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前幾天,李娟出院了。
「一個時期內別讓她累著,以後會慢慢適應的,但是千萬注意別得腎炎,只剩一個腎了,得加倍愛護……」
醫生囑咐我像囑咐娟的家屬。
娟在小超市門前伸展雙臂,動情地說:「真想將它摟在懷裡。」
高翔有所準備,不失時機地為娟拍了一張照。
當我將房本交給她時,她吃驚地問:「怎麼會這樣?」我就將房主要賣房和倩倩要給予精神賠償的事大略說了一下。
「這卡又是怎麼回事呢?」
「也是精神賠償……」
我沒給娟看紙條,因為紙條上有「你倆」兩個字。
娟向我要過去手機,立刻與倩倩通話——手機傳出一個不是倩倩的女人的聲音,甜而禮貌地說:「對不起,您撥的號碼已經註銷了……」
她看著我問:「錯了?」
我說:「沒錯。」
她愣了一下,又問:「你與她爭了?」
我也愣了一下,平靜地說:「絕對沒有,我只不過替你主張了一下你的權益。」
高翔說:「我作證,是那樣。」
娟將手機還給我,垂下頭憂傷地說:「咱倆又將失去倩倩了。」
「你說過的,咱倆遲早會失去她的。」我這麼說時,內心也不禁戚然。
「可……不該是這麼一種失去法……這……這也太使人心裡彆扭了……」她抬頭注視著我,眼圈紅了。
我說:「是啊。」我輕輕擁抱住了她。
翔說:「有的事,只能順其自然。」
五十幾天的日子裡,超市的收入減少了一多半——因為我隔一天就去探視一次娟,等於半天營業;而半天營業的超市,收入大抵少於半天。
娟回來後,又開始十五小時營業了。我怕娟累著,與翔約定,下午六點以後,由他來替我倆看店,我倆去他的照相館休息,並睡在那裡。第二天吃過早飯,八點開門前再來換他。
收入逐漸上升了,但再沒達到原先的情況——同一條街上又有另一家超市開張了,而且比我們的面積大。娟憂心忡忡,嘴上卻隻字不言,反而勸我:「別急,你那口子不是說,有的事只能順其自然嗎?得感激倩倩,畢竟使咱倆沒了交房租的壓力。那麼,除了咱倆吃飯、零用和水電費,稍有剩餘我也滿足了。每月剩餘兩千多,年底還兩萬多呢,那麼也等於咱倆每人每年凈掙了一萬多……」
「我也是這麼想的。」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我並不欠倩倩什麼,論感激,我應該感激的是娟——小店的房本是她用左腎換來的。否則,每月還得交租金的話,那我倆差不多月月等於白忙活了。
翔明顯地瘦了。
他的小照相館也不能總關門,那他也等於白交租金;而白交租金對於他也是不小的壓力。白天在照相館那邊營業,晚上六點再到超市來接替我和娟,真正每天上班十五小時的其實是他。好在他喜歡看書,沒顧客的時候,在哪兒看書對他都是精神享受。
娟曾歉意地對他說:「對不起哈高翔,拖累你了。下輩子找對象千萬別找婉之這樣的了,太自討苦吃了,是吧?」
翔呵呵笑道:「已經愛上了,咋辦呢?這輩子認了,下輩子再說下輩子的吧。」他的笑聲像我養父,樣子也像。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才說他暗中托徐主任給娟介紹對象了。
我問:「你怎麼不自己介紹?」
他說:「我是外地人,徐主任認識的深圳人比我多。」
「你怎麼知道娟想找什麼樣的?」
他說:「比她自己還清楚。」
「說說看。」
「李娟是一門心思要靠誠實的勞動多掙些錢的人。但是你要知道,普通勞動者每個月多掙一百元都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她需要一位同時是創業高參和左膀右臂的丈夫。親愛的,恕我直言,你與她雖然是精誠合作,卻絕非最佳搭檔。」
「為什麼?」
「因為她是要往前闖的,是果敢型的女性,性格上說干就干,對挫敗的承受力較強。而你是隨遇而安的,優柔寡斷的,你對挫敗的承受力遠不如她。歸根到底,你對錢的需求,沒她那麼迫切,那麼強烈……」
我一邊聽一邊思忖翔的點評,暗自承認,他說得挺對——如果不是神仙頂我那一坨子「事實上」的親人需我周濟,並且「事實上」周濟成了我的責任,我對錢所持的態度往往類似「君子之交淡如水」——更直白了說,我不願意為了多掙錢而使自己陷於忙碌與辛苦。
翔又說:「既然聊到這兒了,那我乾脆更坦率地談談我的看法。親愛的,我認為哈,在適當的時候,你應該終止與李娟的合資,找一個不至於使她猜疑的借口抽出你的股份,讓李娟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單獨往前闖。否則,只怕你會成為她的絆腳石。我用詞不太中聽,你可別生氣哈……」
我說:「怎麼會!忠言逆耳利於行嘛。」
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有點兒不以為然。因為我覺得,正是合股的關係,使我和娟的友情具有了風雨同舟的意味。由我來破壞這種關係,究竟對我倆的友誼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心裡沒底。
第二天,醫院通知娟去領取退款——倩倩將一切費用都結清了,我先前交的錢自然得退給我們。
我陪娟去的,帶上了倩倩給我的卡。辦理員問我倆要現金還是打到卡里?
我主張打到卡里。娟堅持要現金。
那是不少的錢,十三四萬呢。好在有了百元大鈔,也就是一大捆又幾小捆。
辦理員開玩笑地說:「瞧,快把我們保險柜取空了。帶著這麼多現金路上不安全吧?真不明白你們。」
娟拉著我進入了女廁所,脫下外衣,將裝錢的布袋斜背身上,再將外衣穿上。
我問:「娟,抽的什麼瘋?幹嗎非要現金不可?」
她笑嘻嘻地說:「我這雙手,從沒摸過那麼多現金,體會體會嘛。」
我嗔道:「那你該去銀行工作。」
她說:「第一是去不了,那是事業編製的單位;第二是整天點的是別人的錢,我怕自己經受不住誘惑,哪天起了貪污心。」
「別胡說!」我打了她一下。
在計程車上,我與翔通了幾次簡訊,叫他去超市。
翔說:「怎麼,我又開始為你倆上白班了?」
我說:「就今天上午,我倆得臨時徵用一下你的地方,娟要與我商量點兒事。」合上手機蓋,我問娟究竟要與我商量什麼事?
