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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角落(2002-2006) 喀吾圖的永遠之處

所屬書籍: 我的阿勒泰

  我第一次去喀吾圖時,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阻止我——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後來暴雨傾盆直下。路邊十多米高的白楊林帶劇烈撼動,一路呼喊著:「不——不!!……啊不……」

  我和十來個不認識的哈薩克老鄉擠在一輛破得快散架的十座老吉普里,被顛得昏天暗地。吉普車像喝醉了似的在暴雨中扭動著,搖搖晃晃前進。急雨夾著冰雹砸在窗玻璃上,又像是已經穿過玻璃砸進了車廂。車開一陣,停一陣,像是毫無目標地在茫茫戈壁上慢慢爬行。我不知道喀吾圖竟然會那麼遠,那麼荒僻。我不願意去,整個世界也不願意我去。我們的車一路上壞了又壞。我們下車,等待司機用千斤頂把汽車底盤頂起來。我不想去。什麼都在阻止我。車又壞了。我站在路邊,看到戈壁丘陵四面動蕩。我渾身濕透。我走上附近一處高地,墊足遠望。

  我家在喀吾圖開了個小店,整天和各種各樣的顧客打交道,但能記住的人很少很少。我媽卻全都記得住,不到半年,她似乎同大家都熟識了。我們交談時,若是提到了誰誰誰誰——

  「……就是那個帽子特別多的人,不停地換著戴……」

  「瓦茲別克?」

  「他媳婦抽煙的那個……」

  「吐馬罕?」

  「上次拖依(宴會)上,還和你跳舞了……」

  「噢,那肯定就是巴登別克了。」

  ……

  我覺得他們的名字太難記了,臉也都長得一樣嘛。喀吾圖的日子如此平淡,日復一日,永遠也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似的,什麼都沒法清晰地記住。大約我的心不在這裡。

  我整天坐在深暗的櫃檯後面,等著有人來店裡買東西。等著他們掀開厚重的棉門帘,逆光進來。

  進來的人一般都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但他們中有人能在櫃檯前一站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地不說話,我就做不到了。我忍不住問:「有事嗎?」他不吭聲。我就給抓把瓜子,他接過來咔吧咔吧就吃。吃完了又閉嘴站那兒發獃。我再給他一個蘋果,他幾口咬完了,繼續沉默。他有的是時間。最後我拿出鎖對他晃晃,表示關門了。他這才離開。我鎖上門出去,在河邊散步,很久後才回家。回去時那人居然還在門邊守著,我只好開門讓他進去,讓他繼續靠著櫃檯,盯著貨架上某個角落深深地打量。真不知道這人哪來那麼多時間,這麼閑。令人羨慕。

  喀吾圖的小孩子們則都很忙,忙著上學。不上學的時候忙著偷家裡的雞蛋。上學和偷雞蛋之外的時間就更忙了,忙著兜著雞蛋往我們家商店賣。

  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臉蛋通紅,目光興奮。

  雞蛋三毛錢一個,每次我收下雞蛋付錢的時候總會竭力勸說他們順便買點泡泡糖或小餅乾。但是這些小孩太聰明了,都不理我。我實在不明白他們小小年齡攢錢幹什麼。也想不出在喀吾圖,除了泡泡糖和小餅乾,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更招小孩喜歡。

  其中,庫娜是最持之以恆的一個。連續半年時間裡,她每天按時送一個蛋來。如果有一天沒來,那麼隔天定會一下子送來兩個。

  我開始一直以為庫娜是個男孩,直到她頭髮長出來了才知道是個女的。她以前是小光頭,再加上手裡總拿著雞蛋,兩相襯映,老是惹得我取笑她。

  還有一個孩子,總是跟著賣蛋的孩子們一起來,卻從來沒帶來過一隻蛋。我給其他孩子付錢時,他就在旁邊緊緊盯著看。

  終於有一天,這個孩子也帶來了一隻蛋。他一個人來的,把蛋遞過來時緊張萬分,惴惴不安地等著我給錢。我拿著蛋搖了又搖,對著太陽看了又看,總覺得哪兒有點兒不對勁。但最後還是給了錢。等他拿著錢跑了以後,我把蛋磕開一看——

