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在森林裡采木耳,采著采著碰到一條蛇。她給嚇了一大跳,蛇也被她嚇了一大跳。她拔腿就跑,蛇扭頭便溜。他們倆就這樣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裡的兩個不同方向。
那一次,便成了我媽那年夏天的最後一次采木耳之行。
在阿勒泰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在群山背陰面浩浩蕩蕩的森林裡,深暗、陰潮、粘稠。森林深處,凡有生命的東西,都甘心遁身於陰影之中,安靜、絕美、寂寞,攜著秘密,屏著呼吸……使懸在野葡萄葉尖上的水珠能夠靜止幾天不落,使幾步之遙處傳來的大棕熊奔跑的「踏踏」聲一步步逼近時,會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消失……
人走在這樣的森林裡也會漸漸地靜默,遲疑——
停住腳步,傾耳聆聽——
猛地一回頭——
看到一條蛇……
……
還有木耳,木耳一排一排半透明地並立在倒落的朽木上。或單獨一朵,微微側向手指粗細的一束光線投過來的地方。它們是森林裡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它總是會比你先聽到什麼聲音,它總是會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麼。
它們是半透明的,而實際上這森林裡幽暗濃密,北方天空極度明亮的光線照進樹林後,猶如照進了迷宮,迅速碎裂、散失、千迴百折,深水中的魚一般閃閃爍爍。那麼,到底是什麼令人能看出這些木耳的「半透明」呢?於是你湊近一朵木耳,仔細看,再湊近點,再仔細看……直到看見木耳皮膚一般細膩的表層物質下晃動著的水一樣的東西……你明白了,你從木耳那裡感覺到的光,是它自身發出的光……
——於是在森林裡猛地一回頭,看到一叢木耳,那感覺差不多等於看到一條蛇。
這是在森林。
我們在深山裡森林邊上支起個帳篷開野店,不多不少也算是為這片草場方圓百里的牧人提供了方便。但自己過起日子來卻死不方便。
在此之前,我們從來不曾如此這般完全袒露在自然的注視之中。在這裡,無論做什麼事情,做著做著,就會不知不覺陷入某種「不著邊際」之中。還有很多時候,做著做著,就會發現自己正做著的事情實在毫無意義。比如掃地吧:掃著掃著……為什麼要掃地呢?這荒山野嶺渾然一塊的,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被掃除被剔棄呢?更況且打掃的地方還長滿了野草……
在這裡,似乎已經不知該拿慣常所認為的生活怎麼辦才好了,似乎已經不指望能夠有憑有據地去把握住些什麼。
也許一旦真正投入到無限的自由之中時,得到的反而不會是什麼「無限的自由」,而是縮手縮腳和無所適從了。
好在這是山野。在這裡,「活著」是最最簡單的一件事(最難的事情則是修理我們家的新砌的土灶。那個煙囪老是抽不出煙,做一頓飯能把人嗆半死……)。而在活著之外,其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
我媽很有經驗地告訴我:「要是我們出去找木耳,只能在那種剛倒下沒兩年、還沒有腐朽、樹皮還保存完好的倒木上找;而且必須是紅松木,白松上是不會長木耳的。」
於是我立刻請教怎樣分辨一棵樹究竟是紅松還是白松:「從表面上看好像都長得差不多嘛!」
她老人家想了半天,最後回答了一句廢話:「長了有木耳的是紅松,沒長木耳的是白松……」
……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憑著這條可疑的經驗進森林了。一路上我媽一個勁地發愁,後悔用來裝木耳的袋子帶得太少了:「才帶了四個,要是拾得多了該往哪裡放?」
——結果那一天,四個袋子一個也沒派上用場。我們在陰暗潮濕的森林裡轉了半天,最後一人拖了幾根柴禾回家,才不至於空手而歸。
過了幾天,同樣進山拾木耳但卻滿載而歸的一個漢族老頭經過我們這條山谷,進我家帳篷里休息了一會兒,喝了幾碗茶。
我媽就極殷勤地旁敲側擊木耳的事情:「嘖嘖!看這大朵大朵的,稀罕死人了……老哥啊,你太厲害啦!看我們笨得,咋找也找不到!——你是咋找到的啊?哪兒有啊?」
誰知這老頭兒說話死氣人:「哪兒都有。」
「哪兒?」
「那兒。」
「那是哪兒?」
「就是那兒。」
「到底哪個地方?!」我媽急了:「——唉呀老哥啊,就別和我小氣了好不好?今天白給你燒茶了真是!」
這個死老頭,不慌不忙地把東南西北統統指了一遍。
人走後,我媽死不服氣地同我商量:「哼,下次他要是不從這邊過路就罷了,要是再從這邊過——哼,我們就遠遠在後面跟著……哼,我就不信……木耳又不是他家種的,哼!……」
當然,這只是氣頭上的話。運氣不好就是不好,偷偷跟在十個老頭後面也照樣沒用。況且,老跟在人家後面的話,只能走別人走過的地方,就算有木耳也不會有半朵給你留下。
於是我媽改為向來店裡買東西的哈薩克牧人打問。他們整天放羊,這山裡哪一個角落沒去過呀,一定會知道的吧?
「摸?摸……啊?」
「不對,是木——耳。」
「馬……耳?」
「對對對,就是這樣:木——耳。」
他們念起「木耳」兩個字時,總有半口氣出不來似的,彆扭的——「木,啊——耳……」
他們覺得自己的語言說起來更利索一些,而我們則覺得漢話更加清晰。我們說哈語,說著說著,舌頭就跟打了蝴蝶結一樣,解也解不開。說到著急的地方,更是鼻音纏著捲舌音,畸扭拐彎。舌頭使喚到最後,根本就找不著了,憋死也弄不出下一個音節來。
他們的語言中也許就根本沒有「木耳」這樣一個詞,意識里也沒有這樣一個詞所針對的概念。我媽懵了,一時不知該怎樣表述自己的意思。她想了想——她太聰明了!立刻創造出了一個新詞:「就是那個——『喀拉蘑菇』嘛。」
——「喀拉」是黑色的意思,「蘑菇」就是蘑菇。蘑菇和木耳一樣都是菌類嘛,應該可以通用的吧?加之有外地人長期在這裡收購深山裡的樹蘑菇——羊肚子蘑菇、鳳尾蘑菇、阿巍蘑菇之類(草蘑菇則沼澤里到處都是,一個個臉盆大小,成堆扎,多得連牛羊都知道挑好的吃),所以當地人還能明白漢話「蘑菇」為何物的。
「哦——」他們恍然大悟。
然後馬上問道:「黑蘑菇是什麼?」
我媽氣餒。
看樣子沒法說清楚的話就什麼也打聽不到,而要說清楚的話必須得有一個樣品。但是要想有樣品的話,還得出去找;去找的話又找不到,必須得向人打聽;向人打聽的話,沒有樣品又打聽不清楚。如果能事先找到一朵木耳作為樣品的話——那就當然知道哪裡有木耳了,又何必再去打聽!
