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封
它背靠一條黃河,腳踏一個宋代,像一位已不顯赫的貴族,眉眼間仍然器宇非凡。
省會在鄭州,它不是。這是它的幸運。曾經滄海難為水,老態龍鐘的舊國都,把忙忙顛顛的現代差事,洒脫地交付給鄰居。
陪同我的人說,宋史上記載的舊地名,都在今天開封地底下好幾公尺。黃河經常決水,層層淤泥堆積,把宋代繁密的腳印深深潛藏。龐貝古城潛藏得過於轟轟烈烈,中國人溫文爾雅,連自然力也入鄉隨俗,一層層地慢慢來。開封古都,用災難的刷把,一次次刷新。人們逃了又來了,重新墾殖,重新營建,重新喚醒古都氣韻,重新召來街市繁榮。開封最驕傲的繁榮,見之於《清明上河圖》。
開封就像我們整個民族,一再地在災難的大漠上重新站立,立誓恢復淤泥下的昔日繁華。但是,淤泥下的一切屬於記憶,記憶像銀灰色的夢,不會有其它色彩。於是,開封成了一個褪色的遺址。
只有最高大、最堅牢的構建未曾掩埋。台階湮沒了,殿身猶在;高塔被淤沒底層,仍然巍然不摧。那天我與友人同去開封,不知爬了多少台階,古塔、古塔、古塔,宮殿、宮殿、宮殿。我累了,上下環顧,對友人說:“我真想把荒草間的石階拍下來,題名時間。”友人說:“別拍了,一端相機便成了現代。”
倒也是。時間的力量只能靠著體力慢慢去爬、去體會,不能拿著一張照片輕鬆地去看。一輕鬆,全都變味。
國內許多古塔已經禁止人們攀援,而開封古塔卻聽便。不必過於擔心有無數的人在塔中擁擠,爬塔是一種體力和意志的考驗。塔階很窄、很陡、也很暗,不拼力爬到每層的窗洞口你不可能停下,到了窗洞口又立即產生更上一層觀看的渴念。爬塔心理可以構成一種強烈的懸念線,塔頂塔尖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召喚。要麼不進塔。進了它,爬了它,很少有人半途而返。讓體力心力不濟的人們靜靜仰望吧,塔身中天天地進行著青春和生命的接力賽。千年前建塔的祖先們,不經意地留下了物理上和心理上的兩個制高點,來俯矙一代代的子孫是否有點出息、有點能耐。當我爬到最後一層,我真想氣喘吁吁地叫一聲:“我報到,我的祖先!”
是的,只有遠遠高於現實的構建,纔有能力召喚後代。
二、南京
六朝金粉足能使它名垂千古,何況它還有明、清兩代的政治大潮,還有近代和現代的殷殷血火。
許多事,本來屬於全國,但一到南京,便變得特別奇崛,讓人久久不能釋懷。歷代妓女多得很,哪像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艷”,那樣具有文化素養和政治見識,使整整一段政治文化史都染上了艷麗色彩?歷代農民起義多得很,哪像葬身紫金山的朱元璋和把南京定都為天京的洪秀全,那樣叱吒風雲,鬧成如此氣象?歷代古都多得很,哪像南京,直到現代還一會兒被外寇血洗全城,一會兒在炮火中作歷史性永訣,一次次搞得地覆天翻?
中華民族就其主幹而言,挺身站起於黃河流域。北方是封建王朝的根基所在,一到南京,受到楚風夷習的侵染,情景自然就變得怪異起來。南京當然也要領受黃河文明,但它又偏偏緊貼長江,這條大河與黃河有不同的性格。南京的怪異,應歸因於兩條大河的強力衝撞,應歸因於一個龐大民族的異質聚匯。
這種衝撞和聚匯,激浪喧天,聲勢奪人。因此,南京城的氣魄,無與倫比,深深銘刻著南北交戰的宏大的悲劇性體驗。玄武湖邊上的古城牆藤葛拂拂,明故宮的遺址仍可尋訪,雞鳴寺的鍾聲依稀能聞,明孝陵的石人石馬巍然端立,秦淮河的流水未曾枯竭,夫子廟的店鋪重又繁密,棲霞山的秋葉年年飄落,紫金山的架勢千載不移,去中山陵、靈谷寺的林蔭道,永遠是那樣令人心醉。
別的故都,把歷史濃縮到宮殿;而南京,把歷史溶解於自然。在南京,不存在純粹學術性的參觀,也不存在可以捨棄歷史的遊玩。北京是過於鋪張的聚集,杭州是過於擁擠的沈澱,南京既不鋪張也不擁擠,大大方方地暢開一派山水,讓人去讀解中國歷史的大課題。我多次對南京的朋友說,一個對山水和歷史同樣寄情的中國文人,恰當的歸宿地之一是南京。除了夏天太熱,語言不太好聽之外,我從不掩飾對南京的喜愛。
