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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屬書籍: 我和我的命

端午節第二天,李娟終於回深圳了。

在前一段日子裡,我已順利將暫住證換成居住證了。

我是一名深圳居民了。

我已經開始愛上深圳了。

包裝廠是效益不錯的小民企,趙子威是雖無可敬之處卻也不能說有多麼壞的老闆;而深圳卻越發美麗和欣欣向榮了。

我因終於成了它的居民而自豪。

我的第一個努力目標實現得波瀾不驚,這使我提升了「我的人生我做主」的自信。

我的第二個努力目標是拿到夜大畢業文憑——大學都沒畢業是我心口的疼。

深圳當年對夜大尤其重視。

在前一段日子裡,我也做了一件冒險之事——我成了一名深圳股民了。

趙老二他哥趙老大炒股發達的經歷給我以深刻的啟示。聽說又一批新股即將上市的消息後,我當晚給「市長爸爸」打長途,請求他為我確定一下該買什麼股。

在離家出走的日子裡,我與「市長爸爸」的關係並沒有一刀兩斷。在我這兒,首先就是根本做不到的。在他那兒,是根本不允許我那麼做。相反,我更加意識到,他是世上僅有的最愛我的那個人,只有他才可能是我的「保護天使」。在肯定會直接影響到我的人生大事上,我信賴的人也只能是他。

「哎呀我的女兒,這你可太讓你老爸為難了,我對股票的事也不在行呀……你確定非要炒股嗎?」

他已經過了五十五歲生日了,那以後他就開始在電話里和信里自稱「老爸」了。

我對他說我並不打算做一個經常炒股的股民,我只想擁有幾隻股,以使自己的錢增值得多一點兒、快一點兒。既然別人那麼投資挺成功的,我也想碰碰運氣。

「可是女兒,股市明明有風險的嘛,如果你運氣不好呢?你承受損失的心理夠強大嗎?……」

「市長爸爸」在電話那端憂心忡忡。

我說我絕不會把我那點兒錢全都買成股票的,最多只能用一半兒的錢買幾支。而且發誓,即使虧了也心甘情願,保證不會對他有任何怨言;運氣好的話,也會對他表示一份孝心。

電話那端傳來老爸的哈哈大笑。我與他通長途也有十餘次了,第一次聽他笑得那麼開懷,那麼響亮。

「說來說去,你是主意已定,而且認為我責無旁貸唄!罷罷罷,我就當你一回高參吧。但是我可有言在先,下不為例。給我一天時間,容我向內行的人討教討教再回復你……」

他終於被我「綁架」,成了我事實上的支持者。

托他的福,我用五萬元所買的五支股,在其後兩個月皆漲無降,區別僅僅是漲得快慢多少而已。漲得最多的一隻股,一萬已變成近八萬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見到李娟時,我可以說是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

她出現得十分突然。

那天早上我洗漱完,端著臉盆回到房間,見有人躺在另一張床上。

我以為是誰進錯了房間,正要問,她坐了起來。

以前,我只從小說和電影、電視劇中看到過這樣的情形——什麼人由於太過意外,手中的東西愕然得掉到了地上。在現實生活中,我還從沒見到過那種情形。

但是那種情形居然發生在我身上了。

洗臉盆從我手中掉到地上,漱口杯滾到了床底下。

我意外得下巴都快「脫鉤」了。

她默默起身走到我跟前擁抱住了我。

而我,哭了。

「你壞!你壞死了!打你,打你!……」

我一邊哭,一邊不斷地用拳打她。在好友面前,我變成了小女孩兒,忍不住撒嬌表達親昵和想念。

她說有的省份鬧水災,她乘坐的列車晚點了,快後半夜三點了才到深圳。不好意思敲旅館的門,在旅館門旁坐著補了幾個小時的覺。

我說:「你看,咱們這房間是有小窗的呀!我在信里告訴過你,你幹嗎不敲窗啊!」

她哭笑著說:「傻丫頭,半夜三更的,我困得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也不知道小窗開在哪一邊呀。」

我這才發現,她臉上、雙手上被蚊子叮起了幾處包。

我要她跟我去吃早飯。

她說已經在街對面的早點鋪吃過了,困極了,只想倒頭便睡。

從黑龍江的農村到深圳,我估計從她離家那天開始,最快也得四天。

「不跟你說話了,你睡你睡!」

我將她推到床邊。

她躺下之後說:「真累呀,終於到家了。」

我說:「對。這裡以後就是咱倆的家。」

一邊說,一邊替她脫鞋。

她閉著眼睛問:「怎麼沒見到『小朋友』?」

我說:「放心,我沒拋棄它。它夜裡喜歡出去玩兒,一會兒就從小窗跳進來了。」

當我撿起臉盆和漱口杯什麼的放好,她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我去外邊吃了早點再回來時,「小朋友」也回來了。

多麼難以想像啊!