真麻煩,真複雜。看來當一件事情「暫無眉目」的時候,根本就與「永無眉目」是一樣的……
但是有一天,我媽吃過中午飯後,進入了峽谷北邊山陰面的那片黑林子。
我站在帳篷門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漸漸走得又細又小。卻始終非常清晰,直到清晰地從草地的碧綠色消失進高處森林的藍綠色中為止。像一枚針,尖銳地消失了,消失後仍然還那樣尖銳。
那一天她回來得很晚,晚霞層層堆積在西方視野的中下方,她的身影在金色的草地上被拉到無限長時,又漸漸被西面大山覆掃過來的陰影湮沒。她微笑著走到近處,頭髮亂糟糟的,向我伸過手來——粗糙的手心裡小心地捏著一撮鮮紅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另一隻手持著一根小樹枝。
我看到枝梢上凝結著指頭大的一小團褐色的、嫩嫩軟軟的小東西。像是一種活的、能蠕動的小動物,像個混混沌沌、懵懂未開的小妖怪。那就是木耳。
至此,我們的采木耳生涯總算是發現了第一根小線頭。從此源源不斷地扯出來一些線索,沿著木耳的痕迹一路深入行進,漸漸地摸索進了這深山中最隱蔽的一些角落。
而之前的那些同樣是在深山老林里的生活,回頭再想來,不過是抱著一段浮木在這山野的汪洋中來回飄移而已。
我媽去拾木耳的時候總是不願意帶我去,任我拚命哀求也沒用。她老嫌我拖她後腿,因為我一路上總是不停地和她說話,害她只顧著聽,而忘了注意四周的情形。還有,我總和她寸步不離地走,在她已經找過的地方裝模作樣地繼續找——肯定不會再有得找了嘛!
反正,她總覺得我跟她出去只為了玩而不是在幹活,真冤枉啊……
我真渴望同她一起出去……每當我一整天一整天孤獨地坐在帳篷里的縫紉機前等她回家,總是忍不住想起那些幽暗寂靜的密林——裡面深深地綠著,綠著……那樣的綠,是瞳孔凝聚得細小精銳的綠。無論移動其中,還是靜止下來,那綠的目光的焦距總是準確地投在我們身體上的精確一點——我們呼吸的正中心……那綠,綠得有著最最濃烈的生命一般,綠得有著液體才有的質地。
最綠的綠,是陰影的綠。陰影冰冷地沉在大地上,四處是深厚濃黏的苔蘚,苔蘚下是一層又一層的、鋪積了千百萬年的落葉。走在森林裡,像是懸空走在森林裡一般,每一步踩下去,腳心都清晰地感觸著細膩而深邃的彈性。大地忽閃忽閃、動蕩不已。於是走在森林裡,又像是掙扎在森林裡……我摔了一跤,我扶住旁邊的樹木,卻又分明感覺到那樹木向後挪動了一下,我扶空了,又跌了一跤。我趴在地上抬頭往上看,藍天破碎而細膩。這時看到的天空是清的、輕的。而森林,這森林中的每一片葉子都是沉重深暗的,每一片葉子都深不可測,似乎每一片葉子都能夠陷進去另一片森林……還有松樹的針葉,尖銳清晰地扎著,每一根針尖都抵在一處疼痛上面。整個森林的通徹安靜就是它永無止境的敏感。
我們在林子里走,我一步也不敢和媽媽稍離。心裡卻總有些什麼急不可耐似的,遠遠地越過我跑到前面去了,再回過頭來催我,迫近地一聲聲喊我:「快點!快點!」……我卻在一聲聲喊:「媽!媽媽!」我一步都不敢亂走,全身的自由只在我指尖上的一點——我伸出這指頭,它所觸到的東西一下子從遠處逼到近處;我收回指頭,那些事物又一下子退回到無比遙遠的地方。我又大聲地喊著「媽媽」。有時她回答的聲音穿過千萬重枝葉,中間經過好幾場迷途,才終於找到我。有時候卻是長久的風聲,我聽了又聽,找了又找,喊了又喊,突然回過頭,看到她正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看著我。
木耳和蛇一樣——隱蔽、陰暗、有生命、有可能會傷人、本來與我們無關。而森林由無窮多的這樣的事物組成,那麼森林本身也是如此吧?森林之於我們,真是一種最為徹底的陌生呀!它滿載成千上萬年的事物,爆發一般猛烈地橫陳在我們幾十年的壽命面前……我們不但時間不夠,我們連想像力也不夠啊……我們的「有限」是一種多麼沒有希望的有限。然而,這又是多麼公平的事情。即使是我們個人的不甘心,也因為有可能會從這些不甘心的尖銳之處迸發出奇蹟,並且有可能因之洞悉些什麼,而同樣圓滿地嵌入無邊無際的平靜和諧之中。
但此時木耳長在那裡,只作為我們的食物以及能夠使我們生活更好一些的財富長在那裡。我們翻山涉水找到它,走近它,用小刀剜下它……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是很少的一點點事情,只能滿足我們那一點點的生活需求。這是多麼可惜的事啊!當我們手握小刀,小心翼翼穿行在深暗的森林深處,那些更多的,更令人驚奇狂喜的,都被我們的刀尖從其微妙處悄悄破開,水一樣分作兩邊,潺潺滑過我們的感覺表層,我們眼睛裡只剩下木耳……我們又看到前方綠意深處橫卧著一棵巨大腐朽的倒木,有陽光虛弱地晃動在上面,那裡可能會有木耳。我們向那裡走去,卻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麼轟然而來。我們沒有回頭。想回頭時,又感覺到它已戛然而止。
我們吃木耳之前,會煮很長很長的時間,還會放很多大蒜——畢竟是野生的東西,誰敢保證它就一點問題也沒有?
