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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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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對於羅斯福總統開闢第二戰場的時間、條件、地點,研究世界二次大戰史的專家們各執一詞。但美國對德、意、日宣戰,畢竟是二次大戰的一個關鍵轉折。

  2

  官場如戰場。

  沒想到穩操勝券的胡秉宸卻在仕途大戰中敗下陣來。檢點自己的戰略戰術,不知錯在哪裡,何須細說,有個本屆胡秉宸工作範圍內的重要會議,卻沒有通知胡秉宸參加。

  與其說政治像女人那樣多變,不如說像男人那樣多變更為確切。一位對胡秉宸賞識有加的領導,忽然之間調頭而去,也許有了新歡,也許自身失勢。不是無法求解,即便有了答案,也是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

  當年胡秉宸在幹校對吳為借用秦少游的那個句子,可不就像讖語?到了這時才應該說是「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以示他不願離去的無奈。胡秉宸雖然不像某些人那樣將仕途看做萬應靈丹,然而畢竟出身官宦世家,在那樣的氛圍中成長,再不濟也得把仕途成敗作為自身價值的一個標誌。『這也不算他的獨出心裁,遊戲規則如此。

  對曾經的輝煌,離去是永遠的痛。好在胡秉宸沒閑置的時刻,從官場上下來後又搭;亡了戀愛這趟車,他的一生該說還是充沛的吧。

  如果不從仕途大戰敗下陣來,胡秉宸與吳為的關係說什麼也不會更上一層樓。最後讓胡秉宸徹底改變對吳為方針政策的關鍵,正在於此。胡秉宸這才準備「愛」吳為。

  吳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何時走上不歸之途,某時某辰準確到分秒不差,卻至死鬧不明白鬍秉宸的轉變。

  不要忘記,本該一個錚錚男兒漢的吳為,雖然半途轉為女兒身,「英雄救美」的基因並沒有完全消失。

  對準火坑往下跳的決心,來自胡秉宸的這次談話——

  「……迫在眉睫的問題是我的工作,並不是我要工作,問題是這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把我打擊得太厲害了,因為我捅了這些宗派分子的馬蜂窩,而工作是政治上的的一種標誌。但已經得到非正式消息,我的任命可能不會下了。

  「鳴金收兵之聲也連連不絕,副部級六十五歲以上和六十五歲以下身體不好的一律退下,我六十五歲已過,身體又不好,兩項條件都夠。前程分明是退下來,肯定退居二線了。

  「而我的年齡也不適於重新打開一個局面,有一條年齡線管著,你能理解我吧?所以還是離休好。

  「想想我這輩子,十二年戰爭,十年動亂,現在還有什麼好說?

  「上帝真是個沒有良心的東西!好在他無處不在又無處都在,我還有你呢。

  「也好,去掉一個大包袱,可以放手進行法律程序,我惟一擔心的是會不會影響你的創作生活。對我來說,什麼顧慮都沒有了。

  「想到這兒還要向你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年紀過大又失去了工作機會,沒有地位沒有錢,將來如果離婚,甚至沒有住的地方,而你又為我放棄了一切機會……」

  吳為說:「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地位。」想到這一來胡秉宸的仕途沒有了指望,反倒高興起來。許久以來,吳為都覺得胡秉宸出爾反爾的做法,正是來自於他對世俗的渴望。

  人生的追求屈指可數,迫不得已兩袖清風,想來想去,不如學做范蠡。

  男人的最佳人生模式是一手官場得意,一手醇酒美人。官場得意又可稱為「齊家治國平天下」,就像胡秉宸老家那幅「立言立功立德」的中堂,不僅僅是他們的「鴻鵠之志」,也是社會衡量男人成功與否的標誌。如若官場失意,消沉落魄,才不得不醇酒美人地瀟洒起來。

  「真想離開這些複雜的關係……如今許多人思想境界太卑下、太現實、太唯物了,缺少理想,缺少對崇高境界的嚮往。還不如我年輕時候朋友間的關係,我甚至懷疑,如果碰見霍桑《紅字》那樣的場面,他們會怎樣表示。「政策已經定了,機關如何整編不清楚,一個部規定三四個副職,可是現在的部級、局級幹部加起來,可以打十幾桌麻將。「如何安排?

  「記得你說過讓我不要當第一把手,真是聰明絕頂。這些傷腦筋的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了,讓別人去爭權奪利吧,只要有你。一心只想像范蠡那樣,兩袖清風地與你在富春江上泛遊……太湖也可,不過,那你就會落俗套地成為西施。」

  當然也就對吳為有了如下剖白:「十多年前遇到你的時候,只覺得是個頗有才華的姑娘或大學生,經過一層層的深入了解,才真正(當然也是逐步)認識到你的識見和卓越的才能,還有作為一個真正嚴肅的人所具備的真誠和勇氣,以及由此形成的巨大精神力量。我對你異常敬愛,遠遠超過你所看到的程度。」

  就此胡秉宸放鬆了許多,與吳為會面的次數也日漸增多,逢到約會,「破帽遮顏過鬧市」的情況也日漸減少,如果有二十世紀末或二十一世紀初那樣寬鬆的條件,他們早就上床了。

  政策開放的結果,是他們的關係漸漸被人所知。傳播像一條暗河,隨之在地下涌動起來。

  3

  葉蓮子早就發現吳為異常,心血來潮地去了山區,又心血來潮地回來,說是為了寫小說,可是一行小說也沒寫出來。不用猜就知道,吳為又要往陷阱里跳。幾年前胡秉宸與白帆聯手寫給吳為的信,吳為可以忘記,葉蓮子卻忘記不了。現在又是一封封情書、一個個電話,攪得吳為瘋瘋癲癲,不顧前程、不顧孩子、不顧家,不顧一切。

  讓這樣一個男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葉蓮子既為吳為感到委屈,又恨她沒有廉恥。

  如果為另一個男人如此這般,葉蓮子也能諒解一二,偏偏為這個百般侮辱過她的男人,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押進去了。難道她為男人吃的苦還不夠嗎?

  葉蓮子起始雖然擔心,卻不便對任性的女兒多說什麼。對吳為是不能說「不」的,如果想要阻止她,頂好說「是」。可老實巴交的葉蓮子,一輩子與「酷」不沾邊。

  白楊白泉大年初一打上門來,她看到了事態嚴重,不得不出面制止。當事人吳為是看不到自己如何連蹬帶踹、連滾帶爬、手腳一齊劃拉,才從過去的恥辱中走出來的。

  她的掙扎是太醜陋了,除了血糊拉拉將她生下、從小給她把屎把尿的葉蓮子,這種掙扎是任何人,包括愛人都不宜看的。

  可吳為就是不肯回頭。葉蓮子甚至為此打過吳為的耳光,吳為不但不理解母親的心,還恨恨地盯著她。那眼神的意思是,如果胡秉宸就在身旁,如果葉蓮子還擋在他們中間不讓她過去,她很可能會咬葉蓮子一口。再不能像吳為小時那樣,把她摟進懷裡就能躲過這一劫了。葉蓮子只能求助於胡秉宸。

  在吳為的電話本上翻找到胡秉宸的號碼,給胡秉宸打一個電話,求他放吳為一馬,卻被胡秉宸戲弄得遍體鱗傷。電話之後,這兩個從未謀面的人,互相懷恨上了。

  吳為從此對兩個她愛的人,左右不能逢源。

  何況吳為把小時的一件小裙給了胡秉宸。淺綠紗質,上有白色繡花、蕾絲和一個個補丁。小裙上的所有表現,都是-個個伏筆。儘管胡秉宸說,「不知為什麼,這小衣裳一看就給我極大的親切感,我要把她留在身邊,永遠陪伴著我。我要細數上面那些小補丁和小花邊,每一個可愛的小補丁和小花邊,都給了我無窮的想像,我像同小衣裳的主人一起長大,般……」葉蓮子卻心疼得不得了,「吳為,那是我們剩下的惟一的『過去』,胡秉宸懂嗎?!」直到老年,葉蓮子的眼睛還是那麼「毒」,早就認定,是個女人就絕對不可托靠胡秉宸這個男人。

  可惜不論白帆還是吳為,包括胡秉宸以前的女人,都沒有這個悟性。

  果然,胡秉宸如此煽情過的小裙,早不知被扔到何處;結婚之後,吳方問起裙子的下落,胡秉宸竟茫然地蹬著一雙眼,完全沒有印象的樣子,也完全忘記了他還寫過那樣一封很嫩、很「青春」的信。

  讓吳和好不心疼。那不但是墨荷那個家族的「過去」,也是她和葉蓮子的「過去」,也是她自己的「過去」。從此吳為再也無處尋找、憑弔那個穿著淺綠紗裙,還沒愛過任何一個男人的小女孩了。

  離開韓木林時,吳為只帶著她不多的幾件衣物出了門,離婚時也沒要撫養費,她的口子窮到什麼地步可以想像。

  葉蓮子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這種苦在其中,樂又何嘗不在其中的日子,用她最後那點退休費,買了一張雙人床、一個碗櫃、三個凳子。不多不少,那點退休工資正好全部花完。

  要是沒有葉蓮子那點退休工資怎麼辦?

  自退休後,葉蓮子就在吳為那「一腳踢不倒」的錢上做道場,掌握著實在不好掌握的財政大權。為節省吳為的每一分勞苦、減輕吳為的每一分負擔,將省吃儉用的智慧發揮到極致。這是一個窮苦的婦人,經一生訓練而臻完美的藝術。

  要是沒有葉蓮子的苦心經營如何是好?

  屋子裡似乎總瀰漫著灰色的塵埃,這塵埃落在她們的衣服上、傢具上、被單上、臉上、身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戴著一個厚厚的灰殼。

  所以吳為那時最大的享受就是洗澡,洗得舒服了就開始唱,嗓音低回,如訴如泣。夏天還好說,自己燒點熱水,在家也可以湊合著洗一洗。屋裡沒有上下水道,只好用洗衣盆洗。

  洗衣盆不夠大,洗了前胸後背洗不了大腿,洗了大腿又洗不了小腿……只好分批、分階段逐步進行。盆里的水,由清亮逐漸混濁,由混濁而至黏稠。

  洗完這個澡後,她們往往搞不清,是沒洗澡前更乾淨,還是洗完澡後更乾淨。

  到了冬天,家裡沒有暖氣,取暖做飯用的鑄鐵爐子根本燒不出足夠洗澡的熱水,只有不惜血本到澡堂子里去洗。於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就成為生活中一個不小的盛典。

  市場上已經開始銷售兩毛七分錢一兩的洗頭膏,但她們依然用公共浴室提供的、已然包括在洗澡費里的洗衣皂。

  葉蓮子洗過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眼睛被肥皂水蜇得通紅,小心翼翼扶著淋浴噴頭下的水管……任吳為仔細搓洗她每一寸皮膚。積存在她們身上的那層厚厚的灰殼,在溫水浸泡下漸漸變軟、變黏,漸漸從皮膚上松離。

  吳為的手掌又快又下力,穩、准、狠,面面俱到地從葉蓮子和禪月的身上搓過去,以便將一個月里積累下來的污垢徹底清除,也恨不得將該在下次洗澡時搓掉的泥污這次一次到位地搓走;甚至搓得禪月毛細血管出血,皮膚上現出一片片青紫藍黑,疼得禪月又縮脖子又跺腳,可還無比英勇地挺立在那裡。

  禪月早早就知道心疼錢,心疼了錢也就是心疼了媽媽。

  所以她們每次洗完澡後,就像脫去一件又厚又緊的衣服,有減去幾公斤體重之感。

  在禪月和葉蓮子身上這樣運動一番之後,輪到揭自己身上那層泥殼時,吳為已精疲力竭,所以每次洗完澡後,心情總是不太好,有一種白扔了錢和計劃沒有完成的懊惱。吳為多次想要修改洗澡計劃,將一月一次改為一周一次,哪怕半月一次也行。葉蓮子沒有同意,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三個人洗一次澡就是一斤肉錢。咱們家的每一分錢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兒。」

  在吳為成為作家、有了幾文稿費收入後,不要說葉蓮子和禪月,就是左鄰右舍也以為,這個窮得丁當亂響的三女之家,總算熬到了頭。

  豈不知吳為並沒有將稿費用來貼補她們那個一窮二白、百業待興的家。在長達多年的時間裡,葉蓮子仍然得為節省每一分錢而操勞,仍然領導著老老小小三個女人,度著困苦的日子。

  有次春節,葉蓮子竟然只買了三隻蝦,「這是因為你媽媽當了作家,要照以前,咱們連三隻蝦也買不起啊。」葉蓮子如是說。而且那樣地物盡其用。

  蝦頭和蝦皮包括蝦腳熬了湯,蝦肉剁進了餃子餡,還對禪月說:「只能剁成餃子餡,不然咱們三個人一人一日就沒了。」至於燕窩、鮑魚、魚翅那樣的東西,從來不敢問津。

  禪月在對待如何挖掘三隻蝦的最大效益上,沒有葉蓮子的熱忱和單純,只是深思熟慮地沉默著。吳為的稿費呢?

  胡秉宸那副露手掌的棉線手套怎麼辦?

  只穿一件薄薄的小棉襖,在冬天呼嘯的西北風裡和吳為一起走街串巷。走著走著,千瘡百孔的棉襖里子翻了下來,垂吊在棉襖後擺下,白色的棉花變為黑灰,一塊塊板結著,又用白線一片片穿綴起來,很像小孩子的屁簾或一隻綿羊尾巴。胡秉宸自己也笑了,沾沾自喜地說:「我自己補的。」

  「貧農也不過如此,實在應該扔了,要不送進階級教育展覽館。」吳為一再敦促,「為什麼不買件新大衣?」

  胡秉宸不好說白帆不給報銷;只推說出入有小車,用不著大衣。後來總算買了一件軍大衣,沒怎麼穿用就進了醫院。

  煙癮很大、氣管炎又實在嚴重的胡秉宸,只能吸兩毛錢一包的香煙,讓吳為好不心疼。

  看著吳為擺在面前的上等香煙,胡秉宸說:「我每天的吸煙費是兩毛整,吸這樣的煙怎麼交賬?」

  「那就放在辦公室偷偷吸吧。」

  為了趕赴與吳為的約會,刮臉刀急匆匆剮破了胡秉宸的腮幫,難道不該給他買個日產電動剃鬚刀?

  至於日後胡秉宸起訴與白帆離婚,吳為更是發瘋一般,置禪月與葉蓮子於不顧,將所有的稿費都拿去為他的離用品婚案疏通關係了。出版社很不理解吳為怎麼窮到這個地步,剛一交稿就預支稿費,還號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就像男人嬌寵心愛的女人,吳為為胡秉宸一時的安逸或他的所想所望,不能說一擲千金,但將所有稿費傾囊而盡的情況還是有的。二者間有什麼原則上的差別?

  不要說對所愛胡秉宸,即便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吳為也總像個男子漢那樣,包打天下,義不容辭。

  葉蓮子和禪月雖然看出這場戀愛不會有好下場,但因為愛吳為,只好遷就她對自己和對家庭的苛待,也從未對號稱家庭支柱的吳為訴說過她們的窘迫。年老的葉蓮子和年幼的禪月,無言地擔待了吳為忽略的家庭職責,一任她在外面大逞英豪。葉蓮子還好說,她是吳為的母親,可連女兒禪月也遷就著吳為——她的媽媽。

  一窮二白、水深火熱的禪月和葉蓮子,雖然不對吳為說什麼,她們彼此也不議論這些,但是她們心裡卻不能不想點什麼。

  誰能說她們心裡想點什麼是不通情理呢?

  至於禪月,就不僅僅是對吳為有所想法,簡直對胡秉宸有了猜疑。

  到了現在,難道還讓葉蓮子去賣血嗎?!

  禪月有數不清的理由不接受胡秉宸。胡秉宸為什麼現在才來?!在吳為功成名就之後?不是「摘桃」又怎麼解釋?

  胡秉宸忘記他和白帆聯手寫的那封信了?即便吳為忘記,禪月也不能忘記。

  可是……既然媽媽對胡秉宸那樣敬仰,愛得死去活來……瞎,只要她覺得好就行。

  別看媽媽蹦來蹦去,換了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實質上還是男人的奴隸。姥姥和媽媽都是男人的奴隸,那些男人,剝削著她們的精神、肉體、感情……難道她們看不出來?

  這真是她們家的「咒」,這個「咒」到她這裡非翻過來不可。

  姥姥說:「姥姥把你媽媽拉扯大多麼不容易,現在姥姥再也沒有力氣了,再來個大災大難,姥姥怕是沒力氣扛啦,剩下你媽媽一個人怎麼辦?……」

  說到媽媽的事,姥姥似乎很明白,其實她自己到現在還對老顧執迷不悟。她們都患了迷戀男人的病,終生為男人吃苦不盡,而且不思改悔。禪月只能撫摩著吳為的手臂說:「媽,您太可憐了。」

  吳為苦笑,「我現在相信命了,從前一直不信,現在信了。」想了想又說,「人不能把世界上的好事全佔了對不對?我有你,有姥姥,工作還算順利……」她沒有說山心裡最隱秘的企盼。吳為其實還沒死心,不是關於胡秉宸而是關於禪月,祈禱著自己不曾完善的一生,也許會由禪月補白,不是她的複製而是她的變調。這樣當女人可不行,禪月看夠了。

  後來她果然替吳為和葉蓮子打了一個翻身仗。而在吳為看來,禪月不僅替她們打了一個翻身仗,還替她和葉蓮子好好戀愛了一場、結婚了一場,把她們應該享有卻沒有享有到的情愛、該嫁卻沒有嫁到的那個男人嫁到了。

  對吳為的無能,禪月有種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批判,深愛下連自己也不覺地有著一絲輕蔑。

  她不能同意吳為的放縱,以及放縱後又無法掌握局面的懦弱,總是一副焦頭爛額、不可收拾的架勢。一次尚可原諒,可吳為一生重複過多少次這樣的錯誤?即便初人人世的孩子也不會如此!

