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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所屬書籍: 我和我的命

我覺得某些城市是有性別的,正如某些小說是有性別的。非指作者是男是女,而是指小說內容。小說內容彷彿使小說具有了某種氣質,而氣質又似乎使小說本身有了性別。《紅樓夢》《茶花女》都是很女性的書,《湯姆叔叔的小木屋》也是。《呼嘯山莊》很男性,《三國》《水滸傳》更不消說。《簡·愛》《戰爭與和平》給我以「中性」的感覺;《聊齋志異》具有典型的男性氣質,《靜靜的頓河》絕對也是男性的;而在我看來,《悲慘世界》是母性的,《大衛·科波菲爾》是父性的,《老人與海》同樣父性氣質濃濃。

在我看來,深圳起初像是英俊少年,它正一歲歲成長為帥氣的小伙兒。在深圳,每每能從電視里看到回放的港台老片。有一個時期我和翔特別喜歡看狄龍的電影,我覺得深圳具有狄龍在武俠片中那種迷人的陽剛之氣。

在我看來,上海像是風姿綽約的沉靜女郎——經歷了妖冶時期、摩登時期、社交花式的迷亂時期,終於洗盡鉛華,進入了氣質優雅的沉靜時期,於是似乎修成了中西氣質兼具的女性「正果」。

在我看來,廣州是一座宛如「奶娘」的城市。儘管它的歷史曾是那麼的驚天地泣鬼神,卻似乎也正是由於經歷了的緣故,後來顯得異常包容。遊子最適合在廣州停留。它雖不是遊子們的理想城,但任何人的鄉愁都會在它的「懷抱」中得到撫慰。我和娟去廣州玩過多次,娟也挺喜歡廣州的。

然而上海的「洋味兒」,既是廣州沒有的,更是深圳沒有的。翔說:「那是滲入到一座城市肌理里的遺風。」翔對上海的心態常是自相矛盾的——作為老上海人家的子弟,上海對於他如同「祖宗」,誰若當他面說上海和上海人一句不好的話,他往往會跟人家翻臉。但他自己,卻又每對上海和上海人大發批評議論,特別是對於上海的「洋味兒」,用詞更是尖刻。一方面他骨子裡是惜護的;另一方面,一想到中國著名的大城市之一曾與「十里洋場」相提並論,又使他有「恨史」之痛。

然而我和他的婚禮卻又不乏「洋味兒」。

起初他對他媽說:「我倆的婚禮,我負責辦,您就別操心了行不?」

他媽說:「那不行。媽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的婚禮必須由媽來辦。媽想過替獨生子操辦婚禮的癮,你沒理由剝奪你媽這種特權!」

當時我在旁邊。

他媽說:「咱倆別爭,你當兒子的自己操辦還是我當媽的替你操辦,由婉之來決定吧。」

我毫不猶豫,立場堅定地說:「由媽辦。」

還沒舉行婚禮,我已開始叫她「媽」了,這使她特別高興,誇我「懂事體」。

過後翔卻埋怨我:「是你把我否定了,不滿意你可別怪我啊。」

我說:「你告訴媽,我只有一條要求——簡、快、省。」

翔沒有多少存款,他媽是手錶廠的退休工人,退休金不高,而我那點兒錢全押在深圳的兩處店裡,抽不出來,無法投入到婚禮費用中——我當然要反對鋪張啰。

實際上婚禮還是由翔和媽共同擬定的方案——在文史館的小禮堂舉行。翔爸曾是上海的老報人,也曾是市文史館的資深館員,文史館很樂於配合。人也不多,六十幾人,擺了八桌。翔的父親也是獨生子,他在上海沒有父輩方面的親人,參加的只是幾位他父親生前的好友,他叫「世伯」的老人。他母親方面參加的親戚也有限,無非就是他的三個姨和姨父,再加上三家的兒女。最多的是朋友。翔雖是攝影家,卻與上海文藝界有著廣泛的交往,作家、詩人,唱歌的、唱戲的、變魔術的,總之來了不少文藝家,老中青三代都有代表人物。

翔他媽對婚禮的「洋味兒」堅持不讓步。

我聽到她以「正告」的口吻對兒子說:「在上海舉行的婚禮,沒點兒上海味兒那對嗎?上海什麼味兒?不就是從前那點兒洋味兒比較特殊嗎?在洋味兒上,必須給人家姑娘留下深刻印象!這一點你如果都做不到,以後別見你媽和你三個姨了!」