  居然是只煮熟的蛋。

  一定是他的媽媽煮給他的,捨不得吃,便拿來換錢。

  我真是氣壞了,但又毫無辦法,只好把它給吃了。

  在喀吾圖,我學會的第一個哈薩克單詞就是「雞蛋」——「覺木什尕」。

  除了這些孩子和那些沒事幹的閑人,我們家店裡就很少再來別的什麼人了。

  在喀吾圖做生意,像是在火星上做生意。

  我成天窩在櫃檯底下的糖堆里睡覺,睡醒了就搬把椅子坐到門口曬太陽。太陽漸漸偏西,房屋的陰影從後面慢慢覆掃過來,陽光移一寸,我就挪一下椅子。

  到了下午,好不容易來了一個顧客,連忙跳起來問他要什麼。可是……他要「過油肉拌面」。

  我告訴他這是商店,然後把吐滾家的館子指給他。

  但是吐滾家館子因為生意太冷清,早就關門一個多月了。於是不一會兒,這人又回來找我要「過油肉拌面」。

  我只好把沙力家院子指給他。沙力家沒有開飯館,但他家養了一條特別厲害的大狗。於是這人再也不來找我了。

  村裡的馬路上乾乾淨淨,兩邊是茂密的柳樹和楊樹,樹下流水淙淙。

  沒有一個人。

  只有一隻高大的鶴,不時地從馬路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

  不過我說的那是夏天,春天和秋天就不一樣了。

  牧民逐水草而居,上山下山轉場都會經過喀吾圖。那段時間裡幾乎每天都有羊群穿過村子西去東往,塵土高騰。羊群走過的柏油路都被踩得稀爛一片。

  到了那時,小雜貨店每天一大早就擠滿了人,積壓了一百年的商品都有辦法賣出去,無論賣什麼都有人要。而別人要了偏你又沒有的東西,則無論用別的什麼都可以搪塞過去。

  比如——有人要買西紅柿醬,完全可以向他推薦辣椒醬;而若是要縫紉機油,就理直氣壯告訴他只有縫紉機針。他就只好買了縫紉機針走了。

  但也有厲害的角色。我就碰到過這麼一個胖女人,非要用八塊錢買一條小孩的褲子。我不願意。那條褲子最便宜也得賣到十塊錢。於是她往櫃檯上一靠,無邊無際地和我糾纏了起來。她越這樣我越不願鬆口。到了中午該吃飯時,我們都餓了,分頭去吃飯。吃完回到商店,她仍舊往那一靠,接著上午的話頭繼續往下纏。

  當價格說到九塊錢時,已經到了晚上該關門的時候,我們又分頭回去睡覺。第二天……第三天……

  最後她居然七塊錢就把褲子買走了!

  牧業經過時,賣得最快的只有褲子。真不知他們咋那麼費褲子,估計可能是整天騎馬騎的。

  牧業一過去,褲架上至少得空下去近兩百條褲子。

  集體買褲子的情景十分壯觀,先是所有人一起脫,然後所有人一起穿。要這時候走進我家商店的話,你會看到滿地都是鞋子,至於人——人全站到櫃檯上去了。大家都挺愛乾淨,擔心褲腳在地上拖來拖去弄髒了。

  好在我家櫃檯很結實的。上面鋪了厚厚的木板,而不是像城裡的商店那樣鋪玻璃。因為在我們這裡,平時除了買褲子的人要往櫃檯上站以外,那些喝啤酒的,看貨架最上面一層商品的,試鞋子的,吵架的,都要往上站。

  再回來說買褲子的人——通常褲子一穿在身上,就掏錢走人。舊的那條揉巴揉巴往口袋一揣,褲縫筆挺地推門出去。

  當然也有人特麻煩,幾乎要把所有褲子統統試過兩遍以上,逐一對比,反覆感覺,每條合縫線都拉了又拉,拽了又拽,連褲兜都要伸手進去掏掏,看漏不漏。就這樣,櫃檯上從東到西堆了一長攤各式各樣的褲子,這人就坐在褲堆中間,垂著兩條腿,慢悠悠地挑,慢悠悠地和你討價還價。敲定價錢後,還要再轉身一頭扎進褲子堆,再挑一輪。末了還要再殺一輪價。