尤其想到這深山裡以前是沒有木耳的,據說它們是在最近幾年才突然誕生的事物。就是在那時,更多更嘈雜的人群開始呈規模地深入這大山。他們每人都有各自複雜遙遠的經歷,他們過於隱秘地帶來了太多的新事物。木耳只是其中最微渺最意外的一種。
當菌種被秘密地從未可知的遠方帶到此地之前,它附著在那個四處流浪的身體某一角落,深陷在自己千萬年的睡眠中,伴隨那人夢遊一般經歷了千山萬水。但是它的命運終於使它遇到了最合適的溫度和濕度,還有暗度,它就醒了。接著它的另一場命運又使它從那個流浪者身上輕輕落下——那時,那人正走進森林。後來他走出森林,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一無所知。
當木耳誕生的時候,它看上去似乎是與一切無關地誕生的。
作為這深山裡千百萬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新物種,我想木耳的到來有沒有引起當地牧民的驚奇和防備呢?木耳是一種多麼奇怪的東西呀!黏黏糊糊地攀生在朽木上,介於液體與固體之間:軟的,無枝葉的,無綠色的,無根的,汲取著的,生長著的,擴散著的,靜的,暗示著的。
這些木耳中,有些和我們平時所見的人工培育的差不多,生著肥大豐盈的耳瓣;但還有的卻如同一灘粘糊糊的漿糊似的,很像內地一種叫做「地膜」的、也可以食用的菌類。
木耳突然來到這裡生長,沒有經歷更長時間的自然選擇與適應,它會不會最終是失敗的?再想一想吧,在它偶然的命運里,其實也流淌著必然的河流——那些帶它來到這裡的人們,終究是必然會前來的。生活在前方牽拽,命運的暗流在龐雜浩蕩的人間穿梭進退,見縫插針,摸索前行。到了最後,各種各樣的原因使他們不得不最終來到阿爾泰深山。於是木耳也在這強大的法則一般的洪潮中,不可避免地到來了。同時不可避免地到來的,還有環境變暖趨勢,恰恰造就了最適合它們生長的氣候環境。一切都在等待木耳。是的,木耳是「應該」的事物。假如前來的不是木耳而是其他什麼不好的東西,同樣也是「應該」的吧?
沒有木耳的日子是沒有聲音的日子。我們寂靜地做著各種各樣簡單的事情,願望也簡單。我們走過草地上細細長長的小路,走過獨木橋,去往河對面的泉眼邊取用乾淨的泉水回家淘米做飯。食物也簡單。我們端著各自的碗,圍著一碟粗糙地腌制出來的野菜,寂靜地吃。偶爾說些寂靜的話。那時沒有木耳,我們細心地、耐心地、安心地打理著小雜貨店,對每一個顧客微笑。我們隔天去森林裡拾一次柴禾。我們只要柴禾,我們的眼睛只看到了柴禾,拾夠了我們就回家。我們走出森林,走在回家的路上,抬頭看天,再回頭看視野上方的森林——世界能給我們的就這麼大。
可是有一天木耳來了。那天,那個漢族人穿著長統雨靴,腰上綁著一隻編織袋。他是林場的伐木工人,天天都在山裡跑,我們想,大概這山裡沒有他所不知的角落(沒想到會有一天,我們會遠遠超過他,拋開他,去得更遠更深……)。
他說現在山裡有木耳了,說完小心地從腰上的編織袋裡掏出一朵。
我們的心就立刻渙散了。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像一朵一朵的花,漸次開放,滿脹在心裡。喜悅之餘,我們同他說出的話,像是伴著激烈的音樂說出的話。就那麼一下子豁然開朗了(又在瞬間蒙蔽了些什麼……)——暗暗地浸沒在尋常生活中,並被這尋常生活漸漸泡漲的一粒種子,發芽了。
穿長統雨靴是為了過沼澤,編織袋挎在腰上而不背在背上或拎在手上,則是為了方便採摘。我胸前斜挎著大大的編織袋,扒開面前的千重枝葉,進入到另外一片千重枝葉之中。我的眼睛發現木耳,我的雙手採拾木耳。編織袋在胸前悄然充實,慢慢沉重起來。繩子勒在脖子上,有些疼,但卻是那樣的踏實。更多的時候,穿過一片又一片森林,天色已晚,又飢又渴,但編織袋卻空空的,輕飄飄的。曾經有過的拾到木耳的情景回想起來,像是在夢中一般。這世上真的有過木耳嗎?
從我媽找回的第一朵木耳開始,我們源源不斷得到的東西使原先牽扯住我們的那根繩子掙斷了。生活中開始有了飛翔與暢遊的內容,也有了無數次的墜落。
後來去的地方越來越遠,我媽就再也不讓我跟著去了。
她出去得一天比一天早,回來得一天比一天晚。
每當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無論有沒有收穫到木耳,無論收穫得多還是少,我都覺得她要比昨天——甚至要比早上出門時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像是又離我們遠了一點……
至於她漸漸摸索到的采木耳的經驗就更多了。比如她只在那些V形橫截面的山谷里找,U形的山谷是肯定不會有的。而且,要在有水流動的山谷里。林子呢,不能是那種全是大樹粗樹的老林子,得有許多幼木參差生長的樹林子里才有可能生長。
而更多的所謂經驗就只是直覺而已了。她站在高高的山頂上,四下一望,就能斷定腳下起伏浩瀚的山野中的哪一點會暗生木耳。
我們把木耳攤開在帳篷門口晾曬,看著它們由水汪汪的一團,漸漸縮小,最後緊緊簇著,焉了,幹了。並由褐色成為黑色。
來店時買東西的牧人看到了,都問這是什麼?
