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黑色的男式皮鞋的後跟朝向我,平底的那種。穿這種皮鞋的大抵是兩類男人——一類個子較高,無須靠鞋跟增加身高;一類是老闆。既是老闆,互相比的便已不再是身高,而是資產的高度。中小老闆比資產,大老闆比資本。資產或資本由厚度變成了高度,那麼人矮也不矮了,丑也不醜了,五音不全唱歌也好聽了。
我離家出走來到深圳,自己並沒見到過一位真正的老闆,卻常聽李娟、倩倩和劉氏父子講到關於老闆們的傳說。數倩倩講的最多,見解也最獨到。
她曾洞察明了地說:「男老闆們是絕不會穿有跟鞋的,怕別人看低了自己。名牌的男鞋也從不生產後跟加高的款式,因為買得起的非富即貴。現而今,就人而論,貴不貴是由錢多錢少來決定的。」
記得李娟當時問了一句:「那麼肯定?」
倩倩說:「當然啦!女老闆又不同,本是高挑身材的也還是喜歡穿高跟的,為的是顯得比有錢的男人更高。古人為什麼說紅顏薄命?那時的她們雖有紅顏但多數沒錢嘛。即使出身於富賈名門,家裡錢再多那也是娘家的。現在時代不同了,自己身價幾百萬上千萬的女人多了,往後會更多,完全屬於她們的錢也會多。她們都愛穿高跟鞋是想證明這麼一點——我本人就夠高的了,無須再沾什麼男人的光。」
「矮個子的男老闆也不穿暗高跟的鞋嗎?」
我當時也問了這麼一句傻話。
「嘁,那不讓別的男老闆笑話死?生意場上還能談得成生意嗎?」
倩倩當時一副譏笑我幼稚的表情。
李娟不以為然地說:「女老闆我也不是沒見過,我們東北的一位女老闆是開煤礦的,身家幾千萬了,據說從不穿高跟鞋。」
倩倩問:「歲數呢?」
李娟回答:「五十齣頭吧。」
倩倩又問:「形象呢?」
李娟回答:「那倒一般。」
倩倩又「嘁」一聲,翻起白眼,聳肩攤手不屑地說:「那麼,她自己就不太會拿自己當女人了,就只剩下自己是煤老闆一種感覺了。往直白了說,漸漸就成中性人了。再往直白了說,最終成了一台掙錢的機器罷了。男人們,不管是不是老闆,漸漸地都會那麼看她了。她知道男人們全那麼看她,可她絲毫也不在乎,因為她有錢……」
李娟欽佩地說:「對,對,是你說的那樣。」
倩倩接著說:「男人們也知道她所知道的,而且她知道男人們只不過把她看成一台掙錢的機器罷了。到這份兒上了,高跟鞋對她還有意義嗎?穿高跟鞋不是與整天穿拖鞋都沒區別了嗎?……」
李娟被問得瞠目結舌啞口無言了。
過後李娟對我說:「咱們倩倩姐們兒不得了,才二十多歲就快活成人精啦。瞧著吧,以後她的故事肯定少不了!」
我們姐仨那天所談的老闆,是指成了「氣候」的老闆。雖然,當年在深圳,甚至在廣東省,在全南方,人們也稱開小店鋪的為「老闆」,但內心裡卻明鏡似的,他們不過是「做小買賣的」。
我與李娟同感,也覺得倩倩著實有「了不得」的方面——她似乎天生有一雙火眼金睛,對人世間的某些事洞察得纖毫畢現,見解總是那麼與眾不同而又頭頭是道,每令我和李娟自嘆弗如,不得不佩服。而我也常替倩倩心生遺憾——如果她上過一所好大學,再出國留學幾年,拿到社會學的博士學位,將來準會成為中國的一位女社會學家,並且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位……
