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益民的僕人懷揣書信出發前往上海,這個僕人走出城門時,見到四個衣衫襤褸的北方男人和一輛破舊不堪的板車迎面而來,板車上還躺著一個人。這四個北方男人停住腳,抬頭看著城門上兩個石刻的大字,互相說著什麼,見到顧益民的僕人走來,向他打聽上面石刻的兩個大字是不是溪鎮,顧益民的僕人點頭說就是溪鎮,他們覺得顧益民僕人的發音與他們的發音不同,但是看見僕人點頭了,知道這裡就是溪鎮,他們欣慰地說:
「到了,到了。」
他們和板車進入溪鎮,有人好奇地看著他們過來,上前詢問,這四個北方男人木訥地看著溪鎮的人,聽不懂溪鎮人快速的話語。說了不少話以後,四個北方男人才明白是在問他們從哪裡來,他們說出一個溪鎮人不知道的地名。有人問那是什麼地方,他們互相看看後還是說出那個地名。有人繼續問他們,是不是在長江北邊?問了幾遍他們才聽懂,搖頭說是在黃河北邊,溪鎮的人差不多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這時有人指指板車裡一動不動躺著的人,問他得了什麼病。這話他們馬上聽懂了,他們說:
「死啦。」
他們中間的一個指指板車裡的死者,對溪鎮的人說,他是我們大哥,他在路上病死的。
溪鎮的人驚訝地看著他們,說路途這麼遙遠,你們到溪鎮來做什麼?他們臉上出現謙恭的神情,他們說:
「接我們少爺回家。」
溪鎮的人奇怪了,說你們拉著一個死人來接少爺回家,你們少爺是誰?他們這時想起來還不知道林祥福家住哪裡,問道:
「我們少爺家住哪裡?」
溪鎮的人再問:「你們少爺是誰?」
他們說:「林祥福。」
知道是北方老家的人來接林祥福回去,溪鎮見到他們的人唏噓不已,有人對他們說:
「你們少爺死了。」
這四個北方男人互相看來看去,好像都沒有聽懂這句話,溪鎮的人七嘴八舌告訴他們,林祥福是怎麼去送贖金,怎麼被土匪殺害的。他們聽懂了,四個男人里的三個流淚了,年長的田二沒有流淚,他不相信林祥福死了,從胸口摸出林祥福的信,拿給溪鎮的人看,說這是少爺的親筆信,少爺想回家了,要我們來接他回去,他說:
「少爺要是死了,不會寫信的。」
溪鎮的人告訴田二,林祥福寫信的時候還沒死,他們收到信的時候已經死了。田二仍然不相信,搖著頭跟隨溪鎮的人來到林祥福家中,看見林祥福被蜂蠟封存的遺體,田二覺得他不像是他們家少爺,他讓三個弟弟看看,田三和田五也覺得不像,只有田四說這是他們家少爺,田四說少爺臉上有一層蠟,湊近了才能認出來。田二湊上去看了一會兒,認出來了,他慟哭了,一邊哭一邊說:
「我們天天盼您回家,終於盼來您的信,我們那個高興啊,大哥已經病倒了,我們勸他別來,他非要來,說少爺終於要回家了,他一定要來接您,我們就請人做了一輛板車,拉著他來接您回家,大哥死在半路上,他病重,我們找了一個中醫,中醫給了八服藥,我們沿途找好心人家煎藥,葯沒吃完大哥就死了。」
顧益民聽說林祥福老家來了五個人要接他回去,其中一個躺在板車裡已經死了。他坐上四抬轎子來到林祥福家門口,他被人攙扶著走過去,經過那輛破舊板車,看了看躺在裡面的田大,搖頭嘆息一聲。
顧益民走進去時,田二仍在哭訴,另外三個抹著眼淚。有人提醒他們,顧會長顧老爺來了,他們止住哭聲,給這位虛弱不堪的老爺行禮。
顧益民請他們坐下,他們抹了抹眼淚後沒有坐在旁人端過來的椅子里,而是四個人擠坐在一條長凳上。顧益民和善地看著他們,詢問他們什麼時候動身的,路上是否順利。他們說收到少爺的信就動身了,路上還算順利,就是大哥的病耽誤了一些時候。他們又說到中醫和八服藥,葯沒吃完大哥就死了。說到這裡他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他們說:
「我們勸他別來,他非要來。」
隨後田二問顧益民:「少爺什麼時候走的?我們收到信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顧益民問書信呢,田二從胸前的口袋裡摸出林祥福的書信遞過去,顧益民展開書信,信里只有簡單的兩句話,第一句說他想回家了,第二句讓他們來接他回去。顧益民看到最後還有一句話被墨汁抹黑了,他把信舉起來,借著窗外的光亮,隱約看見「葉落該歸根,人故當還鄉」,顧益民眼睛濕潤了,他知道林祥福帶著槍支去土匪那裡贖他之前,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他低頭擦了擦眼睛,對田氏四兄弟說:
「你們收到書信之前,他已經走了。」
