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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所屬書籍: 我和我的命

初二一大早,李娟揣上錢,騎自行車帶我去到了郊區的一個靠海邊的小村裡。家家戶戶都是二三層樓,有中式風格的,也有歐式風格的,還有中西結合的。看去皆是近十年內蓋起來的,每一戶人家都是紅燈高掛,有的人家還掛了數個。所見門聯,傳達一派歡欣鼓舞的氣氛。門前街上,紅屑鋪地。顯然,除夕和初一,此地鞭炮聲通宵達旦。

然而此時村裡卻靜悄悄的。

我說:「這裡怎麼會有賣電視的?」

娟說:「別多問,保證咱們能買到就是了。」

我倆正說話間,一老叟牽了條小狗邁出家門。

李娟扯我迎上前彬彬有禮地說明來意。

老叟上下打量著我倆說:「大初二的,看你們兩位姑娘倒是誠心誠意的。」

李娟嘴甜地說:「請大爺成全我們,我們實在是想今天就看上!」

「那……先到我家唄。」

我倆就跟入了他家院子。

老叟朝屋裡喊:「他奶奶,把笸籮端出來。」

屋裡應聲走出一位老媼,端著大笸籮,後邊跟著戴老虎帽的男孩,蹬著小車滿院兜圈,引得小狗拖著牽繩追。

笸籮里是花花綠綠各式各樣的電子手錶,還有幾個計算器。

娟說:「大爺,我們不買這東西……」

老叟說:「買吧買吧。買完了,我帶你們到我侄子家,他家還剩幾台電視。村裡別人家基本沒了。春節前來了幾撥內地人,瘋搶似的都給買走了。」

老媼也說:「大初二的,都進了我家院了,怎麼也得給我們老兩口個樂呵不是?查了幾次了,下次連這東西都沒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娟是帶我買「水貨」也就是走私貨來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老叟說服道:「你倆也不該讓我白當一次介紹人是不?看這些表多漂亮,男式的女式的兒童的都有,也不論只賣了,一百元抓一把,抓起來沒掉下去的都算,就這些了,處理完拉倒……」

李娟手大,她分明動心了,卻又不便自作主張,只是看我。

我微微點了一下頭。

於是娟挽起袖子,叉開五指,鷹爪逮兔似的一把抓將下去!

那一把真是斬獲大大的,估計抓起了十五六隻。

我趕緊用衣襟接住。

當我接住第二把後,貪心已起,居然鼓勵地高叫:「好!再來一把!」

老媼卻及時退開了,漲紅著臉說:「不賣了不賣了,便宜貨不能都賣給你倆。沒見過一個姑娘家有那麼大手的!」

老叟也強笑著說:「你這兩把多划算啊,進我家院子進對了吧?」

娟付了二百元錢,老叟找了個袋子幫我們裝表,然後帶我倆去他侄子家。

他侄子引著我和李娟進入樓後的一個破棚子,看起來曾是豬圈,有時間不養豬了,收拾得挺乾淨,地上還鋪著架空的木板。掀開一大塊帆布,挪開底下的草捆,現出幾隻大小不等的紙板箱。

那男人指著最小的一個紙板箱對我倆說:「就你倆看,而且擺在吊鋪上,這台最合適。」

他拆了封,打開紙板箱,捧出一台紅色外殼、立式的、十四吋的電視來。

我問:「是彩色的嗎?」

他說:「在我們這兒,想買黑白的也沒有啊,人家老外早不生產黑白的了。這麼大的,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估計是放在兒童房間的。我們以後洗手不幹這買賣了。生活好了,得適可而止,知進知退,有些買賣不能總幹下去。我也實話實說,十四吋的不太容易賣出去。你倆如果真打算買,五百元歸你們了!」

我和李娟立刻喜歡上了那台電視,對價格也十分滿意。

可怎麼帶回去卻難住了我倆——當然用自行車馱回去不是個問題,但我倆之中,就得有一個人走回去了,那肯定不行。那兒還沒通公交,大年初二,也不會有出租在那兒轉。

老叟和他侄子也替我倆急,說要是有車他們是願意送一趟的,可還沒富到有車的程度啊。

李娟忽然想起了張家貴,一摸兜,居然摸出了他的名片。

她就問那男人家有沒有電話。

那男人說有啊,說村裡哪家都有電話,有的人家還有手機呢。有錢了,什麼形勢跟不上啊,想跟都不是個事兒。

於是李娟就借他家電話,試著撥張家貴的手機,居然一撥就通上了話。李娟婉轉說明求助的意思和村名,張家貴讓我倆別急,耐心等在那兒。

「他說他知道這兒,來過。他的手機是諾什麼牌的,不大,帶蓋兒。你看我這腦子,一時想不起了……」

問題解決了,李娟頓時變得大松心,又跟那老叟回到他家去買計算器。

娟說:「算盤淘汰了,再沒有計算器,那顧客一多起來咱倆都頭大了!」

我說:「聽你的。」

說罷我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聽你的」快成我跟李娟說話的口頭語了。

娟買回計算器,又用自行車帶我到海邊兜風。估計張家貴快到了才回村裡,喝了會兒主人請的茶,張家貴的車果然如約而至。

回家路上,張家貴主動與我聊天,麻煩人家幫了次大忙,我自然有問必答。

「你也姓方,玉縣縣城有位姓方的名人,叫方靜妤,不知和你有沒有點兒關係?」

雖然面對他我相當謹慎,但被他如此直接地一問,還是未免有幾分意外。

李娟搶著替我說:「她家後來搬到臨江市去了,她和你說的那位方女士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張家貴說:「在神仙頂,關於方女士的事兒還真不少。她常去我們那兒行醫。聽說她去世了,神仙頂人都挺念她的好。論起來,她與一戶姓何的人家,還算沾點兒親……」

李娟又急忙將話遮過去,反問起別的來。我則一句話也不想說。

娟考慮得太周到了——吊鋪安裝了插板,張家貴替我倆將電視扛上去,調出了圖像才下來,但已熱出了一頭汗。

娟將毛巾遞給他,他擦汗時說:「你們這小超市的地點很理想,好好經營吧,靠它肯定富不起來,但維持生活絕對沒問題……還沒安空調?」

娟說:「再掙點錢,下一步就安。」

張家貴又說:「外邊沒看到電話線,裡邊也沒看到電話啊。」

我說:「一過完春節就安。」

張家貴說:「原來也沒有,這樣好不——我那兒的車庫裡呢,放著些半新不舊的空調、座機,都是些關係單位搞裝修淘汰下來的,有的是白給的,有的折錢了,節後我讓人給你們送來,安裝好。沒有不行,但也沒必要買新的,省下那筆錢用別處吧。」

