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起早貪黑,既要做織補活,又要料理家務,似乎沒有什麼空閑的時候,可是她的頭髮總是梳理得光滑透亮,腦後的髮髻上插著一支銀簪子。
婚後第三年的冬天裡,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來到沈家的織補鋪子前。那時候小美的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沈店的一戶親戚的新屋快要蓋成,邀請他們前去喝上樑酒。這天鋪子里只有小美一人,她低著頭,雙手麻利地做著織補活。那個男子在織補鋪子前站了很久,低頭幹活的小美隱約覺得有一個人影在鋪子外留足不去,便抬起頭來,漠然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後低頭繼續自己的織補活,她以為那是一個叫花子。
這個叫花子一樣的男子終於開口了:「姐姐。」
小美一驚,抬頭獃獃地看著這個男子,男子說:「姐姐,我是小弟。」
小美的目光彷彿擦去了歲月的塵埃,清晰的記憶由此呈現,她從這張年輕和疲憊的臉上辨認出來了,確實是她最小的弟弟,她輕聲叫道:
「噢,是小弟。」
小美站立起來,有些不安地扭頭往裡面張望一下,然後想起來公公婆婆和丈夫去了沈店,家中只有自己,她安心了,對鋪子外面的弟弟說:
「小弟,進來呀。」
小美的弟弟此刻眼淚汪汪了,他搖搖頭,沒有走進鋪子,而是開始漫長的講述。他的講述從二哥快要結婚開始,說到一個名叫彩鳳的女子,顯然是他二哥的新娘。他看見小美臉上迷茫的表情,他的講述就扯了開去,扯到萬畝盪另外一個村莊的名字,彩鳳就是那裡的姑娘。小美在記憶深處找到了這個村莊的名字,她微微點了點頭。看到小美點頭了,他又提到自己村莊的一戶人家。小美再次到記憶深處去尋找,這一次沒有找到。她的弟弟滔滔不絕,已經不關心小美臉上的表情,他說彩鳳是這戶人家的親戚,給二哥做媒的也是這戶人家。小美點點頭,好像是聽明白了。他語無倫次,他的講述來到一頭豬的上面,這頭豬也有一個名字,他一口一個「小胖」地叫著,說著小胖如何長大,他又如何帶著小胖坐船來到溪鎮。小美迷惑地看著他,不知道小胖是誰,直到他絮絮叨叨說著如何將小胖賣給溪鎮的肉鋪,小美才明白小胖是一頭豬。他繼續語無倫次,說賣豬的錢就是為了給二哥籌備婚禮,可是那一串銅錢沒有了。他傷心地哭了,拉開自己的破爛棉襖,用手插進胸前的口袋,空手伸出來給小美看。
小美明白弟弟的意思,他賣豬所得的一串銅錢丟了,可能是讓溪鎮的小偷給偷走了,他不敢回家,所以來到這裡,站在鋪子外面哭訴。小美不安地看著他,身旁的抽屜里有銅錢,這是沈家的銅錢,不是她的。她進入沈家八年,沒有一文私房錢。小美獃獃聽著弟弟翻來覆去的哭訴,覺得他是那麼的陌生,她聯想到了萬畝盪西里村的父母兄弟,覺得他們和眼前這個弟弟一樣陌生,他們八年沒有音訊,她只是在婚禮那天,看見他們雙手插在袖管里魚貫而入,又雙手插在袖管里魚貫而出。
這個時候,小美弟弟的哭訴變換了內容。他說到了父親和兩個哥哥,說他們來過溪鎮,他們都走到沈家的織補鋪子附近,偷偷看看小美。因為小美的公公婆婆都在鋪子里,他們不敢走過來。小美聽了這話,心酸起來,這是童養媳的心酸。她的弟弟繼續說,說他今天也是在附近站了很久,看見鋪子里只有小美一人,才敢走過來。
小美心底的柔軟之處被觸碰了,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右手拉開那個抽屜,將裡面用線繩串起來的銅錢拿了出來,雙手捧起快速遞給櫃檯外面的弟弟。她的弟弟急忙伸出雙手,將銅錢接過去,嘩啦幾聲將銅錢擱在櫃檯上,解開線結,嘴裡一、二、三、四、五地數了起來,數到賣豬所得的銅錢後,就將剩餘的銅錢從線繩上取下來,雙手捧起來還給小美,說道:
「姐姐,這些多了。」
小美木然地將剩餘的銅錢雙手捧過來,重新放回抽屜。她弟弟認真繫上線結,將小美給他的一串銅錢小心翼翼放進胸前的口袋,擦乾淨眼淚,憨厚地笑了笑,對她說:
「姐姐,我走了。」
小美點點頭,看著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保護著銅錢走去。他走遠後,小美在凳子上坐下來,繼續手裡的織補活,可是她手上的動作不再麻利,變得遲緩,然後一動不動了。
小美陷入到不安的情緒之中,這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廣闊,彷彿田野一樣在擴展。婆婆嚴厲的面容開始時隱時現,小美不寒而慄,她意識到自己鑄成大錯了。她不該在婆婆外出之際,私自將錢給弟弟,她應該先讓弟弟回去萬畝盪西里村的家裡,在婆婆回家之後,懇求婆婆同意給錢,再讓弟弟來取。想到這裡,小美不由苦笑一下,心想面對婆婆時,豈敢說出這些懇求的話,也就是趁著婆婆不在,自己才會膽大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