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溪鎮的人票,在最初一段日子裡,身體時常會不知不覺歪斜起來。徐鐵匠昏睡了三天,然後繼續他打鐵的生涯,他舉起鐵鎚瞄準燒紅的鐵塊砸下去時,一聲慘叫嚇了他一跳,他看到鐵鎚沒有砸在鐵塊上,而是砸在徒弟孫鳳三的左手上,把那隻左手的手指砸扁連成一塊,看不見手指了。他的爐火因此熄滅,坐在鋪子里整日發獃,徒弟孫鳳三哭喪著臉坐在他身旁,砸壞的手上纏滿布條。醬園的李掌柜知道站著是很難一直保持平衡的,稍有疏忽身體就會微微歪斜,所以他下了床就坐到椅子里,雙手插進袖管,不時將右側歪斜過去的腦袋晃一晃,晃到左邊來,一邊咳嗽一邊指導夥計幹活。賣油條的陳三站在街上,一邊炸著油條一邊根據風向調整自己的位置,讓呼呼的冬風吹在身體右側,彷彿拐杖那樣支撐他不向右側歪斜過去。名聲不錯的私塾王先生有七個學生,被割掉右耳朵以後,王先生像是被一根繩子扯住了,他眯縫著眼睛講解孔孟儒學,講到忘我之時身體會不由自主向左側靠過去,不由自主來到門口,站在門口講解《中庸》,清醒過來後低頭不語回到屋子中央,謙卑地看著他的七個學生。七個學生看見先生臉色蒼白,倖存下來的左耳朵卻像燃燒的木炭一樣通紅。然後有一個學生把他的課桌搬走了,另外的學生也把他們的課桌搬到私塾張先生那裡。當王先生又一次在講課時歪斜到門口,最後一個學生也搬走了他的課桌。
張先生的修養和名聲都在王先生之下,他是學費收得便宜才有四個學生。如今王先生的七個學生都投奔到他門下,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張先生經過王先生的屋門時會停留一會兒,看看坐在空屋子裡滿臉落寞的王先生,說上幾句寒暄的話,嘿嘿笑著離去。
王先生自然聽出了張先生的弦外之音,有一天他走到門外,當著眾人的面,手指張先生怒氣沖沖說:
「你乘人之危。」
王先生因為激動失去平衡的身體向左歪斜過去時,他的手也歪斜了過去,說出那句話時沒有指上張先生,指上了剛好走過來的陳三。張先生一副與己無關的表情揚長而去,賣油條的陳三看見王先生怒氣十足地指著自己,回頭看看身後沒有別人,只好一臉無辜地賠上笑容。
陳耀武回家後變得沉默寡言,總是坐在角落裡,沒有聲息地坐上很久。陳永良李美蓮和他說話,他目光飄忽地看著他們,彷彿是在看著遠處。笑容從陳永良和李美蓮臉上消失,不安的神色替而代之,這也影響了林祥福,笑容也從林祥福臉上消失。有一天林百家走過去坐在了他的身旁,此後陳耀武獨自坐在角落時,林百家也會過去坐在那裡,陳耀武一聲不吭坐上一整天,林百家也會一聲不吭坐上一整天。
平靜的生活重新開始,林祥福也重新開課,顧益民的兩個女兒沒再出現,土匪來到溪鎮綁票,而且來到林祥福陳永良家裡綁票,顧益民應該是考慮女兒的安全,沒再把顧同思和顧同念送到這裡。
重新開課後,陳耀武不再坐在角落裡,而是坐到窗前,他的眼睛總是看著窗外,坐在他身旁的林百家也時常扭過頭去,和他一起看著窗外。陳耀文不是東張西望,就是哈欠連連。林祥福授課時也是心不在焉,每天都是草草收場。
林祥福授課的房間就在王先生私塾的對面,坐在窗前的陳耀武目睹了那七個學生搬起課桌離去的情景,也看見王先生站在街上落魄的模樣。接下去的幾天里,陳耀武看著王先生敞開的屋門,卻看不見王先生,下午的時候照射進去的陽光讓陳耀武看見王先生端坐的身影,陽光將王先生的身影拖到了門口的地上。
這時候林祥福正在授課,陳耀武突然搬起自己的課桌,碰撞了陳耀文的課桌後走出屋門,把課桌搬進了王先生的私塾。
雙手插在袖管里呆坐了幾天的王先生,看見同樣少了一隻耳朵的陳耀武搬著課桌進來時,先是滿臉疑惑,接著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滿面紅光,看見陳耀武害羞地坐在角落裡,他起身將陳耀武的課桌搬到屋子中央,拿起一冊書大聲講解起來。
陳耀武的舉動讓林百家和陳耀文愣住了,他們看著林祥福走到陳耀武空出來的窗前。林祥福看著對面王先生敞開的屋門,照射進去的陽光讓他看見他們在地上的身影,兩個人你一聲我一聲,很久沒有說話的陳耀武此刻像早晨的雄雞一樣聲音嘹亮。
那時候陳永良出門在外,李美蓮知道後急忙走到王先生門口,輕聲叫著陳耀武的名字,要把他叫回來,陳耀武只是扭頭看了她一眼,此後不再扭頭,好像沒再聽到她的叫聲。然後李美蓮看見林百家和陳耀文搬著課桌走過來,進了王先生的私塾。她回頭後看見林祥福笑著站在院子門口,林祥福對她說,自己本來就不是做先生的材料,自己就是一個木工。
王先生揚眉吐氣了,雖然走掉了七個,來了只是三個,他授課時的聲音如同叫聲,彷彿他的學生隔山而坐。左鄰右舍走到門前,好奇地向裡面張望,王先生不失時機地向鄰居們點點頭。接下去王先生有了奇怪的發現,他一直站在原處,過了一會兒自己還在原處。他滿腹狐疑看看門口,小心翼翼問三個孩子,剛才他是不是走到門口了?他們說他沒有走到門口,說他一直在這裡站著。王先生滿臉通紅,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間糾正了歪斜的毛病。他張了張嘴,沒有聲音;伸了伸手,不知道要幹什麼。片刻的手足無措之後,他拿起《論語》,抑揚頓挫朗誦了兩頁還有四行。
這一天的王先生遲遲沒有放學,張先生走過他門前時,王先生聲嘶力竭的聲音讓他站住了腳,王先生一邊講一邊看了張先生幾眼,每一眼都讓張先生覺得那是視而不見。張先生離去後,王先生垂下手裡的書,精疲力竭地說:
「放學。」
放學後,王先生站在私塾門前,雙手插在袖管里一直站到黃昏。看見林祥福走過來,王先生迎上去恭敬地叫了一聲林先生,給林祥福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