屈指算來,「小朋友」與李娟已經九個多月不曾見到了,它居然還認得她。也不嫌熱,像條毛蟲那麼蜷在李娟身邊,也打起了呼嚕。

那日天氣很好,陽光從小窗灑進來,使我們的「家」半明半暗。因為是假期,住旅館的人都出去玩兒了,走廊靜悄悄的。我將房間的門敞開,便有微風一陣陣對流了。

我已報名上了夜大。

我坐在桌前,翻開課本,滿懷喜悅——不,簡直可以說滿懷幸福地寫起作業來。深圳當時有規定,不論任何性質的單位,都要保障員工上夜大的權利。一般情況下,能不加班盡量別安排加班。

包裝廠那時的活兒不是太多,趙子威對我上夜大也較支持——這兩點使我並沒跳槽,一直在當那些姑娘們的「總長」。

由於李娟回來了,我竟無法聚精會神了。

我看一會兒書就忍不住看一會兒熟睡中的李娟——她的臉原先挺白的,現在卻變黑了,也許是在老家整天下地幹活曬的吧?

李娟——我的姐們兒,我的好友——從現在開始,又將與我朝夕相處,這的確令我滿心歡喜。養父曾對我說,超三緣方為友,識於途是謂朋。由朋而友,此誼彌足珍貴也。

我那時剛上初中,不太懂,問什麼意思?

「校長媽媽」從旁解釋——同窗、同道、同事,這三種關係是相當普遍的社會關係,也可以說是緣分。在這種緣分的基礎之上發展出意氣相投的關係已屬幸事。而相識於芸芸眾生,只不過是「朋」的關係,在這種關係之上產生的友誼,可以說是非常之緣,尤其應該誠摯地加以維護。兩個陌生人相遇,一個稱另一個「這位朋友」,什麼意思呢?是表達出這麼一種態度——咱們雖然相識於陌路,但何不以朋友相待?興許,咱們還能進一步成為良友呢!

養父又說,好比兩名戰士,同在一個班,或同排同連,成為友的可能性自然極大,但只不過同在一個大集團軍中,於陌生的千萬人中相識了,成了朋友,這種幾率不高,所以應該視為「極品緣」。

記得我當時大不以為然:「爸,你不解釋,我倒還明白。你一解釋,我反而糊塗了——難道朋友是專指男人和男人的關係嗎?」

養父撓頭笑道:「女兒,這你就得採取認可的態度了。在漢語辭彙中,從古代到近代,從廟堂到民間,一向還真是那麼回事兒……」

我和李娟,一個是貴州人,一個是黑龍江人,相識於離各自的家鄉都極遠的深圳。我倆的老家相距數千里,卻成了好朋友,分開久了都特別思念對方——有時一想,這大千世界中,人和人的關係真是難以預料啊!不用一個「緣」字來說,還真就難以解釋了。並且,我總覺得,我和李娟在一起,有時的確也像兩個男子在一起。她身上往往表現出男子氣,也影響我身上多了從前絕不曾有過的男子氣。而我單獨和倩倩在一起時,則並無那種感覺。「姐們兒」情義在我這兒,簡直也就是男子之間的「哥們兒」的同義詞。如果我們都是男子,而且相識於古代,那我倆肯定已結拜為兄弟了!

我的人生中有李娟這樣的朋友,還有我們共同愛護的「小朋友」。作為打工妹,我們有一處臨時的「家」,「家」中有書也有花。至於陽光嘛,雖然不充足,卻也不是完全沒有。並且,我已實現了一個人生目標,下一個目標十分明確——我對自己當下的打工生活竟非常知足起來。

我坐累了,於是躺在床上看書。

不知不覺,我也睡著了。

我醒來時,見李娟坐在椅子上了,像我那會兒看她似的,也正脈脈含情地端詳我。

我說:「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她說:「你胖了,氣色很好,證明咱們分開以後你日子過得不錯。」

我說:「還行,晚上向你彙報。你身上汗味兒可大了,我得帶你去好好洗次澡。」

她說:「洒家從命。」

時已近午,我倆在街對面吃過午飯,溜溜達達地去向「清水大澡堂」。

洗澡時,我見李娟明顯地瘦了。

我吃驚地問:「你怎麼會瘦成這樣,鎖骨那兒都瘦出坑了!」

她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說:「不省心唄。」

我當時也沒多想,只是很有責任感地說:「我要儘快使你胖起來。」

回到旅館,我們又開始睡。

天快黑時,我帶她去吃晚飯。

在一家高檔海鮮飯店前,她駐足不前了,愕問:「幹嗎來這種地方?」

我說:「你喜歡吃海鮮啊。」

她轉身就走。

我拽住了她。

她正色道:「我不許你亂花錢。」

我說:「有錢不花,丟了白瞎,死了白搭。」

她說:「別貧,你抽的什麼風啊?」

我說:「你別掃我興,非掃我興我可生氣了!」

我差不多是將她拖了進去。

我點的菜雖不能算浪費,卻道道算得上是招牌菜。不但李娟從沒吃過,我自己也從沒吃過。我雖曾「貴」為「方府小姐」、市長的千金,但養父母在吃的方面一向以家常飯菜為主,而且反對講究吃喝,也很少到外邊吃。那日,我實際上也是對自己進行了一次犒勞,解了自己的饞。