我們說:「這個嘛,好東西嘛,很好吃的東西!」
他們就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心裡一定在想:漢人的花樣真多……
牧人們的食物似乎永遠都只是牛羊肉、奶製品、麵粉、鹽和茶葉。簡單,足夠滿足需要,並且永遠沒有浪費。吃著這樣的食物長大的孩子,健康,喜悅,害羞,眼睛閃閃發光。
我們的食物也簡單,麵食、大米、清油和充足的乾菜。又因為除了這些,實在再沒有別的什麼了,倒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也沒什麼額外的想法。
但是木耳出現了。
牧人們永遠比我們更熟悉深山。沒過幾天,當他們再來的時候,紛紛從口袋裡掏出這種東西給我們看:「是這個嗎?你們要嗎?」
我媽非常高興,把他們好好地誇獎了一番,然後很大方地掏錢買了下來。令他們吃驚又感激。
我知道我媽想幹什麼了……但是,靠這個賺錢的話實在是……太不踏實了!要知道,這山裡剛剛開始有木耳的呀,除了我們這些親眼看到的人,說出去誰信呢,能賣給誰去呢?外面的人多聰明啊,我們不可能拿著木耳憑空告訴別人:「……真的不騙你,這真的是大山的特產,以前誰也不知道它是因為以前它從來不曾有過……」
儘管很明顯的,這種總是牽連著樹皮和乾苔蘚的木耳的確和平時吃的那種人工培植的大不一樣。人工木耳煮出來是脆的,而這種野生的則綿軟柔韌。人工木耳只需泡一小會兒工夫就發起來了,野生的卻得泡一整夜。
而且,比起人工木耳,這種木耳更有一股子野生菌類才有的鮮味,炒菜的時候,不用放味精,也不用放肉,一點點鹽和油就可以使它美味無比。
那時候,除了牧人之外,沒有適當的理由或者沒辦邊境通行證的話,很難被允許隨意出入林區邊境地帶。於是知道這山裡有木耳的,還只是很少的一些人:伐木工人、寶石礦工人、非法的淘金人、扒雲母渣子的,他們採摘也只為給自己家裡人嘗嘗鮮而已。
有一天,當晾乾的木耳攢夠了六公斤時(平均十一公斤濕的才能出一公斤乾貨),我媽把它們分成六個塑料袋子裝了,又因為害怕擠碎,她又把這六隻袋子小心放進兩隻大紙殼箱子里。仔細地用繩子捆好。
然後她一手拎一隻箱子,去山腳下的土路邊等車。大約半上午時,終於等到一輛伐木點拉木頭的卡車。我站在路基下的沼澤中,一直目送卡車遠去,直到消失在山路拐彎處。
下一趟山,來回得花百十塊錢呢。那麼木耳又能賣多少錢?問題是木耳能賣出去嗎?離沙依橫布拉克最近的聚居點是距此幾十公里處的「橋頭」。那一帶只住著有限的幾戶林場職工和一些內地打工者的家屬,他們需要木耳嗎?
我和外婆隨便弄了點東西吃了,一整天都在等她回家。那天,一個顧客也沒有。我便不時離開帳篷,走到土路上,有好幾次沿著路走了很遠,希望能夠迎面接上她。
後來我們都以為她當天不會回來了,雖然她不在的時候很害怕,但還是像平時一樣放下帳篷帘子,早早熄了馬燈鋪床睡覺。
凌晨時分帳篷突然嘩啦啦響了起來。我們嚇壞了,以為是牛,又想到其他一些更壞的情形,外婆死活不讓我起身去看。這時卻聽到媽媽叫我的聲音。想不到她居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六公斤木耳全賣了出去,一公斤八十塊(和人工木耳的價格一樣),一共四百八十塊錢。
剛開始時,的確和我想的一樣,沒人覺得這木耳有什麼特別,也沒人覺得有非買不可的必要。於是我媽很失望,甚至很難過——白花了搭車的路費錢和采木耳的精力。
於是她就坐在橋頭邊上的路口上等待回來的順路車,等了一下午也沒有一輛卡車路過。傍晚時分,突然跑來一個人到橋邊找到她,一口氣買下了四公斤。他是林場的一個職工,當我媽離開橋頭後,大家都開始議論「一個女人剛剛來賣野木耳」的事,他聽說後便立刻找了過來。大約那人知道木耳的事情並了解它的好處吧。幸好一直都沒有車,我媽還沒來得及走掉。
我媽幫他把木耳送到家,那人又給我們介紹了一個買主,那個人又把剩下的兩公斤也買下了。
我媽得意壞了,高興得簡直想步行幾十公里山路回家。但當時已經很晚了,可能再也不會有車了。但她又不放心我和我外婆兩個在山裡,於是繼續坐在那個大木頭橋的橋邊等著。一直等到夜深,才有一輛倒黑木頭的無照車偷偷摸摸路過,把她帶上山來。
於是那個夏天突然漫長起來,我不知道我們究竟弄了多少木耳。我每天早早地起來給她準備好食物,送她出門。然後在門口攤開昨天帶回的木耳晾曬,並不時收購牧人陸陸續續送來的木耳。覺得天色差不多了,就做好晚飯等她回家。
那時我已經很熟悉這門生意了,用手一摸,就能判斷出是幾成干,然後估出皆大歡喜的收購價。
來賣木耳的大多是小孩子,每人出手的數量也不多,都是用手帕包住的一小團。原先這些孩子們天天都往我們家送魚賣的,但是自從發現「喀拉蘑菇」這條財路後,就再也不用那麼辛辛苦苦地釣魚了。
賣木耳的牧人里,有個叫熱西達的。雖然不像小孩子們那樣來得勤,但每一次,都會送來一大包,遠遠超過其他前來賣木耳的牧人。估計他放羊的那片山頭木耳一定很多。我媽就千方百計套問他們家氈房子扎在哪一塊,但回答很讓人失望,騎馬的話,離這裡還有四個鐘頭的路程……
我們都很喜歡熱西達,他是一個誠實溫和的人,而且總是很信任我們,無論我們付給多少錢都很滿意。大概他也從來沒指望過這種野生的——如同是天上掉下來的——東西能發什麼財,只當是意外的收入而已吧。
雖然木耳這麼能賺錢,但我們卻說服不了更多的人干這個了。
那天曬木耳時,西面溝里過來的阿勒馬斯恰好騎馬路過。他掉轉馬頭,過來瞅了一眼:「這是什麼?」
我們就羅里啰唆解釋了半天。他又問:「這個有什麼用呢?」
我們又很努力地解釋了一會兒。
「哦,」他說:「我們那裡多得很呢。」
我們大喜,讓他下次多帶點來,然後報出誘人的價格。誰知這老頭聽了只是用鼻子哼了個「不」字,淡淡說:「這樣的事情,還讓孩子們去玩吧。」然後打馬走了。
據說在更早的時候,哈薩克有一個傳統禮俗是:自家放養的牛羊馬駝,都只是作為供自己、朋友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的,是不可以作為商品出售來謀取額外利益。也就是說,要是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突然走上門了,他會立刻為這人宰只羊,慷慨地款待他;但是,若是對方要出錢買牛買羊的話,出再多的錢也不會賣。
雖然到了如今,這種禮俗在大時代的衝擊下早就所剩無幾了。但那種忍抑慾望的古老精神是不是仍然不著痕迹地深埋在這個民族的心靈中?