我和娟大喜過望,連說「謝謝」。

張家貴轉身時,娟對我耳語,我便說請他吃午飯。他說不了,還有事,沒時間,說以後他請我倆。

將張家貴送走後,娟說:「怎麼樣?他人還不錯吧?」

我說:「如果他不是神仙頂人,屬於可以深交的人。」

娟看著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有了電視,我倆像一對兒懶蟲,吃了睡,睡了吃,不吃不睡時,雙雙守著電視看起來沒夠,都不同程度地胖了。

春節剛過,張家貴派人送來了兩台空調——一台立式的,一台掛式的。為我倆省下了一萬多元錢。

座機也捎來了,但電話線得電話局幫著拉進來。娟說這事兒簡單,她去辦,還感慨地說:「有貴人相助,人生一旦往好了變,順得擋都擋不住。」

我有同感。

我希望自己也有機會成為別人人生中的貴人。

我將我這想法對娟說了,她取笑道:「你怎麼也跟我一樣,迷信起來了?其實什麼貴人不貴人的,無非就是合得來的人互相幫助唄。」

正月十五以後,電話接通了。娟打的第一通電話,便是問旅店老闆「小朋友」怎麼樣?他讓我們快去將「小朋友」接走,說它可想我們了,再不接它,只怕會得抑鬱症。娟對我學了他的話後,我立刻騎上自行車去接。與「小朋友」一起帶回來的,還有我的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我二姐的女兒趙俊寫給我的——她在外地打工,信是從外地發出的。她在信中批評她爸媽根本不關心她弟弟趙凱的學習。趙凱都上高中住校了,她爸媽一次也沒為兒子開過家長會。她著重批評的是她媽,也就是我二姐——因為我二姐留守家中,卻不擔起對家、對兒子的責任,熱衷於在家聚賭。

趙俊說她或當面或寫信規勸過她媽多次了,她媽卻只當耳旁風,所以請我這位小姨幫著勸勸,希望也許能起到作用。

這封信是多麼的破壞我的良好心情無須贅言。

本來我對我二姐的印象還不錯,那封信顛覆了我對她的看法。

第二封信是趙凱寫給我的——他說他打算退學,到深圳來投奔我,早點兒開始打工的人生……

李娟關心地問:「情緒怎麼一下子變糟了?」

我說:「你看。」

她接過信看後,沉默良久才說:「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外甥你外甥女向你傾訴一下很正常。」

我說:「這種信我怎麼回?」

娟說:「不好回也得回吧?」

我說:「上天為什麼讓我攤上那樣一個二姐、那樣一個姐夫呢?」——與二姐相比,大姐倒還是不錯的;可惜她已是精神上的病人。

娟說:「攤上了什麼樣的父母,什麼樣的兄弟姐妹那是命,是命就得認命。命是可以改變的,恨命沒意義。」

其實我還沒將趙凱的信看完,沒想到一看之下,心驚肉跳:

小姨,我叫你小姨,因為你確實是我小姨,而且是親小姨。如果我與你不是這種關係,我也犯不著給你寫信,平添你的煩惱。現在的我除了向你求救,不知誰還能拯救我。如果你不早日回來將我帶走,那我絕對不想活了!SOS!SOS!……

娟接待顧客去了,而我,默默抱起「小朋友」爬上了吊鋪。直至超市關門,我沒下吊鋪。

我想起了娟說的話:「人的命運一旦變好了,往往順得擋都擋不住。」我的命運才開始變好幾天啊!

娟坐到我身邊時,我雖沒哭出聲來,卻流淚了。

娟問:「你怎麼打算?僅僅回封信看來都不妥了。萬一有什麼事兒,後悔可晚了。」

我說:「不知道。」

娟說:「我給機場打電話了,貴州那邊突然降溫,雨雪交加的,深圳到貴州的航班停飛了。」

「我才不回去!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受累!當年把我遺棄時,難道他媽不知道?她姓趙,我姓方!他不想活了為什麼不告訴他爸媽?愛死死去,關我方婉之什麼事?!」

我叫喊起來。

一陣肅靜之後,娟低聲說:「我也給火車站打過電話了,還有明天的票,但也不多了……」

我哭出了聲。

「那我去車站了,你也別在吊鋪上了,我一出門你就把門插上。」

娟迅速下了吊鋪。

我將「小朋友」摟入懷中……

李娟給我買的是卧鋪票,沒想到在車上遇到了高翔。

我倆在同一車廂,不在同一包廂。除了李娟這個姐們兒,我在深圳的熟人再就是高翔、李主任和不久前認識的張家貴。我不願在列車上巧遇他們三人中的任何一個。第一不願遇到張家貴;第二不願遇到高翔。沒想到卻偏偏遇到了,我只能顯出高興的樣子,儘管我實際上高興不起來。

開車後,他與我坐在走廊的邊座聊天,問我去哪兒?我說回玉縣看望父親。對高翔和李主任,我曾說我父母都是中學教師,而他倆信以為真。

高翔說他和幾位朋友在貴州某山區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學,即將開學了,他們分頭趕去參加開學典禮。

聊了一會兒,我找個借口回到了自己的包廂,一躺下再沒出去,而他也再沒找我。大約倆小時後,天黑了,我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外甥趙凱。他臉色煞白煞白的,唇無血色,是黑的。

他對我說:「你是我小姨,這是鐵一樣的事實,是你絕對否認不了的。你的行動太慢了,我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我知道你不願有我媽那樣一個姐,不願有我這樣一個外甥,這我理解,對不起干擾你了……」

他深躹一躬,直起腰時,化為青煙。

我驚醒,一身冷汗,不由覺得車速太慢。

上午十點多,列車到了貴陽。

在站台上,高翔問我是否需要幫忙?

