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次隨轉場的牧民來到沙依橫布拉克那一年,剛剛下車就對這裡不抱信心了。那時,這裡一片沼澤,潮濕泥濘,草很深。一家人也沒有,只有河對面遠遠的山坡上駐著兩三個氈房。在卸貨之前,我們想找出一塊塑料布墊到沼澤上再卸,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估計給壓在那車貨的最下面了。而司機又在一個勁兒地催,只好直接把一箱又一箱的食品、百貨卸在泥濘的草地上。當卸到被褥鋪蓋時,陰沉沉的天下起了雨,被子很快就濕了一層。我八十八歲的外婆披著大衣,拄著拐棍,在一邊急得想哭,但是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後來天快黑了,司機想早早卸了貨好早早地回去,就更加潦草地幫我們往那片積著水的草地上堆貨。卸完之後,那人水也不喝一口,直接開著車回去了。
我們一家三口三個女人就這樣被扔在暮色中的荒野沼澤中。
好不容易翻出一面棚布把淋在雨中的商品和被褥遮蓋了起來。準備做飯時,卻又找不著火柴了。於是又掀開棚布在那堆貨物里翻天翻地地找。找著火柴後,卻又找不到一塊乾燥的地方生火做飯。天又冷,下了雨就下冰雹,然後又下起雪來……天黑透了,柴禾也找不到幾根——那樣的時刻,沒法不教人絕望。
我們三個在棚布下和一堆商品擠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我媽站在路邊攔車,後來攔到了一輛去附近伐木點拉木頭的卡車。在司機的幫助下,我們從林子里拖了幾根碗口粗的倒木回來。那個好心的司機又幫著我們將其栽在沼澤里較為平坦的一處,並搭成了架子。然後我們把一大面棚布和一些塑料布搭在架子上,撐起了一個帳篷。終於,我們在沙依橫布拉克有了棲身之地。
那一年,來沙依橫布拉克的生意人少得可憐,駐紮在這片牧場上的牧民也沒有幾家。因為那一年剛好要舉行一場七年一度的大型彈唱會,所有的人都往開彈唱會的那條溝那邊靠攏了。
那一年,雨水出奇地多。連續兩個月里,幾乎每天都會下一場雨。其中最大的一場雨沒日沒夜地,綿綿下了一個多星期,中間沒有停過一分鐘。河水暴漲,道路沖斷。
直到八月份,天氣才慢慢地緩和過來。草地上幹了一些,但那時又開始颳風。幾乎每天下午都颳得昏天暗地,把我們家方方正正的帳篷吹得跟降落傘似的,整天圓鼓鼓的。有一天夜裡,正睡得香呢,突然一陣急雨點子打在臉上被子上,原來我們可憐的帳篷頂給風雨掀掉了,於是我們全家人半夜爬起來跑出去追屋頂。
在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帳篷里生活(到處都歪歪斜斜的,這裡撐一根棍子,那裡牽一根繩子。一看就知道這個家裡沒有男人,搭房子的人一把勁也沒有),漏雨是常有的事,也是必須得從容面對的。我們從來就不曾指望過這個小棚能夠風雨不動安如山。最大的麻煩則是用來接雨的器具總是不夠,所以那一段時間我媽天天都在後悔當初應該多批發點碗來賣。
好在我們都是聰明人,很快就想出好辦法來:用繩子把一張又一張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掛在頂篷下面,哪裡漏就對準哪裡掛上一隻袋子,等那個袋子里的水都接滿了,溢出來了,於是又在溢出來的地方再掛一隻塑料袋。如此反覆,直到把那些水一級一級,一串一串地引到帳篷外面為止。雖然這種到處懸滿明晃晃、鼓脹脹的塑料袋子,到處都在有條不紊地流著無數支小瀑布的情景(像水電站似的)乍眼看去很嚇人,會讓每一個進來的顧客先吃一驚再買東西,但真的太管用,太方便了。
不像河那邊木合斯家的商店,他們家也漏雨,但他們用了一堆小盆小罐什麼的擺在地面上接水。接滿後再不辭辛苦地把盆盆罐罐一隻一隻往外倒。麻煩倒也罷了,更麻煩的是,有顧客進來的時候,很難保證不會一腳踢翻一隻擺在門邊的罐子。並且來人很難保證不會因此嚇一大跳。並且很難保證在跳的時候,不會踢翻另一隻,另一隻再碰倒另一隻……到最後,骨牌一樣,整個房間里接水的罐兒非得全軍覆沒不可。再加上一片亂糟糟的「胡大!」聲……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回過頭來說我們的辦法——也不是萬無一失的。有一次,一個鼓鼓脹脹的塑料袋子不知怎麼的突然裂開了,而我碰巧正站在那個袋子的正下方微笑著面對顧客……