  我媽一氣之下,把他脫在地上的鞋子一腳踢到櫃檯後面。

  等到後來生意做成,錢拿到手,剩下的事情就與我們無關了。

  於是這人穿著新褲子滿地爬著找鞋子,找得叫苦連天。

  喀吾圖的秋天人真多,一個夏天都在山裡消夏放牧的人全回來了。牛羊也下山了,轉場的牧業源源不斷地經過。這時候也實在沒啥事情幹了——草打完了,麥子收了,家畜膘情正好。於是大家成天往馬路上跑,三三兩兩站著,天黑了也不回家。就那樣站著沒完沒了地說話——說到實在沒話說了,仍面對面站著,你看我,我看你,反正就是不想回家。不回家的人差不多全是年輕人,年輕人見了年輕人,愛情便有了。然後就是盛大的婚禮。整個秋天都在舉行婚禮,每場婚禮舉行三天三夜。幾乎秋天的每個晚上,這黑暗的村子裡總有一處角落燈火通明,電子琴和手風琴的旋律徹夜飄蕩。

  我半夜突然睡醒,聽到舞曲熱烈的旋律。穿上衣服起身出門,向村子裡亮如白晝的那處走去。我趴在那家人的低矮的土坯圍牆上往裡看,院子里正在舉行盛大的「拖依」,每一棵樹上都掛滿了燈泡,每一張桌子上都堆滿了食物。新的一支曲子開始了,由新娘領舞。她緩緩走出來,戴著長長的面紗,雪白蓬鬆的塔裙外,套了棗紅色的中袖對襟長馬甲,小手柔柔地捏著一塊綉著金線銀線的綢緞手帕。她被越來越多的舞者簇在舞池中心。這時我看清楚了她。我認識她。她還是個孩子,前幾天還在我家商店裡買過鉛筆盒和作業本。

  我喊了她一聲,但是誰也沒聽見。

  我一個人悄悄回家。脫了衣服繼續睡覺,開始做夢。後來又被遙遠的,但無比清晰的舞曲旋律驚醒。這時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床上撐起身子,扭頭看到窗外有人將面孔緊貼著玻璃喊我。

  我看了好一會兒,認出那是剛才的新娘。

  喀吾圖的冬天長達半年,生意也冷清了下來。我天天坐在爐子邊烤火。天氣太冷,來商店的人除了酒鬼再沒有別人了。

  來抄電錶的小夥子說:「不喝酒幹啥?」

  這個傢伙雙手往櫃檯上一撐,躍上去,腿一盤,坐得穩穩噹噹。

  「不喝酒幹啥?喀吾圖這個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

  中學教師白毛——我這麼叫他實在沒什麼惡意,誰叫他頭髮那麼白,誰叫他名字那麼長,那麼難記——也常來喝酒。他是一個很出色的男人,身材高大,脊背筆直,衣服也總是展展的,袖肘上從沒打過補丁。走過身邊,一派風度。

  和他一起喝酒的也全是教師,可是他們的皮鞋卻全是補過的,外套上的鈕子各不相同。他們一進房子,二話不說就往櫃檯上跳,盤腿一坐。稍有禮貌一點的就脫了鞋子往櫃檯上跳,盤腿一坐。

  喀吾圖酒鬼最多的日子是教師節放假的那一天。若一連幾天沒人來買酒,馬路上也看不到有人醉倒在雪堆里,那麼那幾天縣上一定正在進行年度理論學習考核,所有人都跑到縣上填試捲去了。真不知道這些傢伙平時是怎樣為人師表的。