我謝絕了,說有人接我。

他又信以為真,見我只不過肩挎一個小包,遂在站台與我分手。

站外的情形令我大吃一驚,廣場上人多得像沙丁魚罐頭。以往人們都會紛紛坐上計程車或「黑車」去向市內各處和四面八方的縣鎮、農村了,而現在因天氣惡劣,路面濕滑,幾乎無車載客了。偶有一輛仍願上路的司機攬客,立刻會被急欲離開的人團團圍住,如被群搶一般。

我焦急地接連大喊:「有沒有去神仙頂的?我有急事要去神仙頂!哪位師傅行行好,送我到那邊鄉里也行!我願出高價!神仙頂!高價!……」

喊了幾番,沒人理我。

我幾乎急出了淚,忽聽有人叫我,一轉身,是拉著拉杆箱的高翔。他說他也正因打不到車發愁,聽到了我的喊聲。

一見到他,我的眼淚竟止不住流下來。

也許是我太想見到熟人了。

「別急。我的事早一天晚一天沒什麼,咱們找個地方商議一下你的事怎麼辦?」

我倆在一處小咖啡廳坐下後,我對他說,我要趕到鄉中學去為一個外甥開家長會,時間是下午三點。

「是這樣啊,順利的話來得及。你敢坐在摩托後邊嗎?」

我的話明顯會使人產生多種疑問,他卻沒問那麼多,直奔主題。

事關我外甥的生死,即使趙凱不是我外甥,是一個毫不相關的少年,昨夜那夢也使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和時間的緊迫,恨不得生出翅膀來。

我毫不猶豫地說:「敢!以前常坐在男同學駕駛的摩托後兜風。」

他笑道:「那就別急了,我保證你能準時開上家長會。」

他讓我耐心等會兒,起身到有電話的地方打電話去了。再回到我身邊坐下時,告訴我問題解決了,十幾分鐘後我就可以上路了。說罷,從報刊架上取下兩冊雜誌,給我看一份,他自己看一份。

我倆喝完咖啡,他讓我跟他走。走到一處立交橋下,已有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男人等在那兒了。那男人戴一頂頭盔,手裡還拿著一頂頭盔,守著一輛較新的大摩托。不是電動的,是有油箱的那種,看上去是進口的。

高翔介紹那男人也是位攝影家,他的朋友。

「我的職業使我在全國各地幾乎都有好朋友。」

他這麼說時,滿臉洋溢著對人生的滿足感。

他那朋友也不說話,只是笑著將手中頭盔遞向他。他接過去,親自為我戴上了。而他的朋友,摘下自己戴的那頂頭盔,也一絲不苟地為他戴上了。

他一言不發扶住摩托,跨上去。

我驚訝地說:「你要帶我去?」

高翔還是不說話,只點一下頭。

他朋友笑道:「放心,他水平高著呢!駕摩托去過新疆、西藏、青海,否則我這寶貝摩托也不願借給他。」

說完,他替我拉下了面罩。

高翔這時才說:「送你這趟路程,小菜一碟,我還嫌不過癮呢。坐穩啊,出發了。」

就這樣,為我,他將拉杆箱留給了朋友,騎走了人家的「愛駕」。

儘管他是位駕駛摩托的高手,無奈路況不佳,他的速度並不快,駕駛得也相當謹慎。

中途他將摩托靠路邊停住一會兒。我活動身子時,他向遠處走,那兒的路邊有幾棵老樹。

我明白他要幹什麼,沖他背影喊:「別走那麼遠了,我轉過身就是!」

他也喊:「那成何體統!」

他走回來後,從工具箱里翻出了一條安全帶。

他讓我再坐他後邊時,用安全帶將我倆攔腰系在一起,那樣我就不會因一直摟著他而手臂發麻了,也更安全了。

再上路不久下起了雨。那雨越下越大,根本無法行駛了。

他不得不將摩托停在路邊,指著一棵樹,要說話,我誤解了他的意思,拔腿就想跑過去。

他拉住我大聲說:「不能到那兒去!咱們已經在高處了,萬一有閃電那兒危險。」——看著山體又說:「也不能往那兒躲,可能會有石塊滾下來。坐我背後吧。」

他原地坐了下去,並且盤上了雙腿,閉上了眼睛。

我順從地那麼做了,喊著問:「你在打坐嗎?」

他說:「是啊,在西藏時跟喇嘛朋友學的。咱們坐這兒最安全,你不妨也閉上眼睛,這種經歷得用心體驗。」

於是我閉上了眼睛。

左側是山,右側是谷,天空大雨如注,身下流水若溪,遠處有雷聲。忽然又下起了冰雹,砸在我倆頭盔上其聲不絕於耳。我閉著眼睛伸手摸,摸到了幾顆,覺得有指甲那麼大。

那時我倏然覺得自己消失了,也不是消失得多麼徹底,彷彿是一種在亦不在,有我亦無我的狀態。

「我是誰」三個字油然出現在我腦海,反反覆復的。似自問,亦如天上有聲音在反問:「你是誰?」

我不禁又想到了「宿命」二字。

大約半小時後,我倆又坐在摩托上了。斯時烏雲消散,天已放晴,還出了太陽,像被雨洗過,紅得清新。

接近鄉里的一段路難以通過,那兒在修路,坑坑窪窪的,間或有沙堆和碎石堆,積水最深處將近一尺。高翔愛惜朋友的摩托,不肯推著過水,而是將摩托推入了路邊的一片玉米地,繞行而過。也不知是什麼人種在那兒的,只將玉米收走了,任玉米稈兒枯在那兒。我的衣服褲子早已濕得可以擰出水了,於是乾脆連褲筒也不挽,從水坑直蹚而過。

按照我的要求,高翔一直將我送到鄉一中的操場邊。

當他騎著摩托離去時,我問自己——方婉之,他現在算不算你命中的一位貴人了呢?

操場上也有一汪汪積水,幾名光著身只著短褲的男生在踢足球,踢得水花一陣陣四濺。

一幢樓的二層外走廊上站著一排學生,有男有女,皆在觀看,不時發出喝彩助威之聲。

我朝他們大喊:「告訴趙凱,他小姨來啦!」

於是他們也齊喊:「趙凱,趙凱!你小姨看你來了!」

喊聲引起了踢足球的男生們的注意,正巧足球朝我滾來。

我飛起一腳,穩准狠,將足球踢得老高老遠,像狠狠給了我的「宿命」一腳。

我那「市長爸爸」愛看足球賽。受他影響,我從高中到大學也如男生般愛踢足球,還當過中鋒。

那些個光著上身的男生見狀,不抬頭看球,一個個看我,其中一個還衝我蹺大拇指。

我仍戴著頭盔,拉下了面罩。我想我那時的樣子,肯定如同一個從泥石流中脫險的女人。

一個男生問我:「你真是趙凱的小姨?」

我裝聾作啞,未予理睬。

有名男生一邊走向操場一邊東張西望,我看出那是趙凱,舉了一下手臂。他緩緩朝我走來。

我懸著的心終於踏實。

謝天謝地,我外甥還活著!

那麼,就算我是專程為他趕來開家長會的吧,誰叫事實上他媽是我二姐,他是我外甥,我是她小姨呢!那少男越接近我,步子越小,走得越慢。

我忍不住吼他:「快點兒!」

他走快了,在離我三步的地方站住,不再往前走。

我想接著說:「小姨來給你開家長會。」——卻又不願那麼說,覺得這件事實在是豈有此理!他明明有爸媽,我又不是他家長!

