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葉子農在柏林一家義大利餐館吃飯,已經沒有記者尾隨了。
回到柏林已經半個多月了,剛回來的幾天總是一出門就會被蹲守的記者包圍,葉子農也就納悶了,這麼冷的天他們是怎麼堅持的?葉子農既沒有刻意躲避,也沒有刻意糾纏,而是像平常一樣生活,該待在屋裡就待在屋裡,該出去吃飯就出去吃飯。對於記者的追堵,他的對策是沉默,任憑記者使盡招數就是一句話不說。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記者總榨不出有新聞價值的東西,漸漸蹲守的記者就少了,再後來就沒有了。如果說剛出事的那幾天他還不適應的話,那麼現在他已經逐漸適應了,畢竟他對這一切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餐館不大,顧客卻不少,不到100平方米的餐廳里還顯得有些嘈雜。葉子農要了一盤義大利面,獨自在一張餐桌吃飯。葉子農不知道,旁邊桌子的一個歐洲男子一直在看他,想必是從電視新聞的記憶中認出了葉子農。這個男子和女朋友吃過飯要走時,就在經過葉子農身邊的這一刻,男子突然站住了,把剛擦過嘴的一團紙巾故意扔進葉子農的盤子里,然後鄙夷與挑釁地瞪著葉子農,等著葉子農的反應。
葉子農抬頭看了一眼,平靜地用手把那團紙巾拿開,繼續吃飯。
男子帶著女朋友揚長而去,臨走還用英語而不是德語扔了一句:「垃圾!」
吃完飯,葉子農開車回家。
由於記者都撤走了,諾伊瑟爾街葉子農租住的那棟樓附近又恢復了以前的常態,樓前的路兩邊沒有那麼多車了,也沒有人圍觀了。葉子農開車快到往常的停車位時,忽然看到路邊人行道上站著一個眼熟的身影,再近一點看清楚了,那人竟是老九。
葉子農下車後既沒跟老九握手也沒寒暄,而是責怪地說:「哎喲,九哥,你也不看看這都啥時候了,你這個時候來不是沒事找事嘛!」
老九笑著說:「啥時候?我想看朋友就來了,不用偷偷摸摸。」
葉子農問:「還沒吃飯吧?」
老九說:「我沒心情吃。你呢?」
葉子農說:「我剛吃過。」
老九說:「電話沒人接,想著你就是吃飯去了。」
葉子農說:「那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老九說:「我找你有事,這會兒真沒心情吃飯。」
葉子農說:「那也得吃飯哪。咱別在這兒傻站著,別一會兒再把記者招來了。」
老九說:「上樓吧,先說事。」
葉子農只得帶著老九上樓了。
屋裡還是原先那個老樣子,沒有比以前更髒亂,也沒有比以前變乾淨,至少從屋裡的狀態還看不出最近的事件對葉子農的生活有多大影響。老九進屋放下旅行包脫了棉衣,看大茶缸里有剩茶根,就拿起茶缸去廚房倒掉,這時葉子農正在廚房準備燒水,怕老九不熟悉倒剩茶的程序,就接過來用專門的小笊籬把茶葉濾出,這樣就不會造成水道堵塞了。
葉子農邊幹活兒邊問:「啥事這麼當緊?」
老九說:「先說點雜事吧,布蘭迪找過我,林雪紅也找過我。」
老九把布蘭迪找他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葉子農聽完,說:「你轉告布蘭迪:一、謝謝。二、這事過去了。」