為了滿足老人的心愿,翔從「上戲」租了一批道具,請「上戲」的舞台美術教師將婚禮現場布置出了西洋風格;也從畫家朋友那兒借了多幅油畫,懸掛四處。

頭天晚上翔請我和他媽去「審察」場地,果然「洋味兒」十足。

我驚訝地說:「這是要辦婚禮呢,還是要拍戲呀?」

他媽笑了,連聲說好,並問我:「婉之,儂開心啦是吧?」

我只得又笑著說:「開心,開心。」

翔自恃勞苦功高:「明天服務員都會穿上俄羅斯民間服裝,歌舞劇《胡桃夾子》那種,人人不重樣。」

我頓時出了一身汗,急問:「那得花多少錢呀?」

翔說:「不費錢,僅租半天,友情價,人情後補。不是為了少花錢,辦成事兒,還要辦出特點嘛!」

一聽也沒花多少錢,他媽更高興了,大大地表揚了他一番。

婚禮開始前,翔又給了我和老人一個驚喜——翔請來了著名作家葉辛,於是一片歡呼,人人爭相與之合影。

翔他媽激動得快哭了——她和一姐一妹都是插隊知青,葉辛以反映上海知青命運的小說聞名全國,是上海知青心目中的「男神」。他本是與「世伯」們坐一桌的,在翔媽的強烈要求下,翔換了名牌,將葉辛調到媽和三個姨那桌去了。葉辛老師剛一落座,四個與他同齡的婦女同志立刻對他進行輪番「採訪」,這個問他又在寫什麼?那個問他什麼時候再去貴州?那時刻,我覺得四位婦女同志超幸福。

我也油然而生幸福之感——因為葉辛老師將做我和翔的證婚人。他那人看去挺好說話。就是再好說話,終究不是職業證婚人,我估計他這輩子也就做過八次十次證婚人而已;其中一次是為我這個平凡又普通的人證婚,我豈能不喜出望外?我的幸福感還因為,葉辛當年是在貴州插隊,這使我對於證婚人倍覺親近。倘無這一層關係,再大的人物為我和翔證婚,我也只會覺得榮幸罷了,絕無什麼親近感可言。我忽覺翔將葉辛請來這一招很「狡猾」——因為他媽和他二姨也都在貴州插過隊,她倆肯定也認為翔是為她倆才將葉辛請來的。

婚禮一結束,緊接著就是文藝演出了。都是專業演員,可以代表上海的較高水平。翔拉著我走到家長那桌,對葉辛說他如果有事可以先走。

葉辛說:「沒事沒事,節目很好,我要看完。」——又對我說:「你使我想起了當年貴州老鄉家的小阿妹。」

他的話使我心裡暖乎乎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有笑。

他也看著我笑。他笑起來像位慈祥的老婆婆,給我留下很深印象。

媽就舉杯替我敬葉辛老師酒。

二姨說:「咱們是插兄插妹的關係,你倆當年還在同一個鄉,乾脆再親點兒,喝次交杯酒嘛!」

葉辛笑道:「好啊,怎麼高興怎麼喝。」

……

晚上,我倆入了洞房後,翔對我說:「如果有什麼不滿意之處,多包涵啊。」

我說:「沒有啊,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婚禮會是這樣的,挺好的。」

翔說他也沒想到會搞得這麼有特點。他交代朋友們稍微布置出點兒「洋味兒」來,結果朋友們就都認真起來。專業的戲劇舞台設計師,一認真,效果可不就像拍戲了。

「我媽當年是中學文藝委員,能歌善舞,插隊不久就愛上了我爸。我爸曾是復旦戲劇社的留校生,演過巴金《家》里的大表哥,因為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被發配到貴州去勞改。我媽由於愛上了我爸,連當宣傳隊員的資格也喪失了。她和我爸,當年沒條件舉辦婚禮,這是她內心的痛點。咱倆的婚禮,未嘗不是圓她的一個青春夢。只要她高興,咱倆就應該高興,對不對?」翔的話很中肯。

我說:「對。」

他還想說什麼,我用吻封嚴了他的嘴。

而他,將我橫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他動作很紳士,像按劇情要求在做。

我指指門。

門關上後,他不再斯文,我也毫無羞意。雖然那早已不是我們的第一次,但或許因為真正成了新郎和新娘,互動才更加刺激而狂野。山洪海嘯過去之後,我又一次想到了「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句話,想到我居然成了一位上海母親的兒媳,想到我於是也得叫另外三個女人大姨二姨小姨,頓覺世間到處是緣,不禁感慨人生之不可預設。