娟說:「我有大動作的念頭了。」又附我耳悄語:「錢是有熱度的,我胸前暖乎乎的。」
進了照相館,娟插上門,將我扯入卧室,拉上窗帘,脫了外衣和鞋,東北老太太似的往床上盤腿一坐,倒出布袋裡的錢,拆了大捆,一小捆一小捆地擺了兩溜兒;拿起一捆親了一下,讓我坐她對面。問:「咱倆另外還有多少錢?」
我想了想,困惑地說:「兩萬多點兒吧。」
她又問:「連卡里的十萬也算上,加一起,二十五六萬啊。」
我說:「卡里的十萬是倩倩賠償你的錢,不是咱倆共有的。」
她說:「先別分那麼清,先說說對咱們這些錢,你有什麼打算?」
我說:「暫時也沒什麼打算啊,按既定方針辦唄。先把咱倆的本金各自抽出來,其餘存上,好生利息。」
她問:「你眼下有用錢的地方嗎?」
我說:「那倒沒有,一旦有的話我折上的兩萬多元也夠用。」
她又問:「你想過沒?由於有了另一家比咱們的超市大的同行,咱們以後的收入很可能越來越低。」
「你有什麼想法直說好了。」
娟看出的不妙我自然也預見到了,但我確實無計可施。在經商方面,我的腦子不夠用,或者也可以說——腦子不願往那方面轉。在這一點上,高翔一點兒都沒說錯我。
於是娟談起她的「大動作」來——她說應該用現有的錢再租一處地方,開一家新的超市。二十五六萬肯定夠了,可能還會租到較大的門面……
「先預交一年的房租,比如十萬吧。再用十萬大致裝修一下。超市不是飯店,不必在裝修方面花太多錢,剩下五六萬進貨,先開起來再說,有了收入再逐漸將貨配齊……」娟的話說得很慢。說一句停一下,觀察我臉上的反應,見我沒有明顯反對的意思,才謹慎地說出下一句。
我靜靜地聽她說完,保持著不變的表情問:「你估計咱們多久會收回成本呢?」
她說:「往樂觀了估計,得兩年吧。保守一點兒估計,得做好三年的心理準備。咱們現在的超市,按我的想法就別開下去了,明明競爭不過別人,何必硬撐著開呢?開藥店或書店怎麼樣?咱們前後兩條街上,既沒藥店也沒書店。開藥店利潤高,但審批過程複雜點兒,有一定資質要求。開書店的利潤也高,但這由買書人的多少來決定。如果書店開在讀書人少而又少的街區,那差不多就等於白開。咱們這街區到底有多少喜歡讀書的人,就由你去了解吧。總之不論開藥店還是開書店,都更乾淨了,咱倆照樣可以睡吊鋪。沒了房租的壓力,你就在這邊守著。掙多掙少,咱們都心平氣和地來接受。我呢,負責新開的超市。婉之,咱倆之間,你說了算。我提供的只不過是個想法,行與不行,你拍板。」
我對娟不禁刮目相看。她說得頭頭是道,我不得不暗自承認在經商方面她的能力就是高我一籌。她說由我拍板,還不僅僅因為開那小超市時,我出的錢比她出的錢多些嘛!
我說:「娟,聽你的,幹了。」
我這麼表態,一方面是出於對經營藥店或書店的中意;另一方面是出於對翔的「報復」,我想讓事實「打」他的臉。
我倆回到超市後,娟興奮地對高翔重述她的想法。翔慢條斯理地說:「好主張!但跟我說白說啊,可敬的婉之同志什麼態度啊?」
娟說:「還能什麼態度?她百分之百地支持唄!」
翔也刮目相看地問我:「是嗎?」
我一臉莊重地說:「是的,使你這位可敬的業餘的心理學者意外了嗎?」
娟詫異地問:「你倆怎麼陰陽怪氣的?」她的話將我和翔都逗樂了。
接下來的幾天,翔經常騎著自行車帶著娟滿市轉,像我和娟當初那樣,到處尋找可租的門面。而我寧願在家看店,我對那事不但外行,其實也提不起興趣。
我與趙凱經常通信。鼓勵他好好學習,成了我這個「事實上」的小姨責無旁貸的使命。自然而然的,我也負擔起了他的學費和生活費。那對我倒不構成什麼經濟壓力,只不過要克服心理上不情願的那種彆扭。趙凱向我彙報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我心理上的彆扭漸漸也就不復存在了。
我二姐給我寫來了一封信——她說她「驚喜」地見到了張家貴,並且抓住機會託人向張家貴為她自己說了媒,但張家貴沒明確答覆,離開神仙頂之前只留下了「考慮考慮」四個字。
二姐求我替她「爭取爭取」張家貴。
「他比咱大姐大十五歲,比我大十七歲,從年齡上講,他佔了我的便宜。我不嫌他大我十七歲,而且態度主動,這是他多大的福分嘛!婉之,你若替二姐說成了這事兒,二姐不但這輩子感激你,下輩子也感激你。你想啊,那二姐的後半生,還有趙俊和趙凱兩個子女以後的生活,不是再也不必你操心了嗎?你自己不也永無負擔了嗎?他當年要娶咱大姐沒娶成,如今要是與我結合了,不也算張何兩姓續上了緣分嗎?好小妹,求你了,二姐這裡給你鞠躬了!盼望你回復二姐一個佳音……」