  再回過頭來說我們的白毛。總之我對這人的印象實在好極了,至少他從來不爬櫃檯。每次都優雅得體地半倚在櫃檯邊,持著杯子慢慢抿。而別人則直接握著酒瓶子灌。

  他花白的頭髮一絲不苟,明亮而富有彈性,頭髮下的面孔漂亮俊美。

  有一天白天里他也來了(酒鬼們一般晚上才上門),拎著孫子的破皮鞋(我們家還兼補鞋子的生意)。

  我叔叔問:「這麼大的鞋子,孩子有好幾歲了吧?」

  「這是最小的,八歲了。」

  「那你多大年齡?」

  「再過兩個月嘛,六十整。」

  他要了一瓶啤酒和一個杯子,獨斟獨飲,等著取鞋子。

  「這個白毛,一年四季喝,咋沒見喝出大鼻子(酒糟鼻)?」叔叔一邊給鞋子釘掌子,一邊說。

  「快了快了。」

  「不喝不行嗎?」

  「為啥不喝?喀吾圖這個地方嘛,就只剩下酒了。」

  我在旁邊愣了一下。

  鞋子補好了,白毛付過錢就走了。他離去時我在後面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是個真正的老人的背影。雖然脊背很直,但肩膀已經垮了下來,兩臂鬆弛。身上那件筆挺板正的外套後面,橫著幾道坐後留下的褶痕。另外褲腳也有些髒了,滿頭的白髮在風中全往一邊飄揚。

  喀吾圖的整個冬天都是泡在酒里的。天空有時候明亮深藍,有時候陰鬱沉暗,而大地不變,白茫茫直到天邊;深色的牛,一隻一隻在遠處緩緩走動。

  這時傳來了歌聲,像是通過酒的液體傳來了歌聲。明麗、尖銳,使人眩暈。

  唱歌的是對面馬路上開小館子的三個寡婦。

  對了,喀吾圖有一個奇怪的慣例,只要是飯館,統統是寡婦開的;只要是女人,一朝成了寡婦,可乾的事情似乎只有開飯館。

  話說這三個寡婦的合唱從下午持續到深夜。去看熱鬧的人回來都說三個人喝酒喝得臉都黑了,眼睛通紅,但拉起嗓子來一起張嘴一起閉嘴,認真到位,調一點兒沒跑。

  我媽很閑,居然好心地跑去勸她們少喝點。惹得三人撲上來,拉起架勢要和我媽拚命。她們誰都不承認自己喝酒了,滿嘴酒氣地問我媽什麼意思,簡直敗壞她們的名譽。

  第二天一個一個酒醒了,都悄悄的,該幹啥幹啥。

  我媽真的很閑,這時居然又跑去說「下次可別再喝酒了」。

  可把三個人氣壞了,氣得又聚到一起,以酒釋郁。

  我們左鄰那家開小飯館的寡婦吐爾遜罕——我們都昵稱為「吐滾」的,生得很有些風情,雖說不是特別漂亮,但眉眼活靈活現的,瘦瘦的身子很窈窕的樣子,穿什麼都好看。

  特馬其林場的看守員每次下山都會在她那兒住。這個看守員也是個很漂亮的人,和吐滾站在一起,誰都說這一對兒太般配了。

  我們的看守員長著滿頭淺褐的頭髮,於是又被我們叫做「黃毛」。他整天到我們這兒來喝酒,於是我們整天這麼叫來叫去,叫到後來全喀吾圖的人都這麼叫了,他的本名於是再也沒了。吐滾來我家商店找他回家,也這麼說:「黃毛在嗎?」

  吐滾一個人操持飯館,非常辛苦。聽說當地的風俗是寡婦再婚的話,前夫的孩子得還給前夫的家族,因此她一個人再苦也不願意再婚。好在三個孩子都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幫家裡幹活。尤其是老二,每天早早地就拿著鑰匙來食堂開門,洒掃、擦洗、生爐子,然後挑著空桶去村頭河邊挑水,把水缸挑滿了,這個八歲的女孩才背著書包去上學。老二又是三個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兩隻眼睛跟兩朵菊花似的,讓人看一眼就滿心疼愛。