婆婆叫孫麗華。

她的父母希望二胎是男孩兒,結果又是女孩兒,翔的大姨就被取名叫「麗婷」——取諧聲「立停」之意。希望一執著,翔就有了二姨,取名「麗婕」。「立截」並沒「截」住,執著變成了執拗,於是翔又有了小姨「麗娟」。執拗隨之變成了執行,小姨才幾個月就被「捐」給了翔的大舅家。好在大舅夫婦視同己出,小姨的成長非但不缺愛,反而特別受寵。並且,因為年齡小,後來躲過了「上山下鄉」,屬於「漏網之魚」。小姨之被「捐」,非但沒使姐妹之間關係疏遠,反而成了日後雙方都津津樂道的笑談,常談常新;也使兩家親戚之親「更上層樓」,與我之被棄大相徑庭。翔的母親有三個舅,似乎是將翔的指標給「透支」了,翔一個舅也沒有。

我想,若以中國民間的理解,「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句話,未嘗不可以翻譯成「人是自身緣的體現者」。「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不由人不信。

翔問我在想什麼?

我回了一句特深沉的話:「思考人生。」

他欠身看著我說:「具體道來。」

我就將我之被棄與他小姨之被「捐」的不同講給他聽。

他說:「人從一出生就是被動的。自從人有姓名以來,任何人的性別、體力、智能、相貌、姓名,都是被『給予』的,誰都沒半點選擇的自主權。」

我問:「那你相信宿命嘍?」

他說:「為什麼要否認宿命?宿命無非就是天定的好運氣或壞運氣或不好不壞的運氣。但人又是自為能力很強的動物……」

我打斷他的話,不無憂鬱地說:「明白你的意思,但運氣很差的人,如果還缺乏自立能力,那就天生該一輩子受苦受難嗎?」

他說:「所以世界怎樣很重要。目前而言,在我這兒,國家即『天』,說是『上帝』也不誇張,對於『天命』很差的人尤其如此。好的國家,當有能力幫助『天命』很差的人改變命運,為他們的人生兜底。你當年的被棄,說到底是農村和城市生活水平的巨大差異造成的。想想看,如果我大舅家不是老上海人家,家底殷實,而是農村人家,那我小姨的命運當會怎樣?我媽她們四姐妹的關係又會如何?……」

我啞然失笑。

翔問:「我的話可笑?」

我說:「那倒不是。你估計一下,全世界今天結婚的新郎和新娘,有幾對會像咱倆似的,剛做完愛就討論這樣的話題?」

他想了想,鄭重地說:「估計也就咱倆這一對。中國特色產生中國式的新娘和新郎嘛!」

我們收了一萬多元彩禮。

翔堅決禁止他的朋友們出「份子」,但三個姨的紅包是必須接的,「世伯」們的心意也只有笑納——卻之不恭。娟匯給我五千元錢,令我吃驚。

我和她通話時責備她「瘋了」。

她說:「財大氣粗嘛!咱們的兩處店效益都不錯,讓你也高興高興。」

翔不許我動用那五千元,親自存上了,說:「李娟家那麼多窮親戚,用錢的地方也多,適當時要變相還給她。」

那也正是我的想法。

我終於有了名副其實的家了,而且在中國的第二大城市上海。我前所未有地幸福。

我們的家在一條老弄堂里,是一幢洋式舊樓的亭子間,二十四平米。翔說,就亭子間而言,面積不小了。雖是亭子間,卻陽光充足。婆婆沒對我們的家究竟該怎樣多作指示,翔的布置大體合我的意。不方便之處是與樓下鄰居共用小小的廚房和衛生間。也沒洗澡的地方。好在弄堂口有便民浴室,每次五角錢。

婆婆一人住在有電梯的小三居公寓房裡,公公生前分到的。

婆婆有次不無歉意地對我說:「婉之,等我死了以後,那房子就歸你倆。但現在呢,先讓我享受享受。委屈你倆了,千萬別計較好不好?」

我恭敬地回答:「媽,怎麼會呢!我很喜歡我倆的家,但願您健康長壽,成為百歲老人!您長壽是我和翔的福氣。」

我的「校長媽媽」去世以後,我已經多年無「媽」可叫了,叫「媽」也使我幸福。在婆婆面前,我無師自通地變得嘴甜和會來事了。而在我的「和」中,婆婆與丈夫和娟占的位置是同等重要的。她曾是貴州插隊知青,和我是貴州人這一點,確實為我倆的和睦相處奠定了良好基礎。

我的蜜月才享受了幾天,李娟與我的一次通話就如急急令,迫使我立即啟程趕回了深圳。

遇事不慌的娟方寸大亂——一天早上她推開藥店的門,但見窗下一溜兒蹲著三男二女五個半大孩子,口口聲聲要見「小姨方婉之」。一問,皆神仙頂的,聽說「小姨」在深圳發達了,是「成功人物」了,都來投奔「小姨」,要在深圳找工作,成為深圳人。聽他們口氣,有的似乎與家裡打了招呼,有的分明是偷跑出來的。其中一個男孩雖不是神仙頂的,卻也是鄉一中的,仍屬我的「小老鄉」。