我二姐那封信使我很添堵。每一行都看得我心裡又彆扭起來。特別是「爭取爭取」四個字,使我又好氣又好笑。我將信撕了,既沒給高翔看,也沒跟娟說起。
不久張家貴回深圳了。
他與我通了一次話,說:「又可以為你倆的小超市服點兒務了。」
娟認為我倆應該做一次東,讓張家貴與翔和徐主任認識一下,也應鄭重地對張家貴的幫助表示感謝。
她說:「但是呢,以後咱們不能再白用人家的車和司機了。雖然那是他願意的事,可咱們不能心安理得,何況人家每次還為幫咱們的忙白費了汽油呢!一碼歸一碼,你說是吧?想想吧,人家辦起那麼個小運輸公司也不容易,又要養車又要養司機的,每次我都不落忍。咱們現在的情況好了,你看這樣行不,咱們與他說定,以後每次都用他的車進貨,費用照付。他要是打點折,那咱們倒可以接受。這樣不也反過來支持了他一下嗎?那點兒收入對於他當然不算什麼,但會使人心雙方面都挺暖和呀!」
娟的話深合我意,當即表示贊成;並且不由得暗想,如果我二姐在通情達理、將心比心方面及娟的一半,也不枉我認她這個「事實上」的姐,大約張家貴對她拋出的繡球,也就不會不接而僅說「考慮考慮」了。
張家貴對我二姐究竟有意還是無意,其實我無法斷定。「考慮考慮」或許是句認真的話,而不僅僅是搪塞之詞,這一種可能也不應排除。
我決定,如果見了面後,他主動談起那事,哪怕稍微表達了一點兒有望結合的意思,我也還是要替我二姐說說好話。但如果他隻字不提,則證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麼,我也只能裝出完全不知道的樣子。
轉眼到了春節。
三十兒晚上我們三人聚在翔那兒——翔提前將電視搬過去了,我和娟嗑著瓜子看電視,翔為我倆抓拍了一些照片。之後他扎圍裙,戴套袖,大顯身手,開始施展烹調水平。我和娟還看電視。聯歡晚會開始時,我們已在享用美食了。「春晚」結束,翔在鞭炮聲中離去,我在門口吻了他。新的一年,有了他,我心裡無比踏實幸福。
翔說:「別忘了給你父親打電話。」
我說:「你與他通話吧,代我問好就行。」
翔堅持說:「還是你吧。」
我說:「誰不一樣呢?」
翔嚴肅地說:「聽明白了,不一樣。我自然是要與他通話的,但他肯定更想聽到你的聲音!」
我說:「好好好,聽你的就是。大過年的,別又教訓我啦。」
我將他推出了門——他得替我和娟去看店。
娟過意不去地說:「要不我回店裡,你倆在這兒吧。今天晚上還讓你倆分開,我真不好意思。」
我說:「你犯不著內疚,正中他下懷,沒見他夾著本厚書嗎?」
翔是個書蟲,比我還愛看書。興趣廣泛得沒邊兒,什麼書都愛看,還喜歡收集舊書,有時不惜花高價買。
我與養父通電話時,他那邊挺熱鬧。他照例又回老家過春節,肯定也喝得盡興,高聲大嗓讓他身邊的這位親人那位親人跟我「說幾句」——我自然也得親親熱熱地與些從沒見過的農村的親人說些拜年話,說到後來,話都重樣不走心了;對方說些什麼,我也左耳聽右耳冒根本記不住了。
然而我並非在虛與委蛇;我真的很高興與養父的每一位親人通話,他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啊!但我喝了兩杯酒,頭有點兒暈乎。而且,養父那邊的親人太多了,他分明希望我聽聽他們每一個人的聲音。
「女兒,別掛,接著要與你聊幾句的是老爸的三叔,從小背過我的哈!三叔三叔,過來聽我女兒問你聲好!哎女兒,我三叔你得叫三爺爺啊!……」於是我又得向三爺爺說幾句重複了多次的拜年話。
「女兒,最後一位!你的同代人,也是八零後,老爸表妹的兒子,清華建築系的研究生,你叫他……哎,表妹,我女兒該叫你兒子什麼?對對對,叫表哥……」我就還不能掛斷,繼續與表哥拉近乎,雖然是同代人,但我的拜年話已山窮水盡,委實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終於結束了隔空進行的拜年,剛飲了一小口茶潤潤嗓子,娟卻以諫言似的口吻說:「人家高翔給你爸拜年,你這準兒媳婦不給他媽拜年?」
我推說:「太晚了吧?」
娟說:「不晚,一點以前都可以打拜年電話。」
我推說:「只怕她已經睡下了。」
娟說:「那你也是打過了,一份心盡到了。真睡下了的人,會把電話關了的。」
我一想,翔的父親已過世,他完全是為了幫我、陪我才沒回上海陪他媽過春節。他家有座機,我已與他媽通過幾次話了,未來的婆婆每次都噓寒問暖地對我表示關心,這電話我確實應該及時打過去。雖然初一打也可以,但萬一明天早上人家先打過來了呢?那我這個兒媳不是被動了嗎?
