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帶領著一個陣容龐大的計劃生育特別工作隊,開進了我們村莊。姑姑是隊長,公社武裝部副部長是副隊長。隊員有小獅子,還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工作隊有一台安裝了高音喇叭的麵包車,還有一台馬力巨大的鏈軌拖拉機。
在工作隊沒有進村之前,我又一次敲響了岳父家的大門。這次岳父開恩放我進去。
您也是在部隊干過的人,我對岳父說,軍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著煙,悶了好久,說:既然知道不讓生,為什麼還要讓她懷上?這麼大月份了,怎麼流?出了人命怎麼辦?我可就這麼一個閨女!
這事兒根本不怨我,我辯解著。
不怨你怨誰?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雜種,我說,公安局已經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豁出這條老命跟你拚了。
我姑姑說沒事的,我說,她說七個月的她們都做過。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來說,這些年來,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雙手上沾滿了鮮血,她死後要被閻王爺千刀萬剮!
你說這些幹什麼?岳父道,這是男人的事。
怎麼會是男人的事?岳母尖聲嚷叫著,明明要把俺閨女往鬼門關上推,還說是男人的事。
我說:娘,我不跟您吵,您讓仁美出來,我有話跟她說。
你到哪裡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們家的媳婦,在你們家住著。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還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聽著,我大聲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說我黨籍不要了,職務也不要了,回家來種地,讓你把孩子生下來。但姑姑說,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經驚動了省里,縣裡給姑姑下了死命令,你們這幾個非法懷孕的,必須全部做掉……
就不做!這是什麼社會!岳母端起一盆髒水對著我潑來,罵著,讓你姑那個臊貨來吧,我跟她拚個魚死網破!她自己不能生,看著別人生就生氣、嫉妒。
我帶著滿身髒水,狼狽而退。
工作隊的車,停在我岳父家門前。村裡人凡是能走路的幾乎全都來了。連得了風癱、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著拐棍來啦。大喇叭里,傳出慷慨激昂的聲音:計劃生育是頭等大事,事關國家前途、民族未來……建設四個現代化的強國,必須千方百計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質量……那些非法懷孕的人,不要心存僥倖,妄圖矇混過關……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里,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脫……那些圍攻、毆打計劃生育工作人員者,將以現行反革命罪論處……那些以種種手段破壞計劃生育者,必將受到黨紀國法的嚴厲懲處……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長和小獅子在她身後衛護。我岳父家大門緊閉,大門上的對聯寫著:江山千古秀,祖國萬年春。姑姑回頭對眾多圍觀者道:不搞計劃生育,江山要變色,祖國要垮台!哪裡去找千古秀?!哪裡去找萬年春?!姑姑拍著門環,用她那特有的嘶啞嗓子喊叫:王仁美,你躲在豬圈旁邊的地瓜窖子里,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的事已經驚動了縣委,驚動了軍隊,你是一個壞典型。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一條是乖乖地爬出來,跟我去衛生院做引產手術,考慮到你懷孕月份較大,為了你的安全,我們也可以陪你到縣醫院,讓最好的大夫為你做;另一條呢,那就是你頑抗到底,我們用拖拉機,先把你娘家四鄰的房子拉倒,然後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鄰居家的一切損失,均由你爹負擔。即便這樣,你還是要做人流,對別人,我也許客氣點,對你,我們就不客氣啦!王仁美你聽清楚了嗎?王金山、吳秀枝你們聽清楚了嗎?——姑姑提著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門內長時間鴉雀無聲,然後是一隻未成年的小公雞尖聲啼鳴。接著是我岳母哭著叫罵:萬心,你這個黑了心肝、沒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後要上刀山,下油鍋,剝皮挖眼點天燈……
姑姑冷笑著,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說:開始吧!
人武部副部長指揮著民兵,拖著長長的、粗大的鋼絲繩,先把我岳父家東鄰大門口的一棵老槐樹攔腰拴住。肖上唇拄著棍子,從人群中蹦出來,嘴裡發出嗚嗚嚕嚕的叫聲:……這是……俺家的樹……他試圖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掄起棍子,身體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說:原來這是你家的樹?對不起了,怨你沒有結著好鄰居!
你們是土匪……你們是國民黨的連環保甲……
國民黨罵我們是「共匪」,姑姑冷笑著說,你罵我們是土匪,可見你連國民黨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們……我兒子在國務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雙手摟著那棵槐樹,哭著說:……你們不能拔我的樹……袁腮說過……這棵樹連著我家的命脈……這棵樹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沒算算,他啥時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們除非先把我殺了……肖上唇哭喊著。
肖上唇}姑姑聲色俱厲地說,你文化大革命時打人整人時那股子凶勁兒哪裡去了?怎麼像個老娘們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這是假公濟私……報復我……你侄媳婦偷生懷孕……憑什麼拔我的樹……
不但要拔你的樹,姑姑說,拔完了樹就拉倒你家的大門樓,然後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這裡哭也沒用,你應該去找王金山!——姑姑從小獅子手中接過一個擴音喇叭,對著人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都聽著!根據公社計劃生育委員會的特殊規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懷孕女兒,頑抗政府,辱罵工作人員,現決定先推倒他家四鄰的房屋,你們的所有損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擔。如果你們不想房屋被毀,就請立即勸說王金山,讓他把女兒交出來。
我岳父家的鄰居們吵成一鍋粥。
姑姑對人武部副部長說:執行!