心中珍藏的千古名詩中,有不少與南京有關,其中尤以劉禹錫的《石頭城》為最: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1000多年前的詩人已把懷古的幽思開拓到如此氣派,再加上1000年,南京城實在是氣可吞天。
三、成都
對整個中國版圖來說,群山密布的西南躲藏著一個成都,真是一種大安慰。
我初次入川,是沿寶成鐵路進去的。已經看了那麼久的黃土高原,連眼神都已萎黃。山間偶爾看見一條便道,一間石屋,便會使精神陡然一震,但它們很快就消失了,永遠是寸草不生的連峰,隨著轟隆隆的車輪聲緩緩後退,沒完沒了。也有險峻的山勢,但落在一片灰黃的單色調中,怎麼也顯現不出來。造物主一定是打了一次長長的瞌睡,把調色板上的全部灰黃都傾倒在這裡了。
開始有了隧洞,一個接一個,過洞時車輪的響聲震耳欲聾,也不去管它,反正已張望了多少次,總也沒有綠色的希望。但是,隧洞為什麼這樣多呢,剛剛衝出一個又立即竄進一個,數也數不清。終於感到,有這麼隆重的前奏,總會有什麼大事情要發生了。果然,不知是竄出了哪一個隧洞,全車廂一片歡呼:窗外,一派美景從天而降。滿山綠草,清瀑飛濺,黃花灼眼,連山石都濕淥淥地布滿青苔。車窗外成排的桔子樹,碧綠襯著金黃,碩大的桔子,好像伸手便可摘得。土地黑油油的,房舍密集,人畜皆旺。造物主醒了,揉眼抱愧自己的失責,似要狠命地在這兒補上。
從此,我們一刻也不願離開車窗,直至成都的來到。
有了一個成都作目的地,古代的旅行者可以安心地飽嘗入川的千里之苦了。蜀道雖難,有成都在,再難也是風雅,連瘦弱文人也經受得了。
中華文明所有的一切,成都都不缺少。它遠離東南,遠離大海,很少耗散什麼,只知緊緊匯聚,過著濃濃的日子,富足而安逸。那麼多山嶺衛護著它,它雖然也發生過各種衝撞,卻沒有捲入過鋪蓋九州島的大災荒,沒有充當過赤地千里的大戰場。只因它十分安全,就保留著世代不衰的幽默;只因它較少刺激,就永遠有著麻辣的癖好;只因它有飛越崇山的渴望,就養育了一大批纔思橫溢的文學家。
成都是中國歷史文化的豐盈偏倉。這裡的話題甚多,因此有那麼多茶館,健談的成都人為自己準備了品類繁多的小食,把它們與歷史一起細細咀嚼品嘗。
成都的名勝古迹,有很大一部分是外來遊子的遺迹。成都人挺大方,把它們仔細保存,恭敬瞻仰。比之於重慶,成都的沈澱力強得多。正是這種沈澱力,又構建了它的穩健。重慶略嫌浮囂。
重慶也有明顯的長處,它的朝天門碼頭,虎虎地朝向長江,遙指大海,通體活氣便在這種指向中回蕩。沈靜的成都是缺少這種指向的,古代的成都人在望江樓邊灑淚揖別,解纜揮槳,不知要經過多少曲折,纔能抵達無邊的寬廣。
成都的千古難題至今猶在:如何從深厚走向寬廣?
四、蘭州
常聽人說,到西北最難適應的是食物。但我對蘭州印象最深的卻是兩宗美食:牛肉麵與白蘭瓜。
因此,這座黃河上游邊的狹長古城,留給我兩種風韻:濃厚與清甜。
蘭州牛肉麵取料十分講究,一定要是上好黃牛腿肉,精工烹煮,然後切成細丁,拌上香蔥、干椒和花椒;麵條粗細隨客,地道的做法要一碗碗分開煮,然後澆上適量牛肉湯汁,蓋上剛剛炒好的主料。滿滿一大碗,端上來麵條清齊、油光閃閃、濃香撲鼻。一上口味重不膩,爽滑麻燙。另遞鮮湯一小碗,如若還需牛肉,則另盤切送,片片干挺而柔酥,佐蒜泥辣醬。在蘭州吃牛肉麵,一般人都會超過平時的食量。
我蘭州的朋友范克峻先生是一位歷盡磨難之人,經常帶我到一家鋪子吃牛肉麵。掌勺的馬師傅年事已高,見范先生來便親自料理一切,不容有半點差池。范先生輕聲告訴我,這位馬師傅實在是一位俠義之士,別看他每天只是切肉煮麵,你完全可以把一切信託於他。30多年前,一位每天到這兒吃面的演員突然遭冤被捕,關在監獄裡,判刑不輕。妻子親朋都離他而去,過年過節時也沒人來探望。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這位馬師傅出現在鐵窗之前,手提一包干切牛肉,無言捧上。如此者每年不斷,一直延續整整20年之久。20年後,演員的冤案昭雪平反,他又重登舞台,名震全城。不管他用什麼方式來邀請和感謝,馬師傅全不接受,只在他每天早晨來吃牛肉麵時,投以輕輕一笑。