當冰鎮龍蝦片上桌時,我覺得李娟的黑眼珠變形了,彷彿變成了貓眼,瞪成棗核形的了。

她愕異地問:「這是什麼?」

我說:「蝦呀。」

「什麼蝦?」

「小龍蝦。」

「以為我沒見過小龍蝦?」

「另一種……小點兒的,大龍蝦,你不是愛吃蝦嗎?」

「我愛吃的是基圍蝦!我什麼時候說過愛吃龍蝦了?我想都沒想過!」

「這種蝦,那種蝦,不都是蝦嗎?換著樣吃吃有何不可?」

「方婉之你作什麼妖?花你的錢我就不心疼了?你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還是……你中彩券了?」

我正暗愁沒法使她吃得像我一樣高興,便順水推舟一本正經地說:「姐,只管敞開胃口吃,實話告訴你,我真中獎了!」

「騙人!」

她哪裡肯信呢。

我煞有介事地說:「騙你是小狗!一天心血來潮,玩兒似的買了一張,你猜怎麼著?中了四千元獎,還不跟大風刮來的一樣?你回來了,我不該鄭重表示表示?我運氣好,不該為自己祝賀祝賀?」

「那……」

「那什麼呀,那就和我一道高高興興地吃吧!」

她的眼睛終於又恢復原形了,情願地說:「行,那我什麼都不問了。」

她也和我一樣大快朵頤了。

結賬時,一聽說七百多,她的黑眼珠頓時又變成棗核形了。

我點的還是多了,打包帶走。

路上她批評我:「下次不許這麼奢侈了啊,就咱倆花了那麼多錢,等於吃掉三分之一口豬了,三分之一口豬啊!」

我打著飽嗝說:「也許哪一天你也中獎了呢!」

我倆白天都睡多了,回到旅館後,都挺興奮,卻又無事可做。

我提議去看電影。

這她挺樂意,痛快地說:「走!」

看完電影,我在路上買了幾罐冰啤。

回到房間,還是個睡不著,也又餓了,於是擺開帶回的餐盒,喝著啤酒,邊吃邊聊。

我單刀直入,問她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變故?

她說變故倒沒什麼變故,只不過遇到了傷心事。

「大爺大娘身體好嗎?」

我索性問得更具體。

她說:「還行。有位好心的記者將我父親打工受傷的事報道了,就引起一位律師的同情,義務幫我父親打贏了官司,得到了十幾萬賠償。」

我連連拍著桌子大聲說:「可喜可喜,碰一下!」

於是我倆各自豪飲一大口。

我又問:「小弟情況怎麼樣?」

她說:「還那樣。父母在,父母照顧唄。父母不在了,不是還有我嘛。他那種人算殘疾,過十八歲了,縣民政局會發給一筆殘保費,在農村,零用足夠了。黑龍江雖然窮,但我們縣比較富,這一點還能做到。」

「你和……周連長的關係呢?」

聽了我的話,她眼中頓時淚光閃閃,將頭一扭。

我抓住了她一隻手,央求地說:「告訴我實話,別悶在心裡。」

她緩緩轉過臉,沖我苦笑一下,凄然地說:「咱們姐們兒之間,我沒什麼可瞞你的。可今晚不行,現在……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我立刻明白了她消瘦的原因,也憶起了周連長請我們姐仨吃飯,我和倩倩陪她送別周連長的情形——雖然我知道愛情婚姻之事並非總是會如人願一錘定音,變數是常態,但我對周連長的好印象也一下子像貓眼似的變形了。

「吹就吹,別太當回事。天下男人多的是,我看他也不是太適合你,何況還是結過婚有孩子的,以後千萬別再找二婚的了……」

我只有這麼安慰她,覺得自己勸人的話像從農村婦女口中說出來的。

「我爹媽怕我獨自在外太委屈自己,非逼我帶了一萬元錢,如果你一時缺錢了就開口哈……」

李娟沒再接我的話,將話題岔開了。

我也想告訴她我買的股票漲了,讓她分享分享我的高興。可話到唇邊,又硬是咽回去了。比起她帶回的一萬元,我的錢數可多不少。哪兒來的呢?不像她的錢三兩句話就說清了。

我還根本沒做好向她坦陳我身世的思想準備。

這使我對自己很沮喪。

依我想來,所謂朋友,應該是相互之間坦誠對等的關係。姚芸對我那麼坦誠,我對姚芸卻言語謹慎,還編謊話騙人家,這已使我很自責了。而對我最好的也是目前唯一的朋友李娟,我又一味以謹慎對坦誠,就更加使我內疚了。那一時刻神仙頂那「一坨子」爛事使我心裡膩歪透了。