老九說:「布蘭迪從新聞一出來就應該知道怎麼回事了,可他一直沒吱聲,直到喬治干預了他才有反應,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葉子農說:「布蘭迪不清楚內幕,頂多有點懷疑。如果是總部策劃的,他彙報上去有意義嗎?如果跟總部沒關係,他上報這個表示什麼意思呢?就算我需要他幫忙,我跟布蘭迪啥關係?還遠沒到兩肋插刀吧,咱憑啥要求人家。」
老九說:「這麼一說也是。再就是林雪紅托我問問,看能不能來看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她的事你也落不到這種地步,她挺過意不去的。」
葉子農說:「你轉告她:別這麼抬舉自己,她沒這麼大能量。」
老九一怔,說:「這太傷人了吧?」
葉子農說:「哦,那就讓她一直內疚著,這咱心裡就踏實了?」
老九想了一下,說:「嗯,嗯,我明白了。」
葉子農幹完碎活兒,從冰箱里拿出一個袋裝的小麵包和兩個白球形的奶油巧克力,用餐刀把麵包切成兩瓣,將兩個奶油巧克力塞進去,壓扁,遞給老九,說:「先墊兩口。」
老九咬了一口,滿意地說:「你可真會吃啊。」
葉子農說:「巧克力是戴夢岩送的,我哪兒會買這種東西。」
老九笑笑,說:「俺想說又不敢說呢,行啊你,給夢姐弄到手了。」
葉子農說:「嘿,咱再不自量,也沒昏頭到敢打夢姐的主意。這回是夢姐走眼了,愣把一塊土坷垃看成巧克力,啥眼神啊。咱是豪門宴上的土包子,甭湊,湊到一塊都彆扭。」
老九嘿嘿一笑。
老九幾口就把小麵包吃完了,洗洗手,兩人到了客廳。這次葉子農不讓老九坐那隻塑料凳子了,而是把木凳子讓給老九。
葉子農問:「啥當緊的事?」
老九說:「你還問我?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危險嗎?咱一竿子戳到底吧,我是來盯你回北京的,你不走我就在這兒跟你耗著,紅川我已經耗過一次了,也不稀罕了。」
葉子農說:「九哥,你這麼惦記兄弟,我也不知道該說啥了,說謝太輕薄……可你真不該這個時候來,特別是你要在北京做生意,你跟個漢奸扯在一起能有啥好果子?九哥也別嫌我說話難聽,我這兒的事真不是你能操心的。」
老九說:「我想等你光鮮了沾你光,這中不?我知道你不是孬種,可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這不是來了嘛,咱有個台階就下來,沒人說你膽小鬼。」
葉子農笑了,說:「九哥,咱不是好漢,不管是眼前的虧還是將來的虧,只要是該咱吃的虧咱都吃,咱就是做膽小鬼也得做個童叟無欺的不是?不用誰給順個梯子。」
老九說:「不是好漢,也不在乎孬種膽小鬼,那就更沒啥了,趕快離開這裡。」
葉子農說:「也不趕快,也不趕慢,平常就行。居留快到期了,正常的話當局是不會再給延續了,到那時候我就滾蛋唄。」
老九不解地問:「那你在這兒耗啥呢?跟誰耗呢?你不知道你有危險嗎?你這麼好使的腦子咋這點事看不明白呢?」
葉子農不說話了,點上一支煙靜靜地抽煙,想著什麼。
老九著急,催促道:「說話呀。」
這時廚房裡的水燒開了,傳來蜂鳴的聲音。葉子農把大半支煙搭在煙灰缸邊上,卻並沒有去廚房,而是去了卧室,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兩張紙過來遞給老九,這才去廚房。
老九一看,驚呆了,竟是葉子農的遺囑。遺囑一式兩份,內容都一樣,分別用中文、英文和德文書寫,老九看不懂德文,但英文和中文都看懂了。遺囑很短,內容是:
如我有不測,不要留骨灰和墓地,就讓我順煙囪飄了,請尊重我這個願望,謝謝!