我想只說「我來了」三個字,卻看到他臂上戴著黑紗,一時呆住,連「我來了」三個字也沒說出口。

當時可是二月份啊,從鞋襪到褲子到衣服,穿在我身上的可都是濕漉漉的遍布泥點子的臟衣服,而且我整個人都冷得有些僵了。

臂戴黑紗的趙凱也獃獃地看著我,一臉恓惶,不知所措,彷彿我不是一個真人,不是他的信催來的拯救者。

我猛地抖了一下——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黑紗。

我外甥終於撲向我,摟住了我,摟得很緊,並將臉偎在我胸前。

「小姨……」

我聽到他輕聲這麼叫我。

別說他是我事實上的外甥了,就算是一個與我半點兒關係都沒有的少年,如果臂戴黑紗,如果還緊緊摟著我——我除了也摟住他還能怎麼辦呢?

我那麼做了。

「為誰戴的?」

我有點兒不相信那是從我口中問出的話,因為自己的語調變得那麼溫柔。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生父死了。這一猜測並未使我心生悲痛,但是卻有大的遺憾,因為我有些想問他的話還沒機會問,也有些想對他說的話還沒機會對他說。

不料那少年說:「我爸……」

他哭了。

原來死了的不是我爸,是他爸。

我不但毫無悲痛,連點兒遺憾也沒有了。因為我對那個是他爸的男人毫無印象——只不過站在他家院外,隔著當時架在他家院內的剁肉的案子,也隔著她家蓋起不久的新房的窗子,望見了坐在屋裡嘴叼著煙的他爸,而他當時也瞥了我一眼,如此而已。

可死了的畢竟是緊緊摟著我的這少年的親爸——我不由自主地撫摸他的頭——他畢竟是死者的兒子。

忽然跑來一名男生,交給我一個紙條後退開幾步,站定了以研究的目光看著我和趙凱,彷彿我倆的關係分外可疑。

那時我才發現,幾名光著上身的男生已不再踢球,一動不動地站在操場的不同地方望著我倆。二樓走廊上的學生們也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倆。

我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趙凱的小姨到學校看他來了,並與他在操場上劫後相見似的親密擁抱——這一事實被鄉一中的那些學生們所見證——集體見證本身也成了鐵一般的事實。

那一時刻的時間似乎定格了。

紙條是高翔的——他說他得辦他的事去了,估計我得在鄉里住一夜,所以他在招待所為我預訂了房間,房費已付。

我讓趙凱陪我去買衣服。

路上我問他爸是怎麼死的?

那少年三緘其口,只說:「你還是問我媽吧,問我姥爺也行。」說著他又要哭起來。

對於我囑咐他的一些話,他倒是由衷接受,表現得特順從。

他說原計劃今天下午確實是要開家長會的(沒想到我騙高翔的話竟與事實相符,這使我心中對他的內疚減少了許多),由於天氣的原因,有些家長來不了,有些學生也不能按時返校,於是推到後天下午同一時間了。

我說:「那我明天回一次神仙頂……」

我還想說:「去看你媽和你姥爺。」

可我不認為那會是愉快的相聚,所以沒說後一句話。

他問:「小姨,你真能給我開家長會?」

我說:「保證。」

「小姨辛苦了,早點兒休息……」

在招待所前,我外甥將替我拎著的衣服和葯交在我手裡,轉身跑了。他跑得蠻快的,跑姿頗像運動員。這一點大約要感激我的生父,他個子高。包括我在內的他的三個女兒腿都長。趙俊和趙凱也是——腿長算是他遺傳給後代的良好基因吧。

我衝過澡,換上衣服,喝下感冒沖劑躺在床上時,內心充滿了對高翔的感激。他送我這一趟,不但比我還辛苦,而且為我考慮得如此周到。招待所那時已住滿了人,或是送子女歸校,因天氣原因回不了家的人,或是趕大集的人或上訪者。如果不是他提前為我訂下了房間,這會兒我可去哪兒呢?

我聯想到了一句關於計劃生育的口號——「養娃還是一個好。」當年的農民最反感這句口號了,其不好明明一目了然嘛!孤零零一個的成長多寡趣啊,我對此深有體會。再說,萬一夭折了呢?萬一既夭折了還無法再生了呢?起碼應該改成「還是兩個好」,一男一女最好。

那麼,貴人也是兩個好,一男一女最好。男貴人有男貴人的好,女貴人有女貴人的好。各有其好,好好與共。

這想法使我又一次覺得我其實是一個幸福又幸運的人——二○○二年以前幸福,二○○二年以後幸運。

至於養父和養母,他們不是我的貴人。他們之於我的人生的重要性,非是「貴人」二字所能涵蓋的。他們重塑了我,是我人生的導師,使我在心性上脫胎換骨。否則,我這一天根本不會出現在趙凱面前,也根本不會幫楊輝圓了他的參軍夢。在人世間,特別是在農村,一奶同懷的兄弟姐妹因為小小的利益之爭而結仇銜恨的事真是不少,包括贍養父母這種「天則」,往往也會成為反目成仇的導火索——二○○二年後,我已知曉許多。

我不禁問自己——為什麼我對待趙凱和楊輝的態度會有所不同呢?

因為楊輝小時候陪我玩過一次?因為他送我離開神仙頂時說過比較成熟的話?因為他是個帥氣的少年而且學習好、字也寫得好?因為他媽也就是我大姐的命運令我同情?因為他想參軍的願望屬於良好的願望?……

我承認以上原因都是使我幫得心裡不算太彆扭的原因。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幫楊輝在前,趙凱的事在後;如果我所有的農村親戚都一再向我求助,我的人生又將會如何?

我何嘗不需要親情?

但我剛能養活自己,哪裡擔得起那麼許多親情責任!

我一味胡思亂想,想到後來又陷入了沉重之思的泥淖。所幸藥力發揮,我漸漸睡了過去……

神仙頂有新氣象。

時隔一年半,上山下山的路完全修好了,有的農民買了小麵包車,在神仙頂與鄉里,甚至與縣城之間跑起了運輸,既載人也拉貨,業務還挺忙,掙錢不比到外地打工少——也使神仙頂的人出行方便了,到縣城去已是抬腳就走的事,如家常便飯。

家家戶戶的新房和院落都已修好,有的還是小二樓。

村裡乾淨了,有方磚地面的小廣場了——有幾個帶孩子的女人坐在小凳上聊天,看去都是早早就當了奶奶或姥姥的農婦。幾個孩子在玩玩具,而那些玩具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小時候沒見過的。

