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柏林的天空飄起了小雪,整座城市沒什麼風,細小輕柔的碎雪在夜空里就這樣悠然地飄落,路面和樹枝都落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讓人覺得清新和愜意。
葉子農去一家韓國餐館吃石鍋拌飯了,吃完飯回家,汽車開到路邊的車位停下,看見前邊停著的車裡下來一個人,朝他這邊走來。他沒在意,卻發現這人在他車邊站下了,等著他開門下車,顯然是沖著他來的。他拔掉車鑰匙,下車,下意識地看了看,這個人穿著一件黑色皮衣,敞懷,身材清瘦,40多歲的樣子。
這人講德語,說:「葉先生,我是沃爾斯,等您好長時間了。」
葉子農一聽這人直呼他的姓,有些疑惑,說:「我不認識您。有事嗎?」
沃爾斯說:「我是德國nrg世界民主聯盟常務副主席,我想和您談談。」
常務副主席通常就是第一副主席的意思,是僅次於主席的第二把手。葉子農多少知道一點nrg世界民主聯盟這個組織,德國nrg世界民主聯盟常務副主席的職位在政治圈子也是有身份的角色,怎麼會在馬路邊長時間地等一個一文不名的平常人呢?而他們又是怎麼知道自己的呢?他心裡隱隱地聯想到了紐約,那場在喬治辦公室的不愉快。
葉子農問:「談什麼?」
沃爾斯說:「就是談談,不會佔您很長時間。」
葉子農把車鑰匙放進口袋,點上一支煙說:「那就談吧。」
沃爾斯說:「您不介意的話,可以去我辦公室談,也可以去您家裡。」
葉子農身邊不到10米的地方就有一家咖啡館,於是說:「就這家咖啡館吧。」
沃爾斯說:「可以。」
這是一家名叫「格林威爾」的咖啡館,老闆是賴比瑞亞人,格林威爾是賴比瑞亞的一個海岸城市。咖啡館不大,裝飾也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來這裡光顧的客人基本都是附近的窮人,因為這裡是貧民區,居住的大多是東歐和非洲移民過來的窮人。進了咖啡館,沃爾斯選了一張最角落的桌子,拐角的兩側都靠牆,周圍也沒顧客,零零散散的幾個顧客都坐在臨街靠窗的位置,便於觀看窗外的雪景。葉子農不喜歡甜食,平時極少喝咖啡,算不上這裡的熟客。兩人坐下,要了兩杯咖啡。
沃爾斯說:「您在紐約見過奧布萊恩先生,他是總裁高級顧問,退休前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情報分析專家。凱勒先生是nrg世界民主聯盟主席,跟奧布萊恩先生是朋友。在一次酒會上,奧布萊恩跟人聊天提到了您,說您是難得的人才,也聊了幾句您的故事,當時凱勒和其他人都在場。能被奧布萊恩稱為人才是不容易的,而您的專長也正是nrg聯盟所需要的人才,凱勒主席注意到了這些。我們花了一點時間了解您,對您的評價是肯定的。」
時間、地點、人物、故事緣由……都有了,一切都是偶然的、不經意的,一切都經得起事實查證而無可厚非。當葉子農這個名字與nrg聯盟聯繫在一起的時候,甚至葉輝將軍的兒子成為nrg聯盟骨幹的時候,他就被推進政治旋渦了,各種猜疑、評論、非議……會一併而來,他的平靜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從此就沒了。
他心裡閃過了一句話:這招兒真他媽夠陰的!
葉子農平靜地注視著沃爾斯,腦子裡在判斷:沃爾斯只是個前台執行者,不該他知道的他是不會知道的,這個角色不可能完全了解內幕,即使他個人對這事有疑問,也只能心存疑問地執行下去,因為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解。跟這個人是不能較真的,也說不著,如果接受這是紐約那場不愉快的延續,就不要為難這個必經程序的執行者。
葉子農平淡地說:「明白了,您這是代表組織對我考察。」
沃爾斯笑笑,說:「我能向您提幾個問題嗎?」
葉子農說:「您請。」
沃爾斯說:「您對民主是怎麼看的?我想聽聽您的見解。」
葉子農說:「我只見了,沒解。民主有那麼多說法,尺子一大堆,該拿哪把量呢?各自量能量出一堆真理,相互量能量出一堆偽命題,也就無所謂對錯了,都各自揣著吧。這又不是貨幣兌換,有個匯率還能換算換算。」
沃爾斯說:「看來您不想談這個話題。」
葉子農說:「沒個定義,怎麼解呢?解什麼呢?」
沃爾斯說:「民主就是權利平等的思想。」
葉子農說:「不管您這個主是主僕還是主次,總之是主了。既然都主了,咱就別說什麼平等了,已經沒地兒擱了。好,這算是摳字眼,那您這個權是什麼權呢?是發言權?還是決定權?都發言聽誰的?都決定聽誰的?說來說去還是數人頭。簡單的數人頭與不是簡單的數人頭,有什麼質的不同嗎?數人頭就是民主嗎?」
沃爾斯說:「我給您一個假定權,假定由您來定義民主,您會怎麼定義?」
