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8月12日,星期三,天氣晴朗。
戴夢岩去巴黎機場接老九,這是她第二次接老九了。下午將近6點時,老九隨旅客從機場出口走出來,肩上挎著一個不大的旅行包。
戴夢岩心情很好,迎上前與老九握手,叫了一聲:「九哥。」
老九也很精神,完全沒有長時間旅途的疲憊,說:「又讓你來接,麻煩你了。」
戴夢岩接上老九駕車離開機場,戴夢岩即將重返影壇,老九的北京餐館生意紅火,兩人都是好心情,一路有說有笑。閑聊中老九向戴夢岩簡單介紹了北京餐館的情況,戴夢岩也向老九說了一些上次梁士喬來的情況。戴夢岩還是先把老九送到艾麗絲飯店,安排好老九的住宿然後才去派拉姆公寓,這時的巴黎已經亮起了街燈。
在派拉姆公寓停好車,將要上樓的時候,戴夢岩說:「九哥趕巧了,子農一個星期前預訂了一家餐館,你上去喝口水歇一下,咱們去吃法國大餐。」
老九說:「子農啥沒吃過?吃什麼法國大餐哪。」
戴夢岩說:「子農說別處的法國大餐是別處的,他要嘗嘗巴黎的法國大餐。我不太願意讓他去預訂的餐館,可這頓飯排了一個多星期才等上,我也不好說什麼。」
老九點下頭說:「明白,我跟他說。」
上樓,走到門前,戴夢岩摁了一下門鈴。
葉子農開門,跟老九握著手說:「九哥,咱這點錢全給飛機加油了。」
老九說:「哪能呢,我是來給你報喜的。」
葉子農和老九落座,戴夢岩去泡茶。
老九放下包,打量著葉子農的衣服,葉子農穿了一套圓領套頭式的白色運動衛衣,腳上一雙運動鞋,顯然是出門的準備。老九說:「喲,你就穿這去吃法國大餐?」
葉子農說:「夢岩跟你說了?穿這好哇,耍得開,咱就是吃,咋能吃好咋來。我排了十來天才等上,你咋這麼能趕呢,不早不晚,天算哪。」
老九說:「我不稀罕啥法國大餐,我稀罕你的先進餐飲管理法,就在家吃了。」
葉子農說:「九哥,真不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不可能十來天之前就知道你來吧?啥道理咱都講過,咱不在這上面糾纏了。夢岩的情況想必她都告訴你了,現在也不用擔心給你造成壞影響了,咱就是平常過日子。真要有事,躲過了今天也一樣有事。」
戴夢岩用一個盤子端來3杯茶,每人分了一杯,也坐下。
老九看了看戴夢岩。
戴夢岩說:「子農都說了,那就吃吧。」
葉子農說:「喝口水,準備出發。」
老九喝了口水,說:「子農,我這次來給你帶了份大禮,四個字:開張大吉。」
葉子農一笑說:「九哥,俺可從沒爭競過啥禮的,可你真要送也不給點實惠的。」
老九說:「九哥開張大吉,大喜呀。你想咋實惠?太讓俺老九心寒了。」
葉子農說:「這算啥喜呀?你要是撞大運撞上的,叫喜。如果是因果必然的,那就不叫喜了,叫正常。你這次是撞大運嗎?」
老九說:「不是。」
葉子農說:「那咱喜個啥勁呢?」
戴夢岩就坐在一邊笑。
老九從包里拿出一瓶北京黃醬和一瓶甜麵醬,說:「幸虧我留了一手。明天我去置辦擀麵杖、案板、麵粉、肉,晚上請你吃正宗的老北京手擀炸醬麵。」
會做北京炸醬麵的都知道,黃醬和甜麵醬是要摻在一起用的。
葉子農拿起一瓶北京黃醬看看,說:「九哥的手擀麵那是沒說的,在北京開店那做炸醬也應該錯不了,撈麵過下涼水,再抓把黃瓜絲,哎喲……人生極樂原來在這兒啊。」
老九問:「這禮咋樣?」
葉子農彷彿聞到了北京炸醬麵的香味,神往而誇張地說:「知我者,九哥也。」
喝了口水,讓老九稍作休息,3人去預訂餐館吃米其林星級的法國大餐了。
這家餐館在一條商業街上,店面裝潢古典、豪華,餐館前面的一大片空地可停車,車輛不多,進入的人也不多,並沒有車水馬龍的景象,空間、節奏都很從容,大尺寸的高級地磚醒目地宣示著這塊領地的尊貴。餐館大門有4層台階,進門往前走五六米右拐就是餐廳,地面鋪著淺咖啡色的地毯,餐桌之間的距離很大,給人一種空曠而自由的存在感。幾盞大吊燈恰到好處地分布,燈光不是很亮,是那種安靜而溫馨的色調。餐桌是圓的,雪白的檯布中間放著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紅黃搭配的鮮花。
3人由服務員帶領在預訂的桌位入座,一頓法國大餐就開始了。
前菜、主菜按順序陸陸續續地上桌,葉子農這身短打發揮了作用,動作自如,沒有西裝革履那麼束縛。戴夢岩因為開車喝的是無酒精飲料,葉子農和老九喝紅酒。
席間,老九笑著說:「子農,有時候你也資產階級呀。」
葉子農嘿嘿一笑說:「俺也就是吃上偶爾資產階級一下,別的都是無產階級。現在吃啥都是夢岩買單,咱逮住個富婆那還不狠宰,權當打土豪分田地了。」