「我會的,跟你絕不見外。倩倩的情況怎麼樣了?」

我也及時將話題岔開了。

李娟說她給倩倩連寄了三封簡訊,主要是表示關心,問她的近況。可倩倩沒回信,劉柱也沒回信。我說我也給倩倩寄過兩封信,同樣沒收到回信。

「她會不會一心在劉柱那邊做好妻子、好媽媽,不想再到深圳來打工了呢?」我的話連我自己都不太信。

李娟說:「劉柱那邊是哪邊?還不是河南農村?咱們倩倩可不是還能再回到農村的人,何況是外省的農村。」

我不無憂慮地說:「不止一次夢到過她。有時想起她,最怕她吃什麼虧。」

李娟說:「放心,咱們倩倩可不是個肯吃虧的人。她不給別人虧吃觀音菩薩就應該表揚她了。」

她的話把我說笑了。

友情真是匪夷所思的事,因為倩倩已是我倆的姐們兒了,我倆明明是在談她的缺點,卻又像是在談她的可愛之處似的。

我問李娟想不想到包裝廠去上班,我說如果她想,包在我身上。

她問工資多少?

我告訴她後,她說那就算了。

「婉之,我十七歲就到深圳來打工了,流水線上的活兒我也干過。我不是怕累,是想多掙點兒。再說,以咱倆的關係,你當總長,我當女工,咱倆不是都會彆扭嗎?」

她的話不是沒道理,我也就不勉強她了。確實,包裝廠流水線上的姑娘們掙的不比我們姐仨給劉氏父子打工的工資多,在深圳打工過三年的人再掙那麼一份工資,心情無論如何好不起來。

我告訴她我已經有深圳居民證了。

她又攥了我的手一下,算是表示祝賀,並沒顯出多麼替我高興的樣子。

我問她今後有什麼打算?

她微微一笑,心有苦澀地說:「我要是能像你那樣有明確的目標多好啊。可是我沒有。不是不想有,是想有也有不成,所以沒有就沒有吧,人命不同,我認了。」

她的話使我不知再說什麼好,只有低頭沉默。

她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語調惆悵地又說:「如果多掙點兒錢也能算目標,那我人生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多掙點兒錢。」

……

第二天上午,我倆去買了一輛自行車。小長假期間,許多商品都打折,自行車也不例外。車行不但賣新車,還兼賣舊車。我倆事先達成了一致,各出一半的錢。買車是我的想法,有輛自行車,不論我倆誰辦什麼需要到處跑的事不是方便多了嘛。她同意了我的想法。其實我主要也是為她著想,我上班的地方離旅館不遠,走十幾分鐘就到,而她下一步能找到的工作單位遠近是沒準兒的事,有輛自行車總比沒有好。可在車行我倆發生了分歧,我這邊兒已選定了一輛新車,她那邊兒卻相中了一輛舊車,固執己見非要買舊車。

我問:「咱倆來前不是商量好了嗎?」

她說:「咱們商量的只是要買車,沒決定絕不買舊車。」

我有點兒生氣了,懟她:「沒你這樣的啊!新舊不過就差一百來元,而且還是咱倆各出一半錢,你至於的嗎?要不我買新的你買舊的,各買各的得啦!」

她這才不與我矯情了。

我將一輛打足了氣的新自行車推出車行後,她見我臉上仍有慍色,不斷用話逗我開心,堅持非馱我回旅館不可。

進了房間,我熱得出了一身汗,端起臉盆就去洗臉。等我再回到房間,我床上出現了幾百元錢。

我問:「這怎麼回事?」

李娟說:「那什麼,預付的住宿費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出。」

我說:「這兒不是咱倆暫時的家嗎?咱倆的關係反而比以前生分了,非得分的一清二楚?」

她說:「民間老話講親兄弟明算賬,免得以後鬧掰了翻小腸。」

我又生氣了,瞪起眼睛說:「李娟,你羞辱我?我是那種人嗎?」

她自知失言,難為情地說:「婉之,你誤會了,我沒別的想法。我……我不是過意不去嘛,還是各出自己那一份兒好……」

「李娟,既然你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那我再沒什麼話可說了。現在這幾百元錢歸我了是不是?我的錢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是不是?……」

我欲撕錢。

我雖生她的氣,但還沒氣到不把幾百元錢當回事的地步;我佯裝撕錢是想使她明白——在我倆之間,關係是平等的,不是一方服從另一方的關係。姐們兒關係往往會變成後一種關係,而朋友關係只能是前一種關係。

我要李娟成為我的朋友,而不僅僅是一個姐們兒。那麼,有些事,她也必須尊重我的感覺,而不是我一味聽她的。

「別!……」

她一下子摟住了我——我的手臂被她的胳膊抱住了,我撕不成錢了。

「好婉之,別生氣,千萬別生姐氣,是姐不對,姐認錯!姐把錢收回來就是了。但你也要記住姐一句話——咱們打工妹是窮人家女兒,窮人撕錢是罪過。富人拿錢燒著玩兒老天爺在天上看著都不來氣,但是窮人撕錢,即使是自己辛辛苦苦掙的,即使是不多的錢,那老天爺也會懲罰咱們。老天有眼不等於老天公正。老天公正這句話是騙人的……」

