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震響之前,孫四海就上山了。
雨太大,他擔心再過兩個月就要收穫的茯苓被山水泡成湯。
孫四海親眼看到,一道驚人的閃電將山野照得通透,在接下來極為黑暗的瞬間里,他感到天地都麻木了,伴隨著這感覺的是一道更加驚人的閃電。
孫四海堅信沒有聽到巨響,因為自己就是這巨響的一部分。
他只看到山頂上那座石峰,無聲無息地塌下來,巨石順著山坡往下滾,每一次騰空都有閃電映照。
余校長和藍飛趕來時,孫四海的聽力還沒有恢復,只能指著倒在排水溝上的兩棵大樹,示意這些也是被雷電擊倒的。
情況緊急在於,半個山坡的來水,應該是順著排水溝流入旁邊的峽谷,可是倒下來的兩棵大樹像兩座攔水壩,將排水溝堵得死死的,渾濁的山水改變流向,順著樹榦涌到學校這邊的山坡上,引來泥沙俱下,直接沖向學校的後溝。
三個人忙到天黑,才將被大樹堵塞的排水溝挖通。
然而,學校後溝里的泥沙,已經堆積到窗檯那麼高了。
那一聲霹靂大約用盡了老天爺的力氣,暴雨終於減弱了。
這時候,鄧有米也來了。
鄧有米想過那陣霹靂也許會弄出點事故來,卻沒料到它幾乎毀了學校。
旗杆下面的那塊巨石更讓他大驚失色。
如果慣性再大些,石頭越過操場,沿著山坡下去,正好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最恐懼的人是藍飛。
從山上下來,說好大家一起將教室巡查一遍,藍飛走到六年級教室,就站在那裡不動了。
六年級教室被那塊大石頭砸個正著,外牆倒了,大梁一端歪在地上,另一端搭在後牆上。
講台被砸到地下近半米深。
藍飛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些,叫了他幾次,都沒有動靜。
突然,他說:如果不是一再推遲開學,大石頭滾下來時,我正好站在講台上講課。
孫四海回敬說,一點沒錯,還有三十名學生陪著你哩!
余校長說,當務之急是要向村長余實彙報,還要找人幫忙挑後溝里的沙土,不然,剩下的兩間教室也很危險。
找人救急的孫四海一會兒就帶回十幾位學生家長。
向村裡報告災情的鄧有米,卻沒有帶回村長余實。
村長余實淋了雨,感冒發燒,剛喝下一碗薑湯,正蓋著棉被發汗。
聽了鄧有米的話,村長余實直罵老天爺,為何單挑六年級教室砸。
他說燒一退,就會趕到學校來。
大家顧不上吃晚飯,一口氣忙到半夜,才挖出一道臨時排水溝。
余校長喘了一口氣,發現雨已經停了,雲縫裡露出幾顆星星。
臨散去時,余校長與大家說好,明天一早接著干。
因為太累,余校長夜裡睡得很沉。
一覺醒來,聽到外面有動靜,原來是村長余實領著葉碧秋的父親等六七個砌匠來了。
天色還不太亮,余校長帶著村長余實實地看了一遍。
在沒有倒塌的教室里,村長余實皺著眉頭看了半天,指著後牆說:「這牆歪了!」
大家眯著眼睛看去,牆壁果然歪了。
在村長余實的親自督促下,幾位砌匠用新砍的幾根樹榦,由內向外將牆壁撐住。
至於後溝的沙土,不用村長余實安排,家長們早就排好班,三五個人一夥,輪流來學校,估計一個星期就能清除乾淨。
只是五六年級教室的問題太大。
桷子、桁條幾乎全斷了,陳年舊瓦本來就很脆,從高處摔落下來後,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
最關鍵的還是橫樑斷了,不能再用。
沒有橫樑,教室就無法修復。
有位砌匠是王小蘭婆家的親戚,這位李家表哥記得王小蘭的小叔子原來打算蓋平房,備了一副橫樑,後來蓋了樓房,橫樑沒有用,一直閑在那裡。
村長余實聽了,連聲叫好,就是不提買橫樑不能賒欠的鐵規矩。
見大家都不做聲,村長余實就催余校長趕快去王小蘭家,小叔子不在,她丈夫一樣可以說話算數。
余校長說,一副橫樑要抵半間屋的價,學校出不起這個錢。
村長余實說,大家都說余校長到省城賺了一個萬元戶回來,急事急用,可以先墊付一下。
余校長被這話頂到牆根上,連個借口都找不出來,咬著牙說,他那點錢只夠買一副橫樑。
村長余實很高興,說桁條和桷子缺多少只管上山去砍,將賬記在村委會的名下。
事情剛商量出個眉目,天地間忽然一亮,雲層遮掩的山嶺上,露出一道燦爛霞光。
大家心頭一喜,這場雨下得太足,接下來半個月肯定全是天晴。
在去王小蘭家的路上,余校長不停地責怪自己,怎麼就想不出拒絕的辦法,將攢下來的這點錢留給余志呢?
