嶺拜年。」
余校長順著她的話往下說:「難怪張老師這麼仁義,原來是二老的家教好。」
張英才的母親說:「不瞞余校長,英才開始還不想去,他爸說,兒子不肯去,就只有老子替代,他才照辦的。」
余校長走到稻場中央,還聽到張英才的母親在那裡說,余校長從沒來過家裡,她一個女人在家,又不好強留,貴客上門連茶都沒有喝一口,太對不住人了。
見到孫四海後,余校長只說張英才不在家,其餘的事情都放在心裡。
他想了幾遍,認定張英才離開界嶺小學就不再回頭,一定是有些事情讓他覺得不好面對。
想到這些,余校長才將剛才的事告訴孫四海。
孫四海同意余校長的看法,懂得愧疚的男人和曉得害羞的男人是一樣的,只要愧疚之心還在,張英才離開界嶺小學的時間越長,感情上的距離就會越近。
有這件事擱在心裡。
孫四海也無心開玩笑了。
余校長再去藍小梅家,也坦然多了,他還走進廚房告訴藍小梅,界嶺的人口味重,可以多放點鹽。
藍小梅不聽他的,說鹽吃多了會得高血壓。
余校長說,從前的鹽很金貴,界嶺人吃不起,口味清淡不說,家家戶戶都有大腦發育不良的男苕或者女苕,後來政府撥來一批專用鹽,不要錢,按人頭髮到各家各戶,幾年下來,男苕女苕的確減少了,大家的口味卻變重了。
藍小梅笑著說,用不了多久,政府就會在細張家寨設卡,禁止別人去界嶺賣鹽,不然的話,治好了界嶺的男苕女苕,卻又流行高血壓和腦中風。
大家越說越沒有拘束。
藍飛拿出酒來,余校長也喝了幾杯。
從桌上擺的幾樣菜來看,藍家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慢慢地聊到福利待遇,余校長才知道,藍飛雖然只是在中心小學代課,不算工資,光是獎金就超過余校長的全部收入。
余校長和孫四海連羨慕的話都不好說出口。
沾村長余實的兒子余壯遠的光,老村長死後這麼多年,頭一回將全年收入兌現了,剛剛有了點有錢的感覺,一見到藍飛又變成了窮人。
還能跟公辦教師跟省城或者京城的教師比嗎?
告辭時,藍小梅不肯收他倆的禮物,拉扯了好一陣,她才收下那包冰糖。
拎著兩斤彷彿失而復得的豬肉,余校長提議,明天中午,趁王小蘭和李子來學校時,好好吃一頓。
孫四海給王小蘭和李子買的衣服,也不能直接送到她家,正好讓王小蘭借口帶李子下山買衣服,到學校里待一天。
孫四海很高興余校長的安排。
第二早飯後,王小蘭果然帶著李子到學校來了。
李子早就默認了王小蘭與孫四海的關係。
她跟在母親後面,孫四海拿出新衣服時,李子淺淺一笑,就同母親一起走進裡屋,將衣服穿好,走出來讓孫四海看了,又回屋脫下新衣服,留待大年初一再穿,然後就去找余志玩。
剩下兩個人時,孫四海伸出雙手將穿著新衣服的王小蘭緊緊摟在懷裡。
王小蘭輕輕地動了一下臉頰,淚花塗在了孫四海的脖子上。
王小蘭也換上舊衣服,到余校長家將兩斤豬肉全做了。
飯菜都做好了,余校長想起,應該叫上鄧有米和成菊。
余校長親自去請他們,他們推辭不掉,只好將已經做好的一碗豆腐帶來。
余校長端起酒杯說:「這是界嶺小學全體教職員工及其家屬,十幾年來頭一次團聚呀!」
王小蘭紅著臉站起來與大家一起碰杯時,不敢看李子。
李子似乎沒聽到這些話,大人們乾杯時,她用筷子夾了一塊豬肉給王小蘭,又夾了一塊豬肉放進孫四海的碗里。
成菊看了,誇李子懂事。
鄧有米說,李子上初中才半年,人長得比大學生還漂亮。
余志假裝吃醋:「恭維女孩子也得有個限度,等她真的上大學了,難道你們要說她比博士還漂亮嗎?」
余校長說:「李子上大學了,我們就不誇她了,還要她好好誇獎一下我們。」
孫四海說:「要是張英才、夏雪和駱雨都在。那才叫團圓咧!」
李子接著孫四海的話說:「還有葉碧秋,她也當過一天老師!」
余校長覺得李子說得對,可惜葉碧秋來不了。
早飯後,成菊就看到葉碧秋背著孩子,跟在小姨的後面,去老山界大廟拜佛了,一來一去,太陽偏西才見得到家門。
慢慢吃,慢慢聊,大家的心情一直很好。
臨散去時,鄧有米還是忍不住說:「其實民辦教師的個人理想就這麼丁點小:工資不論多少,只要能按時發;轉正不問早晚,只要還有希望。」
余校長趕緊說:「難得心情舒暢,好好過年吧,其他的事以後再考慮。」
成菊拖在後面,趁著余校長在同鄧有米說話,小聲對孫四海他們說:「不曉得老鄧是如何想的,剛結婚時說,沒轉正就不要孩子,弄得現在想生孩子也生不出來了。後來又說,沒轉正不蓋新房不買新衣服,這兩年,連過年吃肉都不準超過三斤。前幾天請人將家裡養的豬殺了。我提前半年就同他說,要留下豬腸豬肚和豬首。事到臨頭,他還是不答應。氣得我說了些不吉利的話,說只怕等到想住新房,想穿新衣服,想吃魚肉,自己卻不行了。他才同意留下豬腸豬肉,再配幾斤豆腐,做了一些灌腸粑。」