  最後禪月只能選擇遠離而去。沒有別的,她是太自尊了,好像是對吳為太不自尊的糾正些矯枉過正。

  4

  白帆在胡秉宸面前鄭重坐下。

  他知道,攤牌的時刻到了。「這麼說,你要找個寡婦解決問題的話不是玩笑了?」

  自帆本不希望胡秉宸承認,甚至希望他能抵賴,哪怕是假,只要胡秉宸肯抵賴,事情還有希望。可是他不,他就那麼平靜地認了賬。容忍吳為偷人養私生子,卻不能容忍自己偷人養私生子?

  「就是那個破鞋吳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別人?」

  「不是你對我這樣說的嗎?」一針扎得見血,原意並不惡毒鄙夷,以為有了這個提醒就能否定他現在的痴迷。只是讓胡秉宸想起過往對吳為的一想這種事情鬧出去,能有什麼好結果?」

  胡秉宸掠了白帆一眼,她真該說是苦口婆心,眼睛裡果然強按著爆滿的威脅。

  也許白帆不用出這張牌就好了:「別忘了,『那位』正找不到把柄讓你下台呢,而你任命到現在也沒下來。」胡秉宸心裡那點背叛的歉疚不但蕩然無存還生恨起來。他的生恨倒不一定因為白帆的威脅,而是白帆戳了他的心病。

  的確,有人正在利用機構改革之機進行權力再分配,何況他又捅了那些宗派分子的馬蜂窩,而他們輕輕一反手,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雖然歷史終會向前發展,但他明白,以他的年齡和健康來說,都不可能躬逢其盛了,他只能是一塊歷史的墊腳石。看到力單勢薄,沒有前景,他不得已提出離休申請,雖然還沒有批下來,也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不過是早晚的事。

  「你不鬧什麼事也沒有。」

  「明明你亂搞男女關係,反倒說我鬧。」胡秉宸狠狠地給了白帆一個回馬槍,「你呢?」倒不是胡秉宸一定要偏袒吳為,他也不想說這等傷人的話,不願像小市民那樣吵罵,畢竟他們是攜手度過許多艱難時刻的「革命老同志」,但白帆這樣侮辱吳為,讓他也有了被辱罵的感覺。男人要是變了心,下手可真狠。

  為了吳為,胡秉宸竟不顧幾十年共同生活的情面,揭她的老底!

  白帆丟掉了老革命的拐棍,一聲尖叫撲了上來,她再不想用老革命的拐棍支撐自己,寧肯像個村野女人那樣,又喊又哭又撕又叫。

  尖利的指甲,在胡秉宸臉上、脖子上撓出一條條傷痕,又去擰胡秉宸的胳膊,可是胡秉宸穿著毛衣擰不動,她便用嘴去咬。這時,胡秉宸覺得白帆一點沒老,她的手指、她的牙;擰起、咬起、抓起他來,一如年輕時孔武有力。

  接著白帆又撲向茶几,把他剛剛沏好的一杯熱茶,往他臉上照直潑去……

  一切都是歷史的重演。

  保姆在門外探頭探腦,胡秉宸立刻把門關上。

  「你還要臉,你還怕人知道!」白帆用力一把將門拉開,「咱們今天就找組織去……」

  胡秉宸見勢不妙,討饒說:「別鬧了……沒有的事,算我說錯了好不好?」

  「說錯了?那不行,誰能證明你是真是假?」「我錯了,我錯了。」胡秉宸嬉皮笑臉起來,「你願意怎麼懲罰都行。」

  「不行,非找組織不可。;說著白帆就往外走。

  雖然仕途無望,申請離休還沒有批下,不能存在太多幻想,但不等於沒有一點幻想。

  一看大事不好,胡秉宸連忙跪下,一聲不知真假的凄厲叫喊「白帆!——」讓白帆不得不回了頭。

  唉,女人哪!

  「千萬彆氣壞你自己,你打我吧,打我吧!」

  能掌男人臉的女人,該是何等的女中豪傑!

  如果沒有深仇大恨,真下不得手。氣頭上的白帆,果真揚起巴掌,在胡秉宸臉上左右開弓,掌了實實在在六個耳光,這才漸漸消下氣來。「你得給我下個保證,以後再也不和那婊子來往。」

  「我保證。」

  接著胡秉宸就發生了心肌梗塞,進了醫院的搶救室。如果胡秉宸不是一倒不起,也許疏通疏通關係,即便年齡超標,還不至於乾淨利索到一「退」六二五的地步,最不濟也能鬧個顧問什麼的。胡秉宸這一倒,不但讓對手大鬆一口氣,也讓有關部門在艱難的人事平衡上大鬆一口氣。舉棋不定的人事安排,似乎變得十分流暢、明了。

  理由也很人性——勉強工作會加速惡化胡秉宸的病情;因為不能工作,順理成章列在編外。這枚瞬間即將落盤的小棋子,如百米賽跑的最後衝刺,「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如果天假胡秉宸以健康,胡秉宸能善罷甘休嗎?

  如果白帆能想到這樣一個後果,這六個耳光還下得了手嗎?

  如果假胡秉宸以十年光陰,還能在「崗位」上拼搏一番的話,胡秉宸還會弔著吳為不放嗎?

  如果胡秉宸不是馬上住進醫院,即便想與「婊子」吳為繼續來往也沒了「革命的本錢」,信誓旦旦「以後再不和那個婊子來往」的保證,肯定也是一紙空文。

  有關胡秉宸幾乎因這六個耳光喪命的事件,也有白、胡兩個版本。

  想來,「現在楊白泉對我特別厲害,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厲害的人,還要和我斷絕父子關素!斷絕什麼關係?他根本不是我的兒子」,可能也是兩個版本。

  吳為當然相信的是「胡版」。

  以致當時立志,如果胡秉宸有個三長兩短,一定要把對他的迫害公之於眾。

  而隨著對胡秉宸的了解,吳為開始懷疑「胡版。」是不是也應該聽聽「白版」?

  可見吳為根本沒有立場,像個職業道德低劣的律師,旨在尋找法律的空子,以打贏官司爭取最大分紅比例為準。

  5

  佟大雷是胡秉宸背走麥城之時,突然出現的一匹黑馬。

  如果沒有佟大霄的積极參与,胡秉宸和吳為的關係會怎樣發展?非常難說。

  無事都要到吳為那裡獻一下殷勤的佟大雷,現在有了很好的借口,馬上跑到吳為那裡,大驚小怪地說:「胡秉宸不行啦!」

  畢竟在部級幹部中,胡秉宸與他政見大體一致,工作配合還算協調,更何況「文化大革命」後佟大雷能夠很快恢復工作,與胡秉宸力薦有關。

  當時,他還不知道吳為和胡秉宸的關係,報道還算客觀:「醫生說百分之七十的死亡率,往靜脈里點滴藥物,一分鐘只能進四滴了,不得不割開靜脈血管進葯。」

  「你說什麼?屍對他從來不屑的吳為,突然興趣大增。

  「我說胡秉宸快死了。」到這時,佟大雷還沒看出吳為神態大異。

  冷風颼颼的十二月對吳為卻像一隻油鍋,她的兩隻耳朵在這油鍋里變得又硬又焦,又薄又脆,咔咔哧哧響著。「他住在哪個醫院?」她撲向佟大雷,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問道。

  「幹什麼?」佟大雷掰開吳為摳在他手腕上的指甲,這才覺得吳為今天不同尋常。

  「他現在一定需要我。」

  「需要你?!」

  「是的,他需要我,只有我才能救他的命。」

  真是晴天霹靂!但他老謀深算已成本能,說道:「你得跟我說清楚怎麼回事,我才能告訴你他住在哪個醫院。部里現在指定我為胡秉宸醫療方案的負責人,除家屬之外,其他人探視必須經過我的同意。你不說清楚,貿然跑了去,我是要負責任的。」

  佟大雷這時僅僅是好奇,還沒有想到這二情況於他或於他人更高的利用價值,等吳為語無倫次、顛三倒四說完她和胡秉宸的糾葛,佟大雷還是又信又不信——

  和胡秉宸相識怕有幾十年了,為了爬上權力——說聲譽也可的金字塔,胡秉宸的每一寸心思、每一分力氣都用在了工作上,可以鐵石心腸,六親不認,將七情六慾一一割捨,以求正大光明、無懈可擊。這套辦法,對那些目標不大,只想人個黨、當個勞模什麼的平頭百姓,也許可行,而若想在權力場中再上層樓,沒有上面的關係,不搞、不靠山頭是不行的。

  某位高層人士不是不想利用胡秉宸搞掉「那位」,並且暗示胡秉宸,只要搞掉「那位」,位置就是他的。可是胡秉宸不幹,寧肯與對手直面交鋒,也不肯在下面動作,很有點俠士之風。

  不過,這套功夫後面,是否藏著別的什麼?

  佟大雷的結論是肯定藏著什麼,至少這一來胡秉宸成了堅持原則、正大光明的典型。

  胡秉宸就那樣一清二白?在利誘面前不動心是不願做兒皇帝,一心想靠自己的實力進入權力高層;是懂得「成也山頭,敗也山頭」的厲害。

  對手是何等人物?「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就把胡秉宸咬進骨髓里去。

  吳為又是什麼?既不是老戰友,也不是老戰反之妻,連情人也不是,更談不到一個節婦烈女。

  即便對吳為手下留情,她也得拿點什麼出來交換。吳為有什麼?只有她的肉,可她竟如此珍貴她那堆肉,好像個處女,要是別的女人佯裝還說得過去,她有可裝的嗎?

  小指一捻,就能把吳為捻得灰都找不到。

  可是佟大雷這個小手指還不大容易捻下去。也不能說不容易,而是火候未到。

  胡秉宸怎麼偏偏搞上了吳為?

  佟大雷對吳為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最初並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第一次在會議上見到吳為時,佟大雷只是想,這是哪個單位的小姑娘,那樣文雅瘦弱,一心一意地記錄。後來知道是下屬某局的工作人員,還是業餘作家,更加許多彩色傳聞。佟大雷對文學家素來不大恭敬,何況還有那些重彩濃潑的傳聞。

  不過女作家到底不同於其他女人,玩一玩還是很新鮮的。

  作為佟大雷的下屬,接觸機會不難找到。漸漸地,佟大雷有了改變。乍看起來,吳為幽靜嫻雅、淡墨山水,接觸多了,方知哪裡是什麼淡墨山水,分明是一幅蒼鬱的油畫。他自以為有一定識人的能力,這回輸了,吳為的個性其實很強。

  雖是女人,但像男人,可惜這樣的女人太少了。許多女人之所以糟糕透頂,是因為里里外外都是女人,而男人又缺乏女人特有的素質,實在難全。佟大雷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但思想、認識、知識以及風格合得來的很少,有過兩位好友,甚至除夕夜都是三人一起度過的。如今一個死了,一個還在當副部長,見面還是一談大半天,但都限於政治同盟。此外沒有一個人能談上半天,談半個小時心裡就煩了,看不上的人十分鐘對話也不想勉強。佟大雷是倨傲的,胡秉宸也是倨傲的,但一個陰柔,一個陽霸,各自帶有明顯的「階級烙印」。

  以生活條件而言,佟大雷還能活上二三十年;以精神狀況來說,實在支持不下去了,許多事都讓他感到厭煩。不是懷「才」不遇,也不是多年的創傷沒有平復,而是許多事看不慣,又理不出頭緒。可以夸夸其談兩三個小時,真要他拿出一個方案又拿不出。他自己也奇怪,當年參加革命的那股傻勁,怎麼跑得無影無蹤!

  也許看得多了。十億人流,恆河沙數,何足道哉!

  出身又很寒微,全靠自己努力,不像胡秉宸出身書香門第。

  對「差異」格外敏感,因此得罪人不少,確有過於孟浪的,可也並不後悔,還能活幾年?一切恩怨隨他去。

  沒想到能與吳為對談,一聊半天,即便不聊,也可以坐半天。

  飢易為食,渴易為飲,因為很少有談得來而且.相處不厭的人,一旦遇到,自然有忘形之意。而吳為態度嫻雅,不卑不亢。不像有的下級,見了領導,馬上變成傳說中只敢坐四分之一個屁股的吳三桂。

  後來看到吳為的文字,竟有些喜歡,但字裡行間都是遲暮之情。

  為什麼?想是與她那些有色新聞有關,想是人生總難如意。

  吳為說是喜歡「三李」,將來還想寫寫李清照,是否像郭沫若的《蔡文姬》,為自己而寫?

  李清照晚年的作品更為精粹,但也過於悲涼,幾乎每一闋詞里都凝聚了憂家國、嘆身世之感,令人不能卒讀。而李商隱的詩,人多不解,以為是詠愛情。李長吉的詩又用典太多,非常晦澀,可能時代背景使然。中國舊詩很多都能一詠再詠,或一讀三嘆,如果讀了幾遍才懂,就不能算是上乘。

  建議吳為,不如讀讀王安石的《明妃曲》。同許多寫昭君的詩文不同,荊公的《明妃曲》可以說是絕唱,也把人生說透了。既沒有把她寫得喪魂失魄,凄凄慘慘,也沒有將她戲說得像一位女政治家那樣壯懷激烈。千古以來,寫談王昭君的詩文沒有超過王安石的。

  可吳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想多說地說:「兩種人生兩回事。」

  後來真真假假關心起吳為來,倒真不是下魚餌。

  與胡秉宸形而上的方式不同,佟大雷的手法是形而下。

  有一陣子政治形勢嚴峻,文化界又將召開一個什麼會議。

  文化人集會不過是群眾性的會,魚龍混雜,如若吳為說話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傳播開來對她沒有好處。而文化人歷來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禍者少,所謂勝則爭功,敗則諉禍,像她那樣有「大丈夫」氣概的實不多見。吳為現在不過是棵幼苗,還不是勁草,為她鼓勁的自然有,伺機拆台的也未必沒有,文壇之糟古已有之,幾千年都沒有乾淨過,吳為這方面的經驗恐怕不多。有關法制民主,說話千萬慎重,不能只求痛快。固然說些什麼,別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說兩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對她另眼看待了。雖然百花齊放,總要東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話電話上不好說,巴巴地跑去通風報信,擔心吳為可能不在家,還將要她注意的內容寫在紙上,萬一碰不上就將紙頭留下。聽說吳為生病,知道沒人與她商量料理,又派部里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為她做個參謀或秘書,吳為敬謝不敏,退回。在上海遇到當今一流金石家,與魯迅同時的錢某,還托錢某為她治印一枚「奉天吳為藏書」,也被吳為退了回來。佟大雷只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吳為拒之門外,也不忘為吳為考慮,如母親或本人生病,只要一個電話,隨叫隨到。

  總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吳為視為糞土。相比之下,胡秉宸對吳為吃得更透,他從未如此物質地關懷過吳為,只消寫寫情書,水平之高,在吳為歷屆追求者中無人能出其右。這就是「宋明理學」與「安史之亂」的差別。又,怎麼總敗在那個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個「地位」還不足以鑒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優劣,那麼女人,尤其是吳為這個女人的鑒定,就太不留情了。

  嚴格說起來,佟大雷不把女人當回事,他介意的是吳為這個女人,或不如說是介意她那雙慧眼,那雙慧眼拉開的距離真叫距離。吳為是有眼無珠還是幼稚?

  幾十年風裡來雨里去,沒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這個位置嗎?能升到這個位置的男人,本質上差不了多少。

  從一個至情至性的知識分子爬到這個位置,何止是過五關斬六將、修韜晦、煉金睛……最難之處怕是還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說起來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這樣不公平,讓胡秉宸佔盡風流!

  佟大雷積極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說不完全出於嫉恨,也可以說完全出於嫉恨。

  當然不是故事。

  吳為此刻的神志不清,顯然也不是演戲。

  從吳為敘述的許多細節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為。

  佟大雷一時無語,只能一支接一支點煙,卻不吸,任一支支煙在指間化為一截又一截白灰。

  這種事於他人、於佟大雷,都算不了什麼,發生在胡秉宸身上卻是八級地震。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塵不染、兢兢業業、拒腐蝕永不沾嗎?

