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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初的北京,炎暑的氣息已經悄悄臨近了。
經過整整一個月的緊張施工,餐館內外裝修一新。根據老九提供的老照片,門頭沿襲了紐約「面王府」的中式風格,以牆體和四根紅柱子為依託支撐起一排大門樓,內側的兩根柱子上依然是一副純銅鍍金的對聯,右聯「千金一勺鹵」,左聯「萬貫一口湯」,招牌也依然是黑底金字:久悟杠子面。招牌上方則是「久悟杠子面」的霓虹燈字型大小。
由於半成品生產與餐館是分離的,對原來的廚房面積進行了大幅度壓縮,擴大成了兩間大餐廳。二樓保留了原有的總經理辦公室、會計室,取消了包間,擴展成一個大餐廳。餐廳內部採用土黃色地磚、紅木色牆裙,牆壁和屋頂採用了略微泛點黃頭的米白色,而實木桌椅全部採用了與牆裙略有差異的紅木色,整齊地三列排開,漂亮而壯觀。裝修的硬體部分基本都完成了,總體還是沿襲了「面王府」的風格,在暖基調中突出視覺的清晰明快。餐館離開業還有時日,大門和玻璃窗上都貼著「內部裝修」的告示。
二樓有兩間辦公室,方迪和老九共用一間,牌子上寫著:董事長、總經理,另一間石天佑和會計共用,牌子上寫著:經理、會計。方迪的辦公室大一些,設施也好一些,除了辦公桌還有沙發、電視。辦公室的走廊有兩個出口,一邊通往餐廳,一邊通往一樓室外。
方迪辦公桌上擺滿了等她簽字的票據、餐廳服務規範草案、廚房崗位責任草案、餐具購置清單、生產基地培訓教程……她要逐一審核,或批准,或提出處置意見。這時走廊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敲門。
方迪仍低著頭處理事務,只是說了聲:「請進。」
石經理進來,穿著一身夏裝餐館制服,黑褲子、白短袖、紅領帶。這是經理服,在這批定製的餐館制服里是數量最少的一款。石經理說:「方總,制服都換好了。」
方迪說:「哦,有問題嗎?」
石經理說:「沒有,都挺好的。想請你去看看,給大家說幾句話。」
方迪說:「店裡歸你管,我手伸太長了不好,會讓員工無所適從。」
石經理說:「不是我要求的,是那幫丫頭,她們說你漂亮,能幹,想聽你說說話。」
方迪笑笑,說:「女人可經不起這麼賄賂,好,我去,這些我拿回家處理。」她把桌上的票據和文件收到包里,跟石經理一道下樓了。
大餐廳里,姑娘和小夥子30多人整齊地站成兩排,前排是女生,後排是男生,廚房領班和前台領班分別站在兩排前面。女服務員制服是紅色的,流線型門襟、青花布襟邊和黑色盤扣,小巧的紅色圍裙上還有一個既裝飾又實用的口袋,配上黑褲子,怎麼看都給人一種傳統廚娘的賢淑和溫存。前台領班的制服款式與女服務員一樣,所不同的是顏色有區別,是深紅色的。廚房領班的制服與普通廚房操作工的制服也有區別,雖然都是白色,廚房領班的制服在領圍和袖口多了一道金邊。區別較大的是傳菜生的制服,紅色,直對襟,領圍、袖口和門襟都是黑色的。大家見總經理來了,既緊張又高興。
方迪仔細打量了一番,笑著說:「喲,可真漂亮啊!大家坐吧,都坐,別站著。」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石經理,石經理說:「坐吧。」
石經理髮了話,大家才各找椅子坐下。
方迪把包放在餐桌上,她卻沒坐,站著說:「餐館是石經理的工作範圍,本來是不該我說話的,我也說,他也說,大家就無所適從了。那我就說點原則性的東西吧,這樣就跟石經理的工作不衝突了,咱們就是閑聊,聊到哪兒算哪兒,也不必有個主題,好不好?」
大家說:「好。」
方迪說:「我先問大家個問題,開餐館,你們認為什麼是硬道理?」
一個小夥子立刻舉手站起來說:「好吃是硬道理。」
另一個小夥子也站起來說:「實惠是硬道理。」
一個姑娘站起來說:「舒心是硬道理。」