有一則近些年發生的故事是:一個到夏牧場收購活羊的商人,看中了一家牧人的一頭大尾羊,但報出的價格主人不滿意,於是雙方開始討價還價,一直折騰到天黑雙方都不鬆口,商人只好留宿一夜,隔天再啟程。結果到了晚宴時,主人直接就把那隻被爭執了一整天的大尾羊宰殺待客了。
我媽每攢夠一定數量的木耳就下山一次。那時候幾乎橋頭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沙依橫布拉克有一個做生意的女人能弄到真正的野木耳。所以每到我媽下山的那一天,買木耳的人聞風而至。到後來簡直是跟搶一樣。搶不到的人就四處打聽,不辭辛苦進山找到我家的店上門購買。後來我們就漲到了一百塊錢一公斤。
那時候,除了我們以外,另外又有一些漢人也開始專門采木耳出售了。如伐木點的工人呀,雲母礦上打工的呀,還有一些林場職工的家屬們。
開始只是為近水樓台,工作之餘往林子里到處瞅瞅,好賺個零花錢。到了後來,就開始有人專職干這個了。到秋天我們下山之前的最後半個月里,采木耳的人每天都能碰到一兩個,挎著編織袋,穿著膠靴。至於他們採過的痕迹,更是伴隨著編織袋的碎布片滿了這附近的每一片林子。
編織袋也是進入大山的新事物之一吧。這種五彩斑斕的塑料袋子,實在太適用於采木耳了。輕巧易攜、容量大,並不需要有多麼結實。又很便宜的,用壞了就隨手扔棄再重買一個就是了。
而這種一次性的東西哪裡經得起原先的那種生活呢?那些羊毛捻線、煮染漂色後編織的褡褳,有精美對稱的圖案,像裝飾品似的穩妥置放在家庭里,以很多年、很多年的時光,與氈房主人相耗持著,充滿了記憶一般存在於生活的角落之中……它所滿足的不僅僅是一次又一次的被使用吧?
林區下了第一場雪之後,我們不得不拆了帳篷下山了。這一年,我們再也沒有跟著牧業繼續南下,而是留在了幾十公里外的橋頭過冬。
第二年春末,叔叔和妹妹從內地來到了新疆。
到了如今,似乎越來越多的農民都不願意種地了。特別是年輕人,誰不想出去呢?去到更豐富更熱鬧的世界裡以尋求生活的另外可能性。種地又辛苦,又寂寞,春耕秋收,歲月無邊。尤其當那麼多的身邊熟悉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村莊里空空蕩蕩,舊房子歪斜在老竹林里,老人去世,孩子離家,剩下的人在漆黑無邊的夜裡獨自面對著滿是雪花點的黑白舊電視,是不是漸漸地也萌生起離開的想法了?……
可是他們經過漫長繁華的歷程,卻來到了和家鄉一樣偏遠孤僻的新疆大地。
我叔叔剃著光頭,趿著破拖鞋,挑著擔子——那是他們所有的行李:一頭挑著一床紅花綠葉、又瓷又硬的老棉花被,另一頭挑著幾公斤花生米和一大包碎餅乾。我妹妹的塑料涼鞋比她的腳短兩公分,襯衣袖子卻比她的指尖長十公分。
他們都很高興,終於來到新疆了,終於有好日子過了。但除了種地,除了干力氣活,還會做些其他的什麼事呢。於是一聽說到木耳的事,便立刻躊躇滿志起來。
這一年我們上山之前,花了很長時間為木耳的事做了各種各樣的考慮和準備。既然人手多了,就可以兩個人守店,三個人專門弄木耳。為此我媽還專門跑到附近的邊防站將貼在那裡的一張當地山形地圖狠狠研究了好幾次。
因為我家頭一年賣木耳賣出了名,以至於這次上山前,好多人都到我家來打招呼,要我們下山後一定得至少留一公斤木耳給他。
還有的人專門從可可托海趕來訂購。後來甚至富蘊縣也有人專門跑來打問了。
就在我們上山的前幾天,一輛漂亮而又結實的越野車也開進了橋頭,四處打聽要收木耳。他們是烏魯木齊的人。
木耳的消息怎麼就一下子傳播得這麼快呢?可能它真的是好東西吧。可是它的好處能有多少呢?那些人大量買下了木耳,他們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因此木耳除了好吃以外,一定還有我們所不知的用途。
雖然那麼多的木耳都是通過我們的雙手進入人間世界的,但是我們多麼不了解它呀!我們也許清楚它的來處——無論是再秘密的藏身之地也能被我們發現,卻永遠不能知曉它以後的漫長命運。不過這並不重要。
因為不可能滿足所有人,於是我們便婉拒了一些求購者。他們急了,於是抬高價錢。我們也順勢漲了上去,漲到了一百五十塊錢一公斤。後來根本就是在拍賣了,誰出的價高就給誰。
風源源不絕地吹,木耳神秘的菌種在空氣中沒日沒夜地傳播。在我們一家之外,采木耳的隊伍悄然擴大了。在沙依橫布拉克夏牧場,我們家帳篷北面在河邊開飯館的那家回回也開始掛起招牌收購木耳,而且價格比我們喊得高。更讓人生氣的是,我們的價格每每一跟上去,他們立馬就漲,搞得跟打仗似的。漸漸地我們鬥不過他們了。於是再也沒有小孩子揣著手帕包上門。不過這也沒關係,除了收購,我們的大部分木耳還是出在自己手上的。因為畢竟這活幹得早,比起那些跑到山裡瞎碰運氣,只知道一個林子挨一個林子到處亂跑亂撞的采木耳的人來說,我們對這片山野更熟悉一些,更有把握一些,每天的收穫當然更多一些。至少比開一天商店賺的錢多。
而且像熱西達這樣的老朋友,每次來了,也只往我們家送,似乎有了感情似的。我們家到底在這一帶呆的時間長了,沒有人不認識「老裁縫」的。
我媽還有一招最絕,就是背著秤進林子,要是在林子碰到采木耳的牧羊人,當場就給截住稱一稱收購了。
采木耳的隊伍里,最厲害的是娘子軍。她們都是打工者的家屬,天遙地遠離開故鄉,跟著男人背著孩子幾番周折來到新疆。有時候也跟著男人們幹些力氣活,但更多的時候根本找不到活干,只好努力地照顧家人。
這些女人們瘋了一樣地能吃苦,她們揣幾個饃,腰裡塞一張塑料紙,帶著一隻天大的編織袋就敢進林子。而且一進去就好幾天不出來,晚上把塑料紙往結滿冰霜的草窩裡一鋪,裹著大衣躺倒,一晚上就捱過去了。
不像我們,早上去出,晚上回家,走也走不了多遠,去到的也都是幾天前去過的地方,採摘的也只是這兩天新長出來的。