我回到深圳,見到了他們,的確都是孩子,一逼問才知道,只有鄉一中那男孩快滿十八歲了,另外四個孩子十六七歲不等。

我生氣了,訓他們:「你們還沒成年,我絕對不替你們找工作,休想!」他們都眼淚汪汪的。

娟將我扯開去,小聲說:「你那話太容易使他們誤解,像是你有能力替他們找工作卻偏不幫他們似的。」

我說:「我哪兒有一次替五個人找到工作的能力?氣糊塗了。」我看著他們也沒招兒,只得將張家貴請來,請他幫我出主意。

張大哥連連嘆氣說:「唉,唉,你婉之怎麼就是『成功人物』了呢!咱們神仙頂那些人的嘴呀,真不知怎麼傳的,把孩子們都給忽悠了!」

他認為絕對不可久留,萬一哪個孩子出了點兒差錯,多大責任啊!也絕對不可以替他們找工作,僱用未成年人是違法的。包括那個快滿十八歲的,全都得送回去。那男孩高三還沒畢業,快拿到高中文憑卻沒拿到,以後肯定有後悔的時候。他說也不能立刻替他們買票將他們打發走,那樣他們會不高興。他們一不高興,誰知道會怎麼說我和他兩位「成功人物」呢?他們在大人眼中是孩子,大人相信孩子不至於說瞎話。那結果可不就是——不論他們將我倆說得多麼不好,反正我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張大哥認為妥善的辦法只有一個——讓孩子們在深圳住幾天,陪他們到處玩玩,逛逛,保證他們吃好,喝好,住好;之後由他從公司派人將孩子們送回去。

我覺得張大哥考慮得周到,完全同意。

娟又說:「也別讓他們住得太舒服,和花錢多少沒關係。主要怕那樣的話,你明明不是成功人物,感覺也有點兒像成功人物了。」

張大哥說:「對,對。」

於是他從公司調來一輛麵包,由我將五個孩子送往我和娟住過的旅館,為他們開了兩個房間。

我回到藥店時,娟剛將吊鋪歸整好。前幾天五個孩子全擠吊鋪上睡,她和她弟睡葯架子之間的地上。

她說吊鋪上一股臭腳丫子味兒,邊說邊噴花露水。

我沒帶多少錢,與翔通了次話,讓他將娟寄給我的五千元再寄給我。他沒那麼做,怕我辦事欠考慮,親自帶著錢也回來了。

以後的幾天,藥店終於恢復平靜,娟和他弟又可以睡吊鋪了,而我和翔則充當五個神仙頂孩子的導遊。

幾天後,翔陪孩子們回神仙頂去了。他說孩子們是沖著我才到深圳的,由張大哥的公司出人陪送不合適;而由我陪送回去,他又怕我太辛苦。

翔和孩子們走後,我白天負責藥店,晚上與娟睡在照相館。分開既久,互相間有聊不完的話。

娟告訴我,徐主任出事了,不再是電大副校長了——由於受賄被人揭發,受了降級處分,沒臉再上班,提前退休了。

我說:「我來之前高翔還與他通過話,高翔好像不知道。」

娟說:「那你別告訴他,就當你也不知道吧。」

我問:「問題嚴重嗎?」

娟說:「估計不太嚴重,嚴重還不關進去了?」

我又問:「那我這次要不要見他一面呢?我與高翔成了夫妻,也得感謝他。」

娟說:「隨你。我和張大哥倒是常與他聚,我倆都裝不知道,而他每次挺高興的。」

我說:「那我也還是見他一次好,應該代表高翔給他份喜糖。」

娟說:「我安排。再讓你知道一件事——鄭宜然有對象了,身材不如我好,但容貌比我好。他倆有天出現在咱們超市裡,卻只買了一瓶礦泉水,我想他是成心氣氣我。」

我問:「你生氣了?」

她說:「那生啥氣?是我覺得我倆不合適,人家又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當時櫻桃剛下來,我代表你送了他兩箱櫻桃。」

由我做東,李娟和張大哥作陪,請徐主任在郊區的漁家樂吃了一頓海鮮。還是張大哥想得周到,怕在市內請徐主任有顧慮。一到郊區,徐主任的情緒果然大為開朗。在音樂包廂唱歌時,簡直可以說是興緻勃勃。雖然他曾是副校長,我仍按習慣叫他徐主任,他的反應依然愉快,如同自己一直是主任。沖這一點,我覺得他這人畢竟還是可交的。

張大哥開車將徐主任送到家,接著送我和娟,路上他說:「聽人講,他是中了官場上的局。」

我不懂,問什麼是「局」?