  但是她非常沉默,舉止傲氣,性情固執,像個小大人一樣。

  雖然有時候孩子們的成長讓人不安,但喀吾圖永遠沒有太複雜的事情,沒人會想得更多。

  只是有一天黃毛突然跑來問我們:「天天『黃毛』『黃毛』地叫我,『黃毛』是什麼意思?」

  喀吾圖的冬天漫長得讓人不能相信這樣的冬天也會過去。

  古爾邦節到了。

  這時,店裡的生意開始掀起了一年中的又一次高潮。我們這裡的商店,只有牧業上山、下山經過以及古爾邦節這三個時間段是賺錢的時候,其他的日子全在不緊不慢地花錢。除非夏天跟著牧業去夏牧場(阿爾泰深山),冬天又跟著去冬窩子(準噶爾盆地烏倫古河以南的冬牧場)——不過後來我們家就這樣做了。

  那幾天里,我們總是會通霄達旦地踩縫紉機。來訂做衣服的人從節前半個月就開始來排隊,一直到過節的頭天晚上,很晚了還會有人在外面敲窗子要買褲子。那幾天節日用的糖果雞蛋點心之類,會在喀吾圖的所有商店脫銷。

  大量地採購節日用品的高峰期是在過節的前一天——那天人多得呀,窗台上的花都給擠得歪歪地長著。櫃檯前面呼啦啦一片胳膊,在你眼前亂晃,指東指西,指上指下。不要說賣東西了,就是給他們取東西都取得忙不過來。這邊收錢,那邊找錢,這邊要換,那邊要退……真恨不得自己是千手觀音。

  中午時分算是忙過了一個段落,這時我們才發現少了一條褲子。

  我媽在這方面記性蠻好,她記得當時從褲架上取下這條褲子的是一個帶著十一二歲男孩的母親。她把這條褲子給她兒子套在身上,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本來我媽站在一旁想勸說她把這條褲子買下來的,看她那麼猶豫的樣子,就不怎麼管她了。再加上當時又有別的生意,就把這母子倆撂在角落裡由他們自己慢慢商量去。等店裡的人散完以後,這母子倆和那條褲子,都不見了。

  我媽為此特別生氣,我們這樣的小店,做點生意很不容易的。最近為了趕這個節日,我們加班加點熬了好幾個通宵才做成這麼一批褲子。想想看,一個小時做出來的東西,幾分鐘就沒了,能不窩火嗎?

  好在我們這裡是個小地方,周圍也就那麼兩三個村子,要打聽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了。我們很快知道了那母子倆住在十多公里以外一個叫哈拉巴蓋的村子裡,還弄清了她和她丈夫的名字。於是,就託了幾個與她同村的老鄉帶話回去,提醒她是不是忘了付錢。不到一會兒工夫,這一帶的許多人都知道那個女人在節日的前一天做下的事情了,吃驚之餘,搖頭嘆息不已。

  因為生意太好,不到半天,我們把這事放下了。不過是條小孩褲子而已。

  就這樣,一直忙到天色暗了下來,顧客才慢慢地稀少了。走完最後一人後,商店裡恢復了兩個星期前的安靜。節日已經開始,今年的最後一個旺季至此全部結束。

  我們把商店門反鎖了,開始準備晚飯。這時有人敲門。

  我們去開門,一眼認出就是那個被我們認為拿走褲子沒給錢的小孩。

  他臉色通紅,氣喘吁吁。可能剛從哈拉巴蓋趕來。

  他從外面進來,還沒站定,還沒有暖和一下,就立刻著急地,委屈地說了一大堆。大意是解釋他和他媽媽真的沒有偷褲子,那條褲子有點小了,不合適,最後就沒買……云云。大概他不知道怎麼才能讓我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越說越著急,最後竟哭了起來,並帶著哭腔反覆解釋:「……媽媽讓我來的……褲子太小了,真的太小了……」

  我們還能怎樣?一個孩子,連夜跑了十幾公里雪路,跑來解釋一個根本就解釋不清的事情。

  我們只好給這個孩子抓糖吃,一個勁地安慰他,然後讓他早點回家。

  這時候我們已經非常堅信是自己弄錯了,心裡不安極了。忍不住在櫃檯里里外外地仔細翻找,後來果然還是找到了那條褲子。

  照很多人的想法,既然知道自己沒有做什麼錯事,任何解釋都是根本不必要的。被冤枉後該做的事,就是與冤枉者為仇。

  但他們究竟想到了什麼呢?