不知為何,我的一個三分真七分假的舉動,竟使李娟說出一番對老天爺不滿的話來。

我正納悶之際,她將錢從我手中奪去了。

我說:「娟,我逗你呢!咱倆之間,我怎麼會因為點兒小事就生你的氣呢?」

而她,轉身走到自己床邊,悶聲不響地仰躺下去了。

「怎麼,反過來生我氣啦?」

我剛走到她的床邊,她就朝牆壁翻過身去。

我扳過她的身子,見她流淚了。

慌得我趕緊哄她,逗她樂,撓她的痒痒,向她認錯。

終究,我倆都才二十多點兒,說小不小,說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使起小性子來,都還有幾分像是沒長大。

中午她請我吃了頓江南炒飯。

下午我倆一塊兒閑逛,在可以騎自行車的地方,或者她帶我,或者我帶她。情緒高漲了,就齊唱《逛新城》。

她問我辦下了深圳居民證,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

我說也沒什麼太不一樣的,無非就是以後可以對別人說我是深圳人了。

她又問:「那對你很重要嗎?」

我說:「以後當別人問我是哪裡人時,回答起來明確多了——深圳,一步到位。現而今,全中國知道玉縣在哪兒的人太少了,不知道深圳的人也太少了。」

她說:「可也是。我特煩別人問我哪兒的人。有時我用『黑龍江人』四個字回答了,有的人還接著問『黑龍江哪兒的』。那我只能再回答:『農村的』。唉,我李娟這輩子,怕是難以脫胎換骨了……」

她似乎有點兒像姚芸了,常說些使我不知如何回答為好的話——我倆都是幫廚那會兒的李娟,並不總說消極的話。

她確乎有些變了。

那一陣子,深圳市對社會治安和清除「黃賭毒」十分重視。

那日晚上,公安幹警又出現在我倆所住的半地下小旅館。明天小長假就結束了,住客大部分回來了——都是些單位無法提供住處但是給予住宿補貼的打工者,否則,即使住宿費便宜,那些農村出來的人也還是不會長住的。

公安守住了旅館的門,逐個房間查證件盤問。

老闆對一名公安說:「我登記時認真看過了,他們都有暫住證。」

他不說還好,一說,公安反而查得更認真,盤問得也更細了。

他們查到我倆的房間時,我雙手恭恭敬敬地呈遞身份證和居民證。

一名公安看著身份證照例問:「哪裡人?」

我矜持地回答:「深圳人。」

「深圳人?」

他這才看我的居民證。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啪地來了個立正,同時向我敬了一個警禮——三十幾名住客中,只我一人是有居民證的,這使他不由得對我有幾分刮目相看。大約也因為,我對他的態度首先就特尊敬。

我被他逗樂了。

李娟看傻眼了。

他又問:「都是深圳人了,為什麼不將身份證也換了?居住證和身份證,二者應該統一。」

我說:「還沒穩定的住處,想等以後買了房子……」

他說:「那不行,還是早點統一為好,否則會給你帶來諸多不便。」又小聲說,「趁現在房價便宜,房子也要早點兒買,從明年開始,房價必漲。」

因為我是有居民證的人,因為我聲明李娟是我朋友,那名公安對李娟的態度也較客氣,盤問得不是多麼細。

待我將門關上,見李娟坐在床邊發獃。

我問她怎麼了?

她說:「我覺得……咱倆之間好像分出上下了……」

李娟帶回了不少東西,卻也沒什麼太稀罕的,無非是些東北產的花生、瓜子、榛子、松子外加蘑菇、木耳、猴頭之類。

我問她為什麼帶這麼多東西來?

她說:「都是帶給你的。」

我說:「我在深圳又沒家人,叫我怎麼處理?」

她說:「那就送給你的朋友們啊。我想,咱倆八九個月沒見了,你一定有了些新朋友。」

我說:「實話告訴你,一個都沒有。也不想有。能有你這一位朋友,我已經謝天謝地了,起碼目前是這樣。」

她愣了愣,默默抱住了我——差不多抱了我一分鐘。

那一分鐘里,我覺得我的人生充滿陽光。

我要分出一部分東西給旅館老闆家。

李娟說:「不必吧?他老家的人會常給他寄的。」

我說:「咱們送不一樣。咱們是老住客,得和他搞好關係。」

李娟說:「你變成熟了。」

我正分東西呢,聽了她的話,不由得抬頭看她。

她也被我看得疑惑起來,不解地問:

「又不愛聽了?」

我說:「有點兒。」

「為什麼?」

「因為……因為……」

「快說嘛,讓人著急勁兒的!」

「我是中學生時,同學之間如果誰說誰成熟,差不多等於說誰世故,被說的人會覺得是在罵自己。」

「『成熟』是不好的詞?世故怎麼了?不就是人情事理那一套嗎?打工妹如果連那一套都不懂好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就是成熟得早的意思嗎?民間說一個孩子歷事早,那又是什麼意思?不也是成熟的意思嗎?毛病!明明是表揚你的話,卻偏往反了聽,還不拿好眼色瞪我!」