娟說:「就是幾個人串通一氣,為誰下套,或者挖一個坑。」

我又問:「那對串通一氣的人有什麼好處?」

娟說:「官場上的位置是有限的,你下來,我上去唄。」

我還是不懂,繼續問:「不是幾個人串通一氣嗎?整下來一個,也只能上去一個呀,另外幾個圖什麼呢?」

娟說:「倒也是。你這問題太深,我回答不了啦。大哥,你講給她聽。」

張大哥說:「不明白就不明白,沒必要非明白。官場有官場的規矩,民間有民間的法度。成了朋友是緣分,不輕易失去一個朋友,這是咱民間的法度。民間人按民間法度待人處世,也是講原則。」

那天晚上,我對娟說:「娟,以後咱倆見面的機會肯定少了,凡事你要三思而行,好自為之,千萬提防別落入別人設下的『局』里去!」

娟頓時落淚了,戚然地說:「你啥意思嘛,當面告訴我,我將失去你了?」

我也憂傷起來,握住她一隻手,強笑著說:「你想哪兒去了?我現在不是成了上海人的妻子和兒媳婦了嘛。雖然我已經是深圳人了,卻畢竟嫁到了上海,以後要在上海工作、生孩子、做母親、相夫教子,總之……但咱倆不是都有手機嘛,往後交通會越來越方便,咱倆也會坐得起飛機了,誰想誰,半天后不就見面了……」

我沒忍住哭了,娟反過來勸我,說我倆還是經濟合伙人的關係呢,一條繩拴倆螞蚱,無非就是繩長繩短的改變……

我回到上海時,翔已先於我到家了。

他說送孩子們的幸虧是他不是我——他一回去就被我二姐纏住了,魔怔似的只說自己和張家貴那事兒,埋怨我不重視她的託付,一直不給她回復……

他諄諄教誨我說:「這事兒你可一定要處理好,否則你二姐會大為不滿。」

我問:「她明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張大哥根本沒那種想法,她卻非指望我能促成,叫我咋辦?」

他懟了我一句:「是你二姐不是我二姐,別問我。」

我看出那次貴州之行使他一肚子不高興,內疚地說:「對不起,因為我,給你添麻煩了……」

他愣了愣,抱住我,嘆道:「『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句話,對我也是真理。既然做夫妻了,我也不能成為一個反真理主義者。」

我笑著懟了他一句:「誰叫你只以為我是名門之後,市長的女兒來著?」

他苦笑道:「你當時也沒詳細說明你的社會關係有多複雜呀。」

晚上我倆躺在床上時,他又說:「以前,作為一名熱心於扶貧活動的藝術家,那是一回事。如今眼見生活在山區的某戶貧困農家成了自己的親戚,那就成了另外一回事。你二姐我不是也得叫二姐嗎?我叫她二姐時,心裡覺得怪怪的……」

我似乎聽出點兒「我招誰惹誰了」的弦外之音,沒接茬兒。

他又說:「娟寄給咱們那五千元,快花完了。」

我說:「明天我就開始找工作,不用你幫忙。」說完一翻身,不再理他。

他欲摟我,我撥開了他的手。

我流下淚來,因為自己的「社會關係的總和」,也因為人是選擇性地編織社會關係的動物。對徐主任的事,翔其實是知道的——張大哥的話,就是『成了朋友是緣分,不輕易失去一個朋友……』那句話,翔也說過,可見他對於自己與徐主任的關係,尚能以民間之法度來對待。但對於自己忽然多出了一個我二姐那樣的「妻姐」,卻難以當成「緣」了。

但一想到我也一樣,我既理解他也原諒他了。

說到底,誰在本質上都只不過首先是人,那就得多原諒別人,對自己也沒必要苛求——儘管我一心想做好人。

我四處投寄了多份簡歷,又滿上海轉了四五天,竭力推銷自己。是的,為了將人生進行下去,我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推銷自己,而且推銷得像是一個根本不需要自我推銷的人那麼遊刃有餘。

原來世上有些事是可以無師自通的——這一感悟使我不再因自己的學歷而自卑。我想我那種能力肯定與基因無關,我的父母絕不會遺傳給我那種所謂優良的基因;它分明是後天形成的,可不論養父養母還是丈夫、李娟和張大哥,都不是善於推銷自己的人啊——我究竟怎麼會的呢?我很奇怪,卻也頗為欣然——會總比不會好。