老九說:「那是你沒把夢岩當外人。」
戴夢岩淡淡地說了一句:「沒當外人就已經是外人了。」
老九一愣,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戴夢岩端起杯子說:「九哥,咱不管子農那套。你開張大吉,咱祝賀一下。」
老九趕緊端起酒碰了一杯,說:「謝謝!謝謝!」
葉子農也端起酒說:「九哥,兄弟臭嘴,道個歉。你開張大吉,咱也祝賀一下。」
老九又跟葉子農碰了一杯,說:「子農話不中聽,可都是大實話,謝謝!」
法國大餐優雅、紳士,美食和情調是不可分割的一體,講究的就是享受這個過程,而不是填了肚子就拉倒,一頓飯吃上幾個小時是很平常的事。
一瓶酒喝到一半的時候,老九漸漸話多了,說:「子農,見路不走,真好哇!九哥是嘗到甜頭了,難怪內地這邊老說實事求是,羅家明不識貨呀。」
戴夢岩說:「羅家明就沒懂,也不怪他,是不好懂嘛,我就沒懂。」
老九說:「掙脫思想枷鎖,好說不好做啊。」
戴夢岩笑笑說:「那麼容易掙脫的大概就不是枷鎖了吧。」
葉子農說:「一個人都難,一個國家就更難了,以前的《紅旗》雜誌改成《求是》,其實就是一次了不起的大轉折。」
老九說:「我這次來一是報喜,二是就想跟你說說話,就像在北京那次一樣。」
葉子農說:「九哥,此一時彼一時啊,當初在紅川到底是誰難為誰呀?」
老九說:「我難為你,我難為你。」
葉子農說:「終於平反了,心理平衡了。」
老九對戴夢岩說:「你看看,他到現在還記仇呢。」
葉子農說:「俺當然記仇了,你忘了在北京你是咋歹毒俺的。」
老九說:「明天吃了我的炸醬麵,這事就不許提了,行嗎?」
葉子農說:「行,成交。」
老九對戴夢岩說:「夢岩,到了北京你可要去店裡給俺捧場啊。」
戴夢岩說:「只要九哥不嫌我多事,我沒事就去吃。」
儘管葉子農在吃飯上不是個擅長持久戰的人,但這頓飯也吃了近兩個小時,一方面是法國大餐的程序繁瑣,一方面是心情愉快。
吃過晚飯要先送老九回酒店,老九喝酒上頭,滿臉通紅。
出了餐館大門,走幾步剛下台階,大家都聽到了一個沉悶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但是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只有葉子農感覺到了,他看了看前方,馬路對面是一座大樓,密密麻麻很多窗戶。他又低頭看了下胸前的血,說了句:「還真他媽抬舉我。」身體就支撐不住了。
老九看到葉子農倒下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腦子「嗡」地就炸了,身上那點酒勁也驚去了一半,他本能地喊了一聲:「快叫救護車!」瘋了一樣衝進餐館打電話。
葉子農是被子彈射中了,沒有聽到槍聲,聽到的只是子彈擊中身體的聲音,子彈應該是自上而下打來的,避開了街上的車輛和行人,這顯然是預先埋伏好的狙殺。
戴夢岩抱住葉子農,隨著他倒下的身體斜跪在台階上,讓他仰靠在自己腿上,左手臂托著他的頭部,眼看著他胸部白色的運動衛衣被不斷湧出的血染紅了一片,她手掌沾上的血鮮紅鮮紅的,還帶著葉子農體溫。她直愣愣地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無可自控地憤怒了!儘管她無數次假設過類似的情景,儘管她理性上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當這一幕真實發生的一瞬間,她還是崩潰了,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本能地、歇斯底里地哭喊道:「為什麼?為什麼呀?」
葉子農吃力地抬手輕微擺了擺,吃力地說:「都是人的那點事,沒啥為什麼。」然後微弱地念叨,「說你老土吧,你還不願意。」最後的「意」字已經微弱到沒有力氣出聲了。
戴夢岩並非不知為什麼,但失控的本能還是讓她撕裂地喊了。
她明白葉子農的意思。
葉子農曾經跟她說過:你、我、奧布萊恩,世上所有的人,只要人性沒發生質變,就都是人的那點事,只是隨著條件的變化以什麼形態呈現而已,已有的日後必有,已行的日後必行。《聖經》跟你說這個啥意思呢?知道點,大驚小怪就少點,心態就平和點。
她的心態沒能因為葉子農的話有任何一點平和,但至少她不喊了,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