我檢討地說:「明白了明白了,姐別訓我了。哎姐,我還是得問一句——我怎麼覺得你就一點兒世故都不懂呢?」

她撲哧笑出了聲,亦莊亦諧地說:「丫頭,你怎麼就知道我一點兒世故都不懂呢?沒有點兒成熟的眼光,我能看出你方婉之是可交之人,和你成了姐們兒?一點兒世故都不懂,能給你和倩倩做榜樣,與劉柱父子處得那麼融洽?先不論劉柱怎麼樣,劉老頭那就是個老油條、老狐狸……哎哎哎,行了行了,給東北人那麼多東北山貨幹什麼嘛!……」

果如我所料,我送給老闆那份兒東西,使老闆全家都很高興,見了我和李娟,都開始先打招呼了。

我帶到廠里去的東西,也大受歡迎。瓜子、花生之類,被姑娘們頃刻搶光了。木耳什麼的我送給了食堂,中午食堂就炒上了,在食堂吃飯的人都吃到了,並且都說東北的木耳、蘑菇就是好吃……

趙子威要求我住到女工宿舍去——他說市裡對不良的社會現象抓得更緊更嚴了,要求有集體宿舍的廠,十點之前必須清點住廠工人的人數;晚上十點以後還未歸宿的,廠里對到哪兒去了、幹什麼去了,要做到有登記;一問三不知的廠將受嚴厲批評……

我身為女工們的總長,自然責無旁貸。

我喜歡自己身上的責任更多些。

李娟也認為那對我有好處,會使我更加成熟。

於是第二天我就住到廠里去了,而李娟每天騎自行車四處找工作。好在每天晚飯後,我有充足的時間回旅館陪李娟待會兒,一往一返溜溜達達權當散步消化食了。有時我倆沒聊夠,她又將我送到廠門口,路上邊走邊聊;主要聊她找工作的見聞和感想,而她的感想又是些不順心引起的鬱悶。我則勸她,或貢獻點參考意見。我向她傾吐工作中的煩惱時,她也反過來勸我,主張我應該怎樣或不應怎樣。那些日子經常勾起我的回憶,使我聯想起在玉縣中學的歲月,晚上有時到同學家或同學到我家,也是互相送來送去的。

我的回憶自然也使我理解了什麼叫「鄉愁」。

我的鄉愁原發地是玉縣——我總是盡量避免「神仙頂」這一地名印於腦海之中。

不久李娟就找到了稱心的工作,她說是在某省的會所當領班,她對工資挺滿意。情況變得有趣了,彷彿我倆在旅館的那個房間變成了李娟的家,我是一個喜歡去串門兒並永遠受歡迎的人;也彷彿李娟是替我看家的姐,但那兒畢竟首先是我的家,不經常回家看看自己必然會想家,也會使那麼一個姐惦念似的。

我漸漸也習慣了和廠里的姑娘們住在一起,和她們同吃同住另有一番愉快。我挺享受在廠里和「家」里都能住的不同心情,覺得生活因而多了種意味。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又回到「家裡」時,已是十點以後了。我是對姑娘們點名後才回家的——十一點旅館的門仍會從裡頭鎖上的,但李娟居然沒在「家」,我不禁有點兒奇怪。

我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等她。

有人敲門,我開門見是老闆娘。

「能讓我進去說幾句話嗎?」

老闆娘的表情很怪異。

我將她請入之後,她吞吞吐吐地說:「有些話我還真難以開口,你大哥不好意思對你講,非讓我來告訴你。你是長住客,咱們的關係一直不錯。有的事如果我們礙於情面不向你反映吧,那也不對。向你反映吧,又好像是在背後挑撥什麼——最近李娟她經常回來得很晚,有一次都鎖門了她才回來,第二天不少住客因為她半夜敲門有意見。現在對那方面查得可嚴了,你得給你姐們兒提個醒……如果又出姚芸那樣的事,我們這家旅館可能就會上有關方面的黑名單了……」

我記不清自己說話了沒有。也許,什麼都沒說。老闆娘啥時候走的我也記不清了。我呆坐在椅子上,如同全身幾處被點穴了,想再躺到床上去,卻動彈不得。那時,我明白了什麼叫「頭腦里一片空白」,「血脈賁張」又是何意。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了女人穿著高跟鞋在走廊經過的清脆響聲,聽到了一個男人不是好動靜的成心的乾咳聲。

門一開,李娟回來了。她穿一件會所發給她的墨綠底子、印有粉紅色小花的旗袍,將她的手臂和雙腿襯得格外白皙。我不得不承認,旗袍使李娟的身段分外窈窕。她臉上化了淡妝。我第一次看到化了妝的李娟,也不得不承認,原來她挺善於化妝,脂粉使她的鵝蛋臉多了幾分嫵媚。她做過了髮型,一頭烏髮吹得蓬蓬鬆鬆的,多半綰於頭頂,少半垂於兩頰。

