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王肝當年痛定思痛後所言:愛情是一場病。想想他迷戀小獅子那漫長的歲月里的表現,真不可想像他在小獅子嫁我之後,還能夠活得下去。以此類推,秦河對姑姑的痴戀也是一種病,他在姑姑嫁給郝大手後,既沒有投河也沒有上吊,而是將痛苦轉化為藝術,一個卓越的民間藝術家由此產生,彷彿從泥巴里跳出一個赤子。
王肝沒有迴避我們,他甚至主動提起當年對小獅子的痴迷,談笑之間,彷彿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的態度,讓我備感欣慰。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釋,對他生出若干的親近和敬意。
我說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說,小獅子赤腳走過河灘,河灘上留下一行腳印,我像小狗一樣趴在河灘上,嗅著那些腳印的氣味,淚水啪嗒啪嗒滴下來。
你就胡亂編造吧,小獅子紅著臉說。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王肝一本正經地說,如有一字謊言讓我頭髮梢上長療!
聽聽吧,小獅子對我說,頭髮梢上長療,還不如讓你的影子感冒。
這是很好的細節,我說,我可要把你寫進劇本里去啊!
謝謝,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個名叫王肝的傻瓜做過的蠢事通通寫到劇本里,我這裡素材多著呢。
你敢寫我就把你的稿子燒了。小獅子說。
你可以燒掉紙上的字,但燒不掉我心中的詩啊。
酸勁兒又上來了。小獅子道,王肝,我現在想,嫁給小跑,還不如當初嫁給你呢,起碼你還趴在我的腳印上哭過。
嫂夫人,您可千萬別開這種國際玩笑,您與小跑,是絕配。
確是絕配,小獅子道,連根孩子毛都沒生出來,不是絕配是什麼?
好了,別說我們了,說你,這麼多年了,你也沒找個人?
我病好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不愛女人。
那你是同性戀?小獅子嘲道。
我什麼戀都不是,王肝道,我只戀我自己。我戀我的胳膊,戀我的腿,戀我的手,戀我的頭,戀我的五官,戀我的五臟六腑,甚至戀我的影子,我經常跟我的影子說話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種病,小獅子道。
戀別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戀自己不要代價,我想怎麼愛我自己,就怎麼愛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獅子帶到了他與秦河居住的地方。大門口的牆壁上掛著一塊木牌子,上寫著:大師工作坊。
這裡是人民公社時期的飼養室,是我經常前來玩耍的地方。記得當年,這裡晝夜散發著牛和騾馬糞便的氣味,院子里有一口大井,井旁一個大缸。每天早晨,飼養員老方把牲口一個個牽出來,牽到大缸旁飲水。飼養員小杜,站在井邊:不斷地將水提上來倒在缸里。那飼養室寬大敞亮,裡邊一排溜兒安著二十幾隻石槽。最頭上的兩隻高大的石槽是騾馬使用的,裡邊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進院門,我看到院子里那幾十根拴牛、拴騾馬的木樁猶在,我看到牆壁上當年的標語依稀可辨,甚至,連當年的氣味都沒有消散乾淨。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聽說上邊下來考察了,說要保留一個人民公社時期的村莊做旅遊點,所以就保存下來了。
那是不是還要養上一些牛馬?小獅子問。
估計不會養了吧?王肝大聲喊:老秦、秦老師,來貴客了!