木耳生長的速度極快,尤其在下過雨後。但采木耳的人一多,它的生長就根本趕不上採摘的速度了。
我媽決定不和他們爭,她要去一個大家都沒去過的地方。有一天,熱西達再來時,她和他嘀嘀咕咕說了半天話。於是等下一次熱西達再來時就多牽了一匹馬。我媽和我叔叔帶著兩幅布料、幾包方糖和幾瓶罐頭作為禮物跟著去了。這一次去了整整一個禮拜。
熱西達家的氈房孤獨地扎在後山一帶的邊境線上,那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跡罕至」。那裡的林子更深密濃稠一些。我媽帶去的幾隻編織袋全都滿了。因為塞得太緊,還捂壞了很多。那一次是我們采木耳生涯中最輝煌的一次。
但沒過多久,我媽新開拓出來的陣地又給攻下了——第二次他們倆再去時,發現那裡也開始有人在活動了。野地里四處都有駐紮的痕迹。他們能去到的林子,能發現的倒木,全都留下了刀子剜過的印記。於是那一次,根本就是空手而返。
我媽真恨不得跑到蒙古國那邊去找,看還有沒有人跟她爭這碗飯。
在等待我媽他們回家的那些日子裡,我天天站在門口的草地上,遙望四面群山——那些森林,那些大幅傾斜的碧綠草坡,還有我看不到的、山的另一面的巨大峽谷,高聳的崖壁……想像那些我尚不曾去過的地方,是怎樣在他們的腳下、在他們眼裡,因變得過於熟知而再也不能令人驚奇了。並因此對他們隱蔽了某種強大的力量。那會是什麼力量呢?……我久久地張望。這時,遠處有人群影影綽綽地過來了。我又看了好一會兒,我不認識他們。他們走到近前,疲憊不堪,背上背的行李破舊龐大。他們在我這裡買火柴,然後用塑料紙把火柴包好,小心地揣進貼身衣服的口袋。我目送他們遠去,他們因深藏著一匣火柴,而在身影中竄動著火苗。他們去向的地方肯定不是我所知道的這山野里的某處——而是與山野無關的,僅僅只是有木耳的地方。
就在那一年,據說甘肅寧夏一帶鬧旱災,很多內地農民湧入新疆討生活。橋頭也來了很多。那些遭過天災的人和其他的打工者很不一樣,他們遠離人群,從不和我們有任何往來。甚至都不到我們深山聚居點的商業帳篷區買東西,不在我們的飯館吃飯。他們隨身背著鋪蓋鐵鍋,扛著麵粉糧油,成群結隊繞過沙依橫布拉克的帳篷區,遠遠地走著。過很久之後,還會再遠遠地出現一次。還是隨身背著鋪蓋,扛著塌下去一大半的麵粉袋,成群結隊往回走。我們永遠搞不清楚他們駐紮的地方在哪裡,不知道他們如何維持生活。
那時候,只要是在山裡討生活的人,都在以采木耳為副業了。後來又有大量的人開始以之為主業。木耳明顯地少了。於是除了采木耳以外,他們又開始挖党參,挖蟲草,挖石榴石——只要是能賣到錢的東西都不顧一切地掠奪。弄得山腳下、森林邊處處草翻泥涌,四處狼藉。當地牧民很不高興,他們世世代代在這裡生活,從來不傷害牧草,牛羊可以隨便吃,但人卻不允許亂拔的。於是,由於破壞草場植被而引起的糾紛接二連三地發生著。
有人開始偷偷摸摸打野味下山賣了,還有人背了雷管進山找野海子(高山湖泊)炸魚。狩獵是違法的,粗暴地使用殺傷力極強的武器進行無止境的掠奪,也是很不公平的事情。而哈薩克牧人雖然曾經也有過自己的獵人,但他們總是嚴格遵循野生動物繁殖規律進行著狩獵行為,他們敬畏萬物。他們的古老的禮俗中有一條是:不能食用野生動物和鳥禽,只以自己的牛羊、乳製品,以及這些東西的交換物為食物,哪裡像眼下這些人這般肆無忌憚?!也許正因為哈薩克牧人們與周遭環境平等共處,才能平平安安地在這裡生存了千百年。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又能在其中維持多少年。
這原本天遙地遠、遠離世事的山野,突然全部敞開了似的,啞口無言。
但總會有什麼更為強大更為堅決的意志吧,凌駕在人的慾望之上……抬頭看,天空仍是藍汪汪的,似乎手指一觸動便會有漣漪盪開。四野悄寂,風和河流的聲音如此清晰。
更多的外地人和縣城裡的下崗職工、無業人員還在源源不斷地湧進來。紛紛打聽木耳究竟是怎麼回事,並毫不猶豫地扛著行李投入山野。
當年秋天下山時,木耳已賣到兩百塊錢。剛入冬,就漲到兩百五十塊。
雖然價格漲了兩三倍,但和去年相比,木耳的出售量猛地降了下來。到頭來賺到的數字和我們年初預想的大不一樣。這令我媽很不甘心,她想來想去,決定避開所有人,她要在冬天進山採摘。
冬天四處冰天雪地的,山腳積雪厚達十幾米,道路完全阻斷。況且那麼冷,木耳早已停止了生長。但是,總會有那麼一些地方,在最後一批騷擾的人們走之後,在最寒冷的日子來臨之前,可能還會長出一些。下大雪後,又被凍結在木頭上,深埋在雪窩子里。
我媽很聰明,她不動聲色,等所有人都從采木耳的狂熱和遺憾中平復下來後,她才和我叔叔悄悄動身。臨走時囑咐我和我妹妹,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他倆到縣上辦事情去了。
結果,直到他們兩個回來為止,左鄰右舍沒有一個對他們的突然消失稍有好奇的,沒有一個人問起。倒是我很有禮貌地詢問了一下他們的家人的情況,則一律被告之:「到縣上辦事情去了……」
我媽他倆單獨去的,回來卻是和一大群人結伴而行。
那時他們已經出去十多天了。我看到我媽臉都凍爛了,手上全是凍瘡,腫腫的,裂了血淋淋的口子。
晚飯的時候,他們才把收穫的木耳拿出來給我們看。很少很少,看得令人心酸。
當他們在齊膝深的雪地里艱難前行;他們從高山上坐在雪上順斜坡滑下,半途被冰雪下埋藏的一塊石頭狠狠顛了一下,一頭栽在雪堆中拔不出來;當他們刨開倒木上的積雪,一點一點地努力尋找;當他們天黑後走很遠的路都找不到一個乾燥而避風的地方過夜……
那一年春節期間,木耳漲到三百塊錢。幾乎所有采木耳的人家,存貨全都脫手得乾乾淨淨。哪怕是挑木耳時篩選出來的碎渣子,都賣到了一百塊。