還有一些夜裡,每當帳篷頂篷又被風撕裂了一道縫(我家帳篷的頂篷是那種五彩的編織面料的塑料棚布,很薄,太陽曬久了就會變硬,變脆,所以很容易就會給椽木上沒砍乾淨的樹枝茬口戳出小洞來。而這些小洞又很容易順著棚布的豎絲被風吹成大洞),雨水一串串淌了下來。我們嫌麻煩,死活也捨不得離開熱被窩起來收拾它。牽塑料袋又太麻煩了,天又那麼黑,伸手不見五指。於是就摸索著,在床板下取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堆塑料袋子,左一塊右一塊拼湊著蒙在被子上——只要水不落到身上,管它落到哪裡。天亮了再說吧。
那樣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幸好還有塑料袋子呀,要不然的話今夜怎麼過……幸好塑料袋子是一種不透水的東西——這樣看來,就覺得塑料實在太神奇了!平時為什麼就沒有注意到這個呢?它和這山野里任何一種天然生成的事物是多麼的不同啊,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種雨穿不透的事情,它不願融入萬物,它是在抵擋著,抗拒著的。又想到那些過去年代的人們,他們沒有塑料袋子又該怎麼生活呢?他們完全坦曝在這個世界中,完全接受這個世界,就一定比我們更加畏懼世界吧?有關這個世界的秘密內容,他們一定比我們知道得更多。
下雨的時候,我們哪兒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時候,哪兒也不用去。最主要的是,不用出去挑水了,天上的雨水就是最好的水。雨在最大的時候,幾分鐘就可以接滿明晃晃的一大桶……
那樣的時候,從天到地全是水,鋪天蓋地地傾倒,幾步之外就不能見人了。真是在哪兒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雨啊!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以我們家的這個小棚為中心、半徑三四米那麼大的一團……白天好像黑夜,當然不至於黑到點燈的程度,但那樣的陰沉狹窄,那樣的寒冷——是只有黑夜才能帶給人的感覺呀……
雨小一點的時候,我們才可以看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朦朧的山,高處黑壓壓的森林,還有不遠處渾濁洶湧的河——它陡然高漲,水漫上河岸,一片一片向草地上漾開,使那河流看起來寬了十多米似的。近處的草也全浸在水裡,與沼澤連成了一片。
就在那時,帳篷門帘突然被掀開,閃進來一個人。他穿得又厚又笨,還套著很舊的,已經破了好幾處的軍用雨衣。他一進來就放下馬鞭,從大口袋裡掏出毛巾擦臉擦脖子,然後摘掉帽子,斜著抖動,傾倒出明晃晃的水。我們迎面感覺到他那一身的厚重的寒氣,於是趕緊把熱乎乎的煮雞蛋介紹給他。他大喜,連忙掏出五毛錢放在櫃檯上,剝一顆吃了。吃完後,想了想,又慎重地掏出五毛錢,再剝了一顆。
他買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鹽,又買了方糖茶葉襪子之類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還買了兩雙孩子的雨靴。
最後他數了數剩下的錢,又買了幾顆熟雞蛋,小心地揣在懷裡。一定是給家人捎回去的。
他把這些物品小心地裝進羊毛褡褳里,排得緊緊的,褡褳兩邊的重量都分均勻了。再用自己帶來的一隻厚麻袋把鹽打好包,然後把褡褳往肩上一扛,拎上鹽袋子,準備出發。我們連忙勸他坐一會兒再走,說不定過一會雨勢就小了。於是他又坐了一會兒,但也只是一小會兒。他說雨太大了,如果一直不停的話,等天黑透了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他的馬不能趕夜路。於是還是走了。我們站在門口,一直看著他冒著大雨把鹽袋在馬鞍後綁結實了,把褡褳掛好,取件舊外套蓋一蓋。然後翻身上馬,很快消失進了我們看不到的雨幕深處。
然而過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沉暗渾沌的世界終於在陰雲密布的天空下水落石出般清晰起來。雖然已是傍晚,但天色反而比白天時亮了許多,就像是今天的第二場天亮。我們都想到,這會兒歸途上的那個牧人,一定勒了韁繩,放慢了速度。同時會鬆開沉重的雨衣,抬頭舒暢地望一下天空……