葉子農 1992年2月7日 柏林
葉子農到廚房沖了一大茶缸茉莉花茶,端到客廳,倒上兩杯,這情形似曾相識,幾乎就是兩人去年秋天在北京四合院聊天的翻版,但此時的老九卻一點也沒感到親切。
老九拿著遺囑慍怒地說:「你傻呀?還是匹夫之勇?」
葉子農從煙缸拿起已經燃了一大半的煙抽了一口,說:「不想拿出來的,這不是被你逼得沒轍了嘛,這東西也只是預備萬一的。」
老九發火地問:「可你為啥呀?跟誰呀?」
葉子農說:「跟誰都沒關係,也不為啥,就是個人的一種態度。你跟趙一曼說:別打鬼子了,要丟命的。你跟貪官說:別貪了,要殺頭的。有用嗎?沒用。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價值觀里,我也一樣,我就這德行,只能這副德行活,由不得自己。」
老九問:「你啥德行?」
葉子農說:「我認為,認同馬克思主義的人與不認同馬克思主義的人,都可以自由地走在柏林的大街上,因為馬克思主義不是極端主義,不是恐怖主義,不是歪說、邪教,是社會科學,是社會發展規律的發現和解釋,是認識事物的方法,是講因果、講實事求是。如果因為認同馬克思主義就得被嚇得縮起來,我會覺得羞恥。這不是跟誰鬥爭,這只是我對這個事物的態度,如果這個態度必須得以支付生命為條件,那就支付好了。所以說,也不趕快也不趕慢。趕快,是被極端主義嚇倒了,揣上個這心病過日子,那還過個啥勁呢?趕慢,是成心去找死,咱幹嗎非跟活過不去呢?咱不是找死的也不是找活的,咱是過平常日子的。再往大點說,咱不是過好的也不是過壞的,咱是過條件可能的,包括了價值觀的這個條件。」
老九說:「那還是沒排除危險嘛!」
葉子農說:「我不否認有一定概率的危險,但是也別放大了。人類死於交通意外和不良嗜好的數字要遠遠大於謀殺,人就不生活了?危險不是來自民主、愛國,而是來自打著各種漂亮旗號的極端主義。不管是民主的極端主義還是愛國的極端主義,不管是種族的極端主義還是宗教的極端主義,都是極端主義。極端主義就是歐洲獨有的嗎?不是嘛,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可能有極端的人、極端的事。」
老九沉默了,他無法否定葉子農的觀點,也就無從說服葉子農。老九並不知道布蘭迪曾經用過一句話評價葉子農:你是我見過的最有頭腦的傻瓜。但是此時此刻,他心裡想說的正是這句話。他從葉子農身上感到了一種精神,一種氣場,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葉子農說:「九哥,你硬要耗著,我也趕不走你,但是耗著沒有意義,咱們之間起碼的尊重總得有吧。你來了,心到了,兄弟心裡已經溫暖了。」
老九沉默了很久,明知無望卻又無法放棄……終於說:「好吧,我走。你把你的筆記交給我帶走,所有的,放到北京保管。」
葉子農笑了笑,說:「九哥,咱得弄明白一件事,咱是看客,不是實踐者,坐在觀眾席上說三道四總比實幹來得簡單。那些筆記只是個人認識的形成過程,很個人的東西,沒你想的那麼重要。」
老九說:「重不重要我不懂,我就是留個證據證明你是什麼人,你不反對民主,也不是漢奸。你連遺囑都寫了,我也就不避諱啥了,我這也是預備萬一。」
葉子農說:「現在是敏感期,本來沒事,你這一帶就有可能被海關歧讀了,只要被歧讀就會被放大,媒體一炒又成了政治事件,你說你是幫我呢?還是給我找事呢?」
老九一聽,語塞了,他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
葉子農想了想,說:「本來我是聽天由命了,九哥既然來了,那就幫我個忙吧。」
老九問:「啥忙?」
