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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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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場上設置同第二幕。

  郝大手與秦河在各自案前捏著娃娃。

  一個身穿一件皺皺巴巴的灰色西裝、脖子上扎著一條紅領帶、口袋裡插著鋼筆、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的中年人悄悄上場。

  郝大手:(並不抬頭地)蝌蚪,你怎麼又來了?!

  蝌蚪:(恭維地)郝大叔真是神人,僅憑耳朵就知道是我。

  郝大手:我不是用耳朵,我是用鼻子。

  秦河:狗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一萬倍。

  都大手:你敢罵我?!

  秦河:我罵你了嗎?我只是說,狗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一萬倍!

  郝大手:你還罵?!(用手中的泥巴,迅速地捏出秦河的臉部形象,舉起來讓蝌蚪和秦河看後,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秦河:(毫不示弱地捏出了郝大手模樣,舉給蝌蚪看後,猛地摔在地上)我摔扁你這條老狗!

  蝌蚪:郝大叔息怒,秦二叔息怒,二位大師息怒,你們方才捏出的,都堪稱藝術精品,摔扁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郝大手:你少多嘴,當心我捏個你然後摔扁你!

  蝌蚪:我求您捏個我,但別摔扁我。我的劇本出書後,我用它做封面照片。

  郝大手:我早對你說過,你姑姑寧願去看螞蟻上樹,也不會看你的破劇本。

  秦河:你不好好種地,寫什麼劇本?如果你能寫齣劇本,我就把這團泥巴吃了。

  蝌蚪:(謙卑地)都大叔,秦二叔,姑姑上了年紀,眼力不好。不敢讓她老人家親自看,我朗讀給姑姑聽,同時也朗讀給你們聽。你們一定知道曹禺先生,老舍先生,他們都要到劇院去,給演員和導演們朗讀劇本。

  郝大手:可你不是曹禺,你也不是老舍。

  秦河:我們也不是演員,更不是導演。

  蝌蚪:但你們是我劇本中的角色啊!我用了很多筆墨來美化你們,你們如果不聽,那就虧大了。如果聽了,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我還可以修改;如果不聽,將來搬上舞台,出了書,那你們後悔就來不及了。(突然悲壯地)為了寫這個劇本,我耗費了十年經歷,花光了所有家財,連房頂上那幾根木頭椽子,都被我抽下來賣了。(捂著胸口,痛苦地咳嗽幾聲)為了寫這劇本,我抽著苦辣的旱煙葉子——沒有煙葉子就抽槐樹葉子——熬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損害了健康,透支了生命,我為了什麼?為了名嗎?為了利嗎?(尖厲地)都不是!是為了對姑姑的愛,是為了為我們高密東北鄉的聖母樹碑立傳!今天,你們如果不聽我朗誦,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都大手:嚇唬誰呢?你想怎麼死?是上吊還是喝毒藥?

  秦河:聽起來頗為感人,我倒有點兒想聽啦。

  郝大手:你要朗讀可以,但不能在我家裡朗讀。

  蝌蚪:這裡首先是姑姑的家,然後才有可能是你的家。

  姑姑從洞口爬出來。

  姑姑:(懶洋洋地)誰在說我呢?

  蝌蚪:姑姑,是我。

  姑姑:我知道是你。你來幹什麼?

  蝌蚪:(急忙打開公文包,掏出一疊稿子,匆匆念道)姑姑,是我,我是兩縣屯的蝌蚪,(秦河與郝大手納悶地交流著目光)余培生是我的爹,孫伏霞是我的娘。我是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個,也是您這輩子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妻子譚魚兒,也是您接生的孩子,她的爹是譚進海,她的娘是黃月玲……

  姑姑:別念了!當了劇作家就連姓也敵了?出生年月也改了?爹娘也改了?村莊也改了?老婆也改了?(姑姑在舞台上懸掛著的那十幾個孩子之間穿行著。她時而低頭沉思,時而頓足捶胸,後來,她在一個嬰孩的屁股上猛擊了一掌,那嬰孩哭啼起來。姑姑輪番擊打著那些嬰孩的屁股,所有的嬰孩都哭起來。在嬰兒哭聲中,姑姑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嬰兒哭聲漸弱)你們這些「地瓜小孩」,好生給我聽著,是我親手把你們掏出來的!小子們,你們哪一個也沒讓我省力氣。姑姑干這行幹了五十多年,直到現在也沒閑著。五十年來,姑姑沒吃過凡頓熱乎飯,沒睡過幾個圓圈覺,兩手血,一頭汗,半身屎,半身尿,你們以為當個鄉村婦科醫生容易嗎?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莊,五千多戶人家,誰家的門檻我沒踩過?你們的娘、你們的老婆那些灰肚皮,哪個我沒見過?你們那些混蛋爹,都是我給他們結的扎!你們現在有的當官了,有的發財了,你們可以在縣長面前撒野,在市長面前犯狂,但你們在我面前,都得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想當年,依著姑姑的想法,也該把你們這拔小公狗統統地劁了,省了你們的老婆受罪。你們不要嬉皮笑臉,嚴肅點!計劃生育關係到國計民生,是頭等大事。齜牙咧嘴,齜牙咧嘴也沒用,該流就得流,該劁就得劁。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話是誰說的?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儘管不是好東西,但離開你們也不行。開天闢地時上帝就是這樣安排的,老虎野兔,鷂鷹麻雀,蒼蠅蚊子……少一種不成世界。聽說非洲原始森林中有一個部落,人都生活在大樹上。大樹上壘了許多窩,女人在窩裡下蛋。下了蛋,女人蹲在樹杈上吃野果子,男人披著大樹葉子,趴在窩裡孵蛋,孵七七四十九天。那些小孩子就頂破蛋殼,跳出來,一出來就會爬樹。你們信不信?你們不信,我信!姑姑我親手接生過一個蛋,像足球那麼大,放在炕頭上孵了半個月,蹦出來一個胖娃娃,又白又胖,名叫蛋生。可惜這孩子生腦炎死了,要是活著,也有四十歲了。蛋生活著,肯定是個大文學家,他抓周時,第一把就將一枝毛筆撈在手裡。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蛋生死了,才輪得到你舞文弄墨……

  蝌蚪:(無限欽佩地)姑姑,您真是出口成章,您不但是傑出的婦科專家,您還是一個傑出的劇作家!您這些隨口而出的話,都是精彩的台詞!