  確切地說,佟大雷此時的興奮,還僅限於一個望塵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從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墜下,並和自己站到了同一個水平線上,就像盜賊找到了同夥,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單。被人視為行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類,而且是這樣一個優秀的同類。胡秉宸現在變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借口」、十足的「依據」。最後他捻滅了手裡的煙,誠懇而動情地說:「感謝你這樣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們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沒有趁火打劫,吳為不覺一改對佟大雷的輕慢,兩隻淚眼信賴而又尊敬地望著他。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機,佟大雷明顯地覺得被這目光抬舉得高大起來,身坯實實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辦法幫助你們。不過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兒女肯定都在病房守著,你是進不去的。」

  此話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應幫助他們,她就應該聽從他的安排。可是佟大雷一走,吳為又慌亂起來。

  想起胡秉宸不久前對她說過:「我有二個可以信託的朋友,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可以去找他。」

  「什麼事?!」

  胡秉宸當時已感不支,萬一自己有個山高水低,事實上並沒有長大成人的吳為怎麼了得?白帆在這方面可以應裕自如,吳為卻不行,她是一團氣、一團霧,有點不食人間煙火。

  「沒什麼。我是說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又有了什麼大事需要幫助,可以去找他。」

  吳為在胡秉宸給她的那些信里找到胥德章的地址,拿起就往外走,可是想到空口無憑,又轉身拿了胡秉宸給她的兩封信。

  夜已深了,吳為在那些沒有照明的樓道里摸來摸去,幾次被台階絆倒,跌跌撞撞爬上樓,終於找到那戶人家。

  敲了門。有很謹慎的盤問,然後被讓進光線很暗的走廊,看見兩張難以看清也就不容易記住的臉。可是他們沒有拒絕陌生的她,足以看出他們對胡秉宸的感情。胥德章和常梅顯然不知道胡秉宸的近況,可是一看胡秉宸給吳為的那兩封信,就驚慌而又意味深長地互相對視了一眼。在那一眼短暫異常的交流里,神速地交換了彼此的想法以及應對這一非同尋常局面的辦法——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首先護住胡秉宸。

  那正是胡秉宸的筆跡,不會是假。胡秉宸的字很特別,且相當潦草,任何人也模仿不了,-只有特別熟悉的人才認得出他的字體。

  所以對眼前的吳為不能有什麼懷疑,他們的地址也肯定是胡秉宸給吳為的。可他們還是從吳為身上嗅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深夜造訪,本就十分突兀,更何況還有這樣的信。儘管胡秉宸對吳為說有什麼急事、難事可以尋求他們的幫助,可要是換了他們,他們會等一等,想一想……

  此外她像條一刀沒有刺准,龐大、受傷、在水中掙扎得翻江倒海的魚,身旁那些船,若不小心就會被她翻進水裡。必得謹慎從事。

  「這件事你對別人說過嗎?」

  「對佟大雷說過,因為是他把老胡病危的消息告訴我的。」

  胥德章和常梅緊張起來,彼此又對視一下。

  如果吳為僅僅對他們說及此事,他們可能會研究一下如何幫助她,可是現在躲都躲不及了。佟大雷本就無風三尺浪,更不要說有風有雨。

  他們從未接觸過如此不老練、不慎重的人,這種事怎麼可以隨便對人說!更不理解社會上竟有這種不老練、不慎重的人,和這種人共事豈不害死人?

  他們為胡秉宸憂心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想請你們和白帆談談,老胡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請讓我去照顧他,只有我可以救他的命……」

  吳為的話讓他們十分驚訝。說是兒戲,可是吳為看上去也有三十多歲了,要麼就是精神不正常。這種事談談就可以解決嗎?太綻稚了。

  「容我們想一想。」

  吳為覺得很失望,胡秉宸的老戰友似乎還沒有佟大雷那樣慷慨,應允她一線希望。當她離開那個昏暗的房間時,瞥見寫字檯上的一盆水仙,有很多即將開放的花蕊,那是計劃著養的,將準時在春節盛開。

  雖然看到胡秉宸親筆寫給吳為的信,胥德章和常梅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嚴謹、嚴厲,從來滴水不.漏的管子怎麼漏了起來。

  他們並非不知道胡秉宸對女人的興趣,可絕未想到胡秉宸竟寫出這樣纏綿悱惻的信。幹了一輩子地下黨的他們,怎能失手將如此重要的物證留在他人手中?而且寫給這樣一個冒失的女人。

  想來胡秉宸動了真情。

  此時胥德章和常梅還不知道吳為的底細,只是她的冒失讓他們退避三舍。當他們得知吳為的底細後,將會更加堅決地站到白帆一邊。他們馬上到醫脘看望胡秉宸。胡秉宸似乎在一場惡戰、血戰中打得很苦,什麼都沒剩下,只剩下兩隻眼睛。

  看到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還厲害,她曾為之暗藏幾十年心事的男人,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很惦記你,可是監護期間醫生不允許探望。」胥德章握著胡秉宸的手,幾乎流下淚來。

  從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見,他進行過何等殊死的搏鬥,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們以及老戰友們都無能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好像不認識,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記憶,「謝謝。」他的聲音很空,宛若清風穿過一具骷髏,發出嗚嗚的空鳴。「好了,現在好了。」胥德章說。

  可是胡秉宸並未顯出什麼興趣,就像他並不十分高興自己又活了過來。難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麼?就是想方設法把「裡面」包裝起來,又千方百計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難了。那時,胡秉宸模模糊糊覺得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完成,是什麼呢?對,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裡面」。

  他像是處於失重狀態,手腳散漫,微微蜷曲,回頭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擠在一條斷斷續續的棧道上。棧道上是塵土、烽煙、血,數不清的非人非獸的面孔、身坯……或許相親相愛,或許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號聲四起。

  一縷青塵也慢慢升起,擴散,以至淹沒了所有。

  他看見自己,那整潔的、眼睛佔去臉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樹下,芭蕉樹下還站著一個美人——他一直在找卻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樹下的那個人嗎?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沒有灰玉手鐲,也沒絳紅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綠衣。

  明明是個雨天,明明偎在絳紅色的衣上,溫暖、柔軟、陶醉。

  怎麼卻多出一份將吳為擁在休里的愛憐?

  是吳為!憔悴、疲憊,兩隻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無收穫地抓撓著,裹挾在飛沙走石的勁風中,從他身邊轟然掠過。

  他聽到吳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好遠哪,讓疾風吹得斷斷續續。他確信看見了吳為的嘴唇,像那個雪日一樣,只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隨即明白,這是他們分道揚鎬的時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擊一掌,然後直直地倒了下來。倒下後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裡面,在裡面,我在裡面。」裡面是哪兒?自己又是在哪兒?

  他把自己丟了,咽!他把自己丟了。

  胡秉宸仰起頭,呼出無奈而絕望的一聲長嘯,震得日月星辰紛紛墜落,迅疾地、伴有斷裂的轟然巨響。沒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來了。「想吃點兒什麼嗎?你知道常梅的手藝。」

  胡秉宸這才明白眼前是最親密的老戰友。終於想起青年時代一起吃大鍋飯的情景。那時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餓、老是餓,老想吃、老想吃,卻沒有什麼可吃。饞極了在街頭小酒攤上,空口光喝一碗濁酒也是好的。現在有的吃了,牙口也不行了,胃口也不行了。

  他們何止為革命出生人死?連他們的口腹之慾也不由分說地一起貢獻給了革命。孔老夫子早對人生下了「食色性也」的定義,這麼前後一看,他們何止在非常時期,連「後非常時期」也貢獻給了革命。

  白帆不會燒菜只會做革命同志,胡秉宸要想打牙祭,只有往胥德章家裡跑,常梅能把一掛豬腸子、一條黃瓜燒得如山珍,如海味。

  偶爾胡秉宸也下廚,燒個酸辣湯什麼的。由於白帆不喜歡腐化生活,保姆也被領導得只能燒缺鹽少油的革命飯菜,但對胡秉宸燒的酸辣湯白帆並不排斥,有時也提倡一下「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吩咐道:「老衚衕志,給我們搞一個酸辣湯,改善改善生活怎麼樣?」

  看著胡秉宸在廚房裡切豆腐,煮雞湯,打雞蛋,洗黃花木耳,白帆就放下報紙或文件,靠在沙發上,滿意地點點頭,「多放些花椒喲!——」是吩咐勤務員、警衛員「搞些辣椒喲」的氣魄,讓胡秉宸想起「後非常時期」電影上的毛澤東,那些相當人情味的細節。

  那時胡秉宸的家,革命色彩濃郁,如果發生戰爭,隨時可以建立一個野戰班,一分鐘內就可拉上前線。自從有了吳為,他有時會想,要是在廚房裡做酸辣湯的不是他而是吳為,該多有滋味兒!吳為一定會為放多少醋或是胡椒與他爭論不休,卻不會為了幾個菜錢像白帆那樣摳保姆,把保姆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白帆領導下的日子,是不是有點像放錯作料的菜?

  「老胡,你住.監護室期間,有個叫吳為的女同志去找過我們……」

  胡秉宸馬上握住胥德章的手,像那些要死的人,抓著什麼就豁出命抓著那樣不遺餘力。胥德章手上,感到被一副骨頭夾著的疼痛,心裡一驚。

  胡秉宸那雙眼睛,也定定地望著胥德章的嘴,「你是說——吳為?」

  胥德章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他點點頭,在胡秉宸耳旁,將那夜奇遇一一說來。

  有些地方,胡秉宸還要求重複一遍。最後胡秉宸說:「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胥德章說:「你放心,你放心。」

  胡秉宸並不放心,也許因為太懂得他們的心,或不如說太懂得自己的心。

  6

  應該說佟大雷不是喪盡天良的人。

  胡秉宸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命又危在旦夕,醫生說即便不死也是廢人,恐怕只有躺在床上了此殘生。

  也就是說,再不能指望胡秉宸重整旗鼓、協同作戰、共謀大業了,更不要說再保薦他落實到副部長那個位置上去。從此後,佟大雷將是孤軍一旅。念及胡秉宸對他的種種好處以及胡秉宸的種種優點,他只能長嘆一聲。

  出身寒微,少一點道貌、談不上岸然的佟大雷,對形象的考慮不像胡秉宸那樣「五步一回首,十步一徘徊」,必然如此這般地直截了當——用力很猛地將胡秉宸推出去,以變被動為主動;而且還得及早,若不及早,身價更是貶值。

  畢竟在官場上混過多年,知道不便親自出面,最好從白帆人手。對白帆的渾蠻,佟大雷了解的不比胡秉宸少。

  那也就把吳為一起推出去了。

  投鼠忌器呀。

  佟大雷煩躁地拿起電話又放下。

  就是和胡秉宸脫鉤,也不能推得那麼狠,那麼殘酷,那麼負心負義啊!

  已是夕陽西下肘分,說什麼「夕陽無限好」,還有那個「只是近黃昏」呢!

  黃昏是什麼,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來臨的永寂。

  想起不久前對吳為的「開導」:「所謂人性,談了幾十年。我這個經歷戰爭、嘗盡人間疾苦、看遍世上瘡痍的人根本不相信。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災,水、早、黃、湯,母子父女相食……什麼人性?戰場上講什麼人性?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個日偽間諜,三十多歲,燙髮,大夏大學畢業生,能言善語,風韻頗佳。因為戰爭,沒有時間和她糾纏,黃昏時分,臨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還一步一回頭呢。有什麼法子,生死搏鬥嘛!」果然是突然一眨眼黑暗就來臨的永寂,黑暗中,一切都變得不可把握,刻不容緩地換了天地。一臉肅殺的佟大雷打開檯燈,撥通了電話。

  胡秉宸冷冷清清的離休,轟轟烈烈的戀愛,某種意義上卻是一個停頓,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就在一個短暫的停頓中發生。已有傳言,胥德章將取胡秉宸而代,沒想到提名力薦的竟是胡秉宸的那個死對頭。這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高棋。比之剛到延安的一覽無餘,胥德章面目全非了。不論遇到什麼情況,仍然像個隱蔽極深的地下黨,不驚不炸,沉穩幹練,絕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如果讓胥德章、胡秉宸回到當年,回到他們的大學時代,可能誰也認不出誰了。

  想到這裡,胥德章又有些感慨。

  不能說胥德章無情無義,可也不能不讓他想到蒼天有眼。

  畢竟與胡秉宸有著不相上下的革命歷史,卻始終沒有得到一個相應的地位佐證,如今機會來了,又何必拒絕?

  即便拱手把這位置還給胡秉宸,胡秉宸也無能為力了,何況自己並沒有向「那位」暗送秋波,有什麼必要良心不安呢?

  以前,胥德章輕易不應佟大雷的招呼——特別這次宴請的還有「那位」客人-,即便盛情難卻,也會向胡秉宸打個招呼,現在卻什麼都不必想了。名義是嘗鮮。

  「來來,嘗嘗鮮,老家帶來的新臘肉……早就想請大家嘗嘗了,可是為老胡的治療,忙得我什麼都顧不上。唉,多好的同志,可惜啊,可惜廠「好同志,有原則。「那位」的白凈臉上泛著潮紅,有些微醺的樣子,「部里這些年工作上的進展,與胡副部長的推動、領導是分不開的。」不見得諸事順遂的人都這樣慷慨。好比曾幾何時,春風得意的胡秉宸就從不練這套功夫,對人難得賞個笑臉,好像全世界的人,惟他正確。

  「是的,是的。」眾人一面應和,一面等著下文。

  輕擊桌子的五個手指,各個顯出深不可測的樣子,「其實呢,什麼意見不可以交換?不過能提出來就好,不拘形式,談完就完。只是胡副部長心重一些,結果……革命工作嘛,什麼情況遇不到?還是五湖四海嘛……」有人適時點了題:「心胸狹窄不但對革命工作不利,對身體也不利……」

  一下點出,主菜不是臘肉。

  「來,來,再喝,再喝。」

  有人起身,把各位門前的酒杯斟滿。

  「來,你我也喝一杯,」說著「那位」舉起酒杯,與佟大雷碰了一下,「你的工作我本來有所考慮,可是『文革』剛剛結束,百廢待興,倒是胡副部長先過問了,慚愧,慚愧……」「哪裡,哪裡,我們共事多年,我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對名利毫無興趣。與老胡嘛,不過工作關係,許多觀念上還有分歧。」接下去就是部里那些鬥來鬥去的陳年舊事,失勢的胡秉宸自然成為墊底菜。胥德章原本只在一旁隨聲附和,熱烈賠笑,他不能,也不應該像佟大雷那樣過分拍賣自己,可是話說到這個地步,胥德章感到了難以承受。恢弘或委瑣的界限怎能分得十分清晰?越是具備傳統文化的優良品格,越是事事艱難。官場上胡秉宸可能有勇無謀,也可能因為難展身手而鬱鬱寡歡,但與這班人馬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四十年前,胡秉宸為他安全轉移,被特務逮捕幾乎犧牲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凸現在胥德章眼前。

  可是……

  畢竟胡秉宸一壓多年沒有發展他人黨。

  在革命前景並不十分看好,也沒有必然成功保證的時候,「黨員」兩個字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結的崇高誓言,除了更多的負擔、更危險的工作、更無條件的服從……什麼也不意味。

  那時胡秉宸不發展他人黨,只能說他付出的還不夠,除了繼續奮鬥、努力爭取,沒有什麼可說。

  誰料一九四九年後,「黨員」這個稱號漸漸「增容」,它不僅僅是高度濃縮、高度凝結的崇高誓言,更是信任的基石,由信任而任用,由任用而地位,而待遇,而級別……實非他們當初的想像,那麼人不入黨、黨齡長短,也就凸現出特別的意義。

  這,粒不經意掉下、當時被他們忽略不計的種子,此時也就發了芽。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那些冰凍了幾千萬年、毫無生命跡象的種子,在適當培育下都能發芽,何況這樣一粒種子?

  是啊,什麼都會過去,豈止是愛情!

  不是胥德章或胡秉,宸墮落,時代如此旗幟鮮明地把「地位」作為計量單位,胥德章和胡秉宸們不努力將自己變成「地位」,又能怎樣呢?

  電話鈴響了。「是,是我,噢?」餐廳里的嬉笑干擾太大,佟大雷將話筒換到左耳,以便聽得更清楚些,「你說什麼?確有其事。好好,我一定儘力。」「……那一陣文化界確實在某飯店召開過一個會,查了查老胡那個司機的行車記錄,果然沒有出人。還有……」白帆將新近掌握的情況一一道來。

  由胡秉宸主持的「維持會」,不說四平八穩,至少多年來彼此身份沒有得到暴露。而隨著胡秉宸突然病倒,這三個在三岔口上瞎摸的人終於亮相。革命老幹部白帆,與豬腦子吳為沒了區別,全都落水,也都抓住了佟大雷這棵救命草。

  一到關鍵時刻,大部分女人的視力會出現問題,為什麼說「鼠目寸光」、「頭髮長見識短」?總有他的道理。

  「你的意見怎麼辦好?」

  「我個人沒什麼成熟的意見……這樣吧,我向部黨組反映反映,由部黨組研究吧。」

  好,行動起來了!這個渾蠻的女人一旦行動起來,就是九級風浪。白帆的電話,早不來、晚不來,卻揀眾人在場時來了,來得真是時候!不然佟大雷還得為開盤時機而躊躇。

  打掃凈溢於言表的興奮,佟大雷腳步平穩、速度如常地回到餐廳,落下座來,發出不輕不重、毫不誇張或嘩眾取寵的一聲嘆息:「唉,真可惜。」

  「怎麼回事?」佟大雷用極為正常的語速、語氣,不只將白帆的電話內容重複一遍,還對前因後果進行了完整的介紹。當然,白帆進入戰備狀態的緣由略過不談。

  佟大雷這麼快就伸出了他的爪子!幸好他和常梅穩妥,沒有應吳為的請求摻和什麼,不然肯定被佟大雷扯進去了。眼前形勢,何去何從,還不明白?但胥德章即刻給他和常梅定了位——在即將開始的圍剿中,只能舍車馬保將帥,痛打落水狗吳為。

  「老衚衕志重病在床,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不能讓他受刺激。要多做他愛人白帆同志的工作,以革命利益為重,不要鬧個人義氣。還要防止事態擴大,不要因此影響胡副部長的聲譽。」「那位」肅下臉來,鄭重指示。「是,是。」「那個女人……你說叫什麼名字!」

  「吳為。」

  「對,吳為。」「那位」也鄭重地重複了一遍,像用手指使勁按了按,將這名字按進了腦回,「肯定是女方的責任,恐怕還要和她那個單位的黨組織打個招呼。」

  「我這就讓他們去辦。您還有什麼意見?」「你一向認真細緻,秉公辦事,我再說就是畫蛇添足了。總之,這件事由你挂帥。」——可不能直接插手,特別是牽涉到同一級別的幹部,鬧不好有乘危之嫌,再說他們本來就不對付。

  「怎麼能這樣說?還是集體領導嘛。」佟大雷嘴上極力推諉,內心卻躍躍欲試。出身寒微的佟大雷,為人處事不大瞻前顧後,還有個伯父當年確為義和團中一個小頭目,想來那是一個流氓無產者家族,鍘刀上那個掌刀人的角色由他擔綱可說是名至實歸。而且在這場賽事中,佟大雷和白帆的目的是金牌,其他人則重在參與,能得個名次當然更好。「好,好,集體領導,集體領導。不過情況還是你提供的嘛。」將發難者的帽子,往佟大雷頭上又緊緊按了按,「總而言之,你比我們了解情況,帥旗責無旁貸由你來打。好啦,好啦,不是什麼大事,生活問題嘛,小事一樁。」