葉子農說:「我把東西寄到北京,你去取,怎麼保管隨你了。我覺得當局不會再給我延續居留,提前打理自己的東西,這很正常。我郵寄自己的東西沒事,你單獨攜帶是非人物的有明顯政治色彩的東西,就可能有事。」
老九點點頭說:「嗯,有道理。」
葉子農說:「我要沒事,這些東西對我個人很重要,咱就這點嗜好。萬一有事了,這些東西就由你處置,銷毀可以,你願意保存也可以,但是有個原則:不能公開。」
老九不解了,說:「為啥不能公開?不公開怎麼證明你?漢奸,反民主,這是多臭的名聲啊,人都沒了還背個臭名?」
葉子農說:「於公於私,都不能公開。」
老九則說:「於公於私,都應該公開。」
葉子農說:「於公說,經過『部長事件』這麼一折騰,那個叫葉子農的人儼然已經是理論專家了,專家有影響力,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說完就算了,就得有點社會擔當了。問題是那些碎紙片的文字僅僅是我的個人認識,或者說僅僅是我的認識能力所能認識的,對錯咱都自己揣著,不妨礙誰。一公開就不同了,多少都有點影響性,而咱的觀點未必是對的,或者在某一點上是對的,放到宏觀大得失上就可能是錯的。我還是那個觀點,坐在觀眾席上說三道四總比實幹來得簡單。要知道大多數人的價值觀都是在輿論引導下完成的,大眾不可能個個都具備獨立、精透的辨別能力。咱既然被扣了個專家的帽子,就不能隨便說話了,咱既不能干擾正確的,也不能誤導認識能力比咱還不如的,這是一個能被稱為專家的人起碼的社會良心。如果是聽天由命,那我身後的事是不可控的,我沒辦法。如果你九哥肯幫忙,那就是可控的性質了,就得控制。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個人臭不臭名的還算個啥?」
老九問:「那於私呢?」
葉子農說:「於私說,你把這些碎紙片抖出去,沒人理睬還好,一旦有人理睬,你就算把兄弟扔進長矛大刀的圈子了,憤青罵、反對的罵,只要是看你觀點不順眼的都會罵,你說俺這人都沒了你還不讓俺清靜清靜。」
老九沉默了,沉默了很久……終於又拿起那份遺囑,說:「你要麼把這個撕了,要麼重寫。不是俺心地歹毒,你就寫了一行字,寫給誰呢?」
葉子農說:「這麼有違習俗的事寫給誰合適啊?誰趕上算誰的。」
老九說:「就算真有事,連塊墓地都不留,要那麼絕嗎?」
葉子農笑著說:「都挺忙的,不來吧顯得不仗義,來吧你說有啥好看的?你不弄束花我也知道你惦記我。你又能管我幾年?將來沒人管了,俺這荒凄凄的更可憐。」
……
兩人正在談遺囑和筆記的事,忽然聽見門鈴響了。
葉子農走過去拿起話筒,用德語問:「誰呀?」
來人講的是純正北京話:「我們不是記者,是nrg民主聯盟的,找你有事。」
葉子農就用普通話回答:「家裡有客人,請改天吧。」
來人說:「我們可以在下面等,就幾句話的事。」
葉子農想了想,還是打開了單元門。不大會兒,隨著上樓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葉子農把房門也打開,等著來訪者。
來了兩個人,一個40多歲的樣子,瘦瘦的,戴副眼鏡。一個20多歲的模樣,身材比較健壯,皮膚略黑一些,也戴著一副眼鏡。
年齡大點的這人一見面就介紹道:「我是張立波,大學教授,之前在北京就職。這位是鄭楠,之前在北京讀大三。」然後看看老九,問,「這位是……」
葉子農說:「朋友,來看房的。」
張立波問:「要處理房子嗎?」
葉子農說:「居留還有幾個月就到期了,該打理的打理一下。」
張立波說:「如果你能有一個正確的表態,我認為續簽的可能還是很大的。」
葉子農拿出兩個塑料凳子擺上,說:「坐吧。找我有什麼事?」
張立波看了一眼凳子,說:「不坐了,站著說吧,就幾句話。」