我不再猶豫,又翻開手機蓋撥起號碼來。
翔他媽居然還沒睡。
我說過了拜年話、送上了祝福詞之後,她高興得笑出了聲。翔的姨多,她說她在與自己的老姐妹們打麻將。
我說:「翔為了陪我沒回家過春節,希望您多原諒他呀。」
她吳儂軟語地說:「沒什麼沒什麼,是我讓他留在深圳陪你的。我這邊一點兒不孤單,翔的幾個姨總來。我們老姐們兒都退休了,願意聚一起敘敘親情。別掛啊,我讓他三個姨都過來跟你說幾句……」於是我又打起精神與翔的三個姨聊。
那一通電話終於也結束後,我倦怠極了,頭枕著娟的腿蜷在了沙發上。
娟說:「聽我的聽對了吧?」
我說:「謝了。」
娟說:「聽你和兩伙親人聊得熱乎勁兒的,我也想與家人通話了。」
我說:「你不覺得太晚了你就撥過去,我可要眯會兒了。」
我將手機給了她,卻沒聽到她按響。我閉著眼睛問:「想法變了?」
娟說:「喝了點酒,都忘了我家沒裝電話了。」
她還我手機時,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閉著眼睛小聲說:「抽空我陪你回去,為老爸老媽把電話裝上。」
娟說:「是得裝上。要不,想他們了,除了寫信,沒別的法子自我安慰。」
我倆躺在床上時,鞭炮聲終於響過去了。靜夜之中,我倆都說困了,卻又都閉著眼睛繼續新的話題——娟首先說起了倩倩,結果我倆的話匣子就都關不上了。回憶起倩的某些事來,連些可笑的可氣的印象,彷彿也都具有了可愛的色彩。所有的印象合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一個天使般的倩倩。
我明白那絕不是真實的倩倩,卻不明白我和娟的回憶為什麼會變得那樣。
初一我倆被高翔的敲門聲驚醒時,都上午十點多了。
翔在門口擁抱了我一下,悄悄對我說:「我三個姨都誇你了。」
我問:「誇我什麼啊?」
他說:「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就是你將來準是一位好妻子唄。」他的話使我頓覺幸福。
吃過午飯,我和娟回到了店裡;她接著睡,我則躺著看翔留下的《屠格涅夫散文集》。
從初一到初三,我倆和翔輪流看店,再沒一塊兒吃過飯,然而都把覺補足了。
初四那天,張家貴和徐主任應邀在傍晚來到了照相館。徐主任還帶了一位叫鄭宜然的朋友,三十多歲,是個體的英語教師,租了個地方,辦學前輔導班。翔朝我使眼色,我立刻明白鄭宜然是為了娟才來的。娟還蒙在鼓裡,正因為蒙在鼓裡,反而對有些拘束的鄭宜然格外熱情。她越熱情,鄭宜然越靦腆;他越靦腆,娟越將他當成重點相陪的對象,主動找話與他聊。聊來聊去的,鄭宜然不怎麼拘束了。
以我的眼光看來,鄭宜然除了個子比娟矮點兒,不論相貌還是職業,都是配得上娟的。我替娟暗喜。
我希望娟有一位知識分子型的、性格沉穩的丈夫,那可以幫她改改她的急性子。鄭宜然是大學英文系畢業的,當過多年的中學英語教師。我覺得挺適合娟的。
娟要下廚為大家做兩道東北菜,翔和徐主任堅決反對。徐主任說東北菜無非就是燉和拌;燉太慢了,你拌一道冷盤倒可以。翔仍反對。
他說:「李娟你的任務就是和婉之陪好客人。你主要陪鄭宜然,婉之陪老張。」
但娟還是技癢難捺,在鄭宜然的主動配合下,搶先拌了一大盤冷盤,有寬粉條的那種。
張家貴隻字未提我二姐主動向他提親的事,我便一句不問。他說自己一分錢也不會往神仙頂投,因為根本沒那能力,是神仙頂的人偏要將他高抬成企業家。但是鄉親們誰家有困難了,他絕對願意幫一把。他還囑咐我要及早將店名改了,別再用「神仙頂」三個字。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山高水遠,難不成他們還會找來嗎?
「『神仙頂』這名字倒是好名字,沒什麼不吉利的。」在我的追問之下他才說出實情——他無意中向鄉親們說起了我在深圳開店的事,結果傳開了,有些人認為我的店既然打的是神仙頂的招牌,那就應該為家鄉的發展「盡份力」。如若不然,他們將代表全村人起訴我盜用了家鄉的「地名權」……
他們的看法與我養父的看法截然不同,這令我大大意外。
我說:「我很願意盡份力的,可我更沒那能力呀。」
張家貴說:「我也是這麼替你解釋的。幾個男人喝醉了之後的話,不必太當真,卻也不能不防。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改了好,免得惹閑氣。」
他認為,神仙頂最終的脫貧之法應該是移民下山,否則不論政府還是個人投入多少,都可能打水漂……
他後來的話我沒太認真聽,因為我的心情鬱悶了,而且怪生氣的。
倒是娟和鄭宜然,聊得越來越投機,不斷咯咯地笑——自從她回到深圳,還是第一次那麼開心。
翔和徐主任都是廚中快手,一個小時後我們就吃上喝上了。
人人高興,我也又逐漸高興起來。
我想到了民間所言的「緣」字——這「緣」字使我有了摯友李娟;使我有了一位是攝影藝術家的愛人,那時我已知道,他在業內很著名;還使我認識了張家貴和徐主任兩位大哥;也使娟不久後會有自己的另一半。屈指算來,我隻身闖到深圳才三年多,我也不過二十三歲剛出頭,卻已經與娟開起了超市,而且即將開第二家;我已經有了深圳戶口,考上了電大……
那時我對「緣」字充滿感恩,對生活充滿自信,被一種明確無誤的幸福所陶醉。
我在心裡說:「對不起了二姐,我實在幫不上你的忙了……」
除了這一談不上「遺憾」的「遺憾」,我心歡喜。
送走客人後,我將張家貴囑咐我的話如實告訴了娟和翔。
娟說:「那明天就將招牌拆了,反正以後不開超市了,『神仙頂』三個字咱也不用了,咱不做使自己老鄉不高興的事。」
翔說:「對,我支持。剛才我問過徐主任了,申請開藥店也不是太難。如果圖快,可以先開成哪家大藥店的分店,到時候他會出面做介紹人和擔保人。你校長媽媽和護校的影響力,估計也會起作用。」
娟說:「我和高翔議過了,覺得買葯的人還是比買書的人多……」
我說:「聽你倆的,你倆怎麼決定我都服從。」
第二天我們就將招牌拆下來了,毀了——有點兒像毀滅證據似的。我們三個都是怕惹麻煩的人,在此點上態度空前一致。儘管,也許不會真的有什麼麻煩。
既受到另一家超市的擠壓,又沒了招牌,銷售額每況愈下,但我們都認了,因為有了「大動作」,對未來依然是充滿信心。