  下面是對前因後果等細節長時間的討論。

  如此細嚼慢咽地消化這個話題,並非對黃色的偏愛。對具有政治眼光的人來說,一切材料可能都有用,單看你怎麼用,用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胡秉宸與吳為的男女之情以及他們是否上過床,不過是飲酒作樂的話題,要緊的是藉此話題能做出多大文章。

  胡秉宸太防範了,防範得讓人找不到下手的地方,真是沒有白乾地下黨。現在終於有了一把鑰匙,可以打開胡秉宸那個無懈可擊的堡壘了。

  謝謝胡秉宸給了大家這樣一個機會,毀滅一個人其實也很容易。

  「是不是開個黨組會?白帆同志要求組織幫助,她也是個老同志了,遇到這樣的事自然還得衣靠組織,我們總不能看著一個為革命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被人欺凌而無動於衷。」「黨組擴大會。」有人提議。「不,黨組會,盡量不要擴大事態。」響鼓不用重捶,主題一掠而過。然後進入男女話題。這是一個駕輕就熟的題目。雖然方才的題目也很熟練,但再熟練也是走鋼絲,而且沒有安全保險,戰戰兢兢走在繫於高樓大廈間的鋼絲上,誰知道風和日麗好端端的天氣,會不會狂風驟起?那風是東風、西風、南風、北風,還是又東又西又南又北的亂風?一踏上那條鋼絲,就把生命交給了魔鬼,或人地獄或上天堂。不過在那條鋼絲上走的人,大都存在僥倖心理,萬一能上天堂呢?吳為不是禍水又是什麼?一個人就將一潭死水攪成了渾湯。不論事端是否由她而起,從此「談吳色變」,吳為成為避之不及的邪物。

 7

  各項工作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對於只有藍圖尚無設計圖紙的胡秉宸來說,他們是過於急躁,揠苗助長了。哼,死在她的懷裡!胡秉宸剛過病危期,白帆就對他說:「你總算醒過來了,很可惜沒能死在吳為的懷裡。不過實話跟你說,你還是死了這份兒心吧。我寧,肯把你從這裡抬出去,也不會讓你死在她的懷裡!」

  白帆下了死決心,如果胡秉宸鬼迷心竅、執迷不悟,她就親手把他的聲譽、前途撕成碎片,就連這些碎片也要一把火燒了,連骨頭渣也不會給吳為剩下。

  即便胡秉宸死了,屍體也得屬於她。在他的追悼會上,腳下家屬獻花的那個位置,放的是她和孩子們獻的花圈;花圈緞帶上,寫的是她率楊白泉和芙蓉等人敬獻的字樣,而不是吳為。

  胡秉宸一驚,原本光亮白潔的四壁,霎時間貼滿了白帆的臉,密密麻麻;銅牆鐵壁。

  白帆怎麼知道「死在你的懷裡」云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吳為變節了?

  心電圖馬上出現險情,護土大夫又是一陣搶救。

  即便如此,白帆也不後悔,她本來就是要讓胡秉宸「死心」。

  胡秉宸的兵法也非常混亂,顯然沒有一個總體規劃,打哪兒算哪兒。

  到了這步田地,還對白帆這樣說:「如果你鬧開去,我就和你攤牌。」

  如果不鬧出去呢?

  憤怒至極的白帆,不認真考慮這句話里極為豐富的層次,回答說:「即便我可以讓步,成全你們,可還有黨的紀律、社會的道德和法律上的責任呢!」

  「你這樣說,不是還不撒手嗎?」

  出得醫院,馬上與部里幾個頭腦商議,向吳為工作過的所有單位發函,調查她的檔案。

  查吳為個底兒掉!不論歷史或男女關係上的污點,別想逃過她的火眼金睛。

  在謀劃這些事情上,白帆的專業水準可與安全部門比肩。至於在胡秉宸面前無以應對,則既是水平有限,更是愛之彌深。

  吳為雖然沒有變節,可也不能說沒有動搖。

  既然部里指定佟大雷為胡秉宸醫療方案的負責人,又擔綱救命吳為的重任,佟大雷有了理所當然接近吳為的充分理由。

  或繼續文字攻勢——

  某君陷於情,十年不能自拔,聞之愴然。有舊作堪可。移贈,聊以慰之。

  十年昏曉枉拋梭,擲卻吳花似雪多。

  作帛堪書騷萬卷,臨風不必嘆湘羅。

  胡吳近咫,渺若山河,東坡云:多情卻被無情惱,信然。你可以責罵天下男人都是渾蛋,我覺得可能也有例外。男女好壞之爭,古今中外,由來已久,成為專著的,也很多,我敢擔保你我都可能不在被罵之列。

  或遊說吳為——

  「聽了你和老胡的事,簡直像個大爆炸。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把老胡的問題告訴你,他是個偽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權力的金字塔,絕不會為愛情而犧牲地位和黨票。就在三月份請老戰友吃飯時候,還和白帆兩人來回夾菜敬酒……所以我勸你要實際些,也許他對你說過『即便死也要死在你懷裡』這一類話,但以我對他幾十年的了解,說說可以,不會真干。為了爬上權力或是聲譽的金字塔,胡秉宸可以鐵石心腸,六親不認,將七情六慾一一割捨,以求正大光明、無懈可擊……不要誤會,不是說他官迷,綜觀古今中外天下偉男子,哪個不是通過權力來展現他們人格的偉大?這樣的男人多半不會被女色所誤,所以才能功成名就。老胡差不多已經到達那個塔尖了,更不可能為一個女人半途而廢,不會,我太了解他了,幾十年的戰友了嘛。這些事如果不對你說清楚,等於害了你,但我也決不破壞你們。」

  然後一針人穴地問:「如果老胡真愛你,為什麼不了斷與白帆的關係?」

  「要解決這個問題,白帆肯定會鬧得滿城風雨,對手會用這個把柄整治他。」

  「這都是胡扯,如果老胡有決心,誰也攔不住。你看不出他在欺騙你嗎?我確信無疑他在耍弄你,白帆非常肯定地對我說過:『這一年老胡待在家裡實在寂寞,不過在吳為那裡找點兒刺激而已。』我的話你當然不信,但是我們等著瞧,事實會下結論。」

  這些似有似無、真真假假的話,一則出於戰略,二則若能同時腐蝕吳為對胡秉宸的愛,何樂不為?

  吳為顯然中計,雙目像被灼傷,迷茫無助。

  現在,她最介意的倒不是胡秉宸是否耍弄她,或胡秉宸的背信棄義,她是被「他是個偽君子……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權力的金字塔」打蒙了。

  難道她鏤骨銘心愛著的,就是這樣一個利祿之徒而不是條英雄好漢?

  難道她所愛的男人,一律是自己心自中製造出來的?不但製造一個又一個又一個愛的對象,還製造了他們對自己愛得天翻地覆、轟轟烈烈?

  「不——」她囁嚅著。

  「我和白帆談了,如果老胡真要和吳為結婚,你就算了,孩子、年齡都那麼大了,讓他們去吧;如果老胡真搞兩面派,自有組織處理兩面派的辦法。你要不要見見白帆?」

  「不,不。」

  佟大雷很滿意。對付吳為太容易了,一旦離開她那個寫作王國,智商馬上下滑至零。

  倒了杯茶放在吳為面前,「為這樣一個老頭子,不值得這樣死去活來。」忘記自己也是一個老朽,「我始則不信胡秉宸會如此,現在覺得他十分可鄙……唉,放心,我會隨時向你報告他的病情,一旦有機會,就想辦法讓你們見面。我們來研討一下,下一步該怎麼辦……有沒有什麼信要我帶給老胡?」

  「當然,要是方便的話。」真想問問胡秉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佟大雷急急拿出紙筆,希望吳為立刻將信寫就交給他。可是他太急了,回手帶倒了寫字檯上的墨水瓶,黑色的墨汁灑了一桌,滴滴答答流向地毯。他早就覺得這瓶墨汁非闖禍不可,每用一次墨汁,這感覺就出現一次,果然應在這個時候。

  吳為十分歉疚,都是因為她,「真對不起。不用急,等我想一想。」這樣的信,真得回去好好想想。

  「啊——」佟大雷痛惜無法得到吳為親筆寫下的物證了。

  吳為回去想了想,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了無蹤影。

  吳為在哪兒呢?

  漫五目的地在街上擠來擠去,任人推搡,巴望著他們當中有誰揍她一頓才好,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大叫一聲,然後徹底地失去理智。現在她能專心乾的就是這件事。

  遠遠看見二個穿軍大衣、戴鴨舌帽的人,走路樣子十分像胡秉宸。當然不是胡秉宸,吳為在風地里站住,等那人走近、走過。風推著她繼續向前走去。胡秉宸還會用那件軍大衣裹著她嗎?他,說,本來買件二號大衣就行,但是買大了一號,為的是可以把吳為裹在裡面。

  公園側門的兩棵松樹與胡秉宸身高等齊,他每每在那樹下等她,那兩棵樹如今總讓吳為一驚一炸,覺得胡秉宸還站在那兒等她。

  桃樹下的長椅還在,吳為在那水泥長椅上坐下,昔日的溫情一一浮現,還有胡秉宸的甜言蜜語。她不禁側過頭去尋覓,然而胡秉宸不在了……有聲音從她腔內游出,不是哭聲,是肉體在過去與現實兩塊磨盤裡碾碎、折斷的響動。

  公園裡那個看大門的人,總是奇怪地看著她,一定在想:怎麼就剩下了她獨自個兒?

  沿著他們的路遊盪而去,胡秉宸曾在這路上說:「《世界文學》里有篇澳大利亞人寫的小說,小說里有這樣幾句對話:『你記得嗎,那時我們做愛到半夜?……」記得,累得我到現在還沒恢復過來。」做愛』這個英文詞翻譯得很好。」吳為哈哈大笑,然後向土坡上跑去,胡秉宸站在坡下,張開雙臂,說:「來,來!」

  她順著土坡跑下,衝力很大地投入胡秉宸的懷抱。就在那時,他摟著吳為說:「要是哪天我覺得不行了,拚命也會告訴你:即便死,我也要死在你的懷裡,在與你的親吻中死去。」

  走著走著,來到電車站。春失的一個晚上,他們坐電車回家,吳為頭上包了一條頭巾,胡秉宸說:「你看上去像一枝鬱金香。」

  「你可真會說情話。」

  「像我這樣多情的男人,你再也找不到了。」是啁,太多情了。

  一輛電車駛出總站,吳為不禁向車後窗望去。最後一次見面,胡秉宸正是乘這路電車離去,站在車廂尾部,穿著軍大衣,向她不停地搖手。

  這樣一個人,是「用一生心血追名逐利,爬向權力的金字塔」的人嗎?

  胡秉宸失去了行動能力,身旁又有白帆或楊白泉看守,只有佟大雷是惟一的消息渠道。他當然不能相信佟大雷,可又不能不為佟大雷的蠱惑激動。

  那天護土送他去做心電圖,趁護士交接工作的當兒,冒著再次發作心梗的危險跑了出去,向看守公用電話的老人說:我是某某床的病人,忘了帶錢,一會兒讓護土給您送來。

  可是吳為不在家,只好怏快回來,之後非常冒險地通過保姆寄給吳為一封信——

  終於走出險區……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現在身不由已,很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能設法告訴我嗎?

  總之我們在向不合理的習慣鬥爭,不管犧牲什麼,包括生命,在歷史上給這個半新不舊的中國創一個先例。我們要互相支持,絕對團結,不論遇到什麼都要堅持下去,人們了解真情之後,將會尊重我們的忠貞。

  很想叫你一聲我的親人、我的寶貝、我的乖乖,但我更願意稱你為基督。因為基督的一生是為了改變人,你也改變了我世界觀的許多方面。我的思想能從各種桎梏中解放出來,雖然有其內在的歷史原因,但你給我的影響之大,也是不能忽略的,而我們有機會談話的時間又是那麼短。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這個稱號的緣故。

  被胡秉宸投入這許多熱情歌頌過的吳為,也不過是他主觀製造出來的一個幻象。在幻想中如此輝煌的女人,或是說作為男人同樣期待著的那個「白雪公主」,並沒有如期到來。

  吳為並不具備他期待的那種人格、才能、識見、真誠、勇氣、嚴肅、思想深度、人的尊嚴……一旦走近吳為,這些虛浮的夢想很快就會破滅。換而言之,走近哪個人,包括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難道不是這樣一個結果?

  早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說,這就是聰明人為什麼拒絕走近的原因。我已經可以下樓,像一個準備越獄的人一樣,正在籌劃與你的會面。也許在醫院的花園為好,這樣你可以不通過一切探視手續,等我創造好條件再告訴你。

  白帆那部一天難得一響的電話,成了熱線電話;冷清的胡家門前,也恢復了舊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景象。

  發向各制裁機構的對吳為的各種指控,也似乎惟白帆意見是瞻,定稿前一一送交白帆審定。

  她字斟句酌,權衡再三,將一切可能不利於胡秉宸的言詞一一刪除。至少在目前,當事態還沒有發展到不可挽回,胡秉宸還是她的丈夫的時候,一定得維護他的聲譽、利益,當然也就是維護了自己。

  儘管白帆意在整治吳為,豈不知這樣一來,同時也把胡秉宸賣了出去。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也就是說吳為的惡行得有一個載體方能成立,沒有第一者哪來第三者?

  以白帆多年的政治經驗,本該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可她一頭栽在爭奪丈夫的保衛戰中,犯了一個女人通常會犯的低級錯誤——借刀殺吳為的同時,也殺了胡秉宸,更殺了她和胡秉宸的婚姻。

  老練的白帆,也該從胡秉宸閃閃爍爍、暖暖昧昧的態度看出胡吳關係的破綻。

  她也不知道,義大利比薩大學心理研究院在人的血液中發現了一種可以控制血清的特殊蛋白質,熱戀中的人,能使這種蛋白質下降百分之四十,它的百分比,隨戀情的深淺而變化。白帆只要測試一下這種蛋白質的含量,也就不會對胡秉宸的移情別戀那樣大動干戈。

  白帆太急於報復了,結果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如果白帆放手胡秉宸,讓胡秉宸與吳為有更多的接觸,而不是在任何細節看不清楚的、黑咕隆咚的衚衕里流竄,那麼,不用白帆動一個手指,像吳為這樣注重細節的人,僅是胡秉宸吸食湯水的動靜、他的腳癬、他的花襪套、他的蘭花指、他的斤斤計較……這些雞毛蒜皮,就能讓她卻步。後來吳為慶幸,幸虧胡秉宸不抖索腿,不對著他人的臉驚天動地地打嗝、打噴嚏,不穿吊腳褲,不用指甲摳牙縫,蘭花指上還沒留女式長指甲……

  而精神和智慧的光芒,卻能在黑咕隆咚的衚衕里大放異彩。

  即便白帆不放手胡秉宸,環境寬鬆些也行。可是道德敗壞的吳為運氣更壞,沒趕上未婚同居或未婚媽媽的時代,又接受了過去的教訓,決不重蹈覆轍,不時對胡秉宸來個最後通牒:「我們或是一刀兩斷,或是你解決多頭政治的局面,反正我不能當你的情婦。」像吳為這樣的情人,實在讓興趣廣泛的男人太不輕鬆。如果趕上一個寬鬆的時代,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吳為也將有機會糾正自己——

  像這樣一個俊朗又不失英雄氣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紈挎,大俗大雅、有形有款,永遠的新潮又永遠的懷舊,一點、一味、一絲、一毫全方位品味生活,恐怕也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優秀男人,為什麼不可以對一個打錯電話的人,或晚上十點後來電話的朋友來個「操你媽」?當朋友向吳為抗議「你們家老胡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廠的時候,吳為勸說道:「別生氣,他不知道是朋友,如果知道是朋友,一定是『謝謝』、『對不起』諸如此類。」朋友想想,也就釋然。不是吳為袒護胡秉宸,這的確是一個匆忙中忘記戴上面具的失誤。

  又為什麼不可以對岳母葉蓮子發出惡聲「去你媽的!」當葉蓮子請求胡秉宸不要在吳為那雜亂卻自有序的桌子上亂翻,以免將吳為寫在紙頭上的小說札記錯位的時候,墨荷的後代葉蓮子疑是顧秋水殺將回來,除了腳步踉蹌後退,別無他法。

  「我一再提醒秘書注意這個原則,首先考慮保護老胡的聲譽和家庭的安定團結,孤立打擊的只是吳為那個道德敗壞的女人。秘書到底水平不夠,還是有忽略的地方,經你斟酌後,文字更縝密了。我們要多通氣,有什麼情況及時交流。」隨後又適時造了一個小謠,「哦,忘了告訴你,昨天吳為闖醫院,被我們的同志攔截……那兩個值班看護老胡的同志,已經寫了證明材料……」

  白帆牙痛似的呻吟一下,「她又來了!」

  「……我已經讓秘書通知所有值班看護老胡的同志,絕不許吳為邁進病房一步……不過目前動用的僅僅是輿論,形成不了威懾。要想徹底解決問題,不能投鼠忌器,恐怕還得從黨的系統進行干預……」

  白帆不是不懂得動用黨的力量,不論什麼力量在黨的力量面前無不化為齏粉,但給中央某領導的申訴讓她頗為躊躇。先不說上面將因此對胡秉宸有什麼看法,像這樣老眼昏花,萬一一個字沒看清楚,意思滿擰。一個字批下來,吳為固然完蛋,胡秉宸也就跟著一起完蛋了。而一旦批下來,就像皇帝的御批,毫無更改的可能。其實有關胡秉宸搞了一隻「破鞋」的傳聞已滿天飛舞,一世功名早就論秤約了。什麼不要擴大事態?擴散得越快、越大,越好。

  見白帆如此優柔寡斷,又說:「根據我們的了解,吳為還去找過常梅夫婦。」

  「常梅夫婦!」誰把他們的地址告訴了吳為?顯然是胡秉宸。否則吳為怎麼可能去找他們?這可不就是「託孤」的意思?