我是坐一輛由農民司機開的小麵包來到神仙頂的。也許因為將我當成了外地人,一路不斷主動找話跟我說,似乎覺得他的車能載一個深圳人是他的榮幸。

「深圳啊,聽說過,起先也是一個小小漁村對吧?過幾年我們鄉就改鎮了,再過幾年,也許就超過深圳了。」

全車人就笑他吹大牛,都說只有中央「畫圈」的地方才會發展得快。

他卻說:「咱們縣不是省里的重點扶貧縣?在省里挂號了,在中央不也挂號了?不也等於中央畫圈了?」

不論那農民司機還是滿車農民和農婦,與我以前見過的當地農民和農婦都不太一樣了,都愛說愛笑了,臉上也都多了某種鮮活的表情。

我從小廣場上那些農婦和那些孩子的臉上,也看到了同樣比較鮮活的表情——那是我以前兩次到神仙頂時從沒看到的——那時神仙頂的大人孩子的臉普遍呆訥,是長期與外界隔絕的結果。

我正猶豫著先去誰家,一個背簍的男人站在了我面前。

他問:「我怎麼看著你像……你是那個那個……趙凱他小姨吧?」

我點頭。

「哎呀,哎呀,認不出我了?想不到你回來了!我是你大姐夫呀,快跟我去家裡,一定得先去我家!……」

他要不說,我確實不知道他是誰。

他上前一把抓住我胳膊,抓住了就沒再放開,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臨江市政府向省里打報告,要求免除神仙頂這類特貧而又地少的農村交公糧的義務,允許那樣一些農村的農民不再在有限的土地上種糧食,愛種什麼種什麼,覺得什麼來錢多點兒就可以種什麼,種什麼都不必再交土地稅;省里已經批准了。臨江市向神仙頂幾次派來茶葉專家,神仙頂的農民都由糧農變成茶農了。每天傍晚鄉里的茶廠都會出車上山來收茶,當場對面就給錢,絕不打白條……

我大姐家蓋起的是小二樓,院前院內都挺乾淨。

我和大姐夫進院時,我大姐正在院里洗衣服。

幾天的惡劣天氣過後,那天風和日麗、陽光明媚,是洗衣服的好日子。

大姐夫說:「你看誰來了?」

我大姐緩緩站起,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將我上下打量一番,轉臉問她丈夫:「誰?」

大姐夫笑呵呵地說:「你小妹唄。」

血緣真是匪夷所思的力量,雖然我還不曾叫過那個男人一聲「姐夫」,心理上卻已開始接受他就是我大姐夫這一事實了,因為何小芹事實上是我大姐這一點不容置疑——我當時的心理頗似癌症患者,起初本能在拒絕接受事實,面對一系列化驗結果時,最終也就不得不認命了。

何小芹——不,我大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小步一小步朝我走來。

我欲後退——我從沒靠近過精神不正常的人,是本能反應。

我大姐夫卻在我背後推了我一下,我身不由己地朝前趔趄兩步,結果就與我大姐面對面了。

我不知所措之際,被我大姐摟抱住了,就像被趙凱摟抱住了那樣。嚴格地說那也不能算摟抱,或許因為她的雙手是濕的,所以她僅僅是用胳膊夾住了我;同時,她的下頦搭在我肩上。儘管她和趙凱摟抱我的方式不同,但作為兩個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人,事實上與我發生了極為親密的接觸。

事實也是很厲害的。

事實一旦成為事實,人往往就只能由事實牽著走了;不論是理性之人還是感性之人。

我大姐小聲說:「方婉之,謝謝你。」

她的話令我大費其解。

我進入了她家的院子,任由她那樣子對待我,這足以證明我承認她是我大姐了,她卻不叫我「小妹」而叫我「方婉之」——多麼的奇怪!

我大姐夫卻小聲對我說:「她這可是明白話,不明白的時候就不會這麼說。」

我覺得大姐夫的話更是莫明其妙。

他又對我大姐說:「行了,摟一下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我大姐放開我時,我大姐夫取下了我的背包——背包也是我在鄉里買的。

他問:「什麼呀,還挺沉的。」

我說:「全是濕衣服。我昨天來時遇上雨了,招待所沒地方晾,想在這兒晾乾。」

我大姐奪過背包,一言不發地拉開,將裡邊的衣服褲子鞋子襪子一股腦兒全抖在水盆邊,又坐下洗起衣服來。

大姐夫對她說:「我先帶你小妹參觀參觀咱們的家哈。」

大姐「啊」了一聲,也不再看我倆,只管低頭搓盆里的衣服。

那小樓外觀搞得不錯,一層窗檯以下還貼了瓷磚。裡邊除一間卧室刷過了白灰,另外所有地方仍是水泥裸牆。有的房間只有一兩件舊傢具;有的房間堆放農具;有的房間空著。也只有卧室多少體現出一點兒生活氣息,床雖是舊的,木料已變黑,但花床單和花枕套較新。一面掛鏡子和相框的牆壁頗可觀,以楊輝穿軍裝的彩照最為顯眼,最大的一幅一尺左右。

我大姐夫說,當初鉚足了心勁不蓋平房非蓋小樓,完全是為兒子著想。

「想著他結婚的時候連新房都有了,可他真的參軍去了……雖然剛才你大姐已經謝過你了,我也還是要再謝你。你那五千元錢是雪裡送炭……兒子一入伍,我和你大姐沒操心事了,她的病也好多了,能採茶了,採得還挺快……這個家暫時這樣沒什麼,我倆不急著裝修,先攢兩年錢再說。一年攢下兩萬沒問題,兩年不就四萬嗎?三年不就六萬嗎?過日子這事兒,手中有錢,心裡不慌啊。你那五千元錢,我和你大姐都認為,必須還……」

他的話說得斷斷續續的。即使他停下來時我也不接話,無話可接。我看得出來,除了向我表達謝意,他其實也想承認自己當年作為父親的混,卻由於自尊心的障礙,話到唇邊拐個彎又說別的了。

等他終於不再說下去,我才說:「那錢不必還。」

「哎呀,哎呀,這……咱們到院子里吧,曬著太陽,邊喝茶邊聊好不?」

他用兩聲「哎呀」接受了我的表態。

我大姐已在洗我的衣服了。

我說:「大姐我自己來。」

話一出口,我暗自詫異,沒想到自己口中會那麼自然地叫出「大姐」來——那是我的第一次。

我大姐也不說什麼,只是起身用背擋住我,不讓我靠近水盆。

我只得坐在小凳上飲茶。

陽光曬得我身上暖暖的,特舒服。茶也香,清喉潤肺。

大姐夫說:「沒打過農藥的。」

我說:「好喝。」

大姐夫又對大姐說:「婉之不許咱們還她錢。」

他將「不許」二字說得格外強調。

大姐邊晒衣服邊說:「得還。別聽她的,誰掙錢都不容易。」

我心裡頓時感動得一塌糊塗,因為終於聽到她說了一句絕對是明白人說的明白話。

大姐夫撓撓頭,笑呵呵地小聲問我:「這倒使我為難了,聽你倆誰的啊?」

我也小聲說:「聽我的。」

大姐夫的話屬於「殺雞問客」那類話,而我的話卻是真心實意的話。

不料大姐耳靈,看定他大聲說:「聽我的!」

「好好好,聽你的,當然聽你的,你的話就是聖旨行了吧?」——大姐夫哄著大姐。給我續水時小聲說:「我還是得聽你的。」

儘管在我看來他的表現可謂狡黠,但我內心卻無反感。因為我不論從他臉上還是從我大姐臉上,都看到了那種給我以「鮮活」印象的變化。這變化使我既為神仙頂的人暗自高興,也為他倆高興。須知被貧窮壓榨得麻木了的人,往往是連一點兒小狡黠也沒有的。極度貧窮的日子過久了,幾乎可以將人的智商歸零。