這時鄭楠以嚴厲的語氣說:「哎,我說,你以為你是誰呀,讓聯盟給你道歉?」
房間里的氣氛從這一刻起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葉子農看了看鄭楠,說:「我要有那權力,輪不到您能這樣跟我說話吧?」
張立波說:「我們是nrg民主聯盟外圍組織的,不代表nrg聯盟。我們對你的行為有看法,特意來找你理論幾句,要讓你知道在國外的華人里還有我們這樣的聲音。」
原來這兩個人不是nrg民主聯盟的,而是打著nrg聯盟的招牌來敲門的,這讓葉子農不免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卻也沒計較,說:「您別這麼抬舉一隻螞蟻,我能管的只是我一隻螞蟻自己的事,我沒去試圖影響誰,也沒請求誰來給我醍醐灌頂。」
張立波說:「國家興亡,匹夫尚且有責,況且你這個理論專家?根據我對政權周期率的研究,中共政權的氣數已盡了,必然被民主制度所取代。」
葉子農回應了一個字:「哦。」
張立波說:「民主是歷史發展潮流,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
葉子農又回應了一個字:「哦。」
鄭楠插話說:「聯盟給你道歉,你不覺得羞恥嗎?看看你的祖國吧,廉價的頌揚,言不及義的套話,道德淪喪,信仰盡失,到處是權錢結合,到處是貪污腐敗,強勢利益集團已經肆無忌憚,社會細胞已經壞死,中國正在走向崩潰,我們這個民族沒救了!」
葉子農仍然回應了一個字:「哦。」
葉子農的「哦」把張立波和鄭楠給激怒了,鄭楠激憤地說:「你哦什麼哦啊?這會兒你裝糊塗了,nrg聯盟不會因為你會『哦』請你當部長吧?」
葉子農也火了,說:「他媽講理不講啊?是您要讓我知道您的聲音,我沒要求您知道我的聲音吧?我比少女都乖,比老人都安分,我他媽招誰惹誰了?我就日了!」
鄭楠說:「日也不行,你招惹正義了。」
葉子農說:「誰的正義?是邏輯不通的正義還是一缸染黑的正義?」
鄭楠輕蔑地說:「喲,喲,跟正人君子似的,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好東西了!布達佩斯騙局是你乾的吧,你的腦筋都用在鑽法律空子上了,你連共產黨都騙,你這種人也配研究馬克思主義?說白了你就是個痞子!」
葉子農說:「馬克思沒規定痞子就不能研究他的學說吧?我痞我的,妨礙您了嗎?您是不是至少應該比一個痞子更講道理呢?中華民族是個大家庭,在這個大家庭里,我不能算是個好孩子,但肯定不是逆子。」
老九不懂政治,也插不上話,就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密切注意鄭楠,如果鄭楠敢對葉子農動拳頭的話,那他就不客氣了。還好,事態並沒有向動拳頭的程度惡化。
張立波站累了,看了看凳子,說:「還是坐下說吧。」
葉子農說:「還說什麼?您的聲音我已經知道了,您已經達到了目的,請回吧。」
鄭楠說:「廢話!不駁倒你我們怎麼能站住?」
張立波先坐下,然後示意鄭楠坐下,再示意葉子農也坐下,這一刻彷彿他是領導,掌握著節奏和氣氛。凳子太小了,4個大男人就這樣不舒展地坐著。
張立波說:「話要說說清楚,怎麼邏輯不通了?怎麼就一缸染黑了?」
葉子農說:「如果您承認因果律是科學,那麼『政權周期說』就是偽科學。李自成符合了瞬間政權的條件,就瞬間了。周朝符合了800年政權的條件,就800年了。您拿個政權周期說去平均一下,那李自成豈不吃虧了?沒坐夠的江山你給他?這不扯淡嘛!」
張立波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說:「嗯,有點道理。接著說。」