我們反反覆復對上門來打聽的人說:「真的沒有了……真的不騙你……」,可沒人相信,總覺得我們是在屯貨抬價似的。
「三百五十塊錢行不行呀……三百八行不行呀……就求您了,給您算四百整!!」
到了這時,木耳的用處恐怕已不是用來吃了吧。作為禮品和一種時髦的消遣物,它的價值早就已高於四百塊錢了吧……外面大地方的人總是有著比我們更靈活而又更繁雜縝密的心思。木耳被他們用來進行著秘密的交流,最終流傳到一個與木耳本來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他們千里迢迢來買木耳,走進我家昏暗的房間,一聲一聲急切地訴說,失望地長久沉默。門外也有人在說木耳的事,他的神情在夜色里看起來神秘而別有用心。我們一打開門,他就停止了聲音。但他還是站在那裡不走。整個橋頭涌盪著不安的漩渦。
第三年,第三年木耳的世界瘋了!第三年伴隨著木耳的狂躁,爆發了牲畜的大規模瘟疫。據說這是一場從未有過的新類型的瘟疫,我知道它也是與木耳一樣的最新入侵者之一……大批牛羊拉去活埋,山上的人不準下來,山下的人不準上去。封山了,戒嚴了。
我們因為晚了幾天,就給堵在了橋頭,原先的那些熟悉的守林員和檢查人員全撤換了。邊防站的人也死活不給辦邊境通行證。
那兩天又剛好連下了兩場雨,想到木耳此刻正長得好,真是急壞所有人。於是有一些人忍不住繞過橋頭,從西面那條早已廢棄的天塹般的古牧道上翻過去。後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估計已經到了,開始大包小包地摘了。於是更多的人都決定這麼做,但大部分人到了跟前都退了回來——那條古道實在不是人走的路。
就是能走我們家也不能那樣做。我們畢竟是開商店的,還有貨物,必須得從能通車的路上過去。
很多人都是深更半夜出發,做賊似的摸黑徒步進山。被逮著就狠狠地罰款,但罰了還是要想法子再上。
我媽急得沒辦法,四處找人,四處受氣。到了最最後,她一咬牙,給某些人許諾,下山後一定給留幾公斤木耳,又花額外的錢辦了一堆證件,這才被特別允許過了橋。
但是進了山才知道,裡面已是一片混亂,裡面所有的人都急於下山。在那裡,搶劫的消息不時傳來。據說就是那些逃荒到這裡的內地人乾的,他們以為他們來到了一個沒有秩序的地方——而實際上似乎也是如此。這深山裡的稀薄社會的確從沒有過被明確監督著的秩序,一切全靠心靈的自我約束。那種人與人相互間、人和自然之間的本能的相互需求所進行的制約是有限的,卻也是足夠的。
可那些人不,那些人在有鋼鐵秩序的社會中尚無可躲避地遭受到了傷害,更別說「沒人管的地方」了。
他們下不了山,木耳脫不了手,換不到錢,買不到食物,活不下去。於是就搶。
這一帶駐紮的氈房大多是把羊群交給別人寄牧的家庭,羊群已經到了後山邊境上一帶,氈房子里只有老人、婦女和兒童守著家裡的牛群,生產一些乳製品。
那一陣子弄得大家都恐慌異常,一下子覺得無所依附。這深山裡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從抵禦,無處躲避……還是祖國好,有什麼事可以去找公安局……深山裡的安寧其實是一種多麼脆弱的安寧呀……
牲畜繼續被殘忍地處理。沙依橫布拉克徹底與世隔絕了。
我們輕易不敢出門進林子。而每當走出帳篷站在門口遠眺,看到四野仍然寂靜浩蕩,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並且將永遠也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似的。我們想到那呼嘯的森林某處有木耳,它們因為再無人打擾而正肆意漫延著……可是我們只能這樣站在帳篷門口,抬頭往那邊長久地看。
那一年生意簡直沒法做,失去牛羊的牧人很仔細地支配著拿到手的一點點很少的政府補貼。商店生意異常慘淡,什麼也賣不出去。雖然也弄了一點點木耳,但下了山還不夠用來給領導們「還願」的。
第四年,我們周密地商量了一個冬天后,決定為木耳豁出去了——商店和裁縫店都留在橋頭,由我和外婆守著;我媽、我叔和我妹都輕裝上陣,每半個月或更長的時間回一趟家。
我媽的主意最多,她沒事就在那裡想啊想啊:怎樣才能進山時間更長,去到的地方更多,而且永遠不會為給養發愁呢?最後她想到的好辦法是,買一輛農用的、掛著小拖斗的小卡車進山。
她想得很美,開農用車進山的話,不僅可以帶夠一兩個月的食品,也不用隨身背木耳了,把車開到再也沒法往裡開的地方停下,然後一個人守著車,兩個人到附近轉,天黑之前回來。一個地方轉遍了再把車開到另外一個地方。這樣,去的地方又多,又快,又安全。
她又覺得這樣子的話,車利用得還不夠充分,於是給守車的人也找了個活干,就是養雞。養它百十隻,平時關在籠子里,放在車上。在一個地方停駐時,就把雞放出去自己找吃的,晚上趕到車底下,四周用鐵絲網一攔——就這樣帶著一車雞在山野里流浪,每個人和每分鐘時間都不會有閑的,而且還隨時有雞蛋和雞肉吃。
但是農用車哪怕是二手的我們也買不起,於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決定買個小毛驢算了。
這個主意倒是很令我歡喜,哪天不用采木耳了,我還可以騎著它浪跡天涯。
我媽說:「讓它馱著鍋灶被褥什麼的,慢慢地在山裡面走,走哪兒算哪。小毛驢很厲害的,多陡的山都能爬上去。」
我妹妹說:「為什麼不幹脆買匹馬呢?馬馱的東西更多,而且還跑得快。」
我媽說:「馬吃得太多了!夏天還好說,冬天怎麼辦?草料那麼貴的……」考慮得真周到。
我媽又說:「等有了錢就好了,想買啥就買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後來,想到人多膽壯,她又到富蘊縣約了幾個親戚和老鄉一起去。