不久娟和翔租成了一家門面,有一百三十幾平米,地點也好,只是租金貴些。
娟說:「婉之,我真的喜歡上那兒了。租金是貴了點兒,但幾乎不用改造,稍微裝修一下就成,不是還省了筆錢嗎?」
翔也用東北話說:「我認為,幹得過。」
我則照例是那句話:「你倆決定,我服從。」
那時剛過十五,打工者大潮還沒向深圳迴流。
翔說:「別拖了,是人都能幹的話,自己動手吧。」
他無形中成了我和娟的主心骨。按照他的決定,由娟看店,我配合他抹牆,粉刷。我第一次干那種活兒,他卻幹得挺在行。我問他怎麼學會的,他說有一個時期他外婆生活在上海農村,他每年都為外婆刷一次房子,自己免不了抹抹砌砌的。
就在我們熱火朝天準備新店開張時,娟收到了她家來的電報。
我便也第一次見到了電報——「父病速歸」,電報上這四個字,使娟立刻慌了。
我安慰她:「是父病,不是病重,更不是病危,別往最壞處想。」
娟說:「讓我速歸,那肯定就不是一般情況。」
翔說:「不是密電碼,不需要破譯,無論如何李娟你必須立刻準備回去。」
娟說:「是啊是啊,我得回去。」
我說:「我陪你回去,要不我不放心。」
翔說:「對。要不我也不放心。」
娟說:「可,把小店和沒幹完的活兒都留給你,我太……婉之別陪我了吧?……」
翔說:「不爭論,你倆都聽我的。剩下這點兒活,我慢慢干就是。」
他為我和娟買了從深圳飛到北京的機票。
按娟的想法,是要一路坐列車回東北的。翔說:「那得多少天?省錢也不該省在這件事上!」
我和娟出了機場,直奔車站。往東北去的票挺好買,娟又想省錢,而我堅決反對。
她說:「又坐飛機又坐卧鋪的……」
我打斷她道:「你別忘了你的身體是什麼情況。」
當晚我們已在北京去東北的列車上了。
第二天上午,我倆又坐上了長途汽車。
冷——儘管我已穿上了長羽絨服,卻沒穿棉褲和棉鞋。臨行匆匆,在深圳一時也買不到。那種凜冽之寒不一會兒就將我的毛褲和單靴凍透了。我瑟瑟發抖,想忍住不抖都不行。
好在車上人不多,娟給了一位坐在車頭那兒的乘客五十元錢,對方同意與我換了座位;又給了司機五十元錢,司機同意我脫了靴子將雙腳放發動機蓋上,那罩了棉罩的地方挺熱乎。因為有那一點兒熱乎氣兒,車的前窗沒上霜,可以望到外邊的冰天雪地。北方的大地真叫「大地」,相比之下,貴州顯然只有少許的「壩子」而無「大地」,自然也就沒有地平線。
我第一次看到了地平線,它直得使我感到不可思議。紅日那時剛剛升起在地平線上方,我覺得如果我站在地平線那兒,再手舉竹竿,似乎可以撥動那紅日。路兩旁的「銀樹」也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恍如夢中。在冬季與娟一塊兒回她的家鄉欣賞雪景一直是我的一大願望,但眼前的「銀雕玉砌」卻沒使我感到絲毫詩意。可見人們常說的,審美需要心無掛礙是對的。此時的我心裡總是在替娟祈禱她的父親能轉危為安,欣賞美景的能力相應地也蛻化了。在飛機上我的確是照顧她來著,因為她第一次坐飛機而且有恐高症,飛機一起飛就有了緊張的精神反應,每一次顛簸都使她驚恐不已。但一下了飛機就是她開始照顧我了——北京風很大,從那時我就感到冷了。列車上也不是多麼暖和——實際上我是感冒了,在發低燒。
長途客車的司機說外邊不是太冷,「才零下二十四度」。
三個多小時後,汽車到了一個小鎮後就到終點了。我的雙腳一著地,頓時領略了什麼叫「才零下二十四度」。娟說再有十一二里就到她家那個村子了——她去聯繫能夠拉上我倆的小麵包,卻像我為了給趙凱開家長會時的情形一樣,喊著問了半天卻無順路的車,而那時我已快凍僵了。終於有一位馬車老闆主動問她願不願坐馬車?我已凍得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點頭而已。
一坐上馬車,娟立刻脫下我的單靴,將我雙腳抱在她懷裡。車上有幾條麻袋,她也扯過來蓋在我倆腿上。
她問老闆子:「叔,能不能讓馬快點兒啊?」
老闆子說:「能,怎麼不能呢?我一動鞭子,它們不就跑起來了?可它們一跑起來不是就累嗎?它們累,我心疼啊……」
娟打斷道:「給你加二十元錢!」
老闆子說:「五十吧,一塊豆餅還四十元呢!」
娟連連說:「行,行!……」
於是兩匹馬跑了起來。冷敲骨吸髓,我都聽不出馬鈴聲悅耳了。
老闆子問娟:「這是你妹妹?」
娟說:「對。」
老闆子問:「姐倆從外地回來?」
娟「嗯」了一聲。
老闆子又問:「是接到家裡電報了吧?」
娟敏感地反問:「你怎麼知道?」
車老闆長嘆一口氣,無限同情地說:「唉,你們那個村啊,慘嘍!我也不是頭一次捎你們兩個丫頭的腳了,連往年在外地過春節的,近些日子都一撥一撥地回來了……」
「我們村出什麼事了?!」娟那張凍得通紅的臉,霎時蒼白。
我說:「娟,別聽他胡說,他成心嚇你!」又大聲問車老闆:「你在開玩笑是吧?」
車老闆也不答,一揮長鞭,甩出一聲脆響,緊接著發出一聲吆喝:「駕!」於是兩匹馬飛奔起來……
我和娟一進村,立刻被不祥所包圍——某些人家的籬笆上,院內的樹上,掛著白幡和黑布條。有人家的籬笆幾乎用整匹的黑布罩住了;有人家院內的枯樹枝上開滿了大朵的玉蘭——細看卻不是,而是紙花。
村子一片死寂。
一戶人家院門口有隻大黃狗,呆瞪著我倆,不動,也不叫,像被什麼事件嚇傻了。
李娟家門上同樣有白幡。她看著家門說:「婉之,我腿軟了……」
門一開,她跛足的弟弟走出來——他大概從窗口發現我倆了,幫我一左一右將他姐扶入屋裡。
娟的母親原本蓋著被子卧在炕上,此時欠起身,也沒讓娟介紹一下我是誰,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女兒,聲音抖抖地說:「女兒,你可回來了……」就說了那麼兩句話,再就只流淚說不出話來。
我扶娟坐在炕邊,她弟神情木然地告訴她——因為煤價上漲了,某鎮長家承包的小煤礦急需礦工,初八就到各村招人,二十幾人就這麼被招走了。年輕人更願意到城裡去掙錢,還願下礦井的極少,招走的都是父輩男人。娟她父親那樣幹不了重活的人也被招走了,說礦上缺一個往井下送飯的人。煤漲價了,而且漲得挺猛,煤老闆自然高興,給的工錢也就高了點兒。那些個已過了最佳打工年齡的農民,為了能就近掙那筆錢,去得也都高興。不料頭一天就出了事故,而井下偏偏是本村的十三個男人在加班,全被砸下邊了,娟的父親和伯父也在十三人中。煤老闆聞訊就跑了,縣裡組織了緊急搶救,但十三人全都死了……