  胡秉宸怎麼就沒想到把自己託付給誰?倒好像吳為是他的妻子,自己卻形同路人。嫉恨立刻將白帆捲入它的旋渦里,「找他們幹什麼?」

  「要他們勸勸你,與老胡好說好散,放他一馬。以他目前的身體情況來說,不會活多久了,就讓他……讓他安安靜靜死在她的懷裡吧。」說到「懷裡」兩個字的時候,聲音不禁削利起來,於是那兩個字就有了尖利而單薄的酸苦之味,「怎麼,常梅他們沒有對你說起嗎?還有人反映,在香山、北海看到過他們,手挽手的……對這樣的女人,是不能掉以輕心的,我們恐怕需要研究一下對策,不能老打被動仗,是不是?」

  「是的。」

  「那好,再找個時間,我們專門議議這個問題?」

  「好吧,你們定下時間就通知我。」「這樣吧,佟大雷同志比較了解情況始末,這樁事自然也得由他具體負責,等他安排好了自會通知大家。他也是三幾年的老同志啦,很有經驗,很有能力。」放下電話,白帆冷冷地笑了,——「那位」,你好厲害呀,不直接插手,只在幕後操縱,又是一箭雙鵰。上上下下都知道佟大雷和胡秉宸關係不錯,胡秉宸還有恩於他,沒有老胡的推薦,佟大雷恐怕還窩在局長的位子上。

  佟大雷要是下手狠,人們會說他喪盡天良,手下留情又是包庇,這不是讓他們互相殘殺又是什麼?但白帆更擔心的是佟大雷下不了手,到底胡秉宸對他有恩。

  繼而又放下心來,幕後操縱不等於不操縱,即便佟大雷手軟他也不會手軟。

  明知下的是重葯,可白帆顧不上那許多了,否則胡秉宸和吳為剎不了車。

  現在,她只能和胡秉宸的對手做同一個戰壕的戰友啦。好不慘然,好不凄然,好不無奈啊!

  現實劈頭蓋臉砸下了它的重鎚。

  不論何時,不論對什麼都量不出深淺的吳為,連應有的震驚、恐懼、痛楚都來不及準備,先是一臉愚鈍,後是雙目眥裂,但都不足以表達她的張皇。

  吳為就這樣踉踉蹌蹌地被推上戰場,更不自量力地擔任起保衛胡秉宸的職責。

  對方是要將有將,要土有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吳為呢?

  即便小米加步槍的時代,肩上還得斜挎一袋小米或一支步槍,何況現在已經進入核武器時代。吳為只有十個詫挲著的手指,每個手指的間距又很大,以這樣的十個指頭能擋住什麼?

  軍師雖然精明,可又重病在床。先是務虛不務實一場,後悔將情況告訴佟大雷,本以為他會為自己所愛做點什麼,小說上不是有很多這樣的故事?

  至於如何應對,想了半天,身邊除平民百姓的葉蓮子和禪月,可利用的力量一概全無。說到手裡那支筆,既不能做刀也不能做槍,——雖然有支歌唱過,「拿起筆來做刀槍」什麼的,那要看筆在誰的手裡,好比拿在對方手裡就能做刀槍,在她手裡則是毫無指望。

  既然胥德章已經給自己和常梅定了位,在這場圍剿中舍車馬保將帥,痛打落水狗吳為,那麼現在只須按照既定方針辦。

  加上接待過吳為,有那麼點站錯隊的意思。特別是胡秉宸的位置,並沒有最後抹下並敲定由誰填補,現在是說上就上、說下就下的微妙時期。好比那個佟大雷,真對名利沒有興趣?共事幾十年誰不知道誰?這種鬼話還能用來遮眼?真夠落伍的,可是他那麼賣力,最近行情看漲……

  難怪胥德章的積極性出現了井噴現象。

  他人只是造造輿論,胥德章卻是動手又動口,先是幫助白帆起草指控吳為的報告,不但送交各制裁機構,還送達吳為單位,要求該單位開除吳為黨籍。為此,吳為那個單位的領導部門,連著開了三天會,討論如何處理吳為的問題。

  又親自出面威脅文藝界領導,一定要佔領、死守無產階級的文化陣地,如此道德敗壞的人,不但要清除出文藝隊伍,還要對她的作品進行封殺。文化人本就神經脆弱,禁不起這樣的恐嚇。一位文藝界領導急得跳腳,說:「吳為是有才華的作家,毀了實在可惜。什麼事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怎麼承受得了?她是不是可以做點兒讓步?誰能和她說得上話?勸她放開些吧。」

  大家勸吳為寫份檢查,交出胡秉宸給她的信,讓他們斗去,關她什麼事?

  吳為說:「把他交代出去,他們也許能放過我,卻不會放過胡秉宸,沒有了他還有什麼意義?我連朋友都不會出賣,更不會出賣他。如果用投降保我的事業,我還算人嗎?我也不能檢查,我一檢查,他們企好拿到把柄,大可興風作浪,兩個人誰也跑不了。如果我來頂住,什麼不說,頂多打倒我一個。」於是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人解救。

  只聽說有位領導心慈面善,也不認識,沒有人介紹,打聽到地址,就冒昧地跑了去。人未遇,電梯又停運,只好從十四層樓上走下,像是走在倉庫里,樓梯拐角是家家戶戶用不著可又捨不得扔的東西,氣味和不停的轉角,幾乎使吳為眩暈過去。

  第二天再去,一共坐了十分鐘,領導接了三次電話,大約佔去七分鐘,只有三分鐘可以用來訴說,可是領導又要去開會了。

  只好上書答辯,反倒落了個「連部長也敢反駁,非狠整不可!」是啊,如同「連老太爺都敢說不是,拉到祠堂去打廠一樣。

  也沒少受騙。有人說與某某領導談過,估計事情就要向好的方面轉化,病人很快就會徹底得救;這位領導也將會以極其鮮明的態度向有關部門指示,問題很快就可解決;目前吳為以軟拖辦法為上,少說話、少辯解,以防讓人抓辮子,千萬不能激動急躁,與任何人談話都要多聽,少說為眇。過幾天再打電話,事情辦得如何?回說:以為沒有問題,所以就沒再過問。再向秘書打聽,秘書說領導什麼也沒說。胡秉宸知道後說:屍所謂找關係,是找不出結果的,不過泛泛一句話,影響有限,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可把希望寄托在那個上面。「你通過此人送來的人蔘也被他扣了一些,幾次都說替你辦事需要花費,要你出錢。其實是有個情婦需要供養,純粹是白相人對女人的剝削,好像吃周璇那樣,都來趁機敲詐一個女作家,這些人在我這裡是占不到什麼便宜的。千萬不要再花冤枉錢,不要再說這個費用由我來付,現在幾千塊錢已經不見了,再花-個銅板都是冤枉的。

  「也不要答應他把你引見給某領導,總之不要把關係弄得太複雜。別像小孩子似的再去求人,不要相信這個人情、那個人情,最後不過含含糊糊一兩句話,不了了之,都是不可靠的。以後和這些人打交道要小心,絕不能再上當……這些事你弄不清楚,你太單純,心腸又好,看不出人際關係的實質。「不要以為他們壓你已經到底,稍一不慎,還會有更大的打擊。

  「希望你能看透徹這些,選擇最好時機,沉著應戰。」看透比較容易,等到錢財散盡,誰還答理她?說到沉著應戰,怎麼沉著?何為最好時機?又怎麼進行選擇?……實在很抽象的。

  吳為只能接受非常具體的指揮,對政策性的指導總是領會不了,最後還是不得要領,繼續像只沒頭蒼蠅,嗡嗡亂撞。

  無論怎麼說,在這一點上,吳為還是比白帆幸運,畢竟她得到的指點是真心真意的指點。不像白帆,她最得力的幫手,正是吃她,也是吃她親愛的丈夫最狠的人。

  8

  在這艱難時刻,茹風出現了。

  那時候,「文學」還是一個正兒八經的事。

  有關雜誌將茹風那封「讀者來信」轉給了吳為,吳為被信中的語言感動得涕淚交流,「如果你遇到什麼危險,請到我這裡來吧,我們會保護你的。」

  這封信來得真是恰逢其時,好像茹風知道她現在多麼艱難。

  如果不是非常時期,吳為很可能感動一下就過去了,現在她則緊緊抓住茹風這棵救命草,死活不肯撒手了。茹風也不負所望,一下攪進了這樁大麻煩。聽罷吳為的哭訴,茹風二話沒說,拉上吳為,騎上摩托,往醫院疾駛而去,「那醫院剛好有我的同學。」茹風說。

  衝擊力極強又冷酷異常的北風,把她們壓得抬不起腦袋,也噎得她們喘不過氣。

  因為沒有戴安全帽,北風恣意地撕扯她們的耳朵,起先耳朵還有疼痛之感,到了後來像被扯掉了,沒有了感覺。時有雪粒,抽打著她們的臉龐,她們只好低著頭在風地里往前猛鑽。

  先在護士站打聽,看守胡秉宸的人換了楊白泉。

  茹風只好換件護士眼,在病房外等候。很久才看到楊白泉走出病房,向護士站走去。趁這個機會,茹風走進胡秉宸的病房,她邊走邊計算護士站到病房的距離,明白自己沒有多少時間可用。

  走到病房門口回頭一看,果然楊自泉已經折回,距她不過四十多米。

  只來得及對胡秉宸說了一句:「吳為讓我來看你……」以胡秉宸的訓練有素、反應之快,本應懂得茹風的話,可他怎麼能想到吳為和茹風也能來一套「地下黨」丁著茹風問道:「什麼?」茹風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胡秉宸聽懂了,立刻翻轉身來,兩眼放光,猛地緊緊抓住茹風的手,連聲說:「太感謝你了,謝謝,謝謝!」她急促地說:「趕快躺好,什麼都不能說了,你兒子要來了。」茹風只爭取到十五秒的時間。

  這時楊白泉已經走進病房,她只好假裝為胡秉宸量脈搏,該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說出。

  出了醫院,想想胡秉宸的身體,茹風對吳為說:「你太傻,命太苦,費了這麼多心血,即使得到也很短暫。」

  「可我願意。」「你的犧牲也太大了。」

  「翠是談不到犧牲的。」

  茹風盯著看了看吳為,說:「好吧,過兩天我再找機會衝進去。」胡秉宸和吳為可把茹風使喚苦了。

  自茹風後,胡秉宸對吳為的處境雖有了了解,但在如何幫助吳為應對上卻沒有費過多少心思,對如何改善吳為的處境,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考慮和建議。他的心思都用來享受吳為的忠誠,以及發揮他未曾實現的文學才能上了,而情書又是最能發揮文學潛能的一種形式。

  然而吳為不用戰前動員,只鬚鬍秉宸的一封情書,就繼續勇往直前——

  為,不知為什麼我那麼喜歡這個宇,又規整又大方,又清秀又利索,一點不繁瑣,好像專為一個人設計的,以至我在其他地方看見這個宇心就激動起來。有個英文單詞tender非常適合你,因為它包羅很多方面,容易觸動的、柔弱的、顧惜的、怕傷害別人的、纖細的、敏感的,也是最女性化最精緻的。你是不能僅僅用「傷感」這兩個宇來形容的作家。

  你的信,像雨水滋潤著土地,使我度過了許多困難時期,終於把死神趕走。一個醫生對我說:「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死一次,所以你再也不會死了。」我非常有禮貌地說謝謝。這是因為你我兩個人的共同堅持。

  也不能說胡秉宸對如何改善吳為的處境完全沒有考慮,適時也會鼓勵一番——

  聽說你不斷被他們批判,一個人能有個「主義」也不錯,比沒有「主義」的人強得多,我向你祝賀。只有真誠勇敢的女人才能像你這樣,歷來敢於走在事物的前列,碰了那麼多釘子爬起來再干,這就是你,相信今後還會如此……最近的消息使我安心了,說老實話,我老是胡思亂想,想人非非,有些不放心,現在完全放心了。你不是那種人,不會跑的,頂多發個小脾氣,這是你的權利,誰讓我愛上了你。

  如果茹風知道自己半夜三更被從被窩裡拉起,冒著冬夜的嚴寒,為胡秉宸和吳為奔忙的就是這樣一封帶色兒的情書時,她會怎樣想呢?——……思念之甚,甚於往日。人真怪,心掛在什麼上就掛住了,結成個死疙瘩,幾輩子都解不開,更不要說這輩子。而我同白帆一輩子也沒挽過手,更沒有對她認真過。

  我要吻你,瘋狂地。從你纖細的手指到一切——所有的一切,把你抱在懷裡,讓你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在你的耳邊向你傾訴我的愛情……我們要融為一體,一體、一體,完全的一體。我們的時間可能不多,但永遠新鮮而富有創造性。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我的照片,——看看我面部的沉著和自信,這樣的男人是配得上你的,也是有吸引力的,不是嗎?他多大膽,多強有力……也是一個永遠有活力的人。只要活著,我還會利用各種機會、各種方式,為我認為正確的東西講話。我將要寫一本書,在那本書里,決心對黨的領導方式提出我的看法,這是沒人敢碰的題目……

  現在是養著了,養完之後就夠你受的,等著吧。我說我要一個套千個的蘇聯木偶玩具,你沒懂我的意思,那只是一種比喻,大的小的,我要成套的。傻姑娘!

  山上那張照片最美,像一朵待放的黃玫瑰,絕不是其他俗艷的顏色。美而靜穆,因為內心;沉靜含蓄,因為深邃。對我來說,幾乎是帶著光環的聖潔,讓我怎能不跪在你的腳下?

  讓我最動情的照片是依著書桌的那張——晚上,窗外黢黑,豐滿而性感的嘴唇微張著,像在等待;笑著的眼睛直穿我的心底,微微向左凸出的臀部使我神魂顛倒。

  我要親你,別亂動,別管那釣魚的老頭兒。讓他看去。

  永遠別輕視數字,事物都是從量變到質變的。如一百六十,你試試看,會使你魂飛魄散。你能清醒到十就不錯。我只要你在一天的幾個小時里是典雅的,而在其他時間裡不是,是個真正的風流人兒。別怪我說了這些傻話,我不能自持……

  見一面還不知道,見兩三次茹風心裡就有了底。

  胡秉宸只對傳遞情書有興趣,很少問及吳為的狀況,更少說到未來。

  她可不是胡秉宸和吳為的愛情交換站,更不是情書投遞員。如果吳為得了愛情盲目症,她的視力可是二點零。

  如果吳為自己想不到說點什麼,她得替那個傻瓜說點什麼,否則她不會給吳為寫那樣一封信:「如果你遇到什麼危險,請到我這裡來吧,我們會保護你的。」目前吳為就在危險之中。先別說外部那個包圍圈,胡秉宸給她製造的危難還少嗎?

  「你不想了解一下吳為的現狀嗎?」

  胡秉宸放下吳為的信,說:「吳為情況如何?」

  「不太好,身體也頂不住了……進了一次急診室,無論精神或具體細節上,都沒有一點兒支持的力量。」幸虧有個茹風,也不幸而有茹風——

  不然胡秉宸可以坦然、逍遙地享用吳為的忠誠和溫情;

  不然胡秉宸永遠不會知道吳為報喜不報憂;

  不然胡秉宸永遠不會知道笨拙的吳為如何為保衛胡秉宸而戰;

  不然胡秉宸永遠不會知道吳為如何屁滾尿流地在胡秉宸對手的一次次出擊中掙扎;

  胡秉宸說:「我在各方面都對不起她,耽誤了她,我們已經相處十多年了……」

  茹風恨恨地想:你一句「我對不起她,耽誤了她」,就把吳為十多年的眼淚、痛苦、等待,還有眼下的艱難交代過去了?嘴裡卻說:「她對你至死不變。哪怕你只剩下一隻胳膊、一條腿,她也是愛你的。」胡秉宸只是笑,那種笑讓茹風覺得非常不莊重。

  他又說:「我們年,齡相差這麼大……」

  茹風攔住他的話,連剛強的她好像也怕聽到什麼可怕的話,儘管她心底並不看好這個愛情,甚至希望吳為罷手。不,她足替吳為害怕,「好像你今天才知道你們的年齡差距……我要是這麼對她說,她會傷心透了。」

  他問:「那你要我怎麼說呢?」「這是你自己的事,我怎麼能替你回答?」從醫院回來後,茹風很嚴肅地對吳為說:「你要準備接受打擊,胡秉宸可能會用『我病得這麼厲害,不能拖累吳為』,來推卸自己的責任。如果他真這樣做,我就會對他說:『從我對你的了解和別人對你的反映上,我早估計到你會用這個借口來推卸自己的責任。」』戀愛中的女人本就狀態不正常,放到吳為身上更是不正常加上不正常,什麼時候發起瘋來,深更半夜就騎著自行車到茹風那裡,把她從被窩裡拉起來,讓她到醫院去。何況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險情」,隨時出現。

  初始茹風不分日夜,隨叫隨到。漸漸看出胡秉宸的所以之後,就有些煩,「如果不了解他,我非常願意幫這個忙,在我對他有所了解之後再把你們往一起拉,就是害你,就是我的不仁不義。」

  可她又見不得吳為那副樣子。

  常常一開門,吳為提溜著一網兜營養晶站在門外,還沒等茹風說什麼,自己先巴結地笑了。

  一看那一大網兜的東西,茹風就皺了眉頭,「這些東西都是白送,上次我去看他,白帆把你送去的罐頭一個個全打開了,對看護他的那些人說:『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吳為那婊子有的是稿費!』一旁的胡秉宸,居然什麼表示都沒有……何止是你那點兒血汗錢全打了水漂兒?」

  吳為囁嚅著:「不是你說白帆送去的菜糟糕極了?白帆不好好照顧他,醫院伙食又不好,他需要營養呢……白帆總不會全吃掉,他總能吃到一些吧?」

  吳為臉上那笨拙、討好、懇求的笑,可憐而又可恨。那張臉也變成一張令人嫌惡的死皮賴腔,又因執拗、卑微,變得奇醜無比。讓茹風恨不得朝那張臉上啐一口,說些難聽的話讓吳為醒悟。

  「我不認為你們這件事有什麼希望,而且你在這裡熬著有什麼好?應該到外地去,靜待事情的變化……」「我擔心他,怎麼對付得了兵強馬壯的對手。」

  「他用得著你擔心?你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他要是想干自然有辦法,一個摘了幾十年政治和地下黨的人,會沒有辦法對付這個局面,反倒要把你放在前頭當靶子?!」「現在和地下黨的情況不同。」

  「怎麼不同?把那會兒的智謀拿出一點兒就夠使了。問題不是智謀不智謀,而是有沒有決心和傳統道德決裂。他是要做當今人們所規範的好人,還是做五十年以後那個時代的先行者?對這種人是很難的,他們虛偽得太久了,以至把虛偽當做了真實、真理。他要是能從這種虛偽中走出來,那就真是了不起,可是……可是……你覺得他真愛你嗎?」吳為又不是傻瓜,她怎麼不知道胡秉宸到底愛她有多深,有幾分?