葉子農說:「那就沒什麼可說了,既然您的民主是歷史發展潮流,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您回家踏踏實實等著就行了,我知不知道都不吃勁,反正你我誰都擋不住,您說了也白說,有那工夫您歇會兒,我也歇會兒。」
張立波輕蔑地說:「莫說鐵肩擔道義了,你連一個中國人起碼良知都懶得擔了。其實你也不是懶得擔,是屁股坐歪了,擔了真理所不齒的。」
葉子農說:「我不知道未來的中國能有多好或能有多壞,但是作為果存在的,但凡不昧良心的,有誰還能否認現在的中國是鴉片戰爭以來最好的時代?一缸染黑與一缸漂白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好惡的思維。好惡的思維能實事求是,您信嗎?沒有誰因為身體好有病就不看醫生了,也沒有誰因為臉上有粉刺就把腦袋砍了。他媽八國聯軍和日本鬼子都沒能讓中華民族沒救,您說沒救就沒救了?您問問中國人民答應嗎?操!啥他媽邏輯?」
張立波注意到鄭楠有些困惑地看了自己一眼,他意識到很被動了,甚至在學生面前失了面子。他迅速調整了一下思路,話鋒一轉說:「你這麼嫉恨民主嗎?如果你承認這一點,那你就是無可救藥了,我們立刻就走!」
葉子農反感地說:「又是民主,這詞兒真他媽好使,以民主的名義就可以任意綁架。您可以不尊重我,但是請您對民主這個詞給點尊重好嗎?」
鄭楠說:「你一口一個『他媽』,就憑這你就是個痞子!」
葉子農說:「這個可以定論了,但是請您比痞子講理點成不?我他媽最看不上橫豎都罵娘的,不管青紅皂白先罵了再說,什麼心理啊?都罵你媽x,其實誰媽都有x,以共性的東西去推定一方的是非,那個不叫說理,學術點說叫意識形態鬥爭,俗稱就叫罵街。黨派之間有罵,國家之間有罵,黨罵國罵都是罵,別以為打塊集體的牌子就不是罵街了。您把非制度性的和制度性共有的先剔出去,那是人類的智慧到目前還無法根除的頑症,您要連這點耐受力都沒有,那不是人類社會的錯。剔除了這些,剩下的才是個性制度獨有的東西,您再罵娘不遲。拿一個文字上的最好去否定一個條件可能的好,您是天真呢還是別有用心?」
張立波說:「罵娘是老百姓的權利,你一口一個『他媽』,不也在罵嗎?」
葉子農說:「有罵娘權就可以橫豎都罵?如果橫豎都罵,您連個是非觀都沒有,那就別扯什麼道義了,您就是個罵娘機器,還不如俺這痞子,俺罵娘起碼還辨辨是非。如果您就為給共產黨挑毛病,那沒問題,咱你一句我一句可著勁兒地挑。如果是為發牢騷,咱也可以把好惡帶進去,能放大的放大,能縮小的縮小,能歪曲的歪曲,這都沒問題。但是,如果是給這個黨定性,那就得全面和歷史地看了,尤其是以『氣數已盡』為結論,那就得看事實和邏輯支不支持了,看社會基礎和歷史事實能不能撐得起這個結論。」
張立波說:「說民主吧,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葉子農說:「是美國選舉制度的民主還是中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民主?是數人頭的民主還是國家所有權根本歸屬的民主?您扛個美國版的民主去討論中國問題,您負責把中國的歷史條件再重新設定一回?那是人家那塊土壤開出的花朵,您指望美國的民主去體現中國的根本利益,除非那是美國人民為了中國人民的利益而奮鬥的結果,那人類還是人嗎?」
張立波說:「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也可以叫民主?可笑!」