娟她弟講得很快,背書似的,卻又講得一清二楚,並不混亂。
我聽得屏息斂氣,目瞪口呆。
娟一頭栽倒在地。
娟她媽下地了;娟躺在炕上了。她媽為她沖了一碗紅糖姜水,我扶著她讓她喝下去。
她緊緊握住我一隻手,流著淚說:「婉之,你看我這命……你還是別交我這個朋友了,將來會拖累你的……」
我也不禁流下淚來。
忽然外邊起了騷亂之聲——有怒吼,有咒罵,有哭聲,有哨聲,有警告聲……
娟她弟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向娟彙報——縣裡的幹部又來了,還來了一車「公安」。縣裡的幹部說,一定會將煤老闆抓回來,生命賠償之事須等那時再定。縣裡財政吃緊,還欠著銀行大筆的錢,眼下只能先向每家墊發一筆喪葬費。死者家屬和親人們當然不同意,雙方差點發生肢體衝突。
娟她弟說死者還擺在鎮政府院里呢,家屬們統一了態度,不得到賠償費絕不辦後事。
晚上我就發起燒來。娟她弟請來了鎮里的醫生,我掛起了輸液瓶。
我真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娟,對不起,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反而添了麻煩……」
娟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該做什麼。有你在我身邊,我就堅強得起來,不會被壓垮。」
我讓她去陪她母親睡,對她母親那也是種慰藉。
她讓她弟和我睡一間屋,以便隨時照顧我。
那少年坐在炕另一頭,眼睛盯著藥瓶不躺下。
我說:「你睡吧,滴完了我自己會處理。」
他搖頭。
點滴完畢,我再次催他睡,他才和衣而卧。
我剛關燈,就聽到那少年哭了——強忍著不哭出聲但還是忍不住的那種哭。
我說:「小弟,你姐回來了,一切你姐都能處理好……」
他說:「我不想活了……」
我心愀然,只有緘默。趙凱信中的話和眼前少年的絕望,如出一轍,讓人揪心。
火炕使我一夜大汗淋漓,翌晨燒退。
吃罷一頓簡單而又心理壓抑的早飯,娟說她已想好了該做什麼,怎麼做。她母親也同意——她要先到縣裡去一次,不許我陪她去,怕我再感冒了。
我便留在家中陪她母親。
實際上我不知說什麼好,那種情況下一切安慰性的話語都沒了意義。我只不過聽娟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聽到最後也只不過記住了兩點——娟作為姐姐,從小沒過上幾天省心又快樂的日子;她父親脾氣不好,還愛喝酒,一醉就耍酒瘋,使娟和她弟多次受到驚嚇。老人家說如果自己哪天也要去找娟她爸了,在「陰間」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娟她弟李楠……
近中午時娟回來了,她說已與縣政府負責處理礦難的幹部談過了,雙方都談得很坦誠。她在一系列協議書上籤了字,接下來就是儘快將父親的遺體火化。
「協議書上寫明了由縣政府擔保,還蓋了公章,有縣長書記的親筆簽名,我也只能相信呀。我沒精力和時間留下來耗著,為了儘快拿到補償款而讓自己父親的遺體凍在露天地,我覺得也不對……」
我拍拍她手背,表示支持她的決定。
第二天我陪她去火葬場——我第一次穿上了娟為我找出的棉褲和「大頭鞋」;第二次去了火葬場那種地方——第一次是「送」我的「校長媽媽」。
當遺體被推入焚屍爐,娟扯了她弟弟一下,姐弟倆雙雙跪在爐前,而我轉身離開了。她姐弟倆就那麼一直跪著,直至有人端給她姐弟倆一個木盤,其上是白骨。娟讓弟弟捧著骨灰盒,自己將白骨一片片放入骨灰盒中。她那麼做時,像考古工作者在工作,表情也極像。
那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情形,連在書本和電影、電視劇中也沒見過。
我又看得目瞪口呆。同時,又一次聯想到了人、人生和宿命這三個二十歲以前從不曾想過的概念——是的,僅僅是概念而已。當時我無法深思三者之間的關係,在那種場合,僅僅概念的聯想已使我覺得自己似乎一下子老了。
娟很堅強。
我沒見她流過淚。也許,她僅僅不在我面前流淚。
娟在中間,捧著骨灰盒;我和她弟在她左右,我們三個默默無言地緩緩地走在村路上。厚雪的表面凍了一層硬殼,很滑,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一個戴長毛獸皮帽子的男人攔住了我們。他身材高大,個子在一米八以上。長獸毛護著他的臉,我看不出他的年齡。
他對娟說:「你上前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娟將骨灰盒遞給她弟,走上前去。
他問:「你到底把你爸的屍體火化了?」
娟說:「對。」
他問:「幾個人跟你打招呼,囑咐你別帶那個頭,你都不聽?」
娟說:「我情況不同。我深圳那邊還有許多事,我得趕快回去。」
他說:「已然火化了,我再說什麼也沒用了,但是不許你走!」
娟反問:「為什麼?」
他說:「還用問嗎?你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你得留下來,跟我一道為咱們李家人爭取利益!」
娟說:「我不能,我……」
他吼起來:「放屁!我爸是誰?是你大爺!你把你爸火化了,可我不願學你!你、你,我扇你個六親不認的東西!……」
他吼聲一落,巴掌已扇在娟臉上。娟被扇得身子栽歪了一下,卻沒倒。
李楠大叫:「不許欺負我姐!」
他又吼:「沒你小孩崽子說話的份兒!今天我就是要教訓你姐!」
娟的身子剛一站直,他又舉起了巴掌。
娟的鼻孔出血了。我又產生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的感覺。
我退後一步,鉚足了勁兒,彎下腰,一頭向那高大的漢子撞去,如同憤怒的公牛頂人那般——雖然我明知對方不是娟的堂兄就是娟的堂弟,但我那時已不管他是誰了——誰當著我的面欺負娟我就要跟誰拚命!