  默場很久才放膽說出:「當然。」茹風笑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笑,「他對你的愛也許是真,但他需要的是一個情婦,而不是娶你為妻,因為那樣做的代價太大。他需要的很多、很多,名譽、地位、愛情……卻只想付出很少、很少,歸根結蒂是自私。所以我勸你,別投入得太厲害。我先把話放在這裡,別讓這些醜惡、血肉飛濺的殘殺把你的感情腐蝕了。要是不聽我的話,還這麼奮不顧身地往裡攪和,總有一天你會看不起他。」

  這些話如讖語,有種特別懾人的力量。那好像不是茹風在說,而是一個先知先覺的力量附在茹風身體里,以茹風的嘴說出的話。一切聲音全都隱去,空中只留下了最後那句話的迴響——

  「總有一天你會看不起他……」

  最後還是以茹風的放棄告終。望著茹風的背影吳為羨慕不已,羨慕她那雙腳,可以在胡秉宸病房中那幾平方米的地板上走來走去。她多次站在醫院對面的街上,遍數病房那層樓的窗,猜想哪個窗戶是胡秉宸的,希望他能站在窗前看看,也許就會看見她。

  她羨慕胡秉宸窗外的樹,也許他的目光常在那上面停留。或是在醫院對面的小飯館裡找個靠窗的座位,點個什麼菜,安營紮寨坐下去。看不到胡秉宸,看一看那所醫院也好。

  店小二在她就座的那張桌子上沒完沒了地揩拭,睃著她的臉,好像能從她的臉上搜索出什麼。

  儘管白帆和楊白泉不確切知道茹風是誰,也能猜出她是吳為的人。茹風不忍心告訴吳為,有一次楊白泉甚至把她推出病房,差點讓她跌一跤。而白帆的眼睛雖然一半被松垂的眼皮遮著,但也並不妨礙用剩下那一條眼縫,力量足夠地夾她。

  有什麼能難倒茹風?和胡秉宸說英語就是。

  出了醫院門,發現有人跟蹤,她像個老練的地下工作者,左躲右閃,總能把釘梢人甩掉,一面走還一面樂,沒想到有一天能和老地下黨一比高低。茹風一直為沒有趕上地下黨那種浪漫時代、浪漫經歷而遺憾,現在卻補上了這一課。有時她就拐進圖書館,借上一本書,在那裡一坐坐到閉館,或進到一家電影院,買張票大睡一覺。茹風永遠不會知道,胡秉宸在給吳為的信中怎樣說到自己——……別聽茹風的,她不知道一個真正的硬漢是什麼樣!

  你碰到的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如果你沒有碰到這樣的男子漢,至少在電影里看到過,譬如美,國西部影片中。

  張學良陪蔣介石回南京去是上了當,但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我一貫欽佩趙四其人,此人可人歷史。當年於風至因病走開了,趙四自願進去陪伴張學良,幾十年如一日,否則張某可能活不了這樣久,早就悒鬱而死。……聽到你受壓的情況,心裡十分難受,但請記住,我永遠同你在一起,你永遠佔有我,你所受的壓力都在我的肩上。現在看得很清楚,整個機器開動起來,準備軋碎不老實聽話的人。這個機器是龐大的,已經軋碎了千千萬萬,還要運行下去。鼓起勇氣來!事物總是要變化的,歷史總是要前進的。

  希望你好起來,胖而不失去小蠻腰。還有,別由於好起來而忘了我。世界真奇怪,生了你這樣一個小媳婦,完全可以選擇一個年輕、有才華、身體好、待人溫柔的男人,偏偏死戀著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又病著的老人;又生了我這樣一個準備為你丟:棹一切的男人……

  如果張學良不被監禁、孤絕幾十年,而是有更多釋放人性的機會,趙四還會被他愛到最後嗎?

  所有的成立,其實都是條件下的成立。

  可是吳為並沒有感到肩上的壓力有所轉移,可見林彪那個精神萬能的理論,是絕對站不住腳的。為吳為排憂解難的還是她那些朋友,茹風、茹風父母或茹風父母的關係。

  茹風激憤地說:「胡秉宸不能這樣對待你,你受到的壓力太大了,所有的壓力都在你一個人身上,這樣的話我不知說了多少遍,都不願意再說了。這個人全是嘴上的活兒,你看不出來嗎,他在耍你!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再拖下去,非把你拖死不可。我再找他談一次,讓他明確地講清楚,或是還要你等,或是就此了結,不能這樣含含糊糊對待你。」不盡然都是茹風的開導,讓吳為開始醒悟的是這樣一件事——胡秉宸火急火燎讓她到醫院去,還附有路線圖和說明:「我一定要見你一面,有要事商談……負責看守的同志已經撤離,我也可以下樓了。星期六早上九點一刻至十點,我在附圖打叉的地方等你,如果十點不到就是醫生纏住了,你就回去。如果你十點還不來就是有要事,我也不等了。醫院有個正門,還有個旁門,隨你的便,按圖索驥即可。衣服普通些,別哭,別激動,否則我的病又會反覆,這幾天很好。」

  吳為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只好冒險到醫院去。按照胡秉宸畫下的聯絡圖,在病房大樓外找到了他標出的台階。實際卻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商談。吳為說:「我的處境非常危險,沒什麼重要的事,幹嗎叫我來呢?」

  「想你。」

  胡秉宸撫摩著她的頭髮說:「滿頭青絲如今也斑白了……怎麼瘦成這個樣子?千萬不能太瘦,太瘦我就不喜歡了,——當然,將來也不許太胖,永遠像我想像中的樣子。」

  其間保姆來送菜,轉身離去不一會兒,白帆駕到。

  如一盤大磨,穩穩壓在他們中間。看看左邊坐的胡秉宸,又看看右邊坐的吳為,發問道:「談什麼呢?」

  這個問題本應由胡秉宸應對,可是胡秉宸一言不發。

  吳為也可以一言不發,這本不是她生出來的事,可她那不自量力、保護他人的毛病又上來了,回說:「談些事。」白帆罵道:「不要臉!搶我的丈夫,還天天來這裡約會。」

  鑰秉宸還是一言不發,不說明是他把吳為叫到醫院來的,更不說明吳為並沒有天天來看他。

  地奇怪自己此時的冷靜,竟注意到白帆染過的頭髮,還有染過的黑髮下新冒出的白色髮根。

  接著吳為臉上有一灼熱急驟刷過。

  「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打人呢?」

  白帆逼近吳為的臉說:「打的就是你這個婊子!怎麼樣,你敢到派出所驗傷去嗎?」

  當然不敢。吳為既不敢還手也不敢還口,到了這個時候,還擔心胡秉宸的心臟承受不了如此刺激,一味地說:「老胡,你心臟不好,不能用力不能生氣,別攔她,她願意上哪兒我陪她去就是了。」

  白帆從台階上站起,扭著擰著吳為,嚷嚷著又是上法院,又是上派出所,又是上機關黨委……

  吳為說:「別,別這樣拉拉扯扯,你去叫人好了,我在這裡等你,不會走的。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到法院起訴,由法律解決,但是不要打人,這樣本好。」胡秉宸一見事情鬧大了,才窩窩囊囊說道:「吳為,你走吧,快走吧!」不知當年應付國民黨的高超智慧、應變能力都哪兒去了。

  吳為並不願意走,覺得這樣一走,就不能向白帆兌現好漢做事好漢當的許諾,可是她得聽從胡秉宸的安排。白帆指著她的後背罵道:「等著吧,有你好瞧的,想輕輕鬆鬆走掉?沒那麼便宜!」這更讓吳為有了臨陣脫逃的意味,比剛才白帆罵她的那些話還讓她覺得不好接受。到了茹風那裡,才發現手臂都被白帆打青了,照照鏡子,臉上也是五條指印。

  但她更擔心的是胡秉宸的心臟如何受得了這一通打鬧。他在信上禾是說「別激動,否則我的病又會複發」嗎?茹風午飯也沒吃,就往醫院趕。胡秉宸一點事沒有,還對茹風說:「我沒看見白帆打吳為,也沒聽見她罵吳為。」

  「這太奇怪了,你當時昏迷了嗎?是啊,既然沒看見也沒聽見,自然也就心安理得,是不是?」

  「白帆還說,如果我不解決問題,吳為馬上就和四個男人結婚。」

  茹風笑笑:「如果有這麼一條法律,對有些男人來說,恐怕再合適不過了。不過吳為再也不會到醫院來了。」

  胡秉宸聽了又很難過的樣子,想了想又問:「吳為的心情怎樣?」

  茹風說:「很傷心,也很失望。」

  「有那麼嚴重嗎,你沒有勸勸她?」

  「沒有效果,她馬上就要到外地去了,計劃做了很久。」「她應該原諒我,我是個病人。我要給她打電話。」

  「好吧。」氣現在全家都在監視我,我的脈搏,一分鐘又是八十次了……」

  茹風帶了胡秉宸的——個小條子回來——

  看到你瘦成那個樣子和額角明顯的一撮白髮,我的心都絞起來了。你走後慢慢好些,又是派出所,又是醫院黨委,又是病房,後來又說要到你們單位去,請你注意。我說:「人家來看看病人,為什麼不可以廠希望你再到醫院來-次。

  竟連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更不要說一句疼她的話。哪怕一般關係,也會說句「對不起,是我邀你來的,讓你為我受苦了!」「人家來看看病人,為什麼不可以」!到現在還避而不談是他讓吳為到醫院去的。

  這時吳為才想起,胡秉宸當時畏縮一旁,一句「是我讓她來的」也不敢說。他還是個男人嗎?胡秉宸的畏縮後面,是不是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

  在白帆加強防禦工事後,胡秉宸仍然寫信要求吳為到醫院會面——請再來看我一次,星期三上午九點一刻,那時秘書已走,保姆還沒來(現上午由保姆看守,下午白帆坐守病房門口)。不要來早,那會碰上秘書。到挂號廳東邊化驗室或急診室那裡談半小時,如九點半我還未到,即有別的事。據說下周起嚴格制度,非探親時間一律不許進,所以。茹風不要再冒險了。我每天上午八至八時半後總是在花園中,除非特殊情況,如醫生查房,約在星期一。

  我真的不放心,怕你變了,我想不如兩個人一起喝敵敵畏,要不我現在一個人先喝。不過那是女人的辦法,我要用手槍。這兩天我根本不能睡覺,吃安眠藥也不行,我怕犯病。

  接著又拿出直到目前還屢試不爽的法寶——

  茹風不讓我給你打電話,再不打我就要不行了,你再不理我,就會要我的命。我一定要在出院前和你商議÷下,否則許多事不好定。星期一八時我一定打電話給你,你可否等在公用電話旁?這樣可以快些。如果接不上頭,我會非常非常失望,千萬別那麼折磨我。

  對把去醫院的責任推到吳為頭上的事,還是一句不提。

  「請再來看我一次」!

  難道想再坑她一次?

  芙蓉也突然來到,送胡秉宸的一張條子給吳為,說:「請你無論如何打一個電話給我父親。」

  就像他們結婚後,芙蓉一進門當著吳為就說:「爸,我媽說你得陪她去趟醫院!」絕對兩相公正,待遇平等。吳為鐵石了心腸,不但不到醫院去,也不在公用電話旁等胡秉宸的電話。

  她不再羨慕美國電影《恨海香魂》里的男主角所說「我彈子兩個星期的貝多芬才把她忘記」,而是繼往開來研究起菜譜,最後竟在菜譜里發現了看不起胡秉宸的苗頭。

  發現這一點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事情不妙。十分穩妥的吳為,可能不那麼穩妥了。

  胡秉宸只好求諸茹風。

  通常茹風進了病良,不等坐下就將吳為的信交給他。現在茄風在稿子上一坐,一點動靜也沒有,也沒帶任何食品或營養品。

  想來還是沒有吳為的信,胡秉宸的情緒一落千丈。

  胡秉宸能不能想想別的?「我想你該知道,我的職業不是郵遞員……你不覺得這樣對待吳為不夠……不夠合適?吳為可能沒頭沒腦,但有清楚的旁觀者:到底打算怎麼辦?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拖著吳為?不如給她自由,讓她去吧。」「現在恐怕不行了。」

  「你要是真想解決問題,必須積極想辦法。不能既考慮你的面子、你的前程,又考慮』白帆的面子,就是不考慮吳為。」

  「我不知道怎麼會留給你這樣一個印象,那麼自私;那麼留戀世俗的一切。我想那是一種錯覺,或是我給人的一種錯誤的印象,千萬別這樣想。」「說這些有什麼意思?什麼也比不上一個行動更有說服力,是不是?」如果胡秉宸不付諸行動,吳為很可能就此了斷。

  儘管身在醫院,最後胡秉宸還是慢慢知道,原來自己早巳處在白帆、胥德章、佟大雷以及對手幾方面力量的圍剿之中。他們通過佟大雷,利用白帆的愚蠢,從各種渠道對他進行造謠迫害。雖然吳為首當其衝,但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從青年時代起,一直作為領軍人物的胡秉宸,哪裡遭遇過這樣的背叛?哪裡允許過這樣的忤逆?又哪裡能適應這個位置?怒吼一聲,揭竿而起。胡秉宸罵道:「這些大地主出身的、典型的官僚和職業官僚,到了晚年所有劣根性都生髮出來了。」其實用不了幾年,被胡秉宸責罵的這些劣根性,也會在他自己身上生髮。

  不過胡秉宸還是放心的——他還有吳為那個馬前卒呢,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可是這個馬前卒目前的精神狀態,讓胡秉宸感到非常沮喪,她怎麼那樣消沉?

  一個孤身女人,為保衛他而迎戰白帆身後那一大幫人……想起來真讓他心煩意亂。

  吳為後悔了嗎?他應該繼續拉著吳為嗎?他能使吳為幸福嗎?也許這是件人生難得的極好的事……

  胡秉宸又擔心、又期待、又抗拒的抉擇時刻,終於到來。

  再不能拖延。要麼回到原來的殼子里去,要麼和幾十年的歷史決裂。

  沒想到到了老年卻燃燒起來,能燃燒多久?,也許只是一閃。

  難道為最後的一閃,把一生努力拋之不顧?他已經走了九十九步,差最後一步便能列要人諸神之龕,讓妻子兒女、同志、戰友、下屬、群眾供奉不已。

  這個底座怎樣把他撐在高高的頂端,也會怎樣轟然一聲撤離,片瓦無存地將他摔在地上。

  一張大網隨之就會張開,這張網一旦罩下,就會像金山寺法海和尚的那個塔,讓胡秉宸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再假以時間,他可能還有出頭之日,誰讓他早生了十年!

  胡秉宸左思右想,難以定奪。

  偏偏有個大夫這時戳了胡秉宸的心,問他以後是否還能工作。

  這個問題讓他本人如何回答?

  胡秉宸估計是佟大雷的主意,讓不明就裡的大夫前來摸底。這個老政客!以前想投靠他當副部長,整編情況下,知道胡秉宸不會再有多少發言權,說話不起什麼作用,態度當然不同……想來形勢更加不妙,連佟大雷也來覬覦他這個位置。真是英雄遲暮!

  再罵一聲大地主出身的官僚和職業官僚,就對茹風說:「幫我請個律師來!」

  在此之前,胡秉宸和吳為談婚論嫁的意識並不十分清楚。誠如茹風所說,胡秉宸未必甘心娶吳為為妻,別看胡秉宸的情書寫得那樣肉麻,把他對吳為的愛說得天花亂墜,如果不取消一大多妻制,吳為這樣的女人,只合做個妾,那將是他們最理想的結局。

  正是白帆們把他們趕到了一起,把他們孤立得只有緊靠才有所依,把他們逼得沒有退路,只能鋌而走險。

  分開,服從傳統的意識是臭名昭著;不分開,不服從傳統的意識也是臭名昭著。既然如此,何必屈服呢?

  茹風信以為真,及時請來律師。可從胡秉宸前前後後的表現來看,如果茹風再遲兩天請律師,情況又會怎樣?