我躺在床上,撩起目光,無所事事地望著那雙男式皮鞋的後跟。床在一間二十幾平方米的地下室房間里,那房間有扇半地上的朝內開的小橫窗,有紗窗;紗窗外是七八根手指粗的鐵條;窗檯連著外邊的水泥地面,有向人行道傾斜的坡度。離窗檯一米遠的地方,是高出地面的大理石平台,與那幢寫字樓側門的台階連成一體。那雙鞋在平台上。
那雙皮鞋在我眼前變動了幾次位置。起先是鞋尖朝我走來了;接著鞋幫朝我來回踱步;鞋跟朝我站定不動的時間最長。
當一截煙蒂落下時,我明白了是一個男人在那兒吸煙。白天我考察過那地方,因為有立式煙盤,常有人在那兒吸煙。
窗外那個男人是位老闆么?抑或僅僅是一個高個子男人?不管他是哪類男人,我開始討厭他了——明明有按煙頭的地方,為什麼非將煙頭往地上扔呢?當年像他那樣缺乏公德的男人還不少,害得我隔幾天就要去掃一次煙頭。我對吸煙的男人並不反感,我養父也吸煙;家中來過的男客一半左右吸煙,我自幼見慣了吸煙的男人。但我難以忍受我的窗外遍地煙頭,儘管我在屋裡,不論站著、坐著還是躺著,其實都是看不見地上的煙頭的。我看不見不等於不存在。明明那兒有,不掃乾淨我心裡彆扭,好像內心裡有不幹凈的地方。我並無潔癖。我認為潔癖即使不是病,那也是毛病。我已非「玉縣公主」,我已是深圳打工妹,豈敢染上那種毛病?自忖沒資格。但我自幼生活在乾淨的家和乾淨的街上,已經養成了愛乾淨的習慣,寧願勤快點兒,也希望自己在任何地方的任何居所,窗前門外乾乾淨淨。
深圳已經有幾家五星級賓館了,四星的、三星的更多。普通的如假日酒店之類已多之又多,小旅館幾呈遍地開花之勢。而我在這個房間已經住兩周了。
我選擇這家由東北人承包,開在地下室的旅館棲身,乃因宿費相對更便宜些,而且房間夠大,有兩張單人床,桌椅齊全,較新。還有書架,這是我最中意的。書架是作為擺物架提供的;我揀了一個擺物架,花十元錢僱人弄到房間里。這樣,書架就可完全用來擺書了。受「校長媽媽」和「市長爸爸」的影響,我自幼喜愛讀書,無書可讀的日子對我而言,簡直非是人過的日子。即使終日無須勞作,錦衣玉食,那也還是非人過的日子,僅僅算是一種高等動物的日子而已。那時的中國幾乎每年都有好書出版,甫一面世,遂成書苑熱點。我已買回了幾本,包了書皮置於書架。我還買回了兩盆喜陰的花——一盆綠蘿,一盆繡球。我打算春節前再買一台收音機,據說那時家電商品會大降價。我的想法是,春節後李娟返回深圳時,她就不必四處再找便宜的住處了,這個房間將是我倆共同的「家」。比起工地上的卡車車廂,我覺得能住在這樣的房間里已是幸事。當然,使我決定長期住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這裡是唯一一家允許我和「小朋友」同住的地方。我寧願住橋洞底下也不願拋棄「小朋友」,所以我一下子交了半年的住宿費。老闆夫妻是東北人,這一點對我的決定也有一定影響。李娟是東北人,她實在,豪爽,俠肝義膽的,總之可長交,夠姐們兒。我對東北人有好感……
窗外忽然傳入一陣聲響,是穿高跟鞋的女子跑過來的聲響。緊接著,我眼前多出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鞋尖朝我。忽然那雙高跟鞋離地了,那雙平底男鞋像舞者的鞋似的,原地一旋,也鞋尖對著我了。鞋面擦得鋥亮,一塵不染。又忽然,高跟鞋落下了,鞋跟朝向我不動了。