屋子裡沒有聲響。我們跟隨王肝進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馬樁猶存。牆壁上,那些被騾馬踢出的坑猶存,牆壁上乾結的牛糞猶存。那口為牛馬煮飼料的大鍋猶存,那鋪曾經擠滿了方家那六個兒子的大炕猶存。我曾經在這鋪大炕上睡過幾夜,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方家貧寒,沒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斷地往灶里填草燒火以禦寒,那炕熱得如同煎餅鏊子。方家的兒子習慣了,個個睡得又香又甜,我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現在,炕上有兩套鋪蓋,炕頭牆壁上,貼著幾張年畫,畫上是麒麟送子和狀元逛街。我們看到,在兩隻石槽上,架設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擺著泥巴和工具,木板後一條板凳上,坐著我們的老熟人秦河。他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駁。他滿頭白髮,依然中分,臉如馬駒,兩隻大眼,憂鬱而深沉。看我們進來,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嘴唇動了動,算是與我們打過了招呼。然後他就恢復了雙手托腮、目光盯著牆壁,彷彿冥思苦索的狀態。
我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聲說話,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聲音,影響大師的思維。
在王肝的引導下,我們參觀著大師的作品。大師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里晾著。晾乾後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擺在靠近北牆支架起的幾塊長木板上。那些形態各異的孩子,在牛槽里向我們打著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們已經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訴我們,大師幾乎每天都這樣坐著發獃,有時夜裡也不上炕睡覺。但他會像機器一樣定時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們始終保持著均勻柔軟的狀態。大師有時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個孩子,但真要捏起來,速度非常之快。我現在既是大師作品的經銷者又是大師的管家。王肝說,我終於找到了一件最適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師終於找到了他合適的工作一樣。
王肝說,大師對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麼,他就吃什麼。當然,我會把最有營養、最有利於健康的食品買給大師吃。大師不僅僅是我們東北鄉的驕傲,也是我們全縣的驕傲。
王肝說,有一天半夜裡,突然發現炕上沒有了大師,慌忙開燈尋找,工作台前沒有,院子里也沒有,大師哪裡去了呢?我嚇出了一身汗,大師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們東北鄉的巨大損失。縣長帶著文化局長、旅遊局長到這個院里來過三次啊。你們知道縣長是誰嗎?就是咱們那位老縣委書記、在咱們高密東北鄉吃過苦頭、對我們姑姑有那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楊林的小兒子啊。這小夥子名叫楊雄,一表人才,雙眼如電,牙齒潔白,身上散發著一股高級香煙的氣味,據說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他第一次來確定了這飼養棚不拆;第二次來請大師去縣裡參加宴會,大師抱著拴馬樁,像當年那些寧死不結紮的男人一樣拒絕前往;第三次縣長給大師送來了一塊牌子和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證書。王肝從牛槽里找出那塊鍍金的銅牌子和那本藍色絨面的證書給我們看。王肝說,當然,郝大手也有這樣一塊牌子和這樣一本證書,縣長也請過郝大手去縣裡赴宴,郝大手當然也不會去赴這種宴席,他如果去赴這種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這樣,越讓小縣長對我們高密東北鄉這兩位高人刮目相看了。——王肝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疊名片,從中找出了三張,說,你們看,他每來一次就給我一張名片,他說,老王,高密東北鄉乃藏龍卧虎之地,你老王也是個人物呢!我說我半生落魄,劣跡斑斑,除了鬧了一場臭名昭著的戀愛,別的一無所成,現在,靠耍嘴皮子賣泥娃娃度日。你們猜他怎麼說?他說,能用半生精力鬧一場戀愛的人,本身就是傳奇人物。你們高密東北鄉已經出了不少奇人、怪人,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這個傢伙,是絕對的新型官員,與我們往常見過的官員絕不一樣。下次他來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他分配給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好大師的生活,保證大師的安全。所以,當我深更半夜裡發現大師沒了蹤影,頓時冷汗涔涔而下。大師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縣長交代?我呆坐鍋灶前,看到月光如水,漫進屋來。灶後的暗影里,兩隻蟋蟀發出清晰的叫聲,透出几絲凄涼之意。這時,我聽到從馬槽中發出一陣冷笑。我蹦起來,往馬槽里一看,原來大師仰面朝天躺在裡面呢。馬槽太短,他的雙腿像練瑜伽神功一樣疊在一起,雙手疊放在胸前。他神態安詳,面帶笑容,細一看人在酣眠,那笑聲竟是他自夢中發出。你們也許知道,高密東北鄉這幾個天才人物,都患有嚴重的失眠症,王肝雖然只能算半個天才,但王肝也失眠!不知二位是否失眠?