大姐夫問我「回家」的事由,彷彿神仙頂自來就有我的家,而且我也只有這裡的一個家似的。我覺得他的親熱首先應歸功那五千元錢,或進一步說他兒子入伍這件事,使他的人生燃起了某盞彩燈——可不是嘛,他家院子的門楣上釘著「光榮軍屬」的紅色鐵牌,據我所知這是神仙頂頭一戶,多麼令人羨慕可想而知。但我立刻又覺得我的想法甚不厚道,於是心生出自我批評。

我說我是回來給趙凱開家長會的。

他「噢」了一聲,問我見過趙凱了嗎?

我說見過了。

「那麼,知道他爸不在了?」

「看到他戴黑紗了,他不告訴我原因,究竟怎麼回事?」

大姐夫就大聲問大姐:「婉之問趙凱他爸的事,你過來告訴她唄,我洗。」

大姐頭也不抬地說:「你告訴吧,我這兒都快洗完了。」

「我告訴合適嗎?」

「事兒都是那麼一件事兒了,誰告訴還不一樣,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

大姐的話一句比一句明白,語氣語速與常人無異。除了偶爾眼神有點直,看不大出來是個患過精神病的人了。我覺得,大姐夫與大姐的關係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大姐的家庭地位分明有所提高——這肯定也要感激那五千元錢。或進一步說,要感激我是我大姐的親妹妹這一事實。如果我僅僅是她的親妹妹,節骨眼上卻並不伸出援手,或有心無力,那麼將又當別論。

才五千元錢就改變了這麼多關係!

而且還未必是他當時真就拿不出來的。

錢、錢、錢這東西啊!

那時我內心又對錢產生了五體投地般的膜拜,並且,因此不寒而慄。

大姐夫的說法是——趙凱他爸不學好,愛賭,結交了些狐朋狗友。他們聚在一起商議出個壞點子來,盜墓……

「根本不在行,也沒應手的工具,三個喝得半醉不醉的傢伙,有天夜裡就幹了起來,還弄出不小的動靜。趙凱他爸負責起棺材蓋,用的是鑿子和鎚子。他一下下把自己衣服角給鑿進去了,自己卻沒感覺。忽然有人打著手電筒,喊著跑過來了,那兩個撒腿就跑,趙凱他爸卻跑不掉了,衣服被夾住了!越掙越覺得棺材裡有隻手拽住了自己,所以他倒喊起救命來。等附近村裡的人趕到,他就那麼被嚇死了。千真萬確是被嚇死的,有法醫的證明……」

大姐夫講此事時倒不斷斷續續的了,講得特順口,似乎已經講過多遍了。我看不出他有悲痛,只看出他講到「喊救命」時,強忍著才沒笑起來。

我也沒悲痛——悲痛不起來,彷彿在聽他「扯閑篇」。我夜大的同學每將散布奇聞怪事的人譏為「扯閑篇」,卻又人人愛聽,故「扯閑篇」的人挺被喜歡。

好事無人言,壞事傳千里——我明白了趙凱寫給我的第二封信為什麼會是那樣的。

我不知說什麼好,陷於難堪的沉默。是的,我難堪。我大姐夫講得一點兒不難堪,我這個聽的人卻難堪起來,我也不知為什麼。

大姐夫問大姐:「我沒添油加醋吧?」

大姐說:「是那麼回事。」

她已洗完衣服,將水潑在當院,到水管子下去接清水。

我為了擺脫難堪,走過去替大姐端盆,發現大姐眼中有淚了。

我說:「你歇會兒,我洗二遍。」

她說:「在這兒吃午飯吧。」說罷進屋了。

我洗衣服時,大姐夫蹲盆邊說,我二姐因為二姐夫的事沒臉出門了;我生父氣病了;二姐夫家的人也覺得他丟盡了他們的人,都不願管他的後事。

「沒法子,看你大姐分兒上,我也得出頭啊。是我張羅著把你二姐夫發送了的。雖然他活著時我倆關係並不好,他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但他死後,我可是很對得起他的……」

大姐夫的話說得特坦蕩。

我說:「謝謝大姐夫。」

說完內心陡然來氣。都是些個什麼爛事兒,與我方婉之何干?我謝得著他嗎?我又是替誰在謝啊!

午飯簡簡單單。

大姐夫說,按理也應該由他張羅,將我生父和我二姐請到他家,親人們聚一頓餐。但出了那件不好的事,聚在一起聊什麼呢?所以還是別往一起聚的好。

我大姐說:「對。」

那也正是我想說的。

在院門口,我大姐囑咐我:「要是你二姐問你來過我這兒沒有,你要說沒來過,先到的她那兒。」

我點頭。

「她要是不問,你也犯不著非按我教你的話說,繞過去最好。」

我點頭。

「她受那場刺激,神經也有點兒不正常,說什麼你不愛聽的,都別挑她的理。」

我沒再點頭。

我的頸子僵住了——不,我全身都幾乎僵住了。

曾經瘋過的大姐,說二姐「精神也有點兒不正常」,是我從沒想過的荒誕事。

邁出大姐家院子,我心裡接連罵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不是罵任何人,而是詛天咒地。難道我何家三姐妹,竟會有兩個瘋子嗎?或者,一個好了,終於不瘋了,另一個再接著瘋?還要外加一個盜墓賊?幸而我及時趕回來了,若不,是否又會多一個自殺的呢?!天公地母將這些爛事兒都砸到一戶人家頭上,還不該被詛咒嗎?!