還打電話到內地老家,聯繫了好幾個生活比較困難的老鄉。他們聽了都很高興,願意立刻出發來新疆。
春天,橋頭爆滿了,到處都有人靠著自己破舊的行李露宿在河邊的廢墟里。
橋頭還來了個鐵匠,專門給大家打制挖野貨時使用的工具。
似乎在一夜之間,舊馬路邊的一排破土房子突然被打理一新,出現了好幾家非常便宜的飯館子和小旅店。後來還來了一對漂亮的姐妹,在馬路盡頭開了理髮店。再後來一家大的飯館被老闆改裝成了一個簡陋的「舞廳」,裡面有柴油機帶動的大音響,掛滿了彩色燈泡。一到晚上,就有男人聚集在裡面通宵達旦地喝酒、賭錢。
拾木耳挖蟲草的隊伍在去年下山前就分成了幾大派,具體怎麼分的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有仇恨。深山裡出事的傳聞不斷,這傳聞中的的確確發生的事情就有兩三茬,受傷的人永遠殘廢了。由於情況混亂,聚居的人又多又雜,少了一兩個人根本看不出來,今年邊防上也緊張起來,經常有當兵的來查身份證並辦理暫住證。但是檢查完後,往往要打聽木耳的事,到處留下話要求秋天給邊防站聯繫幾公斤。
又聽說西面某處林防所組織了大規模的森林警察。
轉過一堵破房子,斷牆那邊隱約傳來話語:「……怕什麼,他們有槍,我們也有……」
河邊的樹林里堆滿了以塑料製品為主的垃圾。而老早以前,我們這裡寥寥無幾的居民們能產生出來的垃圾主要只是煤灰和柴灰。在更早更早以前,我聽說煤灰和柴灰也是有用的東西。那時,萬物滴水不漏地循環運行著,那時候的世界一定是無懈可擊的。
所有的,伴隨著木耳到來的事物,在你終於感覺到它的到來時,它已經強大了,已經不可迴避了。
雲母礦上的男孩來找我,我們圍著爐子烤火。他對我說了很多事情,說木耳,說冬蟲夏草,還說狗頭金(成塊的天然黃金)和黑老虎(黑雲母)礦脈。他那麼年輕,他還說要和我結婚……他湊近了身子,爐火晃動。他十六歲。
他說:「一起去找木耳吧?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誰也沒去過的,肯定多得很……」
又說:「……等有了錢就好了,以後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雪漸漸化了,河流澎湃,又一個春天到來了。橋頭通路的那幾天,背了麵粉、鍋碗和鋪蓋行李的人們接連不斷向北去了。彼此間有深隙巨壑似的,誰也不靠近誰,誰也不搭理誰。沉默而緊張。
來訂購木耳的人出價據說出到了了五百塊錢。
我們真有點害怕了,我對我媽說:「今年我們還去采嗎?」
她也怕了,但她想了又想,說:「不去的話怎麼辦呢?你看我一天天老了,以後我們怎麼生活……」
那麼我們過去又是怎麼生活的呢?在那些沒有木耳的日子裡,沒有希望又勝似有無窮的希望的日子裡……
……那些過於簡單的,那些不必執著的,那些平和喜悅的,那些出於一種類似於「僥倖」心理而獲得深深的滿足的……還有森林山野的美好的強烈之處!永遠強烈於我們個人情感的強烈,我們曾在其中感激過、信任過的呀……幾乎都要忘了!森林裡除木耳之外的那些更多更廣闊的……
但是,就在那一年——木耳產生後的第五年或第六年——再也沒有木耳了。
像是幾年前它突然出現在這裡一樣,又突然消失了——木耳沒有了,像是從來都不曾有過一樣地沒有了……森林裡曾經有過木耳的地方都夢一樣空著,真的什麼也找不到了……大風吹過山谷,森林發出巨大的轟鳴。天空的藍是空空的藍,大地的綠是什麼都不曾理會過的綠。木耳沒有了,從此森林裡的每一棵倒木再也不必承受什麼了,它們倒在森林裡,又像是漂浮在森林裡。
忘了那一年裡別人都是什麼樣的反應。我天天坐在橋頭深暗的商店裡,偶爾出去轉一圈,走進明亮的白晝中,沿著河邊散步,走得很邊很邊。河邊的垃圾仍然在一日日地蔓延著,越堆越高……我忘了那一年別的人是什麼樣子,大概是因為從此再沒見過他們了。費了極大的努力而凝聚起來的生活突然間破裂了,依賴這生活的人也四散而去了。但生活還在繼續。橋頭縱然已成廢墟,但仍然還在自己的慣性中有所堅持著……橋頭還是離世界那麼遠,我還是一個人也沒看見。只看到他們日漸濃重的生活痕迹遍布四周。在我心裡,有種種的,如同木耳的萌發一般微妙神奇的想法……那麼我就開始幸福了嗎?那麼我開始有所洞悉了嗎?當發生在遠方的每一件不可思議的消息傳到我深暗的屋子裡時,就會成為自己曾經在某處親身經歷過的情景似的。我表面上一點也不吃驚,但其實心裡因為還是什麼也不能明白而悲傷不已。
這些就不去說它了。說木耳吧——木耳再也沒有了……其實,我們對木耳的了解是多麼的不夠啊!
是的,木耳沒有了,我們加以它的沉重的願望也沒有了(暫時沒有了嗎?),我們的店又輕飄飄地搬到了山上。對來店裡買東西的牧人們,我們還是報以微笑。然後又想到木耳沒有了(暫時沒有了嗎?)……生活在繼續,看起來只能這樣了。但卻是永遠不一樣了。更多事物分秒不停地到來,並且正在加速。最巨大的變化就是種種巨大的變化都開始無影無形,幾乎無從感知。木耳沒有了,但「喀拉蘑菇」這個新生的辭彙將繼續流傳,直到與其他所有的理所當然的古老辭彙沒什麼不同。木耳沒有了,總有一天,它的這場「沒有」也會讓人覺得其實並沒什麼不可思議的。
那一天我一個人走進森林,看到濃暗中閃爍著異樣的清晰。我走了很遠,看到前面有人。那是我媽,她還在找。我遠遠地一眼就看到她手邊不遠的地方有一朵木耳,那是整個世界上的最後一朵,靜靜地生長著,傾聽著。但是她沒有發現。她在那一處反反覆復地找,還是沒有發現。後來我又看到她腳下的苔蘚上有蛇,也如同木耳一樣靜靜地伏著。我不敢叫出聲來,只好站在那裡,很久很久之後,她才出於失望而漸漸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