  當胡秉宸和律師的談話在醫院的各種氣味以及護士們進出量體溫、數脈搏、送藥丸的間隙中,一字一句送進茹風的耳朵時,她這才覺得吳為和胡秉宸這場時續時斷、是那麼回事又不是那麼回事的戀愛,有了一點真實感,並進入了實質性階段。

  那一陣兒,胡秉宸變得非常豪邁,「我這一生前幾十年對得起中國人民,更對得起白帆,最後辦的這件事也非常值得,不把吳為搞到手死不瞑目……我是一個認真的人,一定要把這件事辦成,實在不行就通過法院。我要跟白帆講清道理,通過法院其實對她不利,她不懂。」

  胡秉宸最終的孤注一擲,感動了吳為。

  9

  「胡秉宸真要和我離婚?………我?我是誰?一個為爭取民族解放、人民自由和婦女解放奮鬥了四十多年的老革命,竟被人休B,真是天大的屈辱和笑話,我能屈從嗎?……」

  對上給佟大雷打電話,「老胡起訴離婚了。」

  「哦?再給吳為施加壓力。社會主義社會,明目張胆奪人丈夫,真是目無黨紀國法。還是預備黨員嘛,這就更好辦了,她那個單位的黨委書記,是『那位』延安時期的老戰友……」既然已經下了水,索性游個痛快,現在佟大雷不再考慮投鼠忌器的問題,一心只想把事情鬧大。

  倒是白帆猶豫起來,她對女人,尤其有前科的女人,總是成見多多,「聽說那位黨委書記生活作風也有問題,連丈夫都是從最要好的同學手裡搶來的。不但在延安時候生活作風有問題,進城之後的生活作風也很不檢點,和某個部隊上的領導也是鬧得滿城風雨。」

  佟大雷一愣,有點掃興,「人家現在是黨委書記!能當黨委書記恐怕總有她的道理。退一步說,我們現在也只好依靠此人,不管她正經還是不正經。」他冷笑了一下,不無惡意地補充道,「總不能為這事,先給吳為那個單位更換一個生活作風正派的黨委書記吧。」

  白帆沒有意會佟大雷的不悅,「好吧,那就這樣辦吧。」

  又給司機班打了個電話,「給我叫胡部長的司機……小秦呀,我要用車。」

  白帆坐著車子一連跑了十幾家,拿著她寫就的聯合聲明——

  ……我們,認為胡秉宸同志在革命成功後,由於放鬆思想改造,致使資產階級思想滋長,在道德敗壞的吳為引誘下,產生了不正當的感情。為挽救我們的革命同志,保護一個革命的家庭,一切有良知的同志都應該站在白帆同志一邊,反對破壞這個經歷了幾十年革命考驗的革命家庭,並給破壞這個家庭的人以應有的懲罰……

  「現在要看你們的態度和立場了。」白帆說。

  老戰友們毫不猶豫地簽了名。這樣的事和這樣的女人,當然應該受到譴責和懲罰。

  常梅兩口子也簽了名。他們在病床邊對胡秉宸的許諾本就含糊,且感情用事,——不能因為對胡秉宸的感情,眼看著他把一世清白毀於一旦。

  聯名信不但很快送到法院,還由一位地下黨的領導遺孀親自出馬,送交胡秉宸一份,以示鄭重。

  革命遺孀將帶來的水果、親手做的小菜一一放在胡秉宸的床頭柜上,「你看,我還記得你愛吃辣椒炒茭白。茭白不好買,讓小阿姨跑了好幾個菜市場才買到。」

  胡秉宸微笑地回憶起這位老婦人按在發報鍵上短而粗的手指。那時,他從指法、發報頻率上就能分辨出誰在發報。她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怎麼樣?睡得好不好?」

  「還可以。」「什麼是還可以?」又拿起胡秉宸枕旁的書,一面閑閑地翻著,一面親呢地數落著他,「要睡好,不要胡思亂想。這是什麼書?你的興趣太廣泛,從前就是這樣,這種書有什麼意思?」

  胡秉宸容忍地笑笑,對過去一同出生人死的「老大姐」的教誨,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這樣笑。

  「白帆說你老喜歡看亂七八糟的書,結果怎麼樣?發生了這樣的事。」她合上那本滿紙無謂、虛無、不著邊際文字的書,搖搖頭。胡秉宸真是病人膏盲了?她摘下老花鏡憂心地望著胡秉宸。

  胡秉宸甚至覺得她會在他腦袋上敲幾下,或是在他的屁股上打幾下,她的眼神里充滿厚愛和責怪。可是胡秉宸不明白,她,也就是他們,既然如此厚愛他,為什麼不能懂得他?也許始終沒有懂得過。

  她那靈活機敏地敲打過發報鍵的手指,也不肯在那本書的任何一行文字上稍作停留;

  這是為什麼,親愛的共生死的戰友?難道我們只能在那一個時期、在那一點上溝通?

  「我也不會拐彎抹角,咱們之間也用不著,聽說你和一個叫吳為的女人不清不楚,還要和白帆離婚?」

  胡秉宸沉默著,是默認的沉默。

  他的坦然是不是有點厚顏無恥?

  像是眼瞅著胡秉宸把一件珍貴的物件生生打碎。要是他猶豫一點,忌諱一點,可能她只會傷心而不是激怒。胡秉宸怎麼能這樣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毫不忌諱地承認了,而且還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就憑這種眼神,事情也沒有了挽回的餘地,「難道你真要和我們大家,和你革命的歷史決裂嗎?」

  胡秉宸搖搖頭,「不。」他又搖搖頭。她不明白鬍秉宸那有點傷感的搖頭意味著什麼。他們真的不能互相明白了。而在那個時期,他們之間用的語言是那樣明確:報告,某某地區,敵軍某某師、某某團正在向某某地區聚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處,與某某某接頭,暗號……

  像他們這種人,怎麼能有這樣傷感的眼神?他們是洪流,是波瀾壯闊……可胡秉宸現在好像脫離了這洪流的挾帶,頭也不回,蜿蜒地、力單勢薄地流去了,流向那起起伏伏、坎坎坷坷的不毛之地……可她的原則又被戰友情所搖晃,激怒又被憐惜所軟化。

  「我希望得到你們的理解。」胡秉宸看了看擺在床頭柜上的那十六個人聲勢浩大的聯名信,——由於幾十年的同,志之誼,每個名字都有千鈞之力。「回頭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白帆說了,只要你回頭,她可以不計前嫌,我們也都期待著你。」

  他又搖搖頭。「真是冥頑不化!這可是你要和我們決裂,而不是我們拋棄你。正因為我們是多年的老戰友,所以我們絕不會遷就你的錯誤,我們會堅持……」她差一點就要說「我們會堅持和你鬥爭下去」,可她也不明白,平時說起來挺順口的那句話,此時卻說不下去了,「直到你改正這些錯誤的想法為止。

  你可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

  「知道。」發完火,她又覺得對胡秉宸太過殘忍,效果也不像她預期的那樣,也許她白白地殘忍了一回卻沒有征服他。她太了解胡秉宸了,一旦認準什麼是不會回頭的。她心裡很亂,甚至有些痛苦,好像預感到他們的刀將會毫不猶豫地向這個不肯回頭的人頭上砍去。她想起他們當年愛唱的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刀在他們手裡拿著,可這刀似乎又不能為他們所完全控制,到頭來,他們也許不得不親手斬了這個和他們曾經親如手足的人。她既為白帆不平,又為胡秉宸惋惜,痛心疾首地說:「老胡,你從來不是這樣一個糊塗的人,我真想見見這個不要臉的下賤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麼本事,用什麼手段把你迷惑成這個樣子!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種女人,還不是看上你的地位、你的錢,要不她年紀輕輕,怎麼票上你這個老頭子!」

  「別說了!」胡秉宸大吼一聲,可又馬上緘口住聲,然後盡量壓低聲音說,「對一個你們根本不了解的人,不能這樣議論……她在這件事情上一點兒責任也沒有。」

  說完這句話,胡秉宸輕鬆了。自這段私情以來,他始終有一種負罪感,不論對白帆還是對吳為。

  他的心一點也不安寧,即使把吳為擁在懷裡的時候,即使他十分投入的時候,也感到那種腐蝕的隱痛。一直不清楚緣由何在,或是說,實在知道緣由何在,卻不敢正視。現在這纏為一團的隱痛,突然被激發為可以顯現的符號,而他也大聲清楚地喊出了這個符號,於是對自己有了一種滿意,一種為自己的勇敢而生的感動。也似乎越過了-個障礙、一個高度,因為他完成了男人對女人的責任,也就完善了作為-個男人的人格。

  事已至此,她已無話可說,他們如同宣戰後的兩國元首,既客氣又帶著決一死戰的決心分手了。

  胡秉宸振作起精神,與她,以及由她代表的既是昔日戰友又是今後的對手,告別。

  「好自為之吧!」她滿帶感情地說。

  「三十年後,人們會說我胡秉宸還是一條好漢。」

  「這樣做沒有好結果。」

  「沒有好結果,比沒有結果強。」

  不到三十年,甚至不到二十年後,胡秉宸就回到了他們中間。那不能說是胡秉宸的投降、失敗,確切地說,是歸隊。「你可能因此粉身碎骨。」

  意思不外乎身敗名裂,發病而死。

  「勸勸那個吳為,讓她好好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帶上行李-,到工農兵當中去接受改造。」

  她丈夫莫名其妙地在監獄裡關了六年,天天只讀《毛選》以改造思想,先是成為無知無覺的植物人,最後不治而死。

  「過時了。」胡秉宸悠悠地說。她大跳其腳,說:「好,連毛澤東思想也過時了!」說完立即跑出病房,再不回頭,好像要趕著去公安局告發反革命。除白帆外,胡秉宸起訴離婚的消息,實在讓白帆那個作戰集團彈冠相慶。如果說胡秉宸事件以前只是星火,現在是可以燎原了!

  佟大雷的戰略,還是以物質形式為主,馬上籠絡胡秉宸周圍的工作人員,答應給他們弄房子,許願他們職務提升、孩子工作調動……最後連胡秉宸的秘書也投靠在佟大雷門下。的確,清廉的胡秉宸從沒為手下人撈過什麼,跟隨他有什麼好處?

  胡秉宸只能無奈地說:「我那個秘書,過去馬屁拍得啪啪響,恭維信寫得天花亂墜,現在卻給法院寫證明,說我有第三者。就算我有第三者,他又能掌握什麼證據!」

  這就是「宋明理學」與「安史之亂」的差異。吳為面臨的形勢更加嚴峻。

  十幾年前的舊景重現,不過這一次來勢更猛,打擊力度更具權威,遠不是市井草民罵幾句「破鞋」、扔幾個石子;啐幾口唾沫就可了結。其實,胡秉宸的對手與吳為並無大恨大怨,頂多看不起她,卻沒想加害於她,可誰讓她甘當炮灰,擋在胡秉宸前頭?這部機器只好從她身上碾軋過去。只要她頂不住,往胡秉宸身上推賴一句,對手們就可以丟開她長驅直人。可這女人卻又臭艾硬,居然咬著牙根不鬆口,她不鬆口也就不好端胡秉宸的老窩。這樣的女人居然還講義氣,寧死不屈,想必是真愛胡秉宸了。現在只好通過關係動用法律力量,一旦吳為成為階下囚,看她松不鬆口?

  「那位」原以為白帆會反對——換了另一個女人,不論怎樣仇恨自己的丈夫,一旦要在全社會搞臭他,還是下不了手。白帆不愧為女中丈夫,很有魄力,二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派頭,他們幾次去胡秉宸家研究對策,白帆不是懸腕練習書法就是推打太極,一副氣閑神定的樣子。她要是沒錯長一對乳房和一副女人的生殖器,很可能成大氣候、做大事情,甚至比胡秉宸堪可造就。

  不過連他這樣風裡來雨里去的人,也難免不為白帆的殘忍心驚。他人哪裡能體會白帆的切膚之痛?如果不斬草除根,將吳為這種女人置於死地,她還會去危害別的家庭。根據吳為屢教不改的前科,定個「壞分子」,送去勞動教養毫無問題。但吳為是名人,開庭時難保沒有新聞媒體旁聽。大家在佟大雷家裡討論如何在法庭上與吳為對質時,佟大雷問道:「派出去的四個人調查結果怎樣?」「抓不到通姦的把柄。」

  「其他方面呢?」

  有人笑了笑說:「各方面工作居然都很熱情。」

  「情況可靠嗎?」

  「黨委書記是老戰友,『延安一枝花』嘛。」

  有人說:「這都是空口無憑的事,萬一吳為死不認賬怎麼辦?」

  胥德章說:「不要在具體問題上和她糾纏,罵她一句『無恥、敗類』,調頭就走。」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吳為都是這個地平面上的窪地、下水道、陰溝,所有需要排泄的東西,理所當然往她這裡倒。

  「怎麼就搞不到有用的材料?」

  搞不到材料?那還不容易。白帆在電話機旁連接了一台錄音機,然後給吳為打電話:「吳為同志,你我真到了應該好好談談的時候,現在老胡提出離婚,只要對老胡恢復健康有好處,我願意成全你和他。」和顏悅色,甚至稱吳為「同志」而不是「婊子」。

  這還是那個白帆嗎?

  「對不起,我沒什麼可說的。」「那就在電話里談談。」

  沒想到笨蛋吳為竟回答說:「對不起,我沒什麼可說的。」

  真是反常!

  芙蓉也來找吳為。

  對芙蓉,吳為的態度還是誠懇的,「你父親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怎麼辦呢?前途無非三個,最好的辦法是保全你父母的關係,雖然我會痛片,但為了你父親的生命,我可以接受。再就是違心地對你父親說,我不愛他了……」

  芙蓉說:「那可不行,等於殺了他。」

  「最後一個辦法是你母親解放你父親。」

  「婚是可以離的,但我媽一定會大鬧一場,恐怕我父親吃不消這一鬧。我母親不是家庭觀念很重的人。」「也許最後只能聽由你父親的選擇,如果他不要我,我一定走開,決不糾纏。如果他要你母親走開,如桌她還有一點人道精神,也應該走開。」

  「現在我只好先陪他去療養,還要說服母親不要陪父親去。其他問題,只好將來再說。」

  10

  白帆可能哭了,但是沒有淚,只有一種黏苦的稠液在嘴裡捅動。六個耳光把胡秉宸幾平送進陰司,不是愛到極至又是什麼?

  與胡秉宸的對手聯袂,不是為愛做出的慘痛犧牲又是什麼?

  竟有人風言風浯地說三道四!連孩子也不贊成她的行為,陰沉地沉默著。

  白帆決定抽出女王的寶劍,交給楊白泉,像女王那樣對他說:去,為你的父王復仇。

  開始她還能像宣講黨史那樣平靜,「你也知道,你父親與那個下流女人、偷人養私生子的吳為的關係,你還為我到她家裡警告過她。可是事情沒完,你父親已經提出離婚起訴……今天,我必須把多年前的事對你談一談。三十多年前,除了你父親,我還有另一個愛人,我與他的關係勝過與你所謂的父親。但是,你可能還是你父親的兒子。」說到這裡,她昂起了頭,如同宣布王位繼承人那樣尊嚴、肅然,「可是你父親把幾十年前的這樁舊案翻了出來,作為離婚的借口。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為保全我們這個家庭、保衛你父親的名譽,還有為保障我們的權益而鬥爭。」

  楊白泉陡然變色,一副受到突然襲擊、猝不及防的模樣。

  「……你父親當時原諒了我,而我那樣做也是為了報復他對我的三心二意,他從來沒有對我忠實過……」說到這裡,白帆才痛哭失聲。這是楊白泉記事以來母親對他說過的最多的話,而且多半還是關於她自己的,於是覺得她近幾日的親善態度很值得懷疑。她還說:「以後就不必交房租了,你們夫婦兩地分居,經濟上的確有些困難。」她的親善為什麼不早點來?哪怕晚點來也好。

  母親的談話,撥開了楊白泉自懂事以來的一些疑團。他始終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是被排斥的,而母親對他也分外苛刻,寧肯看著他與妻子長年兩地分居,也不肯幫忙,而她是有這個能力的。不幫忙就算了,還假模三道地說:「你應該在基層多鍛煉幾年.不要急於回北京,你們夫妻還年輕,來日方長,」那她為什麼背著父親,利用父親的關係,把舅舅安排到了大城市?父親知道後好一場大鬧。

  又為什麼把芙蓉從外地弄回北京?

  這公平嗎?

  除了他,現在還有哪個部級幹部的子女留在基層做一名小職員?與妻子寄居在父親這棟部長樓里還要交房租,卻拿出幾千塊錢讓芙蓉到處旅遊。

  妻子生孩子的時候,居然只煮一個雞蛋,在飯桌上,當著全家人的面,把那惟一的雞蛋放在妻子面前,還說:某某同志請吃雞蛋。這一枚雞蛋真是賽過導彈哪。

  這是他的父母,這是他的家嗎?

  北京對他有多少意義?惟一吸引他的是這裡有他的妻兒。

  原來母親對他如此刻薄,是為了洗刷自己,是以此對父親表示改悔,而父親在這樣的年齡,又於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

  但她無論如何是自己的母親,自己總該有——份孝敬的責任,不論她對自己如何……

  看來,他也錯怪了父親對這個家庭的一貫冷漠——男人最大的恥辱就是老婆給自己「戴頂綠帽子」。想到這幾個字,楊白泉臉紅了。

  這個家怎麼能在這樣的基礎上維持湊合了幾十年?還是個模範家庭,而他也是這個模範家庭的成員。可是他能戳穿這個騙局嗎?不但不能,還得往這個搖搖欲墜、粉牆剝落的房子上繼續添磚、添瓦、抹石灰。

  「你父親居然把我從前的這些事,告訴了那個下賤的女人,自然也說到你不是他的兒子……」

  楊白泉皺了皺眉。這句刺耳的話她怎麼一再重複,說來那樣容易?好像在說保姆幹活偷懶,應該換一個勤快的。一貫穩健的父親,又怎能家醜外揚?