葉子農說:「您給我個假定權我也不敢定義,沒這個能力。以前我還有點看法,後來就越看越糊塗了,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民主了。」
沃爾斯說:「您以前怎麼看?」
葉子農說:「以前我認為民主是家天下歷史條件的產物,是主僕的思維,民天下之後的民主是一個頭上安頭的偽命題,真正的民主是不緣起民主命題的民主,主僕關係與人民的根本利益所能允許的公民基本權利是兩碼事。凡是國家所有權屬於人民的,就是民主。凡是人民的意志體現了人民的根本利益的,就是好民主。」
沃爾斯思索了片刻,說:「我想請您解釋一下您所說的家天下和民天下。」
葉子農說:「過去國家是皇帝他們家的,叫家天下,皇為主,民為仆,人民都是皇帝的子民。民主不是誰給誰發福利,是生產力的發展要求掙脫皇權制度束縛的歷史必然,是利益要求,是根本利益的轉移。如果民主是民天下取代家天下,那麼家天下的消亡既是民天下的實現,同時也是民天下歷史訴求的消亡。」
沃爾斯說:「黨天下,官天下,民還是仆,就不需要民主了嗎?」
葉子農說:「這也是一個偽命題,不僅是主僕的思維,而且是鬥爭的思維。民天下基礎上的管理方法不屬於民不民主的判斷,屬於科不科學、有不有效的判斷,不是一個範疇的問題。授權在人民,人民是給自己的利益選擇執行者,不是給自己選擇天敵。」
沃爾斯以一個考察者的姿態沉思了一會兒,說:「嗯,這也是一種觀點。」他平靜地喝了一小口咖啡,又說,「再一個問題,您對nrg民主聯盟是怎麼看的?」
葉子農說:「我對貴聯盟了解不多,僅我接觸到的資料,nrg聯盟對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作出過自己的貢獻,贏得了國際社會的讚譽。但是戰後貴聯盟的某些做法就不那麼容易評價了,至少我個人不是很贊成。」
沃爾斯說:「您是指針對中國的人權提案嗎?」
葉子農說:「包括這個,不特指跟中國有關的。民主就是一服再好的葯,您也得賣給對症的人,您不能不管人家有病沒病,也不管人家得的是什麼病,逢人都開這服藥。如果貴聯盟是以售葯為己任,那基本就是個野郎中了。」
沃爾斯問:「什麼是野郎中?」
葉子農說:「就是不靠譜的醫生。」
沃爾斯明白了野郎中的意思,說:「民主是人類的理想。」
葉子農說:「有很多人前腳揣上民主,後腳就去燒香磕頭了,就去做禮拜了,他還是要給自己再找個主,就像英國保留了王室,日本保留了天皇,人民需要,國情需要,尊重人民的傳統、感情,正視各國的民族、地理和發展水平,這才像個民主。用自己的民主去否定別人的民主,這本身就不民主,都一刀切了還談什麼民主?您是為您的民主的,人民是為過好日子的,您的需要有沒有可能取代社會發展條件的需要?不可能嘛,什麼民主能讓人民過好日子,人民才需要什麼民主。社會已經發展到不是皇權與子民的非此即彼了,已經發展到科學管理的時代了,如果還拿皇權與子民的思維去揣度科學的、尊重人性的管理,那就不是民主了,就是扣帽子、打棍子,就是跟人民過不去了。」
沃爾斯一直做著認真傾聽的神態,偶爾點下頭表示同意,偶爾微笑一下表示尊重,等葉子農講完了,他臉上呈現出滿意的表情,說:「不能否認兩大陣營對聯盟有影響,但聯盟致力於推動民主進步的宗旨是不會改變的。聯盟需要多元的聲音,特別是需要像您這樣有見解的人士,而這個偉大的事業也會成就您最有意義的人生。我可以向您透露一點,我們擬定請您擔任德國nrg聯盟政治部長。你知道,聯盟雖然是國際組織,但各國分部的高層職位一般還是由所在國的人擔任,只有少數特例,而您就是少數特例之一。」
葉子農說:「我連民主是什麼都不知道,不可能去民主聯盟混事。」
沃爾斯說:「您的不知道是知道得太多的不知道,不是不知道的不知道。您不必馬上做出答覆,請您平靜地考慮一段時間,我們相信您最終會做出正確的決定,我們也會進一步表達更能讓您信服的誠意。」
沃爾斯的話表面都是官話,卻暗隱含意。「您不必馬上答覆」,就是不承認葉子農拒絕加入nrg聯盟的事實。「您最終會做出正確的決定」,就是他們將把葉子農加入nrg聯盟當做事實來認定。「進一步表達誠意」,就是包括各種可能的方式。
葉子農說:「不用再表達了,程序走得差不多就行了。我恭恭敬敬說了那麼多您根本不感興趣的話,已經很配合了,剩下的直接來吧。」
葉子農的話也很明白,就是告訴沃爾斯:你只是個前台執行者,幕後的事我跟你是說不著的。我沒有為難你,配合你走了這個過場,是個意思就行了。
沃爾斯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尷尬,友善地微笑了一下,說:「我下面的話將不會出現在記錄里。我不想知道您之前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得說,您很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