他被撞得向後趔趄了五六步,極力想站穩卻還是仰面朝天滑倒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衝過去,騎在他身上,扯下他的帽子,雙手握拳,左右開弓往他臉上光頭上猛砸……
他畢竟力氣大,我被他從身上推下去了。我坐在雪地上,他站了起來,要踢我。
「你敢!」
娟不知從誰家院子上踹下了一根木方子,雙手握著擋在了我前邊。
這時,又跑過來幾個男人,其中一人奪過娟手中的木棍,將光頭男子打跑了。
那男子扔了棍子,對娟說:「你別跟你三哥一般見識,他喝醉了。他那人,一醉安上尾巴就是頭驢。你做得對,二哥支持你。」
「二哥……」
娟撲在對方身上號啕大哭。
敢情娟還不止一個堂兄弟;她一哭,我反而放心了……
兩天後,娟的小姨將她母親接走了。我和娟帶著她弟弟一起離開了村子。
娟將她家的門銷上後,在門前低下頭站立良久,像默哀。
在車站,李楠說:「姐,我不能捧著咱爸骨灰盒上車,萬一有人好奇,我咋回答?如果直說,引起別人反感那多不好?」
我認為那少年想得細,說得對。
於是娟去買了一個袋子,將骨灰盒裝入袋子里,由自己挎著。
「你怎麼可以連日關機?想不到我有多牽掛嗎?」
剛一見到翔,他就板臉訓了我兩句。他要是假裝訓我,聲調會很高;而真訓我時,語氣聽來反而是平靜的,表情也格外嚴肅。
我自知理虧,只得認錯,並且解釋,由於壓力過大,完全忘了帶著手機那回事。
「錯了就是錯了,辯解等於找借口。你的壓力會比娟還大?」翔對我的解釋不以為然。
娟從旁說:「她像一張白紙,經歷的坎坷太少,也許真就比我的壓力還大。」
我朝翔使眼色,他這才注意到娟的袖子上有黑紗,不再說什麼,默默擁抱了娟一下。聽說他已將新超市裝修好了,娟急著去看。
新超市的牌子已掛上了,翔給起的名是「和合超市」。我覺得太俗常了,娟卻喜歡。翔說便民超市嘛,店名沒必要起得多麼奧妙。之所以不與街名聯繫起來,是為了以後再有分店招牌統一。
我說:「哪還會有分店!說得輕巧,吃根燈草。」
翔說:「我敢斷定李娟還會往前闖。」
娟說:「我當然會。」
娟對翔的勞動成果十分滿意,問我:「我可以抱他一下嗎?」
我說:「請吧。」
她踮起腳跟,鄭重而又莊嚴地抱了抱翔。
翔笑道:「一切辛苦都值了。」
娟與她弟每晚睡吊鋪。按我的主張是——她弟腿不好,上下吊鋪太不便,每晚可以睡在照相館;而我和高翔每晚睡吊鋪也已習慣。娟說那不妥,非長久之計,給我和翔添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而且她認為,她弟不該總在心理上將自己當成殘疾人,上下吊鋪也是種能力鍛煉。
於是我和娟曾經的「家」成了她和她弟的「家」,她父親的骨灰盒也放在上邊。
我說:「娟,那也不是常事吧?」
娟說:「是啊。眼下顧不上考慮了,以後再做決定吧。」
逝者已逝,活著的人,總還要為生活繼續忙碌。
接下來數日,我和李楠蹬著租來的平板車往返於兩個店之間,將剩餘的貨物轉移到新店去。李楠雖然跛足,蹬起平板車來卻一點兒不受影響。而娟,則開始為新店進貨。
翔那邊的事已耽誤得太多,我要求他儘快使照相館的業務恢復正常,別再操心我和娟的事了。
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時,我將我在娟老家的所見所聞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問翔是否經歷過那種事。
他問:「受到震撼了?」
我點點頭:「我以為現實中不會有那種事,只有小說或戲劇中才會有。」
他說:「有的時代文學以反映現實為主潮,有的時代卻相反,現實會大量地複製小說的、戲劇的情節或故事,包括細節,也往往會如出一轍。以後,中國小說家、戲劇家或電影編劇的黃金時代或許即將過去了。」
我問:「何以見得?」
他說:「當現實中產生的原汁原味的人物、事件、情節和細節具有極高的戲劇性,比普遍的虛構類作品的想像更勝一籌,現實豈不是就有理由譏笑小說家了?既然說到最善於講故事的小說家了,那我就單以小說為例向你證明哈……」
於是他扳著指頭如數家珍般地講起來——杜十娘的故事,現實已多次複製了;胭脂的故事,現實中也層出不窮;現實版的《貴婦還鄉》《敗壞了赫德登堡的人》《白痴》《卡拉馬佐夫兄弟》《推銷員之死》《酒店》《死魂靈》《娜娜》《包法利夫人》,現實故事與原著幾乎如出一轍……
想不到他這位搞攝影的比我讀的「閑書」還多,我又一次對他刮目相看。
他說他曾有過一個忘年交,是國企幹部,他父親生前的老友,對他以世侄相待,已退休了。去年某日,他照例去探望,談笑甚歡。他離開對方家才幾分鐘,剛走到樓下,對方忽然從六樓窗口跳下,當場摔死在他眼前。再巧一點兒,就砸他身上了。為什麼呢?只不過接了一次電話,單位領導要到他家探望他。其實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禮節性拜訪。與往次不同的是,從外單位調去的紀委書記出於對他的敬意,也將光臨。他的自殺當然引起了種種猜疑,上級部門的一位領導卻把事壓下了,說人都死了,死者為大,不要亂猜疑、亂議論了。可是不久,那位領導的夫人向紀委揭發他有「小三」,由「小三」問題調查出了腐敗案。聯想到他包庇過死者,舊事重提,結果死者也原形畢露,涉貪金額數目還比較大……
翔說由於與對方的關係,那一時期自己也受到了組織調查,搞得灰頭土臉的。