我終於找到了相當滿意的工作——在明德投資有限公司人力資源部任職員。這是一家台灣獨資公司,據說老闆七十多歲了,經常台灣、上海兩邊跑,仍親自擔當麾下多家子公司的董事長。上海這家子公司的名字,顯然來自「大明明德」四個字。

幾位面試者對我的表現很滿意,其中一位甚至小聲對我說:「今晚睡個好覺。」

可是我帶著錄用通知書去上班時,情況卻變了——一個陌生男子對我說,我只能在大堂當接待員了,原本屬於我的職員工作被「更優秀」的人取替了。那麼我只有兩個選擇:或者「另謀高就」,或者當大堂接待員。

我心頓涼。

他卻又說:「工資不變。」

於是我決定留下——那兒離家近,散步似的,半小時就能走到。而且那份兒工資我也比較知足。

公司是一幢獨棟的老式洋樓,大堂並不很大——但我的工作很單調,也很乏味,須端正地坐在接待台後,不許看書和報刊,更不許打盹。有人進入,我要請對方出示工作證。若對方是商客,要笑臉相對,詢問事由,預約與否,彬彬有禮地請對方登記。

我的背後,懸掛著巨幅的攝影作品——雪地上,一位光著頭的藏教老僧拄杖而行,兩邊跟隨六七條狗,看去都是野狗。其中兩條,一左一右抬頭看他。而他顯然走很久了,雪地上的足跡跨距甚小,也不直,證明他已步履蹣跚。他那隻拄杖的手,骨節突出,青筋隆起,瘦得無肉,老皮龜裂。風挺大——因為他的土紅色袈裟的下擺向後飄起。從雪中戳出的蒿草的枯枝,也一律朝同一方向倒去。看不見他的臉,便也難知他的表情。

那是放大了的翔的攝影作品,我在翔的攝影集中見過。

我坐在自己丈夫的攝影作品前當某公司的大堂接待員,使我心裡每覺「怪怪的」,正如翔叫我二姐為「二姐」時的心理。

我眼前只存在兩種動態現象——一個透雕為多層的大石球和一個中年女人。石球在石柱上,柱下有水涌冒不停,石球便不停旋轉。我終日被那球搞得頭暈目眩。人真是太奇怪了,心裡越不想看什麼,目光越不由自主地望向什麼。

那女人姓吳,我叫她吳姐,江蘇淮北人。她是清潔工,負責三層樓的走廊、廁所和大廳的衛生。每天上午十點以後,我才能在大廳見到她,那時她已夠累的了。只有她出現以後,我的目光才會轉移到她身上。上午忙完了清潔工作,她下午還要去幫廚。

負責後勤的人還給了我一項秘密工作——要我每天在一頁紙上對吳姐的工作表現予以評價:好、一般、不好,我的「√」畫在哪兒,將影響她的月終獎金。

我對這一「任務」很反感,起初拒不執行。可那負責後勤的小頭頭說:「你不配合可不行,這也是對你的信任。因為她在大堂的工作表現,只有你一個人天天看在眼裡。」

於是我每次都在「好」字後邊畫「√」。

吳姐拖地拖到接待台旁,每次會拄著拖把歇會兒。那時我就主動與她聊幾句。那對於我像充電,使我不至於犯困,能保持工作所要求的精神狀態。

吳姐也喜歡與我聊。

她對上海人頗多負面看法,因為老上海人從前特瞧不起淮北人。

她說最不願意擦電梯旁那幾個大玻璃櫃——裡邊的青花瓷瓶是老闆從香港的拍賣會上買的,價格都在二三百萬港元以上,屬於古董。每次擦提心弔膽的,生怕發生什麼閃失。

我問既然是貴重之物,為什麼不妥善收藏而擺在明面呢?

她說:「資本家嘛,顯擺唄!」

我從不與翔聊公司里的事,因為我的工作決定了我所知甚少。三個多月里,我一次也沒見過老闆,也無話可聊。

但有天晚上我忍不住問他,究竟想通過那幅攝影作品表達什麼?

他反問:「你指的是中學語文老師們強調的主題思想?」

我說:「可以那麼理解。」

他說:「攝影作品啦,繪畫雕塑啦,一首輕音樂啦,可以有主題,也可以沒有。」

我問:「你拍攝時肯定有主觀想法吧?」

他說:「當時還真沒有,站在高處抓拍的。過後曾打算以《路伴》定名,最後還是自我否定了。但作為作品總得有個名,所以在雜誌上發表之前又定了《無題》。」

我認為《無題》比《路伴》好——明明是幾條狗,看去還是野狗,以路伴言之,未免牽強。

他認為恰恰相反,非但不牽強,反而很貼切。只不過太實了,會影響另外可能引起的多種遐想,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形成了限制。