直到與王小蘭的丈夫談妥,錢都付了。
他還在後悔。
王小蘭不了解內情,還以為是村長余實額外開恩,禁不住長吁短嘆,如果村官們事事都能如此,界嶺的事就好辦多了。
正在數錢的丈夫,沖著王小蘭大罵,界嶺的事與你有個屁相干!
余校長轉身出屋,見李子正在收拾行李,就問她,父母剛才是不是又吵架了。
李子點點頭,從上初中開始,每次回家他倆都要吵一架,離開家時,又要吵一架。
今天早上媽媽在廚房裡偷偷地為她炒油鹽飯,他倆又吵起來了。
余校長說,人病久了,越活越不容易,能吵架說明他身體還能挺得住。
李子說,她覺得父親其實煩的是她。
還說,如果不是想媽媽,她真想長期住在學校里,不回家了。
聽李子這麼一說,余校長就覺得自己不應再想那些錢了。
回到家裡。
余志將做好的早飯送到他面前。
余校長看了一眼余志有些貧血的臉色,又心酸起來,明明很餓,卻咽不下東西,勉強將碗里的飯吃完,就放下了筷子。
余志問他是不是感冒了。
余校長一邊否認,一邊往外走,正好碰上背著一隻大包的李子。
余志搶著將碗筷洗乾淨,才將自己的東西拿出來,拼成一擔,然後朝孫四海叫道:「孫老師,我們上學去了!」
孫四海走過來,試了試他們的擔子,自己挑著一直送到學校後面的山脊上,才返回來。
這期間,各顯神通找早飯吃的人陸續回來了。
余校長看到幾個砌匠聚在一起議論什麼,便有意提示村長余實。
他們一定是在討論工錢的事。
若是村長余實接了話,余校長就會說,接下來還要花不少錢,學校的幾個老師,沒有誰墊付得了,村委會何時才能撥款給他們?
村長余實卻快步躲開,根本不接話。
余校長只好安排:趁著天晴,畢業班暫時挪到二年級教室上課,二年級的學生在操場上臨時對付一陣。
村長余實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畢業班是教學工作的重中之重,凡事都要優先。
今天下午就讓余壯遠來報到。
校難當頭,村長的兒子應該像個男子漢。
只要不提錢,村長余實對任何事都表現得很爽快,毀壞的教室得徹底大修,砌匠們要趁著雨後天晴趕緊動工,入了冬雨雪一多,不說沒地方上課,施工也多有不便。
村長余實考慮最多的是架橫樑的事。
他將葉碧秋的父親和其他砌匠叫到一起,選了半天,只有第二天早上六點是最好的時辰。
這下子可把大家急壞了,雖然只是在外牆的位置上砌一座磚垛,能將橫樑架起來就行,可一應材料都沒有。
村長余實不管這一套,他要砌匠們自行解決,回頭再一起算賬。
也是因為余校長自掏腰包做出了範例,砌匠們答應從各自家底中想些辦法。
砌匠們不忙,余校長他們就得忙。
砌匠們一忙,余校長他們就閑了下來。
半夜裡,點著火把加班趕工的砌匠們終於將架橫樑的準備全做好了。
余校長正要進屋休息。
葉碧秋的父親走過來告訴他,早上砌匠們在一起議論的不是工錢,是有兩個砌匠發現,李子和孫四海站在一起時,活像是父女倆。
聽說這事是李家表哥發現的,余校長嚇了一跳。
因為替孫四海擔心,余校長夜裡少睡了兩個小時。
好在橫樑起架前的一應祭祀,必須由砌匠親自動手,不歡迎有太多人觀看。
余校長睡到六點差十分才起床,和孫四海、鄧有米一起放了一串響鞭,然後就在一旁看著砌匠們將橫樑架到牆上。
橫樑架起來後。
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余校長不敢再拖延開學時間,上午九點,學生們到齊後,就在操場上舉行了新學期開學典禮。
村長余實親自同餘校長一起拉動繩索,將收藏了一個暑假的國旗升得高高的。
鄧有米吹奏完國歌,將臉歪到孫四海耳邊,小聲說,兒子都上六年級了,當老子的才想起來重視教育。
孫四海說,以村長余實的為人,別說他兒子成不了狀元,就是將他的兒子教成了狀元,他依然是想什麼時候變臉,就什麼時候變臉。
升旗儀式結束後,四年級和六年級的學生回到教室。
二年級的學生只能在操場上架起黑板上課。
村長余實在旁邊轉來轉去,忽然倒吸一口涼氣。
正在同砌匠們說話的余校長連忙過來詢問。
村長余實指著旗杆旁的石頭說:「將士出征,若是被風吹斷帥旗,是大不利。古書上都是這樣寫的。若是這石頭再往前半尺,砸斷旗杆,是你們學校的不吉?還是界嶺村的不利?或者是更大的不吉不利?」