田氏四兄弟再次嗚嗚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兒,田二想起了什麼,環顧四周後問顧益民:
「小姐在哪裡?」
顧益民說:「小姐在上海,她在上海念書。」
田二又問:「小姐好嗎?」
顧益民點點頭說:「還好。」
然後田氏四兄弟說明天就送林祥福還鄉,顧益民想了想,覺得遺體不好保存,路途又是遙遠,趁著仍是冬天儘早出發,他對田氏四兄弟說:
「兩天後動身吧。」
田二點點頭,從胸口摸出了地契和房契,還有一張銀票,遞給顧益民,說這是少爺的財產,原來抵押出去的田地,根據少爺的指示已經贖回,十多年前大哥就贖回來了,他們本來是要當面交給少爺的,少爺走了,只好請顧老爺轉交給小姐。
顧益民接過地契和房契,還有銀票,仔細看了一會兒,他舉起銀票問田二:
「這銀票是?」
田二說:「這是十多年來田地里的收成。」
顧益民把銀票、地契和房契還給田二,他說:
「這些仍由你們保管,將來小姐回去祭掃之時,你們親自交給她。」
顧益民當天請來兩位蠟匠,用蜂蠟將田大的遺體也封存起來。又請來兩位裁縫,給田氏四兄弟各做一身新棉衣,還叫來三個原來木器社的工人,讓他們把那輛破舊板車好好加固。然後顧益民步履蹣跚走進滿是灰塵和蜘蛛網的木器社倉庫,看見三具沒有售出的棺材,吩咐手下抬出兩具擦拭乾凈後放入板車,板車窄了一些,兩具棺材並排放不進去。顧益民就讓三個工人趕製出一具與板車寬度相符的雙人棺材,兩天後又來查看,對連夜趕製出來的雙人棺材十分滿意,考慮到路上顛簸,顧益民讓工人把棺材固定在板車上。
這些完成後,田四恭敬地詢問顧益民:「是否能在板車上支起一個擋雨的篷子?」
田三埋怨田四,不該再有要求,他說:「顧會長已是十分周到。」
田四說:「雨水落在棺材上,子孫會遭遇貧寒的。」
田五說:「大哥死在半路上,一路過來雨淋了幾次。」
田四說:「大哥是沒辦法,少爺不能被雨淋。俗話說雨打棺材蓋,子孫沒有被子蓋。」
田二說話了,他責備田四:「小姐已是顧會長家的人,小姐怎麼會沒有被子蓋。」
顧益民看著田氏兄弟間的爭執,微微一笑,他聲音虛弱地對工人說:
「給板車支上一個遮日擋雨的竹篷。」
離去的這天清晨,田氏兄弟身穿新棉衣,小心翼翼把林祥福抬進板車的棺材裡,死去的田大換上新衣裳已經躺在裡面,他在棺材裡迎候林祥福。四兄弟一起把顧益民昨天讓人送來的一塊白布蓋在他們兩個身上,然後合上棺材板。
田氏兄弟拉著棺材板車走在溪鎮清晨的街上,這輛來時嘎吱作響的破舊板車,經過三個工人兩天的整舊加固,看上去煥然一新,板車拉過去時沒有嘎吱響聲了,只有車輪的滾動聲。溪鎮的居民聽到車輪的聲響,一個個屋門隨之打開,他們站立在自家門前,小聲說著林祥福要回去北方老家了。溪鎮的習俗是只有親屬可以靠近棺材,外人見了棺材應該避讓,以免日後遭遇凶厄。
田氏兄弟走近北門時,看到顧益民拄著拐杖站在城門那裡,日出的光芒照亮了他低頭躬背弱不禁風的樣子,他身後是轎子和四個轎夫,身旁站著一個僕人。田氏兄弟走到跟前,停下棺材板車,對顧益民鞠躬,四個人叫了四聲「顧會長」。顧益民從僕人那裡拿過來一個裝有盤纏的布袋,遞給田二,田二接過盤纏,四兄弟再次向顧益民鞠躬。
顧益民目光獃滯地看了一會兒板車上的棺材,對田氏四兄弟說:「路途遙遠,多加小心。」
田氏四兄弟點頭說:「是。」
他們拉起棺材板車從北門出了溪鎮,車輪滾動而去。走上大路時,田三回頭張望了一下,看見顧益民拄著拐杖步履蹣跚走來,他的僕人和四人抬著的轎子跟在身後,田三叫住三個兄弟,他們停下棺材板車,看著顧益民緩慢走來,顧益民見到他們停下了,擺擺手讓他們上路,他們上路後看見顧益民仍然在走來,於是又停了下來,顧益民又向他們擺擺手,讓他們繼續走,田四明白了,說顧會長這是送別少爺。他們拉起棺材板車向前走去,他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顧益民一直跟在後面,顧益民的身影在陽光里越來越小。
田氏兄弟拉著大哥和少爺,在冬天暖和的陽光里開始了他們的漫漫長途。林祥福的童年是在田大肩膀上度過的,田大馱著他一次次走遍村莊和田野,現在他與田大平躺在一起,踏上了落葉歸根之路。
道路旁曾經富裕的村莊如今蕭條凋敝,田地里沒有勞作的人,遠遠看見的是一些老弱的身影;曾經是稻穀、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長的田地,如今雜草叢生一片荒蕪;曾經是清澈見底的河水,如今混濁之後散出陣陣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