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美的懲罰是在天黑後的屋內進行,小美未來的公公在油燈下草擬了一封書信,遞給同樣坐在油燈下的婆婆,婆婆仔細讀了一遍後點頭認可,公公便起身拿來了印章和印泥,放在婆婆面前。
小美就站在一旁,她目睹了休書的整個過程。她忐忑不安看著他們,他們例行公事般地坐在一起,公公草擬書信時,幾次抬頭詢問婆婆,婆婆的回答里沒有聲音,只是點頭和搖頭。從他們的片言隻語里,小美預感到不幸正在降臨,他們要送她回到萬畝盪西里村。這個十歲女孩瘦弱的肩頭微微抖動,她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讓眼淚流出。
婆婆將書信拿起來給小美看了一眼,放回桌上後說:「這封書信你帶上,交給你父親。」
婆婆正要說把她送回萬畝盪,小美突然低聲說:「不是書信。」
小美搖著頭,絕望的情緒讓她脫口而出,她又說了一遍:「不是書信。」
婆婆說:「不是書信,是什麼?」
「是休書。」小美說著將嘴唇咬破了。
婆婆一怔,仔細端詳站在暗處的小美,小美緊緊咬住嘴唇。婆婆心想這女孩真是聰明,然後說:
「你還沒有正式過門,不能說是休書。」
說著婆婆搖了搖頭,修正了自己剛才的話,她說:
「說它是休書也對。」
婆婆看了一會兒暗處的小美,小美仍然緊緊咬住嘴唇。婆婆緩慢地說:
「古人云,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
婆婆將印章壓進了印泥,她問小美:「你犯了哪條戒律?」
婆婆的印章從印泥里出來,舉在油燈下,看著小美,小美悲傷地回答:
「竊盜。」
「不對。」婆婆搖頭說,「你沒將衣裳拿出屋去。」
小美點點頭,仔細想了一會兒後,低下頭羞愧地說:
「淫。」
說完小美終於哭泣了,她的雙手垂落下來,肩膀抽動著輕聲痛哭起來。婆婆拿著印章的手舉在那裡,她動了惻隱之心,覺得眼前的小美是個難得的聰明伶俐女孩。她的印章沒有按到信紙上,而是拿過一塊擦桌布,慢慢地將印章上的硃紅色印泥擦拭乾凈,然後說:
「念你是年幼無知,暫且不送你回去。」
小美張開嘴,放聲大哭了。她看見婆婆在油燈下皺眉,立刻倒吸了一口氣,像是將哭聲吸了回來,她的哭聲戛然而止。
逃過此劫的小美,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個紅得發黑的衣櫥。這個衣櫥在此後的日子裡讓小美感到如墳墓那樣陰沉,曾經令她朝思暮想的花衣裳已經埋葬在這個墳墓里了。
農曆新年來到時,溪鎮富裕一些人家的孩子都穿上了新衣裳,阿強穿上土青布的長衫,頭上抹了髮蠟,有了一點少爺的派頭。小美仍然穿著一身舊衣裳,只是上面沒有補丁。嚴厲的婆婆在大年初一的時候,沒有讓小美穿上藍印花布的衣裳,預示著懲罰仍在繼續。小美看著街上身穿新衣裳的孩子們嬉笑玩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裳,不由眼圈紅了,那一刻她非常想念衣櫥里的花衣裳。
風平浪靜的生活又是一年,這是小美來到溪鎮的第二個農曆新年,這一次婆婆讓小美穿上她的花衣裳,可是衣裳小了,袖管和褲管都短了一截。小美十二歲的時候,可以穿上她心愛的花衣裳,從婆婆眼皮底下走過去,走到眾目睽睽的街上。然而此時的小美,眼睛裡已經沒有金子般的顏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