  姑姑:什麼叫「隨口而出的話」?姑姑嘴裡的話都是深思熟慮過的。(指著蝌蚪手中那摞稿紙)這就是你寫的劇本?

  蝌蚪:(謙恭地)是。

  姑姑:叫什麼題目來著?

  蝌蚪:《蛙》。

  姑姑:是娃娃的「娃」,還是青蛙的「蛙」?

  蝌蚪:暫名青蛙的「蛙」,當然也可以改成娃娃的「娃」,當然還可以改成女媧的「媧」,女媧造人,蛙是多子的象徵,蛙是咱們高密東北鄉的圖騰,我們的泥塑、年畫里,都有蛙崇拜的實例。

  姑姑:你難道不知道姑姑害怕青蛙嗎?

  蝌蚪:我這部劇本,就是要分析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姑姑讀完我的劇本,心裡的情結解開,也許就再也不怕青蛙了。

  姑姑:(伸出手)那麼,就把你那劇本拿過來吧。

  蝌蚪恭敬地將劇本遞給姑姑。

  姑姑:(對秦河和郝大手)你們兩個,誰去把這些胡言亂語燒掉?

  蝌蚪:姑姑,這是我十年的J心血啊!

  姑姑:(揚手一甩,稿紙散落滿台)我根本不用看,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你放了些什麼屁!就憑你這點學問,還想分析出姑姑害怕青蛙的原因?

  蝌蚪、秦河、郝大手三人滿台爭搶稿紙。

  姑姑:(痴迷地追憶往事)你出生的那天上午。姑姑在河邊洗手,看到成群結隊的蝌蚪,在水中擁擠著。那年大旱,蝌蚪比水還多。這景象讓姑姑聯想到,這麼多蝌蚪,最終能成為青蛙的,不過萬分之一,大部分蝌蚪將成為淤泥。這與男人的精子多麼相似,成群結隊的精子,能與卵子結合成為嬰兒的,恐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當時姑姑就想到,蝌蚪與人類的生育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繫。當你娘讓我給你起名字時,我脫口而出:蝌蚪!你娘說:好名字,好名字!蝌蚪,賤名的孩子好養活。蝌蚪,你的名字主貴!

  蝌蚪、秦河、郝大手每人捏著幾張稿紙靜聽著。

  蝌蚪:謝謝姑姑!

  姑姑:後來,《人民日報》介紹了「蝌蚪避孕法」,讓排卵期女人,在房事前,喝十四隻活蝌蚪,即可避孕。但結果沒有避孕,那些女人,都生出了青蛙!

  郝大手:別說了,再說又要犯病了。

  姑姑:你說誰犯病?我沒病,有病的是他們,那些吃過青蛙的人。他們讓一群女人,在河邊,用剪刀,剪下青蛙的頭,然後,像脫褲子一樣,把它們的皮褪下來。它們的大腿,跟女人的大腿一樣。我就是從那時才開始害怕青蛙的。它們的大腿……像女人的大腿一樣……

  秦河:那些吃青蛙的人,最後都得了報應,青蛙體內有一種寄生蟲,鑽到他們腦子裡,使他們成了白痴,最後,臉上的表情都與青蛙一樣。

  蝌蚪:這是個重要的情節,那些吃過青蛙的人,最後都變成了青蛙。而姑姑,是保護青蛙的英雄。

  姑姑:(痛苦地)不,姑姑手上,沾過青蛙的鮮血。姑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們矇騙,吃過青蛙肉剁成的丸子,就像你大爺爺跟我講過的,周文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自己的兒子的肉剁成的丸子。後來周文王逃出朝歌,一低頭,吐出了幾個丸子,那些丸子落地後就變成了兔子,兔子就是「吐子」啊!姑姑那天回來,感到肚子里上下翻騰,似乎還有嘎嘎咕咕的聲音,那個難受,那個噁心,到了河邊,姑姑一低頭,嘔出了一些綠色的小東西,那些東西一落到水裡就變成了青蛙……

  那個身穿綠兜肚的小孩子,率領著那群殘疾青蛙從那山洞裡爬出來。小孩子高喊著:討債!討債!青蛙們發出「嘎嘎咕咕」的憤怒叫聲。

  姑姑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郝大手攬住姑姑,掐她的「人中」。

  秦河驅趕著小孩子和他率領的青蛙隊伍。

  蝌蚪將稿紙一張張撿起來。

  蝌蚪:(從懷裡掏出一張大紅請帖)姑姑,其實,我知道您害怕青蛙的根本原因。我還知道,這些年來,您用多種方式來彌補您自認為的「罪過」,其實。您並沒有錯;那些破碎的青蛙,其實是您心造的幻影。姑姑,在您的幫助下,我的兒子降生了。為此我擺了盛大的宴席,請姑姑,(轉向郝、秦)也請二位大駕光臨!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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