葉子農點上一支煙,說:「不幸的是,這個讓您可笑的民主成就了中國鴉片戰爭以來最好的時代,那麼是滿足您的不可笑重要還是中國人民的好日子重要?這個問題本身會不會就讓您覺得可笑呢?如果中國的民主形式不適應國情,它在經濟、文化、民生各方面都會反映出來,一個失去社會基礎的政治形態不勞您可笑,它自己就會在不斷激化的社會矛盾中逐漸消亡。反之,它就是具備社會基礎和適應國情的。中國摸索了100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發展路子,不能為了討好洋人就賣了老百姓的好日子。如果說當今世界民主的內涵已經從民天下延伸到不同制度、不同價值觀的尊重、共存,那麼,『只要你的民主跟我的民主不一樣,我就消滅你』,這樣的『民主』還民主嗎?您會不會也覺得可笑呢?」
鄭楠突然厲聲說:「你別說了,你都把我思想搞亂了。」
葉子農說:「你有思想嗎?你有思想就不會搞亂。」
葉子農話音剛落,電話鈴響了,他彈了一下煙灰起身去接電話。張立波正想說話,也被電話鈴阻斷了,只好等著。
電話是戴夢岩打來的,問:「子農嗎?」
葉子農一聽是戴夢岩的聲音,說:「過5分鐘再打過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老九看了張立波一眼,意思是提醒對方該告辭了。
葉子農坐回自己的凳子,說:「該讓我聽的我都聽了,該讓我說的我也說了,要批駁就抓緊時間吧,我這兒真有事。要不改個時間來駁斥也行,您駁倒我我會很感激,因為您幫我認識了我沒能力認識的,否則咱們就到此為止了,都各自過自己的日子。」
張立波站起來,一掃學者的斯文說:「你這種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葉子農也站起來,說:「我一隻螞蟻,啥下場都不吃勁,您請便吧。」
張立波說:「嘴硬沒用的。」
葉子農說:「這是第二次威脅了,這會兒您不民主了?從小聽慣了愛祖國愛人民,可從來就沒往心裡去過,今天被您這一威脅,我倒覺得有點沾邊了。」
張立波和鄭楠一前一後,掛著一臉怒氣走了。
葉子農儘管心裡不愉快,也還是很禮貌地把兩位來訪者送出門,關上門回來把兩隻凳子收起,端起茶水就想喝,發現茶早已經涼了,就說:「我去兌點熱的。」
老九說:「我去吧,你等電話。」
葉子農說:「你把握不好,得倒出去點再兌熱的,還不能都倒完了。」
葉子農把一茶缸涼茶端到廚房,倒掉三分之二的茶水,兌上暖瓶里的開水。老九也跟進來把兩杯涼茶倒掉,兩人坐回客廳,熱茶還沒倒上電話又響了,葉子農就接電話。
戴夢岩在電話里問:「有客人嗎?」
葉子農說:「兩個北京老鄉,走了。九哥在這兒,來看看。你說。」
戴夢岩說:「我在晚會上被轟下台了,車也被砸了。」
葉子農嘿嘿笑了笑,說:「砸就砸了唄,漢奸婆嘛,這還有啥新鮮的。」
戴夢岩問:「知道什麼最讓女人難堪嗎?」
葉子農說:「沒想過,裙子扣掉了吧?」
戴夢岩說:「嘁!三點式都保守了,掉個裙子扣算什麼,太老土了。」
葉子農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戴夢岩說:「最讓女人難堪的不是事業失敗,也不是走光,是被男人拋棄。」
葉子農一聽,說:「得,要下聖旨。」
戴夢岩說:「我決定待在巴黎了。陪我一段,可以嗎?」
葉子農怔了一下,問:「你……已經動了?」
戴夢岩回答:「簽證、房子都定了。」
葉子農問:「我這種情況能簽下來?」
戴夢岩說:「只要不燙手,錢不是完全沒用的。」
葉子農問:「花了多少?」
戴夢岩回答:「很多。」
葉子農問:「很多是多少?」
戴夢岩說:「問清楚這個有意思嗎?」
葉子農說:「你也不怕給俺這窮人壓死了。」
戴夢岩說:「我需要你。別讓我太難堪了,好嗎?」