一雙紅色的高跟鞋。

紅色高跟鞋使我全身的血瞬間凝固了;又似乎,隨即開始倒流,一股股熱血直衝腦門兒……

李娟見我愣了一下,立刻又笑了。

她高興地說:「回來啦?」

她是真的挺高興的,這我看得出來。

我不理她,冷冷地瞪著她。

「誰惹你生氣了?來,讓姐擁抱一下,消消氣兒。」

她說著走到我跟前,想拽起我。

我聞到一股酒氣,雙手使勁兒一推,將她推得倒退數步,坐到了她的床邊兒。

「我又沒招惹你,幹嗎把火兒撒到我身上啊!」

她非但沒生氣,竟又笑了一下;接著,拉開她的小挎包,將裡邊的東西往她的床上兜底兒一倒,於是我看到一床鈔票,還有一隻老闆們喜歡戴的大盤面兒手錶。

「對不起了哈,哄你雖然很重要,那我也得先忙完自己的正事兒再哄你。」

她一邊說,一邊點數鈔票——百元的居多,差不多有一千元。

我默默地看著她打開拉杆箱,從夾層取出錢包,將點數過的錢放入錢包,再將錢包塞回夾層。她拿著那塊表欣賞了一會兒,也塞入了夾層……

她做完了自己的一系列「正事兒」後,脫下高跟鞋,像東北老太太似的在床上盤腿大坐,一邊揉腳一邊說:「現在講講吧,受了什麼委屈,生那麼大氣?」

我問:「高跟鞋哪兒來的?」

她說:「你又沒喝酒,怎麼問醉話?買的唄,還會是偷的呀?」

我說:「你穿紅色高跟鞋,使我聯想到一個人。」

她問:「誰?」

我說:「姚芸。」

她又問:「姚芸是誰?」

我說:「一個女的,也在這兒住過,某天晚上被公安帶走了。」

她翻了翻白眼,還問:「為什麼?」

我惡狠狠地說:「賣身。」其實我想說「賣淫」來著。

這麼說時,我覺得很罪過,一個勁兒在心裡請求寬恕。

「說什麼呢?太過了啊!」

她沉下了臉,也不看著我了,穿上拖鞋,端著盆就往外走。

我說:「你別那個樣子出去。」

她問:「怎麼了?」

我說:「你化了妝雖然好看,但也會使老闆夫妻倆想到一個人。」

「又是誰?」

她站在門口,既不轉身,也不回頭。

我說:「還是姚芸。」

連我自己都聽出來了,我的話有明顯的審判意味。

她將盆放下,緩緩轉過身,表情莊嚴地走到我跟前,俯視著我問:「你認真的?」

她的語調也變冷了。

我仰著臉,不示弱地迎著她的目光,傲然地反問:「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她突然扇了我一耳光。

我說:「滾。」

她愣了片刻,猛轉過身去,胡亂地將屬於她的東西盡數塞入拉杆箱,昂頭拖著往外走。

我高叫:「站住!」

她又僵立在門口了。

我命令地說:「拖鞋是旅館的。」

她緩緩從拖鞋中抽出了雙腳。

她竟赤足而去,還用手阻擋了一下門,使房門關得幾近無聲。

我看著門前那雙拖鞋,頓時淚如泉湧。

我失眠了。一合上眼睛,眼前便會出現一雙紅色高跟鞋。終於困得不行睡過去了,卻又夢到姚芸。不是什麼好夢,姚芸在夢中一句接一句地問我:「為什麼?為什麼?……」

她的話也如同審問。

我無法回答——我變啞了。啞巴還能發出咿里哇啦的聲音呢,我卻連那種聲音也發不出來。我似乎成了一個完全沒有聲帶的人。

我從夢中醒來,「為什麼」三個字猶聲聲在耳。已不是姚芸在問,而是自己在問。

是啊,為什麼啊?究竟為什麼?同樣的事發生在姚芸身上,我一味同情;發生在李娟身上,我卻表現得深惡痛絕?

李娟和姚芸,不都是單純、坦誠又溫暖的女人嗎?

難道僅僅因為李娟是我的朋友,而姚芸和我的關係還很淺嗎?

朋友之間不是更應多一些憐惜嗎?

我無法給自己一種合情合理的解釋。

好幸運地有了一個親如同懷的姐們兒,卻又那麼簡單粗暴地失去了——我又如同一個社會關係之和歸零的人了。

第二天我已不願住在那個如同是家的房間,早早就回到了廠里。

以後十來天我一次也沒回「家」,因為很難面對李娟睡過的空床而若無其事。

一日傍晚,我在廠外的小路上散步,心事浩渺,低頭信步。

忽然聽到一陣哨聲,隨之聽到有人喊:「封住路口!分散排查!」

剛一抬頭,被別人撞了個滿懷——對方跌坐到地上,而我的頭撞疼了。我揉著額定睛細看,坐在地上的居然是也被撞蒙了的李娟。她穿的不再是旗袍,而是緊身瘦腿兒的長褲。她那雙紅色的高跟鞋有一隻脫腳了;並且,斷跟了。小路那端的路口,停著一輛警車,只見車頭,不見車尾。車前蓋上的紅色警燈不停地轉,警笛長鳴不止。一名公安背對我倆,倒剪雙手,叉腿佇立。