方迪說:「很好,其實就這點事,說起來誰都知道,但是做起來就難了,不難就不會有那麼多倒閉的。咱們公司也想做到這3條,公司努力去做了,但是不管公司怎麼努力,最終都要通過你們的手去傳遞給顧客,從這個意義上說,不管是公司還是我個人,都是要仰仗你們的,所以,我先給大家鞠一躬,拜託了!」
方迪就給大家鞠了一躬。
不知是誰鼓了兩下掌,結果大家就都跟著一起鼓掌。
方迪說:「你們注意到了沒有,咱們廚房的煮麵鍋不是一口大鍋,而是兩台長方形的柵欄鍋,能同時獨立煮24碗面,每個煮麵格還安裝了計時提示器,誰能說說為什麼?」
廚房領班舉手站起來說:「我在麵館干過跑堂,我知道。」
方迪說:「好,你說。」
廚房領班說:「大鍋面先出的夾生,後撈的都泡糟了,只有中間撈的好吃。大鍋面師傅要趕時間撈,分得也不標準,有時候小碗比大碗還多,有時候大碗比小碗還少。還有就是下面全憑掂量,下多了撈一邊,等來票了回鍋加熱再上桌,回鍋面是最難吃的。咱們的煮鍋是單碗下面,計時、定量,那肯定不會出現上面的問題。」
方迪說:「說得非常好,但是即使這樣也難免會有出錯的時候,比如看錯票了,多下了一碗面,在咱們店裡再回鍋就是被禁止的。出了錯怎麼辦?公司的原則是:提醒你,再提醒你,直至你證明自己不適合這個工作。但是,如果誰把出錯的後果攤給顧客,一次,僅僅只有一次,你就可以回家了,因為顧客拿你沒辦法,但是拿餐館有辦法,下回他不來了。他是來給我送錢的,沒他我就得餓死,你都砸我飯碗了我還跟你客氣什麼……」
這時吧台的電話突然響了,打斷了方迪的講話。餐廳空曠、安靜,就顯得電話鈴聲格外響亮。石經理一直站在方迪身邊,趕緊去接電話。
片刻,石經理過來說:「方總,董事長請你過去。」
方迪對大家說:「車間那邊有事,那今天就說到這兒,有機會咱們再聊。」
石經理說:「說完吧,幾分鐘的事,大家都挺願意聽的。」
方迪想了一下,說:「好,那我就再說幾句。服務行業有句名言:顧客是上帝。我就從來沒信過,咱拿親娘都不會當上帝,怎麼會拿顧客當上帝呢?不可能嘛。再說上帝他老人家是全能的,也不需要你做什麼,所以就別說那連鬼都不信的,咱不會比顧客更聰明,你能拿顧客當顧客,公司就已經很知足了。誰拿顧客當天敵,誰跟顧客鬥智斗勇,誰就違背了久悟杠子面的精神,誰就是不適合本公司的人。」
這段話很嚴肅,餐廳里鴉雀無聲。
方迪說:「如果要讓我說幾句鼓勁兒的話,我想說:今天你們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是公司的創業元老,如果公司能按預期的發展,公司將會有一個高速擴張的階段,那時候公司的最大困難不是資金,不是技術,是派不出幹部。」
這句「是派不出幹部」聽了確實讓人鼓勁兒,大家熱烈鼓掌。
一個姑娘見方迪拿包要走,就起身問:「方總,我可以叫你方姐嗎?」
方迪笑著說:「可以,當然可以。」
另一個姑娘說:「方總,開業前能和我們照張相嗎?這餐廳多漂亮啊!」
方迪說:「可以,沒問題。」
方迪跟大家招招手告辭,拿上包離開餐廳。
石經理送方迪到門口,沒等方迪上車,說:「方總,我有個問題想好多天了,就是不知當問不當問,怕問了你不高興。」
方迪剛拉開車門,停下來,說:「什麼事?你說。」
石經理拿出那幾張作為裝修參照的照片,說:「方總有事,也不用現在就答覆。公司不是要求指揮員要理解見路不走嗎?咱這餐廳和門頭幾乎照搬了照片上的樣子,這都是董事長的父親那時候的照片,時間過了這麼久,還是紐約的,這樣照搬也算見路不走嗎?」
方迪說:「讓你實事求是,你會操作嗎?」
石經理說:「會說,不會做。做的時候都以為是實事求是,事後看就不是了。」