那晚他與朋友們聚餐時喝了點酒,情緒挺亢奮,借題發揮,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他說所謂人生,不過就是一次歲月之旅,或長或短而已。沒有誰寧願自己的一生是孤獨之旅,所以每一個人內心裡都是需要路伴的。無人可以為伴,狗也行,野狗也行。他說在人世間,天使是絕對沒有的,但好人是絕對存在的。一個人不可能只與好人形成「社會關係的總和」,那是根本不現實的。某些人比野狗還不如,他們也會自成社會關係之和。他們那「和」,還可能成為「硬核」。並且,他們往往戴著好人的面具,形成與好人的社會關係。所以人的一生,是與形形色色的路伴同行的一生……

我不以為然地問:「那麼在你眼裡,我也是路伴啦?」

他說:「當然啰。我們互為路伴,是同甘共苦,不棄不離的路伴。像有首歌唱的,『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因為彼此擁有,人生之旅才不至於乏味。」

「以野狗為伴,下場不是註定了悲慘嗎?一旦累倒,還不被野狗吃了?」

「沒有誰的一生始終與野狗為伴,這種情況完全可以排除。但人的某一小段旅程,卻有可能與野狗為伴。那當然是危險的事,不過你認真看我的作品會發現,那些野狗顯得多麼溫良,它們看老僧人的樣子多麼特別,難道不像是在為他鼓勁兒嗎?難道它們不像是他的護衛?一位形銷骨立,隨時可能被大風颳倒的老僧人,他和那些野狗的關係是怎麼做到的?這一點當時既使我震驚也使我感動……」

聊人生路伴自然就會聊到孩子的問題。

他說就他個人而言,有沒有兒女無所謂。不是超級富豪,亦非當代王儲,談不上有什麼生兒育女的「使命」,一輩子不做父親也不會覺得遺憾。但他父親是獨子,他自己也是獨子,這就使他母親對於第三代很是巴望。生兒生女都高興,不生卻萬萬不可。

他說:「我不僅是丈夫,還是獨生子,這事你看如何是好?」

我說:「理解,願意傾情配合。不過,以咱倆的能力,能培養出一個什麼樣的兒子呢?」

他聽出了我與他的想法其實一致,抱我吻我,含情脈脈地說:「替我媽感謝你。順其自然吧。但我有自信,會使中國多一個好人,你呢?」

我溫柔地說:「也有。」

第二天我再看《無題》,於孤獨與危機之中,確乎看出了幾許和諧。

不料,當日卻發生了一件不甚「和諧」的事——快下班時,吳姐又在拖地。陣雨剛過,電梯前水跡猶在。正那時,電梯門忽然開了,率先邁出一個人,為裡邊的什麼貴客「開路」。電梯外除了吳姐並無第二人,那人的舉動實屬多餘。吳姐側身拖地,沒來得及有所反應。而那人橫著胳膊一搪,其臂如棒,搪在吳姐的後背。吳姐向前趔趄,撞倒了一個玻璃櫃,櫃與瓶同時破碎一地……

然而貴賓與隨員並未停步,從我面前匆匆而過,轉身消失在旋轉門外。

「你沒長眼睛啊?這麼珍貴的東西讓你給毀了,你拿命賠啊?!……」某部門的頭頭直指嚇傻了的吳姐大加訓斥,彷彿比我看得還分明;顯然要由吳姐來承擔後果。

其他人也指斥不休。凌言厲語眾口如一——價值二三百萬的古董,你怎麼賠得起啊?估計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也只不過能賠個零頭!……