李娟仰臉看我,向我伸出只手。她的舉動那麼自然,也那麼理所當然。彷彿即使我是陌生人,也應該握住她的手拉她起來。

我並沒那麼做。

我立刻蹲下了——我的舉動也那麼自然,半秒的猶豫都沒有,如同鬼使神差。

我脫下自己的鞋子,替她穿在腳上,又脫下工作服幫她穿上。於是我光著腳了,上身只穿一件短小的花襯衣。我提著她那雙高跟鞋,這才拉起了她。

她說:「我崴腳了。」

我扶著她,一聲不吭往廠里走。

她又說:「別把鞋跟弄丟了,挺好的一雙鞋,修修還能穿。」

我站住,卻將鞋跟拽下來,扔到了遠處。

快走到廠門口時我才說話。我說的是:「你扶著我。」

她順從地扶著我了。

我又說:「低下頭,別說話,扶我進廠。」

她照做了。

而我,苦笑著向老門衛揚了揚高跟鞋。

老門衛說:「姑娘,穿高跟鞋走路要當心嘛。」

我們廠有後門。

路過垃圾桶時,我將高跟鞋扔進去了。

她捨不得,想去掏出來。

我不放開她的手,硬拽著她往前走。

到了後門,我從兜里掏出鑰匙塞在她手裡。

她伸開五指,見是鑰匙,沒說話,臉上也無任何表示,轉身走出後門,一跛一跛地走遠了。

那天晚上,我對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回一次家猶豫再三。

我最後的決定是不回去,我不知再在「家」裡面對她時該說什麼好。

九點多我就躺下了,卻意識到如果不回家一次,肯定沒法入睡。於是我爬起來,找了個借口,與一名線長打個招呼,急急如風地往家走。我推開門,見李娟也躺在床上並未合眼。她顯然聽出是我回家了,卻一動不動。

我也不吱聲,走到我的床邊坐下。

這時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仍一動不動。

隔了一會兒我才說:「那是怎樣?」

「他不在了。」

她的話答非所問,而我沒能立刻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又隔了一會兒她才說:「周連長犧牲了……」

我覺得自己瞬間被鐵水澆鑄,全身熾熱了一下,接著化成煙,似乎沒了意識。

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周連長的鐵塑坐像,只有雙耳還是自己的,能聽到李娟說什麼——是我在聽,又似乎是周連長在聽。

我盡量全神貫注,將李娟的話歸納為如下情況——周連長是為了掩護幾名群眾被山體滑坡埋死的。他兒子寄養在他農村的父母家。那男孩明年該上中學了。李娟要多掙一些錢,替周連長的老父老母分擔撫養的費用……

她說:「如果那孩子能考上大學,我李娟就是賣血賣腎也要供他到大學畢業。如果他學習不怎麼樣,那我也要將他供到十八歲。我希望那時他能參軍。總之我暗暗發了誓,絕不讓周大哥的兒子在十八歲以前活得受委屈……

「我沒做你以為的那種事。我李娟並不比你方婉之人格卑下。我不覺得作為你的朋友我使你丟臉了。我也只不過就是陪陪酒,唱唱歌。我發現自己唱的歌不少人愛聽,還是在你和倩倩的鼓勵下開始的事兒。我從沒厚著臉向男人們要過錢,但他們願意打賞我也會高興地收下。我不像你方婉之,你是沒有家庭負擔的人,而我現在要接濟兩個困難家庭的生活。如果你覺得我已經不配做你的朋友,那麼明天一早我會永遠在你面前消失……」

她的話一直是瞪著屋頂說的,眼角始終沒有一滴淚。

我逐漸從澆鑄狀態復活了。

我已泣不成聲。

泣不成聲的我無言以對,只是一味地泣不成聲。

李娟終於不再躺著了,起身走到我跟前默默摟住了我。她不勸我,只說:「別哭,說句話。」

我終於憋出幾句話:「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啊!我的命里有兩家那樣的親人已經夠受的了,老天爺為什麼還要使我唯一的朋友也成了和我一樣的人?!……」

那天晚上,李娟抱著枕頭躺到了我的床上,握著我的手陪我躺了很久,安安靜靜地聽我訴說。

我向她承認以前有些事我騙了她。

我告訴了她我的身世,也告訴了她我買的股票全漲了,我大約已經有了多少錢……我在她面前透亮了,我是一個真實的我了。

早上我說:「娟,別在那家會所幹了,我擔心你有一天會經不起誘惑,把持不住自己……」

她說:「行,我另找地方。只是現在過了招工期,我怕自己一閑下來掙不到錢,心裡會慌……」

我說:「到我們廠吧,我們那兒缺個線長。線長的工資高點兒,如果你願意,包我身上。」

她說:「那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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