方迪說:「實事求是太概念了,見路不走就是讓實事求是好理解一點,當然理解見路不走也難,但總比實事求是具體了一點。面王府經過幾十年的摸索改進,也經歷了中西文化的審美檢驗,證明是與杠子面不衝突的就餐環境。最好的設計在哪裡?董事長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這時候要求的不是好,是別錯。咱們講過,見路不走不是讓你非跟別人一樣或不一樣,是讓你以結果對條件的需要去取捨。不唯經驗教條,不是否定,經驗教條也是從實踐中得來的。你的預期果對條件有什麼要求,你就去準備這些條件,不在意這些條件是新的還是舊的,也不在意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的,這就是見路不走。」
石經理說:「好,我再想想。我就是個小學教師,還是教算術的,方總別介意啊。」
方迪說:「都是說時容易做時難,一樣的,都慢慢理解。」
2
生產基地的牌子掛出來了,全稱是:久悟杠子面有限公司生產基地。整修過的大門比之前顯得正規了許多,門柱包上了花崗岩,大門改成了軌道式柵欄,廠區和大門的地面都重新做了硬化處理,大門也設立了門崗,路人透過柵欄門就可以看到乾淨整潔的廠區。
門口停了一中一小兩輛麵包車,其中小麵包車是車床加工作坊的。方迪把車停在小麵包車旁邊,拎上包進了大門,沖看門大爺點頭笑了一下。
由於杠子壓面機工作時有噪音,麵條車間就設在了離辦公區較遠的南車間,而湯鹵車間離大門很近。車間里煥然一新,分為凈菜、備料、加工3個工作區,沿南牆是一排長長的瓷磚灶台,大灶6個,中灶4個,小灶兩個。沿北牆是凈菜區,水池、案板一字排開。中間是一排長長的備料台,全部是不鏽鋼材料,檯子下面帶儲物櫃。
一名20多歲、身穿白色廚師服的員工站在3號大灶前,用一個特製的大鏟子在不時翻動大鍋里的鹵子,肉鹵在慢火的煨燉下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滿車間都是鹵香。
方迪見老九不在這裡,就去了麵條房,一進車間就看見老九、趙經理、兩名員工、雷師傅和他帶來的一個徒弟,大家圍在杠子壓面機前,趙經理正在操作機器,老九和雷師傅在談著什麼。麵條房裡切面機、和面機、分裝台一應俱全,也是即將投產的狀態。
方迪上前跟雷師傅打招呼,握手道:「雷哥來了。」
雷師傅說:「我來調試一下機器,換一副彈簧,再說說曲軸箱的事,順便把打火機也給你帶了。」然後看看徒弟,徒弟把一隻小尼龍包遞給師傅。
方迪說:「喲,都做好了?」
雷師傅把兩隻打火機交給方迪,說:「你看看,滿不滿意?」
方迪一手拿一個,沉甸甸的,滑潤、漂亮,她高興地說:「謝謝,太謝謝啦!」
老九知道方迪偶爾抽煙,對她喜歡打火機也不奇怪,拿過一隻看了看,推開上蓋,一打就著了,說:「不錯,好手藝。這打火機樣子好眼熟,就是正面少了一塊。」
雷師傅說:「少了一個台階,其實是一塊連體白板貼章,你是從畫報上見的吧?那可是一款名機,整個打火機都是純金的,我就是照畫報上做的。」
方迪知道老九很少抽煙,也沒有喜歡打火機的嗜好,不會去留意打火機的畫報,即使畫報放在面前他也不會去留意一隻打火機,於是她問:「九哥,你見過那隻火機?」
老九說:「見過,真沉哪,比這個沉多了。」
雷師傅驚訝地說:「哎喲,那你可真有眼福啊,那款全世界就只有一隻。」
方迪知道葉子農喜歡打火機,但他不是一個奢侈的人,如果老九是在柏林見到的那隻打火機,什麼人有財力和心情送葉子農那麼貴重的東西呢?方迪不用猜也知道,那個人只能是戴夢岩。方迪把打火機收進包里,問:「九哥,叫我有事啊?」
老九說:「曲軸箱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還有就是唐人街的調料來路廣,北京的調料四川的多些,口味上還是有差別的,今天用小鍋試了幾鍋,調了一下方子,試大鍋,已經煮4個多小時了,你也來鑒定鑒定。」
方迪說:「九哥,這得聽你的,我哪兒行啊。」
老九說:「你在紐約吃了6年,怎麼不行?我是有點不自信了。」
方迪說:「那你還不如別說鑒定呢,冷不丁吃,我一口就能吃出來。」
老九說:「那好,不說鑒定了,說曲軸箱,雷師傅你說吧。」