鏈軌拖拉機機器轟鳴,震動得腳底下的土地都在顫動。
鋼鐵的龐然大物隆隆前行,鋼絲繩一點點被抽緊,發出嗡嗡的聲響。那棵大槐樹的枝葉也在索索地抖動。
肖上唇連滾帶爬地衝到我岳父家大門前,發瘋般地敲著大門: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禍害四鄰,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齒竟然變得清楚起來。
我岳父家大門緊閉,院子里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對著人武部副部長,舉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馬力!人武部副部長對拖拉機手吼著。
鏈軌拖拉機發出一陣震動耳鼓的轟鳴,鋼絲繩綳成一條直線,嗡嗡地響,繃緊,綳得更緊,繩扣煞進了大槐樹的皮,滲出汁液,拖拉機緩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車頭上方的鐵皮煙筒里,噴吐出圈圈套疊的藍色煙圈。拖拉機手一邊開車一邊回頭觀望,他穿著一件洗得乾乾淨淨的藍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著一條潔白的毛巾,頭上歪戴著一頂鴨舌帽,上牙咬著下唇,唇上生著黑色的小鬍子,是個很精幹的小夥子……大樹傾斜了,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很痛苦的聲音。鋼絲繩已經深深地煞進樹榦,剝去了一塊樹皮,露出了裡邊白色的纖維。
王金山你他媽的出來啊……肖上唇用拳頭擂門,用膝蓋頂門,用頭撞門,我岳父家鴉雀無聲,連我岳母的哭嚎聲都沒了。
大樹傾斜了。更傾斜了,繁茂的樹冠嘩啦啦響著觸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樹邊:我的樹啊……我家的命運樹啊……
大樹的根活動了,地面裂開了紋。
肖上唇掙扎著回到我岳父家大門前:王金山,你這個王八蛋!我們老鄰居,幾十年處得不錯啊,還差點成了親家啊,你就這樣毀我啊……
大樹的根從地下露出來,淺黃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來了,嘎嘎吱吱地響,有的樹根折斷了,越拖越長,好多條大蟒蛇一樣的樹根……樹冠撲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掃帚,逆著行進,細小的樹枝頻頻折斷,地下升起一些塵土。眾人翕動鼻孔,嗅到了新鮮泥土的氣味和樹汁的氣味……
王金山,我他媽的撞死在你家門前了……肖上唇一頭撞在我岳父家大門上,沒有響聲,不是沒發出聲響而是聲響被拖拉機的轟鳴淹沒了。
那棵大槐樹被拖離了肖家大門口幾十米遠,地面上留下一個大坑,坑裡有許多根被拽斷的樹根。十幾個孩子在那兒尋找蟬的幼蟲。
我姑姑用電動喇叭廣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門樓!
幾個人把肖上唇抬到一邊,在那兒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鄰右舍請注意——姑姑平靜地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值錢東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們的。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什麼是大道理?計劃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惡人,總是要有人做惡人。我知道你們咒我死後下地獄!共產黨人不信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即便是真有地獄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解開鋼絲繩,把肖家的大門樓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鄰右舍們,一窩蜂擁到他家大門前,拳打腳踢那門,扔破磚爛瓦到院里。有一個還拖來幾捆玉米秸子,豎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來就點火燒房子啦!
大門終於開了,開門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頭髮凌亂,滿身泥土,左腳上有鞋,右腳赤裸,顯然是剛從地窖里爬上來。
姑姑,我去做還不行嗎?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說。
我就知道我侄媳婦是深明大義之人!姑姑笑著說。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說,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千軍萬馬!
你也是,姑姑說,就沖著你當年果斷地與肖家解除了婚約,我就看出來你是個大女人。
仁美,我說,委屈你了。
小跑,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麼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沒有掙脫。
腕子上留下了兩排深深的牙印,滲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著唾沫,狠狠地說:你讓我流血,我也讓你流點血。
我把另一隻腕子遞過去。
她推開,說:不咬了!一股狗腥氣!
蘇醒過來的肖上唇像個女人一樣拍打著地面嚎叫著:王仁美,萬小跑,你們要賠我的樹……賠我的樹啊……
呸!賠你個屁!我老婆說:你兒子摸過我的奶子,親過我的嘴!這棵樹,等於他賠了我的青春損失費!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為我老婆的精彩話語拍掌喊叫。
仁美!我氣急敗壞地喊叫。
你吵吵什麼?我老婆鑽進了我姑姑的車,探出頭對我說:隔著衣服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