  明天就要過節了,是不是他們的禮性是不能一邊容忍別人對自己的誤會,一邊享受節日的美好祥和?

  是呀,有誤會是多麼不好的事情呀。

  我們商量了很久,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門拜年去了(當然,嚴格地說古爾邦節不能算是「年」,但我們這裡的漢人都是這樣的說法)。

  在這個重要的節日里,當地人的禮俗是親戚朋友之間互相串門三天。第一天大多是男人們出門,女人們留在家等著客人上門祝賀,並煮肉張羅宴席;第二天是孩子們和年輕人出門;第三天才是女人們。據說,在這幾天里,一年中有什麼讎隙的兩家人,往往會把拜年作為消解相互間怨恨的機會。

  我們決定最先到被我們冤枉了的那母子家中拜年。把事情說清楚,好讓雙方都安心。那個孩子真的打動了我們。

  我們離開村子,穿過村外那片被大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的田野,再穿過一條兩公里長的林蔭道。冬天裡,所有的樹都披著厚厚的雪蓋,但仍分辨得清林蔭道左邊栽著柳樹,右邊全是白楊。我們邊走邊想一會兒的說辭,還不時地互相商量。天空深藍動人,瑩瑩地鍍著從大地上反射上去的雪光。腳下的雪路因為這兩天過往行人的突然頻繁而寬坦瓷實了一些,它劃著平滑的弧度,從大地漸漸升上大坂。我們氣喘吁吁爬上去,哈拉巴蓋村就在腳下了。

  這段路大概有十幾公里,一路上除了白的積雪和藍的天空,全世界就什麼也沒有了。由於雪災的原因,今年的雪比往年哪一年的都厚,山側的雪更是厚達二十多米,路兩旁的雪牆有些地方足有兩米厚,至於腳下這條路,被過往的馬匹、雪爬犁踏得瓷瓷的了,也是半米多厚的雪殼,深深陷落在雪的原野中。

  我們想到昨晚那個孩子就是沿著這條路又著急又委屈地往我們家走來的,一路上他會不會因為被誤解而感到孤獨?這條清白之路……

  春天來了。雪化得一塌糊塗,出了門根本沒有落腳之處。白天一天比一天長了。在夜裡,有時候想起來,抬頭一看,獵戶星座已經消失了。

  在這個地方待過一年以後,發現自己還是沒能認識幾個人——我是說沒記住幾個人的名字。但誰是誰還是清楚的,至少不再、也不會把兩個長著同樣鬍子的人弄錯了。

  家裡的生意不好不壞,在這裡是留是走,非常讓人猶豫。我是無所謂,反正搬家也搬習慣了,到哪兒都一樣的。但我媽非常捨不得,並且歸納出喀吾圖的種種好處——

  第一、在這裡稅是分淡季旺季收的,對我們這些小打小鬧的小門麵店來說,比較合理(一般來說,一年被劃分為七個月的淡季,五個月的旺季);

  第二、地方小,人情重,大家都好相處,好打交道;

  第三、由於這裡地方偏遠,消費簡單,有錢也沒地方花,能存得下錢來;

  第四、還是由於地方偏遠,店裡的商品賣得起價,利潤比城裡高一些。

  我們當初來喀吾圖,只為這裡地處牧業上下山的必經之地,想著做點牧業上的生意就行了。沒想到,一年下來算算賬後,我媽說:「還是喀吾圖人民養育了我們啊!」

  農民的確不如牧民富裕。但生活相對平穩,日子也就過得仔細些。缺了點零星物事,就會覺得怎麼過都不順當。房子里的添置也得周全,這樣那樣,什麼都漏下不得。所以,商店的生意嘛,每天都還能開張的。別的不說,醬油呀方糖呀,還有茶葉煙酒什麼的,每天都在賣著。