雷師傅說:「是這樣的,機器可以定型了,核心部件就是曲軸箱,咱這個是汽車曲軸焊個箱子裝上去的,行程不寬裕,合適的報廢曲軸也不好找,用新曲軸就不划算了,加工難度也大,費時費工,穩定性也不好,這台機器只能叫原理機。我跟廠家聯繫了曲軸箱,一台兩台人家不給做的,最少10台,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如果嫌多就不做了,下一台機器還用汽車曲軸的辦法。如果可以訂10台,我想搭車要兩台,你知道我媳婦是壓麵條的,想讓娟子給策劃策劃,弄個牌子弄個包裝,看能不能往超市裡拱一拱。」
方迪說:「以現在的投入算賬,如果失敗了,這10台曲軸箱的損失真可以忽略了。」
老九說:「我也是這個意思,那就10台。」
雷師傅說:「好,我去辦。那你們忙,我就回去了。」
老九說:「別走啊,鹵熬好了,麵條馬上就出來,你也給嘗嘗,提點意見。」
雷師傅說:「好,好,那我就嘗嘗九哥的手藝,呵呵。」
老九對一名員工說:「鹵子可以關火了,去把水燒上,準備煮麵。」
杠子壓面機案板以下的機械部分都用白鐵皮包住了,不僅好看,更是為了安全。一張案板被固定在軌道上,兩邊各豎著一根不鏽鋼圓柱,圓柱上套著彈簧,兩根圓柱中間橫著一根木杠子。案板上放著一團硬面,趙經理操控著案板前後移動,讓杠子每一下都壓在它該壓的位置,讓麵糰均勻而柔性地受力,杠子以恆定頻率「咣、咣、咣」地運動。
麵餅壓好以後,趙經理拿刀把麵餅分成30厘米左右的大塊,拿起其中一塊裝到切面機的壓磙上,開動機器,經過兩道壓薄進入切刀,設定厚度和寬度的麵條就出來了。趙經理抓起麵條熟練地「啪啪」一甩,形狀非常規矩地碼在不鏽鋼托盤端里。
老九說:「走,煮麵。」
大家來到湯鹵車間,稍等了一會兒鍋里的水就燒開了,老九將麵條下鍋,趙經理把一小盆肉鹵放在備料台上,蔥花、辣椒油、菜碼也準備好了。面下好後,老九給在場的每人都撈了一小碗,配上蔥花、辣椒油、菜碼,就可以吃了。
老九吃了一口,不說話。
方迪吃了一口,點點頭說:「嗯,是這個味。」
趙經理吃了幾口,說:「這個味正,香,上午那小鍋料味有點重。」
雷師傅吃了幾口,說:「哦……好吃,真好吃。這麵條的配方比俺媳婦的好,肯定不是只放點鹽和鹼,還有別的。」
方迪一笑說:「這個可不能跟雷哥交流。」
雷師傅幾口就吃完了,放下碗說:「鹵子做試驗,有必要做這麼大一鍋嗎?」
老九說:「不管小鍋怎麼調整,最後都要經過實際生產量試驗,沒辦法,做試驗這是必須的,自己人吃點,吃不完的倒掉。」
雷師傅說:「可不是俺想佔便宜,多好的鹵啊,倒掉太可惜了。俺那邊人多,各家一分就沒了,要是倒掉的話你讓我拉走吧,別糟踐東西啊。」
老九對趙經理說:「裝密封桶里,幫雷師傅抬車上帶走。」
趙經理說:「好的。」
雷師傅說:「先給他們留夠了,剩下的我拉走。」
老九說:「不用,這幾天牛肉鹵、大湯鹵都要調配方,夠他們吃的。你要不忌諱,做完試驗我讓趙經理都給你送過去。」
雷師傅說:「這忌諱啥?都是好東西。趙經理打個電話就行,我馬上開車過來。」
趙經理和雷師傅去裝肉鹵了,老九和方迪身邊沒有了其他人。
老九說:「你一說是那個味,我就放心了。」
方迪說:「九哥,這會兒沒人,說句讓你傷心的話吧?」
老九一笑說:「你說。」
方迪說:「這面比你擀的麵條好吃,口感更好,不比不知道。」
老九說:「我知道。機器還是比人有勁,不知道累啊。」
方迪說:「我看這進度,8月份就能開業。」
老九說:「時間不考慮了,一定要準備好了再開業。趙經理這人真不錯,有素質。今天我挺高興的,你畢業了也沒慶祝一下,晚上叫上趙經理咱們吃個飯吧。」
方迪說:「我一堆文件沒處理呢,也沒心情,你要請趙經理你們去吧。」
老九說:「論文答辯過了,我就買了一瓶酒想給你慶祝一下,你一直忙也沒時間。」
方迪笑笑說:「那這瓶酒你先留著,我現在還沒資格喝它。」
老九不解,問:「咋沒資格?」
方迪說:「那個是紙上談兵,不算數,等這事干成了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