我覺得那女人穿黑色絲襪的小腿很好看,膚色被絲襪襯得特白。
再接著,兩雙鞋長時間不動了。
當窗外傳入女子的嬌聲嗲氣時,我閉上了眼睛。
眼睛看不見了,不等於耳朵聽不到了。
我不得不捂上了耳朵。
我想起了倩倩曾說過的話:「這時候,如果被自己所愛的男人輕輕摟著,躺在他懷裡睡著了該有多美。」
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說集就在我枕邊,我剛剛躺著讀完他的《初戀》。
我已經歷了初戀,但是我對自己在「貴師」的初戀持一種否認的態度,因為它開始不久便結束了,既沒使我多麼陶醉過,也沒傷害到我。有點兒像釜中水,剛一熱,釜底抽薪,涼了。
我彷彿從不曾戀愛過,不可救藥地陷入了莫明其妙的迷幻中。
我知道那叫「思春」。
我忽然開始渴望一場真正的初戀,像屠格涅夫寫的那樣:
「我整個身體充滿了這種預感,這種期待。我呼吸它,它跟著我的每一滴血流遍我全身的血管……它是註定了很快就要實現的。」
我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了,夢到了韓賓,他沖我說「複雜了,太複雜了」,而我轉身就走,那時醒了,小橫窗外什麼都不見了,只見一橫框陰沉的天空,外邊下起了細雨。在我睜開眼睛那一瞬間,有一片半綠半黃的大葉子飄飄悠悠地落下來,就像紙疊的飛機落下那樣。
是「小朋友」弄醒了我。我用一塊塑料板蓋它的沙盆兒,它很快就學會了蹲盆兒前將塑料板推開,卻似乎怎麼也學不會再蓋上。我教了它幾次後曉得,對於它那事兒的難度未免太高,也就罷了。它似乎也曉得,蹲盆兒後應將塑料板蓋上,只要我在,總是會督促我去完成。
我從枕下摸出手錶看一眼,差幾分十點了,起身蓋了沙盆,逗「小朋友」玩了會兒,又躺下了。
我對韓賓一直有種怨惱,因為他「褻瀆」了我的初戀。我承認初戀不必非得一舉成功,但我難以接受那麼一種俗套的結束。他的世故使我的初戀變成了不值得回憶的事。有過初戀了,以後再戀得多麼纏綿,那也不是初戀了,每想一次後悔一次——耿耿於懷。
但是在那個星期日的上午,在我夢見了韓賓後,我決定徹底原諒他。人世間有許多人的初戀使自己嚴重受傷甚至殉命,如崔鶯鶯、屠格涅夫筆下的「阿霞」和「我」;如梁山伯和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如「茶花女」和維特、愛斯梅拉達和菲比斯……
歸根結底我並沒被初戀傷到,只不過有失面子而已。我不是也使劉柱顏面掃地了嗎?那我為什麼就不能換位思考,理解韓賓一下並原諒他的世故呢?
「對,應該原諒,徹底的原諒才是徹底的想開了,過去了,是這樣吧小朋友?」
我捧著「小朋友」的頭這麼說了以後,內心世界頓時晴空萬里。
「小朋友」喵了一聲,彷彿表示贊同。
有人敲了幾下門。
我起身開了門,是姚芸。
姚芸也是東北姑娘,確切地說是東北大姑娘。旅館老闆娘告訴我她二十八了。東北的下崗工人依然很多,姚芸曾對我說她家三代人都在一個國營大廠,爺爺退休了卻不能按時領到退休金,她和她父親又同時下崗了。
她說這番話時我在刷牙。她剛洗完頭,看著我,邊用干毛巾擦頭髮邊說的,語氣淡淡的,聽來無忿無怨,只不過是一個閑聊的話題似的——也許由於在東北同命運的人實在太多了吧?