葉子農停頓了片刻,腦子裡迅速判斷著這件事,然後說:「嗯,認識俺的嘴臉是需要點時間。如果簽證沒問題,俺去巴黎給首長聽差。」
戴夢岩說:「我這邊走不開,這兩天會有人跟你聯繫,你配合點。我最擔心的是你在柏林的安全,如果情況不好我會聯繫保鏢公司,你要不想招麻煩就自己多注意點。」
葉子農趕緊說:「我注意,我注意。」
戴夢岩說:「好了,就這些。替我向九哥問個好。」
葉子農放下電話坐回凳子,說:「九哥,戴小姐讓我替她向你問好。」
老九說:「咋,讓你去巴黎?」
葉子農點點頭,說:「這婆娘是不要命了。」
老九說:「你這種情況能簽下來,堆錢吧!」
葉子農思忖著說:「怕是堆也白堆,給你簽是真的,明天驅逐你也是真的。沒準還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老九給葉子農倒了一杯熱茶,說:「那就走個過場唄,被驅逐就跟你沒關係了,戴夢岩也說不出啥。說真的,我不覺得巴黎就比柏林安全。」
葉子農說:「乘虛就虛,這種四面光八面凈,太他媽不爺們兒了。」
老九就不吱聲了。
葉子農這才喝上這口水,慢騰騰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上,深深抽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更像是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就這樣靜靜地喝水、抽煙、凝神,一句話不說。這樣的沉默持續了有一分多鐘,他放下煙,去了卧室,找出紙、筆和一張字條,將字條上的文字照抄了一遍,拿上這張新字條回到客廳。
葉子農坐下,從煙灰缸里拿起那支煙抽了一口,停了片刻,說:「九哥,我想請你再辛苦一趟,替我跑趟北京。」
老九問:「啥事?」
葉子農說:「你知道,我這人沒啥朋友。你呢,咋說也是美國人,這事找你幫忙是不合適的,我只是覺得,單就這件事應該不會給你惹啥麻煩。」
老九著急地說:「啥事?你說吧。」
葉子農把字條遞給老九,說:「九哥去替俺舍個臉,幫我去塊兒心病。夢姐要看清俺的嘴臉,一年足夠了。有可能的話,請張主任幫我弄個真居留,一年的。」
老九一邊看,嘴裡一邊念叨:「張志誠……國家安全部……喲,大人物啊。」
葉子農說:「咋說呢?說如果吧。如果我不認識張主任,如果他沒說過有事找他,如果碰個釘子,如果他幫不上忙,就都乾淨了,那就這樣去巴黎唄,驅逐就驅逐了。利用女人的單純,這種事我他媽真干不出來,會落下心病的,以後見了女人別說腰挺不直了,腰下邊的也挺不直,咱憑啥?兩難取其輕,我只能登鼻子上臉了。如果陰錯陽差分開了,戴夢岩會留個心病,老以為你是香餑餑。看清咱的嘴臉分開了,她就心裡乾乾淨淨過日子了。」
老九說:「那也說不上蹬鼻子上臉吧。」
葉子農說:「張志誠個人沒這個能力,不管與法方接觸的人是誰,以什麼方式,都離不開官方背景這個依託,用了官方背景就是給政府添了麻煩,我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這麼沒臉沒皮的事,別說見面了,打個電話我都張不開嘴,太蹬鼻子上臉了。」
老九點點頭,說:「為個女人……至於嗎?」
葉子農笑笑,停了少頃,說:「九哥,啥叫文明?眾生是敢啐聖人一臉的,是不敢啐強盜一臉的,所以要有文明,不以誰力氣大搶食物,讓眾生也可以啐強盜一臉,讓女人、孩子有優先權,這就是文明。咱是爺們兒,不該為女人擔待點嗎?」
老九嘆了口氣,搖搖頭感嘆道:「真是的,咋走到這地步了?」
葉子農說:「嗨,這不就是生活嘛,不定哪陣風把你吹到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