我見到我二姐時,她剛從雞窩裡取出雞蛋,一手一個。

見到我,兩個雞蛋落地了。

我說:「對不起。」

她將目光從我臉上收回,轉身朝柴草棚里喚雞鴨。幾隻雞和一隻鴨從棚里出來,喜出望外地爭食碎在地上的雞蛋。

她看著。

我也看著。

尖嘴的比不過扁嘴的,碎雞蛋主要被鴨子吃了,而且吃得極為得法,禿嚕一下,一口全嘬進嘴裡了,氣得幾隻雞乾瞪眼沒奈何。我從未見過鴨子吃碎雞蛋這事兒。

我想全世界自從有鴨子以來,居然能吃到生雞蛋的肯定是不多的。我替那隻鴨子感到幸運,同時也替大姐二姐感到幸運——如果沒我這樣一個小妹,她倆的人生將會怎樣?更替趙凱感到幸運,如果沒有我這樣一個小姨,在此一段恥辱臨門的日子裡,誰來關注他的生死呢?

於是我感覺到了雖不美妙但卻明晰的存在價值。然而也怕自己只不過像碎雞蛋——如果吃了雞蛋的雞鴨變成孔雀或天鵝——不,也不必變得那麼理想,即使變成一般好看的鳥兒,我都甘願像那兩隻碎雞蛋似的乾脆奉獻了自己……

可如果吃過雞蛋的雞還是雞,鴨還是鴨呢?

用今天的說法那就是——我當時被一種很喪很喪的想法粘住了,如同一時衝動飛錯了方向的小蛾子被巨大的蛛網粘住了。

我的手下意識地捂住了挎包——李娟替我往裡邊塞了些錢,究竟多少我還不知道。

我明白又到了用錢來解決問題的時候了。

但願挎包里的錢夠用。

當碎雞蛋無影無蹤,地上只留下了濕跡,雞和鴨欲猶未足地離開了,我二姐一轉身進了屋。

我杵在那兒發獃,難以判斷她的態度屬於正常表現還是相反。

忽聽她在屋裡喊:「倒是進來呀!」

我進了她所在的那間屋子,滿地狼藉——似乎是她兩口子的卧室。她似乎將家裡所有能摔碎的東西都摔在地上了,包括盤子碗。床上,新被子的被面被剪得稀爛。

她將手中笤帚一丟,坐在床沿咬牙切齒地說:「不過了!我恨死趙家的人了!趙凱他爸只是我丈夫嗎?就不是他們老趙家人了?出了丟人的事,他倆哥一個弟三個大老爺們全都袖手旁觀!他老媽還到處說他是被我帶壞的!是我教唆他去盜墓的嗎?他們還慫恿我兒子與我作對!等我哪天把這家給徹底毀了,非死給他們趙家人看不可!……」

她說時,我撿起笤帚默默掃地。

還沒掃完,她嗚嗚哭了。

我說:「你死了,你女兒和兒子怎麼辦?」

她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交給你了,誰叫你是他們小姨!不交給你難道讓我交給咱大姐?……」

我怒道:「何小菊你說的是人話嗎?」

她說:「人話鬼話不都一種說法嗎?你改姓方了就不是何家的骨肉了?你就是脫三層皮那也還是我親妹妹!你成了市長的女兒就絲毫不講姐妹情了?就連明明能幫上的忙都不幫了?那你回神仙頂來幹什麼?!……」

她將我當成了發泄對象。

我扔了笤帚轉身就走。

她從背後抱住我說:「小妹,你可不能不拉我一把!你要是也不拯救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條了!……」

她號啕大哭。

「放開我!」

我只得陪她坐在床邊,聽著,看著,任她往夠了哭。等她哭得無趣了才開始勸她。

我說她必須出去打工了。如果她願意可以到深圳投奔我,我幫她找工作。

她問:「那我兒子咋辦?」

我說她兒子由趙家的人代管一個時期沒什麼不妥,她盡可放心。

她說她不想出去打工,從沒出過遠門,怕受氣。

我說:「那你就要起早貪黑採茶,總之你得擔負起為自己為供兒子上學的責任。」

我看出,這個是我親二姐的農婦,其實是個依賴丈夫掙錢依賴慣了,自己很缺乏勞動能力的女人。

她沉默了會兒,囁嚅地說:「那死鬼還欠著幾筆債呢。三天兩頭有人來討債,我沒錢還,趙家的人更不會替還。」

於是我拉開了挎包——裡邊有大約五千元錢。我點出一千元放在我和她之間。

她瞥著問:「多少呀?」

我說:「一千。」

她說:「那夠幹啥?」——瞥著我挎包又說:「包里不還挺多嗎?」

我說:「還要給趙凱留筆錢,我也不能空手去見咱爸。」

她說:「給咱爸二百三百意思一下就行了,給趙凱的錢也可以放我這兒,由我給他。」

我正色道:「我給誰多少是我的事,用不著你安排。給你兒子的錢,我也要當面交給他。」

她看著我問:「你的意思是,趙凱往後上學的花銷,全由你負擔了?」

「我那麼說了嗎?你給我聽清楚,我沒那個意思!」我光火了。

「算我沒說,你別生氣嘛。趙凱好命,有你這麼仁義的小姨。你就是替我負擔一半,我的壓力也小多了。你成全了楊輝,不能不幫二姐渡過難關。」

她又要哭的樣子。

我冷靜了。想想,一千的確太少了點兒,又點出五百元放下。

錢的事一完,我和我二姐頓時陷入了無話可說之境。

我便拿起笤帚繼續掃地,而她拿著撮子與我配合。

將一地狼藉大致處理了一下,我說我要走了。

她問:「去看咱爸?」

我點頭。

我說「咱爸」二字還不太習慣。

她說:「不用我送你過去?」

我說:「不用。」

在院門口,她扯住我衣角,樣子挺機密地說:「你大姐家已經不困難了。楊輝一參軍,他倆可省心了。你大姐夫也不外出打工了,兩口子成雙入對地採茶,採得可來勁兒了。你大姐夫家又沒什麼負擔,你都給過他們五千元了,總之他們不屬於困難戶了。親人之間,幫誰不幫誰,你心裡得有個數不是?……」

我說:「你回屋吧。」——掙脫衣角,快步走出了院子。

我沒直接去我生父家。

算來,我生父已快七十了,我想老人得睡午覺,就在村裡四處逛。

斯時村裡寂靜悄悄,茶地里卻還有人在採茶,為防晒,有的用紗巾包頭,有的戴草帽。

一條溪水從山上流下來,在村中形成一處水塘,從另一端流走。我在水塘邊坐了一會兒,泡了泡腳。塘水清可見底,底是水泥的,有小魚。我發現了幾條小紅鯉和錦鯉,企圖用手絹兜住一下,幾次都沒成功。

我對這兒有印象,小時候看著楊輝他們在塘里嬉鬧過。那時溪流的兩邊和塘岸是泥地,洗衣服的女人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現在有台階了,這地方成為神仙頂的一處景觀了。