余校長眨眨眼睛才回答:「石頭滾下來時,旗杆上沒有旗,只是一根光桿,真有預兆的話,也只能算警告吧!」
村長余實將眼睛瞪大了一圈:「你這是答非所問!」
余校長不停地眨著眼睛:「一所小學,有什麼好警告的。」
村長余實說:「我也是這樣想的,界嶺村是要鬧出點大事才能引起外面的注意。可這麼個小地方能出什麼大事呢?」
村長余實沿著石頭滾落的痕迹,走到剛剛搭起橫樑的教室里,站在大石頭砸出來的土坑邊,問余校長,按照正常情況,石頭落下來時,應當是誰站在這裡上課。
余校長說是藍飛。
村長余實追問三遍。
余校長說,界嶺小學是一個老師管一個班,正課和副課全部包干,藍飛教六年級,別人就不會佔他的講台。
村長余實點了點頭。
這時,下課鈴響了。
村長余實要余校長將藍飛叫過來。
村長余實指著土坑對藍飛說:「界嶺的石頭好凶呀!」
藍飛說:「真兇,就不會被雷電劈成這個樣子。」
村長余實說:「你也別當事後英雄。沒看到石頭是沖你來的嗎?若是按時開學,只怕正好砸在你的頭上。」
藍飛點點頭說:「我不否認這是一種可能。」
村長余實又補充說:「應當是砸爛你的狗頭。」
藍飛苦笑一聲,點頭承認。
大家都知道,狗頭之說,是從教室後牆上,那條隱約可見的「文革」標語沿用而來的。
村長余實進一步分析說:「被雷電轟下來的石頭,之所以沖著藍助理而來,是因為藍助理侵佔了大多數人的利益。一個民辦教師轉正,就減少界嶺村三分之一的教育支出。你侵佔了界嶺小學的轉正名額,就是侵佔了界嶺人民的利益,在政治上是卑鄙的,在道德上是無恥的。」
村長余實故意將話說得輕飄飄的。
藍飛到底還是藍飛,在因轉正風波忍耐三個月後,他不顧旁邊還有許多的學生,突然像霹靂一樣爆發,將一支粉筆猛地擲向村長余實。
「界嶺的畜生都可以罵我,你——沒有這個資格!」
「你敢罵人!到了老子的地盤還敢造老子的反!」
「我罵的是畜生,難道你是畜生嗎?」
村長余實也沒想到自己會左右開弓打了藍飛兩耳光。
叭叭兩聲脆響,比山頂巨石受到霹靂轟擊,更讓人震驚。
連村長余實本人都獃獃地看著藍飛,等待進一步反應。
想不到藍飛輕輕一笑,就像暴雨之後從雲層透出來的那縷霞光。
開學的第一天是藍飛值班,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粉筆。
然後敲響那隻掛在屋檐下的鐵鐘。
第二遍鐘聲響過,藍飛走進由二年級教室改成的六年級教室。
余壯遠喊了一聲:「起立!」
全班同學齊聲叫道:「老師好!」
余壯遠再喊一聲:「坐下!」
他自己剛剛坐下,藍飛就點了他的名。
「請余壯遠同學站起來!」
藍飛的話音剛落,村長余實就闖了進來,左手揪住他的領口,右手對著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嘴裡還不停地吼叫。
「你要是敢對我兒子罰站,我就叫你躺在教室里!」
藍飛掏出手帕,擦了擦從鼻子里流出來的血。
「余壯遠同學,請你回答上學期思想品德課中講過的一個問題:青少年何時才能獲得最基本的公民權?」
余壯遠被嚇壞了,怔怔地回答:「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
班上的學生全都抿著嘴。
藍飛說:「那是法定結婚年齡,我問的是公民權。」
余壯遠說:「我爸說,結了婚才有公民權。」
藍飛輕輕一笑:「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四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居住期限,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是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除外。」
藍飛在用木頭撐著牆壁的教室里轉了一圈,然後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大字:請同學們以自己年滿十從,獲得公民權後,要不要將選票投給那些蔑視知識,蔑視人權的「村閥」為題,寫一篇五百字的議論文!