接著是風。雨季綿延了近兩個月,七月底,終於全部的雨都下得乾乾淨淨。天空猛地放了晴,世界溫暖,草原明亮。河水總淺下去,清下去了。草地也清爽了許多。我們又開始天天到河邊打水,踩著青草很悠閑地晃蕩著去,再踩著青草一口氣急步拎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和鄰居們打招呼,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是新鮮喜悅的。
但是風來了。
風總在下午刮起來。而上午——幾乎每一天的上午,萬里無雲,世界坦坦蕩蕩,太過平靜。彷彿永遠也不會有風。
而風起的時候,又總讓人覺得世界其實本來如此——世界本來就應該有這樣的大風。我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頭往高處看。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場透明的傾斜,全世界都在傾向風去的方向。我的頭髮也往那邊飄揚,我的心在原地掙扎,也充滿了想要過去的渴望。
森林朝那邊起伏,河朝那邊流。還可以想像到森林裡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針葉都朝著那邊指;河裡的每一尾魚,都頭朝那邊,在激流中深深地靜止。
風通過沙依橫布拉克,像是沙依橫布拉克急劇地在世間賓士。
我總是會在有風的時候想沒風時候的情景——天上的雲一縷一縷的,是飄動的。而此時,那雲卻是一道一道的,流逝一般飛快地移動。
草原鼓脹著力量,草原上的每一株草都在風中,順著風勢迅速生長。
還有我的家,我看到我們那片帳篷區里的每一頂氈房都在顫抖,每一座帳篷都鼓得圓圓的,隨時準備拔地而起。那地底深處被我們埋下的撐起帳篷的樁子,它也沒能躲過風。它在深處,丈量著風的無可丈量。並且只有它丈量出來了,它被連根拔起……我遠遠地看到我們家的頂篷又一次被掀開,又有一大塊塑料布給吹走了,我媽和我外婆在風中一前一後地追趕。
我看到我家雞圈上到處系著的,罩著的五顏六色的包裝袋、碎布條、還有塑料紙什麼的,呼啦啦地劇烈晃動。有的會突然衝天而起,逐風狂奔而去。
風還把遙遠地方的雨吹來了。突然灑一陣雨點過來,幾秒鐘後又突然只剩下風乾凈地吹。
風在每個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緩和一些。一直到夜裡才會漸漸寧靜下來。直到更為平靜溫和的清晨。
但是,有一些深夜裡也會颳風。夜裡的風比起白天的風,內容更黑暗,更擁擠,更焦慮。我們什麼也看不到,各自黑黑地裹在各自的被窩裡,不知道此時只是正在颳風,還是世界的最後時刻正在到來。
風夾著碎雨不時地從帳篷裂開的縫隙里灌進來,我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在那一處扯開一條床單進行阻擋。我們緊裹棉被,蜷在那面床單下的黑暗中,深深地閉上眼睛。這風雨之夜,只有身邊躺著的那人最為寧靜。仔細地聽了又聽,她都沒有一點動靜。
一股股碎風從上方床單後卷著旋兒刮進來,吹進一陣細密的、蒙蒙的水汽。於是總有一團潮濕,涼乎乎地罩在枕頭上方,睡到後來,臉龐都濕潤了,不用摸也知道摸起來肯定黏糊糊的。
半夜裡的風刮著刮著,突然間會猛地暴躁起來——似乎這樣的風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了!似乎這樣的風刮到最後,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沒能找到……到了後半夜,帳篷一陣急劇地抖動,風開始不分東南西北地亂吹亂刮,先是從上往下吹,再從下往上吹。我們的帳篷頂篷不時猛地鼓脹起來,要鼓破似的(實際上已經由此鼓破很多次了),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地,「吧!」地發出巨大的聲響,沉重地塌下來,緊貼在椽木上。
撐起帳篷的樁子、柱子、檁子、椽木……到處都在嘎吱嘎吱亂響,貨架晃來晃去。每一陣篷布被風猛烈掀動的「嘩啦」聲,都緊貼耳膜,逼進心底。並且,這樣的響動越來越密集,聲勢越來越浩大……我裹著被子坐起來,大聲地喊出聲:「媽媽——怎麼了?!」
