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林祥福每天和田大去察看麥子。這一天他從田間回來,看到小美站在門前神色迷離。小美說眼看春天就要來了,她哥哥還是沒有來到。
林祥福在那裡呆立良久,他已經忘記小美的哥哥,這個穿著寶藍長衫的男子,在去年秋天的一個黎明揚長而去,以後就如泥牛入海沒有了音訊。
小美詢問林祥福,這地方有沒有廟宇?她想去燒香,求菩薩保佑她哥哥。
林祥福轉過身去,伸手指著西邊燦爛的晚霞,他說往西走十五里有一座關帝廟。
這天晚上小美將一個小包袱放在炕上,然後擰滅煤油燈鑽入被子,她將頭枕在林祥福的胳膊上,輕聲細語說著:
「吃的都擺在灶台上,穿的都在衣櫥里,左邊的是打了補丁的衣服,你下地時穿,右邊沒有補丁的衣服你進城時穿,還有一身新衣服和兩雙新布鞋是我這些天做出來的,也放在衣櫥里。」
林祥福聽後說:「你也就是去一天,又不是一年半載。」
小美沒再吱聲,林祥福的鼾聲一陣一陣響了起來。這是二月最後一個夜晚,月光從窗口照射進來,灑在炕前的地上,從窗口進來的還有絲絲微風,帶來殘雪濕潤的氣息。
林祥福在晨曦里醒來時,小美已經走了。田地里傳來牲口嘹亮的叫聲,還有揮動樹枝的響聲和人的吆喝聲。林祥福來到外屋,看見一塊舊布罩在織布機上,心想小美真是心細,離開一天都要將織布機罩上。他來到灶間,看見灶台上堆滿食物,差不多夠他吃半個月。小美臨行前將屋裡屋外安排得整整齊齊,這讓林祥福稱心滿意,他吃完早飯後去田地那裡察看。
出門遇上田四,田四對林祥福說,他看見小美天沒亮走上村口的大路,小美身上背一個包袱,手裡挽一個包袱,那模樣像是回娘家去。林祥福說回什麼娘家,小美只是去關帝廟燒香。田四驚詫地說,關帝廟在西邊,她為何向南走?林祥福聽了這話以後,心裡咯噔一下,擔心小美是不是走錯路了。
這一天落日西沉黑夜降臨後,小美沒有回來。又過去了兩天,小美仍然沒有回來。
小美一去不返。林祥福發現衣櫥里沒有了小美的衣服,炕下沒有了小美的布鞋,小美的木屐和鳳穿牡丹的頭巾也沒有了。木屐和鳳穿牡丹的頭巾是跟隨小美而來的南方氣息,現在小美又將它們帶走了。小美留下了喜鵲登梅和獅子滾繡球的頭巾,這兩塊頭巾壓在衣櫥里林祥福的衣服上面,雁過留聲似的留下了小美的音容笑貌。
林祥福在此後的幾天里心神不寧,他的睡眠輕得像是漂浮之物,雞鳴狗吠和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從睡夢中驚醒,遠處偶爾出現的腳步聲更是讓他心跳不已。
他知道小美沒有走向西邊的關帝廟,而是向南而去,他感到小美可能離去了,可是他不知道小美為什麼要離去。林祥福心裡一片迷茫,猶如冬季的田野一樣落寞,隱約之間他又會想像起來,手挽包袱的小美在某一個黃昏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這樣的想法就像每天的日出和日落,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直到有一天,林祥福確信小美不會回來了。這天晚上,林祥福吃完小美留在灶台上的食物,擰滅煤油燈躺到炕上,窗外進來的月光讓他長久不能入睡。小美臨行前為他準備了差不多半個月的食物,現在他吃完了,他心想小美可能要回來了,他覺得小美一定是計算好自己的行程,所以才為他準備這麼多的食物,希望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他變得激動和亢奮。
就在這時候,一個奇怪的念頭降落下來,他突然想起隔牆中那隻木盒,並且將那隻木盒和小美的離去聯繫起來。他回憶起那天晚上從隔牆中取出木盒,打開後給小美看了金條,還有地契和房契,當時小美臉上的神色結冰似的凝住了,他覺得她沒有在聽他說話,伸手推了推她,她哆嗦了一下。
他在炕上一躍而起,點亮煤油燈,移開牆磚取出木盒,他打開後,看見紅布包袱還在,地契和房契也在,他安心了,可是他提起紅布包袱時感覺分量輕了,急忙打開包袱,十七根大金條剩下十根,三根小金條少了一根。他腦子裡爆炸似的轟的一聲,他知道了小美為什麼一去不返。
這個深夜,村裡很多人都在睡夢裡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時而尖利時而低沉,在夜空里一陣一陣呼嘯而過,讓夢中驚醒的人個個毛骨悚然,第二天他們紛紛說昨夜村裡鬧鬼了。
這是林祥福的聲音,他發現小美將他家從祖上開始積攢下來的金條差不多捲走了一半,渾身哆嗦,嗚嗚哭了起來,他的哭聲比嬰兒的哭聲還要漫長,然後像是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去尋找父母一樣,在冷清的月光里走到父母墳前,跪在地上,有時高聲喊叫,有時哽咽說不出話來,他喊叫時說:
「爹!娘!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祖宗。爹!娘!我是你們的不孝兒子,我是林家的敗家子。爹!娘!我眼睛瞎啦我受騙啦!我笨啊我們的家產被人偷啦。爹!娘!小美不是個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