他說他家那小區曾住過一位老會計,人緣甚好,但一著急就會口吃,所以平時沉默寡言。不料呢,一日死於非命,被車撞死了。不久,人們聽說,肇事司機被抓到了,招供了,竟是受雇為之,唆使者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法院開庭公審那天,不少與死者有感情的人都去旁聽,他也去了。使人們大為意外的是——唆使者居然說自己心生惡念是由於多次受到訛詐。怎麼回事呢?原來公司長期有小金庫,而且只有總經理和老會計二人知道。老會計即將退休,總經理給了他十萬元,明擺著是封口費。老會計一急,結巴了,除了「我不能要」四個字,再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總經理以為他嫌少,又加了十萬。老會計更急了,乾脆轉身就走。總經理糾結了——一千來萬呢,平分吧,捨不得;不平分吧,他張揚出去怎麼辦?過了幾天,又將一小套舊房子的鑰匙給了他。老會計根本不接,背著雙手,臉紅脖子粗地直說:「侮辱我,侮辱我……」
控辯雙方的律師當庭據理力爭。辯方律師強調——事出有因,當事人受到訛詐的過程符合邏輯,顯然成立!控方律師則指出——老會計口吃人人皆知,雖然並沒明確說出不是嫌少的話語,但其行為足以證明他是位「拒腐蝕,永不沾」的正人君子。
法官當庭沒宣判。
二審開庭時,老會計的女兒提供了父親的遺書,是在整理遺物時發現的。遺書的內容證明,老會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不是因為少,而是在乎清名。
辯方律師卻不買賬,認為不能排除偽造遺書的可能……
我忍不住問:「後來呢?」
翔說:「經科學鑒定,遺書無疑。可是你想啊,一位好人,即將退休了,該享受享受清閑的晚年了,卻不但死於非命,而且死後還名譽受辱,這是多麼值得同情又多麼可憎的現象!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還有些事,叫人同情也不是,憎恨也不是,卻又明明是悲劇……」
他說一次他在外地,住朋友家,早上散步時,見一個男子從垃圾桶旁拎走了一個丟棄的瓷洗臉盆,不知誰家改造衛生間淘汰的。他走了一圈,見那人將瓷盆砸碎,取下了銅的水漏。就在那時,環衛人員來了,斥責那人不該為了貪那點兒小便宜給清掃垃圾製造麻煩。那人口出不遜,二人言來語去,罵了起來,終至於打了起來,環衛工吃了虧。一小時後,環衛工半大不小的兒子來了,堵住了那人,要求賠禮道歉,那人仍極蠻橫,結果被一刀捅死了……
「我雖然沒在事發現場,但事後看到了地上的血跡。那點兒銅才值多少錢?……」
「別說了!」我大叫起來。
「鎮定。聽我說完。為什麼對你講這些?是要使你明白,在十幾億人中,什麼現象都幾乎是世界級現象。二百多年前,清朝初期,全世界不過才十六億多人口。中國又處在改革開放的轉型期,公私混雜,權錢交織,令人憤懣之事肯定層出不窮,且抓且現,且治且泛,若以太理想主義的眼光看時代,看社會,看人世間,那善良的人只有整天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徒喚奈何糾結不已了。但我卻是樂觀的,我同時看到了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展、民生狀況在改變。「中國號」列車,在滾滾紅塵和慾望橫流中拖泥帶水,更是摧枯拉朽地向前向前!所以親愛的,忘掉你在李娟的家鄉看到的聽到的事吧,在朋友肩負人生重擔之時,我們只能儘力幫助;如果以自己的壞情緒影響朋友,似乎是悲朋友之所悲,其實往重了說是不幫忙反添亂的……」
翔最後幾句話,對我起到了棒喝的作用。
然而李娟有時是拒絕我們的好意的。
徐主任來了一次,向娟轉告,鄭宜然對她特有好感,希望將二人的關係進行下去。
娟卻說:「做朋友可以,別的關係就免了吧。」
徐主任不解,打破砂鍋地問為什麼。
娟只得交代自己的顧慮——她說初四那天通過交談,她了解到鄭宜然是「老疙瘩」,有二姐一兄,職業都不錯,分擔起了贍養父母的義務。所以,他已經習慣了不操心,進而認為凡是給他的生活找麻煩的人,都是「討厭之人」。
「我和他太不一樣了,我背後一堆必將不斷給我找麻煩的人,而且我還沒法做到六親不認,不能視他們為討厭之人,必須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經常幫助他們。總不能把這類事都看成國家的責任,與自己毫不相干吧?我倆要是做了夫妻,還不整天為這些吵架呀?」
聽了娟的鄭重表白,我們面面相覷,默然無語。
兩天後徐主任又來了,說鄭宜然再三表示,婚後一定會做好丈夫,事事順從妻子。
娟說:「徐主任,你忘告訴他我是只有一個腎的人了吧?」
徐主任愣了愣,訕笑道:「告訴他那些幹什麼呢!」
娟說:「要告訴,一定要告訴。」
徐主任又愣了愣,岔開話題說:「人家還表示,你弟可以到他那兒去,他給你弟開一份工資。多好的事啊。」
娟說:「先告訴他我是只有一個腎的女人,其他事兒再議。」
徐主任失望而去。
翔說:「他那人,做什麼事都希望成功,肯定太有失敗感了。不過呢,我認為娟是對的。」
我懟了他一句:「怎麼對?」
娟看出我並不理解她,苦笑著對我說:「婉之,我知道你對我的個人問題特別上心,但我那事兒如果不預先告訴人家,婚後再告訴不等於欺騙了嗎?」
我說:「我當然不是主張欺騙他,但我相信感情的作用,成了夫妻,感情深了,什麼事兒也就都不是個事兒了。」
娟說:「一個男人,婚前保證婚後事事順從妻子,這樣的男人,我覺得也不太靠譜啊。我要的並不是那種丈夫嘛。」
翔拍了我的肩一下,給我找台階地說:「我認為娟有自知之明,也有知人之智,她的事由她自己決定。咱倆都省省心吧。」
那事以後也就再沒了下文。
張家貴也為娟的事與我通了次話,表示他那兒也可以為娟的弟弟解決工作。
我如實轉告了娟,認為這是可以考慮的。
娟說:「替我謝謝他,但不考慮了。我弟畢竟腿腳有毛病,就別給朋友添麻煩了吧。」她決定將弟弟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