孫四海勸道:「鄧校長做事細緻,比我們想得遠!」
成菊說:「既然想得遠,過年時更要求個吉利。老鄧卻連鞭炮都捨不得放,吃年飯時放五百響。換歲時放五百響,初一開門也只打算放五百響。連葉碧秋家都不如,葉碧秋的苕媽還曉得,過年的鞭炮,至少要放五千響。」
這一天,公曆已到二月四號了,農曆才臘月十六。
孫四海只能將王小蘭送到學校旁邊的路口。
分手時,孫四海將一隻壓歲的紅包塞到李子手裡。
李子不肯要。
孫四海就對她說:「別人給的你可以不要。我給的,你一定得要。」
沒有外人時,李子伸手接過紅包的模樣很溫順。
王小蘭責怪孫四海,不要太寵孩子了。
她將手伸給孫四海,孫四海緊緊地握了一下,然後一點點地讓自己的手,從王小蘭的手腕慢慢地滑到手心,到最後還要用中指指尖長長地貼在一起。
王小蘭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小聲說:「李子長得越來越像你了!」
孫四海喉嚨一緊,王小蘭走遠了,他才讓淚水流出來。
接下來,余校長張羅著將家裡養的那頭大豬殺了。
殺出來後凈重一百二十斤豬肉,留下八十斤,全部做成臘肉掛起來。
一半用作在家寄宿的孩子們改善伙食。
另一半則是余志明年一年的營養。
他是考慮到余志要到青春期了,加上鄧有米妻子數落丈夫的那番話,還在他心裡記著。
賣掉的三分之一也沒出校門,全到孫四海手裡了,除了考慮的對象是李子,孫四海的想法和做法同餘校長完全一樣。
日子過得很快,孫四海將自己的那塊茯苓地整理到一半,就到了大年三十。
孫四海自己下廚做年飯菜給自己吃,自己放鞭炮給自己聽,然後關上門,守著一堆燦爛的炭火,悶悶不樂地聽收音機里播送的聯歡晚會。
整整四個小時,口渴了也懶得去倒杯水喝。
熬到零點,才打開門放了一串鞭炮。
孫四海從三十夜裡,一口氣睡到初一下午。
要不是余志在外面叫:「孫老師,給你拜年口!」
孫四海也許還會睡下去。
余志這樣叫,也是多年的習慣。
他們怕孫四海獨自一人睡出毛病,每年的大年初一,都會在中午前後將他叫起來。
起床後,孫四海百無聊賴。
孫四海是鄰村的孤兒,後來老村長將他要到界嶺小學教書,更是舉目無親,連拜年的對象都沒有。
他索性扛上鋤頭,上山去整理那塊茯苓地。
第二天,還是這樣。
孫四海正在茯苓地里忙碌,余志跑來,說余校長要孫四海馬上回去吹笛子。
孫四海覺得奇怪,便放下鋤頭回到學校。
余校長說:「孫老師,吹一下笛子吧!」
孫四海拿出笛子吹了一通,才問為什麼。
余校長指著附近的一處山坡,說是有人在那裡蹲了好久。
孫四海扭頭看過去,那棵大松樹後面真的藏著一個男人。
不久前下山,張英才母親說的那番話,余校長始終記著。
張英才每年正月初二都要來界嶺小學拜年,可他們從來沒見過。
余校長猜想,那個在山坡上躲躲閃閃的男人。
就是心有愧疚不敢露面的張英才。
他希望孫四海的笛聲能夠感動張英才,使他從山上下來,與大家見上一面。
孫四海的笛聲比先前更抒情了,大松樹下的男人終於露出半個身子。
突然間,笛聲斷了。
孫四海像是變了一個人,手裡拿著笛子,大步流星地往大松樹走去。
樹後的男人不敢遲疑,躥過山坡,往界嶺深處跑去。
余校長看清了,那個男人是王小蘭的小叔子。
王小蘭的小叔子在外面打工,娶了一個四川姑娘,過年都難得回來一次。
雖然生氣,孫四海也不想真去追趕。
年前王小蘭跟他說過,初二要去老山界大廟為丈夫的病拜拜菩薩,只要他能站起來,離婚的事也好開口說了。
孫四海知道,王小蘭的丈夫一直懷疑他們之間是藕斷絲連,好不容易盼到弟弟回家,就派來守株待兔,沒想到王小蘭去老山界大廟為他拜佛了。
因為與王小蘭早有約定,過了正月十五,出外打工的人陸續離鄉之後二人再見面。
孫四海索性天天去整理那塊茯苓地。
上次種的茯苓因為提前一年起窖,勉強出貨,只夠墊付學校教室的維修費。
隨後下的香,已有兩年了。
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等到三年才起窖,到時候賣個好價,買一台帶有衛星接收天線的電視機,多餘的錢留作李子上高中的學費。
將事情想遠一些,孫四海心裡就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