然而我內心裡充滿了同情。
那一次我刷牙的時間特長。因為不敢接她的話,無言以對,又不能一味傻聽著,便只有不停地刷。
有人不願對別人傾訴自己的人生所面臨的困厄,李娟屬於那樣的人。在我看來,她實際上是深受家境所累的,卻只是在對我講到她的責任時,才稍帶提到她家的情況,提到也並不是為了向我訴苦。有些人,顯得比較願意對別人傾訴自己的現狀,但卻是有選擇的,如果認為誰是可信的傾聽者才會講,反之絕不會的。所以他們或她們並不「二」,也不是所謂「自來熟」。而信任不信任只有一個前提——不反感、不輕蔑就行。也許,姚芸太寂寞、太孤獨了;也許,她看出了我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傾聽者;或者,她認為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快過春節了,深圳市區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據說春節前後,深圳差不多會變成一座空城。這家半地下的小旅館裡只剩下我和姚芸兩名住客了,我倆像膽小之人往一塊兒湊是為了互相壯膽兒,都需要對方給予的溫暖。
姚芸告訴我很快就要停水幾小時,怕我不知道,洗不成臉。
我還真不知道,謝過她,立刻拿起盆往洗漱間走。
我從洗漱間出來,見姚芸的背影正往外走,老闆娘在櫃檯那兒以老謀深算的目光望著她的背影。姚芸穿旗袍披毛線披肩的背影十分性感。北方女子的身材總體上比南方女子顯得豐滿。她如果不化妝算不上漂亮,但化妝後卻判若兩人,女人味兒十足;她外出時必定化妝的。
老闆夫婦倆不回東北探家了,他們的一兒一女和雙方父母也來到了深圳,全住旅店裡,要在深圳共度春節。我沖老闆娘笑笑,她也沖我笑笑。我轉身時,她拿起了電話。聽著她撥號的聲音,我放慢了腳步,想聽到她的通話——我以女性本能的敏感,覺得她望著姚芸背影的目光極不尋常,沖我笑得也是那麼勉強。於是猜測她那通電話或許對姚芸不利。若果真如此,我想我應及時提醒一下姚芸——儘管我與她只不過是住客與住客的特一般的關係。
「出門在外的人要互相關照」——這可是我的「修道院」向我「灌輸」的信條啊!
我對自己分辨好人、不好的人和壞人的能力挺自信的——我覺得姚芸本質上是好人。
然而我又不能停住腳步不走。
等我進入房間了,實際上一句也沒聽到老闆娘的通話。
我有第二份工作了,在一家醫院做護工。春節前護工已難聘到,所以家屬出的錢較多,而且春節假期每天付雙倍的錢。這不能算一份正式的工作,只能說是一檔「短活」。城市都快成空城了,想在這時找到穩定的工作極不現實。
我的工作時間是從中午十二點到夜裡十二點,護理的是一位鄉鎮企業家的農民老岳父。那老人快八十歲了,因胃潰瘍做了局部切除,我已經護理他十幾天了,從他只能進流食的時候開始的,現在他已經可以吃易於消化的飯菜了。我沒見過那位鄉鎮企業家,倒見過他女兒幾次,四十餘歲,紅薯身材,衣著摩登,珠光寶氣,言行舉止俗不可耐。我從沒做過護理,卻因曾有位護校的「校長媽媽」,自幼常隨媽媽逗留於護校,耳濡目染,很快便進入了角色,比一般護工做得周到多了。老人起初對我的表現特滿意,經常說感激的話。他女兒卻不然,每次來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我,不是嫌我這方面做得不好,就是指責我那方面做得不到位。我本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也不分辯,默然忍受而已。那老人受他女兒影響,後來對我也不滿了,彷彿他女兒對我的指責句句在理,話里話外的意思是,他先前對我說的感激話,是因為被我的假象表現欺騙了。這,我也微笑聽之,默默忍受。他不但是老人還是病人嘛,誰叫我做了那份工作呢?