見村長余實還在講台旁邊虎視眈眈地盯著,藍飛又說,今天的作文不用寫在作文本上,寫在心裡就行。
教室很靜,藍飛在課桌之間的走道上來回走著。
村長余實終於待不下去了,他丟下一句狠話:休想將界嶺小學變成培養反對派的基地!
村長余實走後,學校里鬧得更厲害了。
最生氣的不是藍飛,而是孫四海和鄧有米,甚至砌匠們和那些在後溝挑沙土的家長,都說要去鄉里告狀。
藍飛是真平靜還是假平靜,大家都看不準,不過他說的話,讓大家對他另眼相看。
藍飛說,在鄉中心小學幾年,年年都聽說村幹部打老師的事。
只不過大多數老師都是本地人,有各種各樣的顧忌,才沒有聲張。
就算鬧起來,也不會有結果,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村幹部打人,就像丈夫打老婆,是一件不太好管的事。
村長余實這種人,不打他,就要找機會打別人。
藍飛現在是公辦教師,挨了打,村長余實會心虛。
如果是打民辦教師,他真的會像打老婆一樣沒有顧忌。
如果,村長余實從此對學校老師的公民權利有所尊重,自己挨上這幾下,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
藍飛請三位老師到他屋裡喝酒。
酒菜很豐富,顯然是有所準備。
今天的事,只不過是偶然的契機。
藍飛表面上的不在乎,讓大家心裡更沉重。
一瓶酒喝完,藍飛對大家說,暑假時,他到縣裡活動了一下,有兩個單位想要他去做文秘工作。
他對自己這一生也有個不大不小的目標,不管發生什麼事,界嶺都是一處驛站。
所以,他不僅不會恨村長余實。
還會感謝他給了自己更大的動力。
藍飛在界嶺待了整整一百五十天,在離開之前,他要做一些余校長他們不能做、不敢做的事。
痛罵村長余實和在課堂上講公民權,其實是蓄謀已久的。
在界嶺小學,從未有過這天晚上的情形。
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一言不發,默默聽著藍飛的講演。
藍飛說了很多,他以自己為例,之所以要放下教鞭,離開講台,去到官場上謀發展,是因為自己從那些厚黑的書籍中悟出一個道理,用火治不了火,用水治不了水,教育拯救不了教育,民辦教師也拯救不了民辦教師。
所以自己決定赴湯蹈火,去往官場一試身手。
對界嶺小學來說,靠學校是救不了學校的,也必須有人赴湯蹈火,將村長余實攆下台。
取而代之。
藍飛走後多日,這個話題又被余校長他們重新提起。
在孫四海看來,處理事情善於舉一反三的鄧有米最有村長相。
鄧有米則說,以余校長的德高望重,只要出馬。
比老將黃忠還靠得住。
余校長中意的反而是孫四海,舉止行為有幾分浪漫的孫四海,才是最有希望的黑馬。
三個人說來說去。
並沒有真將此話當回事。
他們面前的最大壓力仍然是整修校舍。
藍飛挨過村長余實的兩耳光和一拳頭後,第二天就請假下山去了,過了兩個星期才回來。
他隨身帶來一紙調函,上面寫著於一個月之內到縣人事局報到,另行分配工作。
其實已確定,藍飛的新單位是縣團委少工部。
藍飛背著行李離開界嶺小學時,天上又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