  這樣,我們的生意也就不好不壞地與大家同步進行了,反正撐不死也餓不死,就那樣慢慢耗著吧。日子太過安穩,太過放心了,讓人有了依賴,竟懶惰下來了。永遠不會發生別的什麼事情,也沒法滋生別的什麼想法。

  反正在喀吾圖人人都是如此。

  我們賺了點錢,就租了間好一點的房子。後來又賺了點錢,就租了更好一點的房子。再後來又賺了一點,就不租房子了,付了一半定金,買了一間不太好的便宜房子。雖然不好,但好歹是自己的。我們想到以後還會再賺一些錢,還會再給自己換一間更好一些的大門面房。可是,接下來我們發現,在喀吾圖,再也不會更好一些了。喀吾圖沒有暴發,也沒有日益龐大的積累。喀吾圖只是讓你進入它的秩序而已,然後就面對你停止下來。它讓你得到的東西,全都是些牽絆住你、讓你沒法離開這個地方的東西,一直到最後。

  喀吾圖最初是一個土匪窩子,聽老人們說,現在我們能看到的地方當年全都扎滿了破舊的氈房和帳篷。後來部隊來了,在這裡開墾出農田,河兩岸挖出整齊的一片地窩子。地窩子就是在地上挖一個坑,上面架上頂子,一條斜坡道通向坑裡——就是那時候人們的住房。但是到了今天,這裡和其他地方的村莊根本就沒什麼兩樣了。一排一排的林蔭道,一家一戶一個大院子、兩排土牆房子,村莊周圍全是大片大片的麥田和苜蓿地。

  春天我們到附近的山上去拾阿魏茹。我們爬上最高的山,山頂上寒冷、風大,開遍白色的碎花。我們在那裡居高臨下俯瞰整個喀吾圖,看到它沒有更新一些的痕迹,它是天生如此的。它是關閉的。它是不能夠更好一些的。但是,它也不是什麼不應該的……它是足夠諧調平衡的。

  順便說一下那次去爬山拾阿魏菇的事——那天我們翻遍了四座大山,只發現了扣子大的兩枚。由於阿魏菇實在是一種很稀罕的「山珍」,所以即使它還只有扣子那麼大,我們還是下狠心把它連根端了。同樣由於它實在是很稀罕的,所以即使它還只有扣子那麼大,我們還是用它熬了一大鍋湯。

  無論如何,春天來了。河水暴漲,大地潮濕。巨大的雲塊從西往東,很低地,飛快地移動著。陽光在雲隙間不斷移動,把一束束明亮的光線在大地上來回投射——雲塊遮蔽的地方是冰涼清晰的,光線照射的地方是燦爛恍惚的。這斑斕浩蕩的世界。我們站在山頂往下看。喀吾圖位於我們所熟悉的世界之外,永遠不是我們心裡的那些想法所能說明白的。

  我們決定要走。我們想要賺更多的錢,過更好一些的生活。但是要想賺更多的錢的話,得先到更偏遠的地方,過更糟糕一點的生活。其實再想一想,那些更糟的生活同以後可能會有的更好的生活放到一起平攤了,折算下來的話,其實還是一日一日不好不壞的生活——也就是此時喀吾圖的生活。可那時的我們又想到了什麼呢?我們還是決定要走。以後的經歷是這樣的:春天牧業轉場進山時,我們賣了房子,拉了一批貨跟著進山了。但是那一次沒有賺到什麼錢,於是下山的時候,我們雇車的錢只夠我們移動五十公里。於是我們就在五十公里處租了間房子住下來,住過一個冬天后,次年牧業返迴路過那裡時,又跟著再次進山。這一次我們賺了錢。但是,賺到的錢只夠我們把五十公里處的那間房子買下來,或者回喀吾圖再租一年房子。我們想了又想。就這樣,喀吾圖被放棄了。

  後來又因為一些瑣碎的事情,我們還陸續回喀吾圖了幾次。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從此就永遠離開喀吾圖了,所以沒記清最後那次是什麼樣的情形。而我永遠記得第一次。此後我所說的種種生活就是從那次展開的,永無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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