當日我正喂老人吃飯時,他女兒又來了,進了病房就嚷嚷:「你瞎了,沒看見我爸張那麼大嘴嗎?」
我終於忍無可忍,將碗放下,嚯地往起一站,瞪著她說:「我沒瞎,看見了,你什麼意思?」
她嚷嚷道:「你是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啊?我老爸張那麼大嘴,那就是想大口大口地吃!你偏半勺半勺地喂,使他著急你覺得好玩嗎?!……」
我剛要說話,老人也發脾氣了,大聲說:「我以前飯量大,這一點我告訴過她了,她成心的!不吃了!不吃了!要是頓頓只能吃個半飽,那我乾脆絕食啦!……」
一名護士聽到嚷嚷聲進了病房。
我扭頭嫌惡地看老人一眼,一言不發就往外走。
「你瞧她看我老爸那眼神兒,我真想抽她……」
那女人又對護士這麼嚷嚷。
我在走廊里剛脫下護理服,那女人也出來了。
我一步跨到她跟前,雙手往腰裡一叉,凜凜地說:「你不是想抽我嗎?動手吧。但是動手之前勸你考慮考慮,如果我還起手來吃虧的是你還是我?」
我比她高半頭。小半年的幫廚工作,使我成了一個一看就知道挺有力氣的姑娘。
那女人瞪著我呆住了。
我又說:「在病房裡我多次裝啞巴,是因為不願當著你老父親的面跟你理論,免得你們父女都下不來台。現在我要告訴你,我不是一般的護工,我是貴州省玉縣護校畢業的!那所護校雖然在一座縣城裡,但是解放前就存在了。你在網上查查就會知道,那所護校在中國西南幾省是最著名的!我的做法無可指責,動過胃部切除手術的病人,停止流食以後,一個時期內必須小口進餐,慢食慢咽,以防噎住了咳嗽起來震開了刀口!一旦發生那種情況,只能再進搶救室二次剖腹,你他媽的聽明白了?!……」
那女人如被定身法定在我面前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護士也出來了,批評那女人不對,肯定我的做法很專業,完全正確。
「你老父親的狀況還沒穩定,短時期內別出院為好。都快過春節了,我們能替你招到小方這麼優秀的護理你燒高香吧!如果她不幹了,你每天來護理你父親?你應該知道的,我們目前的護工缺崗,忙不過來。」
護士的一番話,解除了那女人的定身法,卻也只不過眼球一轉,能說話了。
她仍不失傲慢地說:「可我出的錢也多……」
她的話更加撮起了我的火。
我說:「你成了個有錢的女人就了不起了?你還真以為錢是萬能的了?在我看來,你也只不過是個……我不幹了!」
那時,我倏然又被一種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的感覺所籠罩——不,不是籠罩,那是一種由內向外發散的宣洩驅動力。我想扇那女人一個大嘴巴子,可我不敢,那麼一來,我再有理也沒理了。我想摔什麼東西,可四周沒有任何我隨手就可以拿起來摔的東西,即便有我也還是個不敢。我憑什麼摔醫院的東西?摔了不是得賠嗎?最主要的衝動阻力是——我面對的是一個女人,她並沒想在金錢方面白占我便宜。而且,我的兩個姐們兒也不在場,使我怎麼宣洩都是個不敢。
我想說那女人是《木木》中那個令讀者憎惡的俄羅斯地主婆,可話說一半,想起屠格涅夫並沒給那地主婆起名字,在小說中她的指稱只不過是「太太」……
我多次受那女人的擠兌和無理訓斥,我嘗夠了忍氣吞聲的滋味;她有錢,我也不是不掙她那份錢就會交不起住宿費只能流落街頭。
我忽然又平靜了。我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理智重新也是及時地控制住了我,使我沒做任何過激之事。
我不動聲色地說:「女士,那麼我當著你的面鄭重宣布,我不幹了。請您將欠我的工錢交給這位護士,我明天上午來取……」
我說罷轉身就走。
那是我維護自己尊嚴唯一可行也是唯一正確的做法。
「站住!你還罵了我一句他媽的,這又怎麼算?」