我與小獅子相對一望,繼而搖頭。我們不失眠,我們的腦袋一挨到枕頭,鼾聲就會響起,所以我們不是天才。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幾乎都失眠。王肝道。姑姑的失眠症已經聞名鄉里,深夜時分,萬籟俱寂,曠野里常常會響起沙啞的歌唱聲,那就是姑姑在歌唱。姑姑去夜遊,郝大手就捏他的泥娃娃。他們倆的失眠是周期性的,隨著月亮的盈虧而變化。月光越亮時,他們失眠愈重,月亮退隱時,他們即可入眠。所以那位滿腹錦繡的小縣長給郝大手的泥娃娃命名為「月光娃娃」,他曾指派縣電視台的人來錄製過郝大手在明月皎皎之夜,借著月光捏制泥娃娃的情景。你們沒看過這節目吧?沒有看到,不用遺憾,這是小縣長親自抓的一個系列欄目,名叫「高密東北鄉奇人」。這欄目的開場鑼鼓就是郝大師的「月光娃娃」,第二期就是「馬槽中的大師」,第三期就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奇人」,第四期是「蛙鼓聲中的歌唱者」,如果你們想看,我一個電話,電視台就會把光碟送來——尚未剪輯的原始碟——我還會向電視台提個建議,讓他們為你們夫妻做一期節目,題目我都想好了:迷途知返的遊子。
我與小獅子相視而笑,知道他的話已經進入藝術創作境界,不必揭穿他,何必揭穿他?且聽他說下去。
他說,失眠多年的大師終於在馬槽中睡著了,睡得深沉,猶如無憂無慮的嬰兒,就像多年前那個躺在木製馬槽里順河飄來的赤子。我感動得雙眼盈滿淚水,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睡不著是多麼痛苦,也只有失眠過的人,才知道睡著了是多麼幸福。我小心地守護在馬槽邊,屏住呼吸,生怕發出響聲,把大師從睡夢中驚醒。漸漸地,我的淚眼朦朧了,我感到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路,路兩邊是茂密的荒草,野花盛開,五彩繽紛,異香撲鼻,蝴蝶起伏,蜜蜂嗡嗡,前邊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鼻音很重,聽上去有些瓮聲瓮氣,但感覺非常親近。我被那聲音引導著往前走,我看不到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豐腴得如同圓球的屁股,修長的小腿,鮮紅的腳後跟,鮮紅的腳後跟踩著潮濕的泥土留下一個個淺淺的腳印,那些腳印無比的清晰,反映出她腳底的紋路。就這樣,我跟著她走啊,走啊,小路彷彿永遠走不到盡頭……漸漸地,我感到和大師走在一起,大師何時從何地而來我不得而知。我們跟著那鮮紅的腳後跟,來到了一片沼澤地的邊緣,風從沼澤深處送來淤泥與腐草的氣味,腳下是一簇簇莎草,遠處是一片片蘆葦和菖蒲,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從沼澤地深處,傳來了兒童的吵嚷歡笑聲,那隻能看到下半截身體的女人用她富有磁性的聲音對著沼澤地喊叫:大怪小怪,金袍玉帶,有恩報恩,欠債討債。——她一聲未了。就看見一大群只穿著紅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扎著一根衝天小獨辮,有的剃著小光頭,有的留著那種三片瓦式樣的娃娃頭,齊聲歡叫著,從沼澤中賓士而來。他們的身體好像很有些重量,沼澤表面彷彿形成了一層富有彈性的膜,孩子們站在上邊奔跑,每一步都可以獲得很大彈性,使他們的奔跑如同一群袋鼠在跳躍。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把我與大師團團圍住;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有的抱住我們的腿,有的跳上我們的肩膀,有的揪住我們的耳朵,有的拽我們的頭髮,有的對著我們的脖子哈氣,有的對著我們的眼睛吐唾沫;我們被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掀翻在地;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挖起一坨坨泥巴,朝我們身上糊,當然,也往他們自己身上抹……後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當然還有她們,突然都安靜下來,圍成一個半圓,在我們面前,有的趴著,有的坐著,有的跪著,有的雙手托腮,有的啃著手指,有的張開嘴巴……總之是生動活潑,姿態各異。天哪,這不是為大師提供模特兒嗎?我看到大師早已開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個孩子,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那個孩子就活脫脫地被他捏出來。他捏完一個,又盯一個,從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又把那孩子活脫脫地給捏出來了……