斯時我彷彿覺得,背後攝影作品上的野狗都躍了起來,一起撲向那些男女,轉眼間人狗合體,人形皆在,野狗化魂。

吳姐猛轉身從我面前跑了出去。

那些人宛若未見——有的打電話報警;有的指揮保安圍起現場;有的已取來相機不停拍照;還有的只知在那兒搖頭頓足,扼腕嘆息……

我有不祥之感,追吳姐而去。

不遠處有立交橋。吳姐的身影已在橋上,我連呼速近,跑到她身旁,雙手抓住她胳膊不敢放開。

她問:「人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追究責任,一了百了?」

我說:「那也不能全怪你!」

她說:「可誰替我作證?」

我說:「我!」

她木獃獃地看了我一會兒,絕望地說:「可我打不起官司。我老家的新房才蓋起,如果賣了,我一家以後住哪兒?小方,你就讓我以命相賠吧!」

我說:「你的命比那個瓶寶貴多了,我不能眼看著你死!」

她企圖掙脫,我只得將她緊緊抱住。在我的苦勸之下,她終於同我離開立交橋,隨我回到我家。

翔正在家裡做相框,看著坐在椅子上唰唰落淚的吳姐,聽我講完經過,沉思片刻,對吳姐說:「我認識你們老闆,也許我能替你求個情。」

我問:「關係如何?」

他說:「還行。」

我突然發飆:「你怎麼從沒對我說過?!」

他說:「你在人家那兒上班,我告訴你那些有意思嗎?」

他帶上手機走到外邊去了,十幾分鐘後回到屋裡,庄肅地對吳姐說:「我向你保證,沒事了。明天照常上班,任何人都不會向你問責。」

翔考慮得很周到,執意留吳姐吃飯,住下。

為那頓飯吃得豐富些,他親自去飯店點了幾道菜,並帶回了一瓶紅酒。給吳姐壓驚,我倆反覆勸酒,三個人喝光了一瓶。

第二天我和吳姐來到公司,見大堂已擺滿椅子,有人說老闆要親自在大堂主持會議。每個人看我和吳姐的眼神,皆躲躲閃閃深不可測。

老闆姓耿名識恆,是位瘦小的禿頂老者。那日我總算見到了他的尊容,其貌不揚,其聲溫潤。

他首先做了自我批評——說自己不該一向從後門出入,入則直奔辦公室,神龍見首不見尾,既嚴重脫離員工,對前門這邊的情況也知之甚少。他說自己不能做到從今以後次次都從前門出入,畢竟車只能停在後院,但也會經常出入於前門的,遇見哪位員工了,互相問個好,說幾句話,也算是種感情交流嘛。即使軍隊,上下級之間還需要起碼的感情基礎呢,況公司乎?

人們報以掌聲和笑聲。

我沒鼓掌,也沒笑。坐在我身邊的吳姐在發抖,我握住她一隻手。

耿老先生指著玻璃櫃又說——它們之所以擺在那兒,乃因當時他採納了環境設計師的建議。對方認為,有那兩排瓶在,等電梯的人不會心急。想法有道理,但如今看來,動機與效果相反。不能將責任推給人家,畢竟當初我同意了……

「說重點!」我忍不住大聲打斷一句。話剛出口,連自己也對自己的無禮暗吃一驚。一時間肅靜異常,坐在我前邊的人都轉身看我,目光如針,視我為搗亂分子。

耿識恆老先生接著說:「好。該說重點了。重點就是——那些都是廉價瓶,二三百元一個買的處理品。是我有一天閑來無事,親自去瓷器店挑選的……」

又是一陣肅靜。

肅靜之中,吳姐小聲哭了。

耿老先生繼續說:「我要替自己澄清一下,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那些瓶多麼值錢的話;何以出了貴重一說,也不必在此分析了。我承認我是個要面子的人,但我的面子一向用不著別人替我維護,也從不體現在這些方面。希望如此現象,以後在本公司杜絕。因為碎了一個廉價的瓶,使吳女士受到了不小的驚恐,耿某在此賠罪……」他深躹一躬。

他又說:「在此,我對一個人滿懷感激。是誰我就不說了。沒有她,昨天本公司也許攤上大事了。那麼,我還有臉出現在上海商界嗎?本公司還配叫明德公司嗎?……」

會後,我被人請到了他的辦公室。

「這是台灣著名的高山茶。」他親自為我沏了一杯茶,陪我坐在沙發上,與我聊了起來。

他說他出生在上海,對上海有特殊感情;說他與我丈夫是朋友。

我說:「高翔昨天才告訴我。」

「是這樣啊……我們不但是朋友,你丈夫對我和我夫人還有恩呢。先留個懸念,你回家問他……」

他親近地笑,而我一頭霧水。

「我看了你的簡歷。你是學企業管理的,我覺得投資部更適合你,你明天開始新的工作吧……」他起身為我的杯里加水。

我說:「企業管理與投資是兩回事……」

他說:「凡我們公司投資的項目,也會派人參與管理……」

他沒再往沙發上坐,坐到辦公桌後去了,開始寫什麼。

我說:「我不願意您因為與我丈夫……」我忽覺受辱,話就沒說完。

他抬頭望我,微笑著說:「你想多了。有的事,不必想那麼多。我是商人,我想問題的出發點,一向以本公司需要為前提。也先留下懸念,以後你自會明白。你看我都在投資部的推薦表上簽字了,就這麼定了吧。」

「誰推薦的我?我不認識投資部的人,他們對我毫無了解……」由於自尊心作怪,我犯起倔來。

他卻說:「不是請你別想那麼多嘛,為什麼非往多了想呢?世事本尋常,一往多了想,似乎就俗了……我簽完字了,那麼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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