我站住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說:「我承認。我向您道歉。如果您覺得這還不夠,扣我工錢也行。如果您覺得因而有理由一分錢不給我了,那麼請現在聲明,我明天上午就不來了。」
我走得心安理得又不卑不亢,背後肅靜無聲。
雨停了,天晴了,陽光照耀著我,我沒覺得溫暖,反而打了一個寒顫。
我對錢那種又膜拜又恐懼、由於恐懼而厭惡的心理,再次像無葯可治的病毒似的在我全身瀰漫,如同血管中被注入了一股股冷液。
因為女婿成了有錢人,女兒就可珠光寶氣,動輒頤指氣使地訓人;自己一個老農父親也可住醫院單間,享受高幹級的醫療待遇,而且也變得脾氣古怪,反覆無常,將別人對他的耐心服務視為天經地義,將農民的厚道、老人的慈祥就著一頓頓好菜好飯吃掉了,消化為「阿堵」了。
從前民間那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話,指如果某家有一人官運亨通,身居高位了,那麼一族人往往都會大沾其光,彷彿個個都是人上人了,甚至包括看門的、抬轎的。這幾乎也可以看作人類社會的常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可我聽倩倩說過,在中國經濟發達的南方,特別是廣東,「一人得道」之「道」,已非官場之「道」,而是商界之「道」了。民間教子上進的話已是這麼說了:「兒子,不好好學習,那你日後只能當幹部了!」
自從我來到深圳,經常隱隱感到,一種叫作「商業時代」的時代,正大步騰騰率領深圳的新民破釜沉舟般地一往無前——錢在這片熱土上的能量被突顯得概莫大焉。「權貴不算貴,富貴才真貴」——劉大爺每這麼教誨劉柱,而使劉柱心生敬意的也確實不是官,而是大老闆。並且,「時間就是金錢」,也確實成了深圳新民的新價值觀之一了。
但我還沒在心理上準備好應對這樣一個新時代。在我到深圳以前,「校長媽媽」和「市長爸爸」那樣的人才是可敬的。我對人的敬意,從沒與一個人擁有多少金錢相聯繫。進一步說,我對誰的敬意的有無,前提之一是別總跟我談錢。若總談,我內心裡往往會直接將誰劃入「俗人」之列。而我離家出走以後,常見到的現象卻是,人們僅僅因為誰是位有錢的闊佬,便仰其鼻息,敬意頓生,以識為榮——即使只不過僅僅是點頭之交罷了。
我頭腦中曾存在過的關於人生的價值取向,常被現實撞擊得七零八落。
如果我這個打工妹並沒有於姥姥和我「校長媽媽」留給我的兩筆錢,剛才我的表現又會怎樣?我還能說出那麼不卑不亢的話嗎?我從醫院離開得還能那麼不失尊嚴嗎?如果我為了讓那不可理喻的女人付給我護理費而繼續一味地忍而再忍,我難道不可悲嗎?有錢人在掙錢不容易的人們面前的優勢,不是千真萬確成了優越了嗎?可就那麼一個女人,還有她的老父親,究竟他媽的優在哪兒了又越在哪兒了呢?
錢、錢,他媽的錢,我委實不知該如何看待錢才對了。
我又聯想到了小學時從收音機里聽到的評書《秦瓊當鐧》中的一句話——「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一文錢啊,好漢秦瓊啊——他媽的可憎的錢!
然而我又是多麼感激錢啊——兩個存摺上的錢,確保了我這個打工妹是一個多麼幸運的、有尊嚴的打工妹啊!
我不感激錢不是太矯情了嗎?
我的頭腦一路上不可遏制地胡思亂想,按倒葫蘆起了瓢,走出很遠才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
我回到旅館時,已經快兩點了。走廊靜悄悄的,老闆全家六口都午休了;櫃檯那兒有按鈴,鈴響了他家才會出現一個人問問什麼事。
我走到我的房間門口,聽到背後有開門之聲。回頭一看,見一男子從姚芸的房間出來,恰與我打了個照面。
那男子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