——幾乎就在同時,風猛地一下子就熄滅了!風聽到我說話了!我們全部靜下來,不知為什麼而害怕。世界也靜下來,風停了,帳篷被撼動時的余顫還在兀自進行,並沿著遠一些的地方有一陣沒一陣地消失。風真的停了。河流和森林的轟鳴聲平穩清晰地遙遙傳來。風做夢一樣地停了。雖然帳篷的篷布還在喘息似的輕輕抖動。風停了。我感覺到我媽也在黑暗中的另一個角落坐了起來。但她什麼也沒有說。過了很久,在帳篷的另一邊,我外婆清晰地說:
「你們聽——」
我們仔細地聽,一種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那不是風。我們像是失憶了一般,剎那間不能進行辨別。頭頂的篷布上有一道不久前被風吹裂的縫隙,正大大地敞著。雖然四下漆黑,我們看不到那道縫,但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一種不像是風的風,正冰涼地、緩慢地、悠長地,從那一處長驅直入。
直到最後,有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臉上……原來是下雨了。
更多的夜裡沒有雨,也沒有風。空氣漆黑平靜。那種黑——閉上眼睛那樣黑,睜開眼睛也那樣黑。半夜一覺醒來,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並且半夜裡醒來的時候,總是糾纏在醒之前的夢境之中——當混亂的夢中情景一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暗,就會瞬間迸發出聲響啊顏色啊等具體的感覺。然後倏地兀然消失,讓你一無所有地面對黑暗,什麼也不能明白過來。然後翻個身再一頭栽進剛才的夢裡,睡死過去。於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在白天的明亮中醒來時,總是會發現自己正卷著被子,橫在床底下,而腦袋扎在一篷青草叢中。草叢上還淡淡開放著一些小花,近近地,驚奇地看著你。
有時候半夜起床——半夜真不想起床呀!那麼冷,而被窩裡熱乎乎的,那麼舒服。但還是得起來(半夜起來嘛,當然是為了……)。
身子一離開熱被窩,就完全進入寒冷之中。哪怕是夏天,到了夜裡溫度也會降到零度左右。地上的青草凍得硬邦邦的,掛滿了冰霜,踩在上面「喀嚓喀嚓」地響。
比起帳篷裡面,在帳篷外稍微能看清一點周圍的情景。但也是一團沉暗的。或者說,那樣的「看」根本就不能算是看,頂多只能算是一種感覺而已——能感覺到周圍的情景,能感覺到周圍有光。然而,抬頭一看,忍不住「啊」地一聲……心就靜止下來了——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塊中一樣,每一顆星子都尖銳地清晰著。滿天的繁星更是寂靜地、異樣地燦爛著。而夜那麼黑,那麼堅硬……這樣的星空,肯定是和別處的不一樣。在曾經的經驗里,繁華明亮的星空應該是喧嘩著的呀,應該是輝煌的,滿是交響樂的……
注視著這樣的星空,時間久了,再把目光投回星空下的黑暗中。黑暗便更黑更堅硬了。本來至少還可以分辨帳篷里外之別的,現在則完全一團糟。
最美好的時光是清晨。天色微明的時候,總是會在光線中稍稍醒來一下,然後再次安心地睡過去——因為總算確認了世界仍是如此的,它到底還是沒有把我們怎麼樣呀。
直到太陽完全出來了,清晰冷清的空氣里有了金色和溫暖的內容,遠遠聽到帳篷區那邊有人走動和說話的聲音(——太好了,在夜裡的時候,總是會覺得此刻世上除了我們,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才舒舒服服地裹著被子坐起來,再舒舒服服坐一會兒,想一會兒。然後才迅速穿衣套褲子。清晨很冷的。
有時候會想,要是肚子永遠不餓的話,我們就永遠會在被窩裡呆一輩子的。雖然我們不辭辛苦地在這片草甸上搭起了房子,但最後真正棲身的,卻只有被窩(沒出息……)。
有時候還會想:我們還會住進其他各種各樣的房子里的。但是,無論醒在哪一處地方,醒在什麼樣的夜晚之後,那個籠罩我們和我們的被窩的東西,都永遠都不會比一面帳篷、一張塑料紙更為牢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