一隻金絲龜不知何時爬上了台階,我看見它時,它也正伸長了脖子看我,似乎要與我對話。

忽然不遠處傳來集體的童聲,我站起四望——聲音發自一片高竹之後,竹隙間隱現白牆灰瓦。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孩子們的普通話還學得不夠好,鄉音濃重,聽來卻也別有一番詩味兒。

我在來時的車上已聽人們說過——神仙頂的幼兒園雖不是高級的,卻是建在全縣最高處的;是縣政府撥款建的,為的是使外出打工的大人們不牽掛家裡的孩子。而幼師是縣裡派的,工資由扶貧辦發。

兩點半左右,我去見我的生父。

我的生父何永旺已老態龍鍾,頭髮快掉光了,人也很瘦,還拄著拐,一隻腳纏葯布。

我驚訝地問:「你怎麼了?」

他說腳上的雞眼嚴重了,發展成肉錐了。以前犯了,他都是自己挖,這次感染了,不得不去了鄉診所。

我問:「治好了嗎?」

他說:「鄉診所往縣醫院支,認為必須開刀。」

我扶他坐下後說:「那不是往縣醫院支,那是對你負責,為什麼不去呢?」

我猛然想到,上次我見他時,他的腳也一拐一拐的——肯定與我小時候他為救我而扎傷了腳有關。

我心一緊。

他沒回答我的話,反問我回來幹什麼?

我說:「給趙凱開家長會。」

他又問:「他爸那事兒,你知道了?」

我點頭。

「那你也不該回來,他爸那是自作自受。」

他流淚了。

我就將趙凱給我寫信之事告訴了他。

「你都姓方了,你沒穿過何家的一件衣,沒吃過何家一口飯,她們大人孩子,憑什麼總是拖累你啊!……」

他連連頓他的拐。

我說:「我這次吃過何家的飯了,中午在我大姐家。」

生父的家維修過了,看去像點兒家樣了。他說是大姐夫出的錢,大姐和大姐夫也常來照顧他。儘管如此,那家還是顯得亂七八糟的。

我掛起挎包,不許他動,開始收拾。

「你愛收拾我也攔不住你,那我陪你說話……」

他就東一句西一句找話跟我說,說了些什麼我也沒太認真聽。只認真聽了幾句關於我養父的話——他說神仙頂的人都感恩於我養父,我養父寧肯丟了烏紗帽,也要為玉縣的山區農民爭福祉……

我吃了一驚,急問:「他被撤職了嗎?」

他說:「那倒沒有,不過本該當上市委書記的,卻因為土地稅的事沒當上,都這麼傳……」

正說間,我大姐夫送被子來了。

大姐夫說:「不敢讓你住我們那兒的,怕你二姐往多了想……」

我說:「我願意住這兒。」

大姐夫走後,我為生父重新鋪床時,見楊輝的一張四寸彩照用線縫在蚊帳上。那蚊帳也許自從掛上就沒洗過,已經髒得變黑了;那英武的海軍戰士的彩照,彷彿使三面圍起的小小空間熠熠生輝。

我看著照片不禁在心裡說:「楊輝、楊輝,努力啊!……」

收拾完屋子,我給了生父一千五百元錢。

他說什麼也不要。

我說:「是為你治腳病的錢。我已經囑咐我大姐夫要陪你到縣醫院去了,你不收下,難道那時花他的錢?」

他這才不推了,但說太多,五百足夠了。我說肯定不夠,逼他收下了一千。

他變得高興了,說要到幼兒園去,說他喜歡聽神仙頂的孩子們唱詩,聽了能忘憂。

他走後,我開始大洗起來。恨不得將一切該洗的都洗得乾乾淨淨,不管明天的天氣如何。他回來時已近黃昏,門前交叉拉起了兩道繩子,晾滿了我的成果,我正在做飯。

我的生父很不靈便地坐在灶前幫我續火,拉風匣。那風匣多處漏風,發出的聲音像肺癆之人的喘息。我認為他多此一舉,可他偏那麼做。我想他那麼做是為了享受與我親近的片刻時光,而我對這一點也莫明其妙地心生出幾分愉悅。

我往桌上端菜時,他起得快了——我聽背後有響聲,急轉身,見他跌倒於灶前。我吃一驚,將他扶起時不安地問:「爸,摔疼了哪兒沒有?」

他笑道:「沒事沒事,哪兒都不疼。」

我將他扶到水龍頭那兒洗手,他竟洗起來沒完。我探頭往門外看時,見他雙手捂臉,彎著腰,頭頂著水龍頭,聳肩不止——分明的,他在無聲而泣。

吃飯時,我二姐來了,她自然是可以不請就可以坐下吃的人。二姐的嘴一刻不閑著,要麼吃,要麼說;說的句句是怨言,譴責我生父當初非讓她嫁給雜姓男人是坑了她,如果嫁給一戶姓何的,她的命肯定不會是現在這麼一種下場。說到來氣之處,恨不得將碗邊咬下一口似的。我生父起初邊吃邊聽,後來不吃了,瞪著她默默流淚。

我忍不住抗議地說:「何小菊,你非要逼我對你無禮嗎?」

我這話的分量是很重的,二姐顯然也怕惹我光火起來,又吃了幾口,明智地起身走了。

她在門口轉身囑咐我:「他小姨,你給趙凱開家長會時,可別忘了給他那五百元錢。」

生父碗里的湯已經涼了。

我將熱湯放在他面前時,他淚眼模糊地望著我說:「聽我的,再不要回來了。變成了那樣的一個二姐,你非回來認她幹什麼呢?現在的你二姐,還不如你那個瘋過的大姐有人味兒。你不是政府,扶貧是政府的事兒,不是你非盡不可的責任啊。千萬別讓你兩個姐成了你的累贅,你……你已經儘力了嘛……」

他又泣不成聲。

我情不自禁地撫了撫生父的後背。

「爸,不說這些,咱把這頓飯好好吃完。」

叫過了第一聲「爸」,我叫第二聲「爸」叫得非常自然了……

夜裡我覺得腳底板很熱,起身一看,生父不知何時將一隻灌了熱水的大可樂瓶放在了我腳下……

生父告訴我,我生母的死與我有關——生我那天,她由於回來時淋了大雨,一病不起。雖然生父四處借錢為她治過,但她的心病不是葯所能治的……

生父自然不會明說。

我是將他的隻言片語串聯起來才得出結論的。倘我並不一再追問,隻言片語他也肯定不會對我說。

那結論使我內心愴然。

可憐的生母!

由是我內心再無怨結,只剩下了對貧窮的憤慨。

第二天上午,在生父的陪同之下,我為生母上了一次墳。

面對那一丘黃土,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媽,原諒女兒,今天才來看你……」

我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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