正說著,馬師傅的牛肉麵已經煮好端來,只一口,我就品出蘭州的厚味來了。
在風味上,白蘭瓜與牛肉麵正恰構成強烈對比。這種瓜吃時須剖成長條,入口即滿嘴清涼,味不濃,纔嚼幾下就消融在咽喉之間,立時覺得通體潤爽。據說白蘭瓜是外來品種,蘭州接納了它,很快讓它名揚中華。蘭州雖然地處僻遠的西北,卻是聞名的瓜果之鄉。只要是好瓜好果大多都能在蘭州存活,而且加添上一份香甜。火車經過蘭州站,車廂里會變戲法一樣立即貯滿了各種瓜果,性急的旅客立即取刀削食,滿車都是甜津津的清香。
瓜果的清香也在蘭州民風中回蕩。與想像中的西北神貌略有差異,這兒的風氣頗為疏朗和開放。衣著入時,店貨新潮,街道大方,書畫勁麗,歌舞鼎盛,觀眾看戲的興趣也洒脫的正常。京劇、越劇、秦腔都看,即便是演一個外國話劇,票房價值仍然很高。去敦煌必須經蘭州,因此在蘭州的外國旅遊者很多。蘭州的一大缺憾,是機場離市區實在太遠,極為不便;但蘭州機場女播音員的英語水平,在我聽來,在全國機場之上,這又給國際友人帶來了一種舒坦。
這便是蘭州,對立的風味和諧著,給西北高原帶來平撫,給長途旅人帶來慰藉。中華民族能在那麼遙遠的地方挖出一口生命之泉噴涌的深井,可見體力畢竟還算旺盛的。有一個蘭州在那裡駐節,我們在穿越千年無奈的高原時也會浮起一絲自豪。
五、廣州
終究還得說說廣州。
前年除夕,我因購不到機票,被滯留在廣州、許多朋友可憐我,紛紛來邀請到他們家過年。我也就趁機,輪著到各家走了走。
走進每家的客廳,全是大株鮮花。各種色彩都有,名目繁多,記不勝記。我最喜歡的是一株株栽在大盆里的金桔樹,深綠的葉,金黃的果,全都亮閃閃的。一位女作家順手摘下兩枚,一枚遞給我,一枚丟進嘴裡。她丈夫笑著說:“不到新年,准被她吃光!”而新年就在明天。
那天下午,幾位朋友又來約我,說晚上去看花市,除夕花市特別熱鬧;下午就到郊區去看花圃。到花圃去的路上,一輛一輛全是裝花的車。廣州人不喜愛斷枝摘下的花,習慣於連根盆栽,一盆盆地運。許多花枝高大而茂密,把卡車駕駛室的頂都遮蓋了,遠遠看去,只見一群群繁花在天際飛奔,神奇極了。這些繁花將奔入各家各戶,人們在花叢中斟酒祝福。我覺得,比之於全國其它地方,廣州人更有權利說一句:春節來了!
可惜,從花圃回來,我就拿到了機票,立即趕向機場,晚上的除夕花市終於沒有看成。
在飛機上,滿腦子還盤旋著廣州的花。我想,內地的人們過春節,大多用紅紙與鞭炮來裝點,那裡的春意和吉祥氣,是人工鋪設起來的。唯有廣州,硬是讓運花車運來一個季節,把實實在在的春天生命引進家門,因此慶祝得最為誠實、最為透徹。
據說,即便在最動蕩的年月,廣州的花市也未曾停歇。就像廣州人喝早茶,天天去,悠悠然地,不管它潮漲潮退、雲起雲落。
以某種板正的觀念看來,花市和早茶,只是生活的小點綴,社會大事多得很,哪能如此迷醉。種種凌厲的號令遠行千里抵達廣州,已是聲威疏淡,再讓它旋入花叢和茶香,更是難以尋見。“廣州怎麼回事?”有人在吆喝。廣州人好像沒有聽見,嘟噥了一聲很難聽懂的廣州話,轉身喚了嗅花瓣,又端起了茶盞。
廣州歷來遠離京城,面對大海。這一方位使它天然地與中國千年封建傳統構成了逆反。千里驛馬跑到這裡已疲倦不堪,而遠航南洋的海船正時時準備拔錯出發。
當驛馬實在攪得人煩不勝煩的時候,這兒兀兀然地站出了康有為、梁啟超、黃遵憲、孫中山,面對北方朗聲發言。一時火起,還會打點行裝,慷慨北上,把事情鬧個青紅皂白。北伐,北伐,廣州始終是北伐的起點。
北上常常失敗。那就回來,依然喝早茶、逛花市,優閑得像沒事人一樣,過著世俗氣息頗重的情感生活。
這些年,廣州好像又在向著北方發言了,以它的繁忙,以它的開放,以它的勇敢。不過這次發言與以前不同,它不必暫時捨棄早茶和花市了,濃濃冽冽地,讓慷慨言詞拌和著茶香和花香,直飄遠方。
像我這樣一個文人,走在廣州街上有時也會感到寂寞。倒也不是沒有朋友,在廣州,我的學生和朋友多得很,但他們也有寂寞。我們都在尋找和期待著一種東西,對它的創造,步履不能像街市間的人群那樣匆忙,它的功效,也不像早茶和花市,只滿足日常性、季節性的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