一聲雞叫,驚心動魄,我猛然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趴在馬槽邊上睡著了。我嘴巴里流出的哈喇子把大師胸前的衣服都滴濕了。對失眠的人來說,只有通過對夢境的回憶,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睡著過。適才的情景如在眼前,這說明我確實睡著了。失眠多年的王肝竟然趴在馬槽邊上睡著了,這真是一件值得鳴鞭慶賀的喜事啊!當然,更大的喜事是大師睡著了。大師打了一個噴嚏,慢慢地睜開眼睛,然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大事似的,從馬槽中一躍而起。此時正是黎明時分,霞光透窗而人,大師撲到工作台前,揭開那用塑料薄膜層層包裹著的泥巴,撕下一塊,揉巴揉巴,揉巴揉巴,捏巴捏巴,捏巴捏巴,一個穿著兜肚兒、頭頂一根衝天小辮兒的頑童便出現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了。我心中突然充滿了感動,耳邊彷彿又響起那女人磁性的聲音,她是誰?她還能是誰?她就是那位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啊!
說到此處,王肝的眼睛真的淚光點點,而且我還看到,小獅子的眼睛裡也放射出了異樣的光彩,她果真被他給忽悠住了。
王肝繼續說,我躡手躡腳地取來相機,不敢用閃光燈,偷偷地拍下了大師入神創作的照片。其實,即使在他耳邊放槍也未必能把他驚醒啊。大師臉上的神色,不停地變幻著,時而嚴肅深沉,時而嬉皮笑臉,時而是搗鬼惡作劇,時而是寂寞加悲涼。——很快我就發現,大師臉上的表情與他手中正在塑造著的孩童臉上的表情有關——也就是說,大師捏那個孩子,他自身也就成為了那個孩子,大師與他塑造的孩子息息相關,血肉相連。
大師面前的案板上,孩子在逐漸增多,一個一個又是一個。他們,當然還有她們,排列成一個半圓形,面對著大師,與我在夢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樣!我真是驚喜萬分啊!我真是感慨萬千啊!原來,兩個人可以做一個同樣的夢,「心有靈犀一點通」,據說是古人用來描寫男女戀人的,但用在我與大師身上也完全適用。我們雖然不是戀人,但我們同病相憐啊!說到這裡,你們也該明白,為什麼大師捏了那麼多孩子沒有一個是重複的,大師不僅僅從生活中擷取孩子的形象,大師還能從夢境中擷取孩子形象。我雖然沒有手上的技藝,但我的心,是一顆具有豐富想像力的心,我的眼睛,具有攝像機般的能力,我可以把一個孩子,幻化成十個孩子百個孩子千個孩子,同時又能把千個孩子百個孩子十個孩子濃縮成一個孩子。我通過夢境,把自己頭腦中儲備的孩子形象傳達給大師,然後通過大師的手,把這些孩子變成作品。所以我說,我與大師是天造地設的合作夥伴,所以也可以說,這些作品是我們的集體創作。我這樣說並不是要搶大師的功勞,我經過那場戀愛,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祿對我如同浮雲,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想說明這樣一個奇蹟,就是想說明夢與藝術創作之關係,就是想讓你們明白,失戀是一筆財富,尤其是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說,沒有經過失戀的痛苦淬鍊,是不可能進入藝術創作的最高境界的。
在王肝對著我們滔滔不絕的講述過程中,大師保持著他那雙手托腮的姿勢,幾乎一動未動,彷彿他自身,已成為了一尊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