  如楊白泉這樣行為端正的人,卻偏偏攤上了讓人說長道短的父母,哪怕說他們自私、暴戾,都比這些緋聞好。他實在太不幸了,有不肖子孫之說,怎麼沒有「不肖父母」之說?

  町是他更恨那個叫做吳為的女人,如果不是她,這些事情還可以永遠包著,即使那張紙很薄,也是包著的。母親自己不會捅開,死要面子的父親也不會捅開,如今這些秘密很快就會隨父親和吳為的醜聞大白於天下。他們不要臉沒什麼關係,讓他把臉面往哪兒放?以後還怎麼做人?

  「你父親這一躺倒,這個家就要靠你來撐了。佟大雷又來過了,說吳為隨時會闖到醫院看你父親,讓我們當心……你怎麼對這樣大的事好像無動於衷?……」母親要他怎樣呢?難道讓他舉起拳頭宣誓嗎?她給了他這樣難以消化的一塊東西,沒等他咽下去,就想讓這塊東西的卡路里馬上見效。

  在胡秉宸面前,白帆反倒收斂起來。不再提吳為,不再挑釁,噓寒問暖,十分體貼,與過去的打鬧完全變了一個人,一再表示:「只要你撤回起訴;和吳為保持什麼關係我都不在乎。」

  胡秉宸原來的要求並不多,不過是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情婦,白帆的政策既然放得如此寬鬆,又何必在乎那個形式?又何必以帶病之身打什麼官司?他搖搖欲墜的地位,也再禁不起哪怕一根頭髮的重量了。想想與白帆多年夫妻,胡秉宸善良的心不安起來。

  再說風雲突變。

  初始情況對胡秉宸非常有利。有關人士說:「我才不在乎上頭說什麼,當官的說不行就不行?沒那回事,現在是實事求是。部級幹部離婚早有先例。蔣南翔那個離婚案,鄧大姐和蔡暢都不讓離,不是也離了嗎?何況還有第三者,那位女士等了他二十多年,頭髮都等自了。」理論上的確如此。但誰讓胡秉宸「捅了這些宗派分子的馬蜂窩」?結果只能是「這些王八蛋宗派主義分子把我打擊得太厲害了」。可後來得知白帆屬於那樣一個作戰集團,集團又有那樣一個強大的後盾,後盾又下了一個不知真假的「指示」,有關人士的說法就變了:「辦案人了解了一下,吳為親口對人說她愛胡副部長,這就不好辦了。」吳為是不是這樣說了?不需要核實。雖然委託律師還常到醫院求證一些不很清楚的事實,一絲不苟地記錄著胡秉宸的申訴,沒有記下來的地方,讓胡秉宸重複說明,直到一字不差為止。可吳為知道,沒有用,都沒有用了,有關方面已經打了招呼,不批准胡秉宸離婚。開始接手這件案子的時候,從胡白二人的婚姻史到目前存在的問題,大家都認為胡秉宸可以在任何時候,理所當然地結束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

  可是案子處理進程中,「某辦」來了電話,只是電話而已。

  律師問:「有文件嗎?」「沒有。」

  既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既然中國又是一個法制國家,有關領導當然不會下達一個文件,干涉某人的離婚案。

  聽說還派出-個四人小組,「調查一下吳為是不是壞人!」聽上去很像當年江青的氣派。

  不知對吳為的調查進行得怎麼樣了?

  起訴人胡秉宸還在認真回憶著:「那是一九四一年,不,七月,當時在一起工作的同志都知道這個情況,可以向胥德章和常梅同志了解……」接著胡秉宸又說出一位可以作證的副部長。

  沒用。胡秉宸就是三頭六臂,理由一萬;白帆就是再偷人養私生子,再虐待胡秉宸,不要說六個耳光,就是六刀子,他也無處可以說理了。胡秉宸輸定了。白帆送採的物證,不過是吳為給胡秉宸的兩封信,虛無縹緲。若加上分析和想像,才能感到字裡行間瀰漫著一種氣氛,似乎有個女人在陰沉的雨天,穿行在墓地里,尋找死去愛人的墓碑。

  可這不能證明吳為是第三者,上面既沒有「我愛你」,也沒有「你愛我」,或是「我們某日某時在某處見面」。法律需要的是證據確鑿,確鑿得讓被告人無法反駁,而不是模糊的猜想。還有些證據是沒法證明的證據。白帆反映說吳為給她打過電話,要求她放棄胡秉宸,證明人是楊白泉。電話又沒錄音,楊白泉那天為什麼待在家裡不上班?而吳為來電話時,又恰好守在電話旁?這些都是可疑之處。連白帆的律師也認為這些證據算不上證據。她不該同情什麼或傾向什麼,只應傾向真理。

  可她禁不住想,這個要求訴諸法律、以為法律可以解決問題的胡秉宸,還不知道上面早已做出裁決。

  作為一個副部長,胡秉宸是否也如此處理過到處申訴、要求公正的當事人?現在輪到他了。

  可律師還是一板一眼地做下去,她的筆在紙上飛快地移動著,她要做個好律師。儘管她的辯護還沒開始就已判定失敗,可她還會在法庭上進行答辯,——他們有權判決,卻沒有權力決定她用什麼態度工作。

  接著就是四面楚歌。拋棄白帆的只是胡秉宸,拋棄胡秉宸的卻是他賴以生存的那個世界。現在,他比白帆還要孤獨了。如果沒有碰到吳為,無論公私,胡秉宸頂多心懷抑鬱,但是不會掀起這樣大的動靜,落魄至此。

  他害怕了!他不是害怕壓力,他害怕的是被踢出那個世界。

  胡秉宸應該慶幸,幸虧吳為沒見過什麼是真正的硬漢。如果沒有茹風一家的支持,無權無勢、無依無靠的吳為怎樣堅持下去?

  為例行健康檢查,茹風父親住了幾天醫院,對茹風說,正好有些領導同志也在這兒住院,我準備藉此機會替吳為做做工作。她最近情況如何?要她堅強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有機會也告訴胡秉宸同志,你讓我為他辦的事我全辦了,也讓他放個心。」出院後,還為胡秉宸的律師安排了與某位有關人土的會面,「但律師去之前一定要和胡秉宸同志本人談一次,胡秉宸同志自己也要向黨組表個態,不然人家會說我:你怎麼那麼積極?他與黨組取得聯繫後,讓他給你打個電話。」

  胡秉宸居然「宋明理學」地說:「這樣做不好吧?」不但沒向黨組表態,更沒有將此事告訴茹風。

  「胡秉宸還知道什麼是男子漢的責任嗎?凈讓我們這些小孩子出面瞎忙活,要不就把你推到前面,自己卻不出頭。按照他的社會地位,說句話,比你、比我們這些小孩子都管事,但他就是不動: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官,難道不知道提出離婚就得不斷地向領導、組織申訴,等是等不來的。我們家最擔心的其實還是你,要是犧牲你的寫作就太不值得了,你看,這是爸爸給我的一份青年民意測驗,有一個問題是:國內你最喜歡的作家是誰?你排在頭一名……對胡秉宸的所作所為,你常說『這回我可想開了』,我卻覺得這正是沒有想開的證明。既然生活需要我們扮演某種角色,又何不選擇一種更為超脫的角色扮演一番?我不願看到你頭髮斑白而又瑣事纏身,這樣的奉獻在統計學上沒有意義……什麼時候你能珍惜手中的筆還有那麼多讀者,那你就真正地想開了。」茹風說。

  吳為不是不懂這個道理,可她只要一提出和胡秉宸分手,他就要死要活的。她怎麼能忍心看著他要死要活而無動於衷呢?

  胡秉宸像是患了瘧疾,熱得來熱得蒸鍋里坐,冷得來冷得冰凌上卧,「白帆說,只要我撤回起訴,我和吳為保持什麼關係她都不在乎。」

  茹風哈哈大笑。「笑什麼?」

  「我笑白帆愛你的是什麼,你又愛吳為的是什麼。那麼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決不後退,只有前進,哪怕我和吳為結婚一年之後就死去,對她也是好的。我已經和白帆談』了,以後每個月收入的百分之四十給她……」口氣非常強硬。

  「唉——」如果不嘆出這聲底氣很虛的氣,茹風差點就要感動了。

  「吳為的處境越來越惡劣,我該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怎麼能問我?難道你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嗎?」

  胡秉宸紅著臉,憋了很久,終於衝口說出:「其實我根本沒想辦。」

  「這就對了……我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不願意乾的事當然干不好……不過你當初為什麼非要拉吳為上這條賊船?——對不起,告辭了。」胡秉宸拿起硝酸甘油吃了一粒。

  走到病房門口,茹風冷靜下來,回過頭說,「好吧,你撤訴吧。」

  「什麼意思?」茹風站在那裡想了想,說:「作為一個旁觀者,很久以來,見吳為一直代人受過,又是個功夫極差的書獃子,十八般武藝一門不門,面對前後左右的明槍暗箭,詫挲著兩隻手,捂了這裡捂不了那裡,只好遍體鱗傷……實在有一種非常冤苦的感覺。」

  見胡秉宸又不說話了,茹風只好替他說道:「倒不是說你知難而退。這件事辦到現在,對雙方精神身體都有很大影響,真讓人過意不去。如果撤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回到你那個家廠胡秉宸搖搖頭,「不能回了。」

  「我也不知道吳為會怎樣,說實話,我真希望她趕快找個人!」茹風相信,吳為絕對能找到一個比胡秉宸更好的男人,「我也不知道如果就此算了,對你們兩個人隱秘的,甚至到現在還沒有充分意識到的精神作用有多大?是不是會因此解脫或因此枯萎?並且我還不知道,周圍人怎麼看待這件事。

  你儘管丟了許多傢伙,還有許多人對你的聯名控告,但也贏得了——些人,如果你半途而廢,又會失去這些人。可你們受的苦他們無法代替,無人可以了解當事人的許多為難之處,現在都是為了爭口氣在堅持……」

  胡秉宸一直聽著,琢磨地看著茹風,說:「幸虧你來了,不然這些事只能憋在心裡一個人悶想,跟你說說;就好得多了。」

  害她這個跟著痛苦的傳遞者,如果在這件大苦大難的事上能有這麼一點用處也好。

  他又說:「真麻煩你了。」茹風說:「這是應該的。」

  「這對於你完全是額外的負擔。」

  「對於那邊,我不是額外的,我應該為吳為做,所以也為你……」

  茹風走後,想想她說的話,想想那些因自己的豪言壯語而贏得的人們,想想自己究竟更喜歡哪屍種公眾形象……直到批准他離休申請的那紙公文正式下達。胡秉宸只好接受「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那個並不真想接受的理論,硬著頭皮,切斷了退路,也日漸適應了這種戰爭。

  到了這時,胡秉宸才實心實意地愛上了吳為,只要吳為承認他就是一切。一熱就熱得來蒸鍋里坐,甚至對茹風這樣說:「我在病中吳為受盡艱辛,一個人頂著那麼大壓力,到處奔走,到處求人,免不了受氣,又得儘力寫作,維持我辦理離婚的一些花銷……一切都是因我所起,讓我十分難受。我真心向她致意,她是一個偉大的女性,中國人民會記著她。告訴她別泄氣,想想居里夫人。居里死後,某個物理學家的妻子將居里夫人給她丈夫的信件公布,居里夫人受到很大的社會衝擊,但這些生活上的挫折絲毫不能損傷居里夫人的偉大,包括學術上和人格上的,最後那些迫害她的人不是都不見了?而居里夫人長存。歷史會解決這些問題,最通達、最明智的人,是用歷史的眼光看問題的,庸人只看幾個月。」茹風說:「吳為沒那麼偉大,別這樣說她,這樣說她會受不了的,她不過是個非常真誠的人。」

  他對吳為的思念也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哪怕再和吳為散一次步也好啊。

  他們坐過的那張椅子,漫步的那條河邊,進出公園的鐵門,公園裡的小樓、院子、泉水、樹陰、凍死人的夜晚……常常浮上心頭,那真該說是一生中最美麗的日子。

  也擔心起吳為的身體、情緒,無限的憐惜,無限的心疼,以至牽掛到做噩夢的程度。夢見自己大庭廣眾之下大發脾氣,痛罵一番,是從未有過的失態。醒來意識到,是因為吳為受到的種種迫害在他心中積憤已久,不得不在夢中爆發。

  每天每天在報刊上搜索,只要發現有關吳為的消息或文字,都珍貴地保留起來,沒人看守的時候反覆閱讀,像與吳為對面談話般快樂。有天買到一本雜誌,-亡有吳為一張照片,雖然模糊不清,但畢竟有了一張可以名正言順日日看、時時看,又不能算是第三者證據的相片。照片選得很好,又端莊又大方,只是蒼白多了,也單薄了……

  這張要人命的照片害得他看哪、看哪,一直看到心都疼起來了。晚上六點牛看起,八點半就去找醫生,醫生問有什麼誘因,他又不好說是因為看吳為照片看的,醫生給了點葯吃下,直到半夜兩點還未完全緩解,心裡還默默地打油幾句——燈光里,細端詳她千萬遍,

  恨不能和著水兒咽……吳為剛給他買件背心,他當天就穿上身了。多少年了,他沒穿過那樣軟的衣服,柔軟而溫暖,像吳為一樣。

  又一個春天來了,病房前的大草坪開始變綠。從大樓腳下開始,向南逐步發展,幾乎可以用尺於量出變綠的進程,大約每天兩米左右。要不了一個星期,整個草坪就全綠了。

  草坪中夾雜著一種小黃花,星星點點,如秋夜的天星;然後是迎春花;接下去是杜鵑、碧桃、西府海棠;最後是有點俗氣的芍藥和牡丹,大概品種木太好,看不出什麼風韻。

  倒是玫瑰園裡有些好品種,其中七八十棵真是不錯。每天清晨,胡秉宸都要走到玫瑰花壇那裡一棵棵地看過去,選一選哪些值得摘下來送給他的小親人。

  如果用來插花;姿態要美、顏色要雅,還要加些欲開未開含苞待放的,這樣想來,倒也不太容易選。有些太大,大而無當,像了牡丹,又沒有花姿。有的看起來獃頭獃腦,顏色也不正,土頭土腦的紅,或是輕薄的粉。第一輪玫瑰開放的時候,每天可以選上六七朵非常美的、值得送給吳為的。轉眼就是第二輪花期,花朵漸漸少了,有時只能選出兩朵。

  看著看著,春天就快過去了,不過到了秋天,玫瑰還有一季旺花。

  玫瑰去了,隨之而來的是夾竹桃,紅紅白白。石榴、廣玉蘭也慢慢開丁出來,雖然還不太旺樓前兩棵玉蘭樹已經有八十多年了,有五六層樓高,全開旺了一定非常壯觀,待放的還有八仙花和以香味出名的梔子花。至於路邊上那些小小的石竹花,開開謝謝,也很好看。

  每天去選送給吳為的花,但又不能摘、不能送,只能每天選出放在心裡,一個多月下來,心裡也存有一百多朵了。這算是一種花債吧,早晚要還的。

  花債啊,感情上的債啊,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債,都要償還吳為。

  有時竟出現幻覺,花叢里先是一個模糊的團狀物,漸漸變做一個女人的影子,背靠厚厚的椅墊坐在藤椅上,修長的腿,像個高欄運動員。頭上是芭蕉葉,可惜葉子有點破了,旁邊是小小的流水,流水中有-些石頭,平平的,背景是朝南的和朝西的窗子,可以看見朝西的還有窗帘……他認為是一種特異功能,告訴了一個特異功能專家。專家想了想說不是特異功能,只是因為他的腦子裡將這個圖像想得太久,所以銘刻在腦子上去不掉了。隔絕、等待,離婚的艱難,將唯物主義者胡秉宸折磨得變成了唯心主義。

  那日想給吳為寄一份剪報,先將剪報折好而後尋找信封時,心中默默祈望著:如果信封能將剪報裝下,那就意味著他的離婚案一切順利;如果裝不下需要重摺,就意味著不順利。結果信封恰恰將剪報裝下,儘管離婚案毫無頭緒,胡秉宸那一整天都很快樂。

  第二天又不行了;病房有個病人,在電視室將電視頻道換來換去,胡秉宸把人家大罵一頓,說:「你再敢動一動試試!」那人不理,繼續換來換去,胡秉宸竟罵出「渾蛋」這樣的字眼。

  門衛有眼無珠,對胡秉宸不夠尊重。胡秉宸發了邪火,將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撤得到處飛舞,還說:「你知道我是誰?老子有的是錢……」

  沒能等到玫瑰的下一個旺季,胡秉宸出了院,並決定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上海去做進一步的治療。辦案人的指導思想本來是能拖就拖,一看胡秉宸要走,白帆的律師和書記員馬上找胡秉宸談話。

  胡秉宸剛一出門,芙蓉就到吳為家來了,說:「我媽讓我來問問你,因為我爸爸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吳為說:「如果你父親一不在家,你母親就到我們家來找,我們家還活不活?」

  可是中國沒有這條法律,能夠阻止白帆想什麼時候進入就什麼時候進人吳為的家。

  就在與胡秉宸見面之前,白帆的律師還說:「照我的意見,根本不給他判離。」

  此時已無人不曉某領導發了話——不得批准胡秉宸離婚。但形式還得走。

  胡秉宸剛剛出院,身體還很不適,坐下之後好一陣喘息,身體不行,神態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行動能夠自主,使他恢復了不少信心。

  年輕的書記員說:「胡副部長,我們的意見是你頂好撤回離婚起訴,你再不撤回起訴,我們就要給中央寫報告了,可能還要考慮給你黨紀處分。如果你一定堅持起訴,我們準備給你開大庭,差不多會有五百多人參加旁聽。」

  胡秉宸洒脫一笑,「給我開五百人的大庭?五百人太少了,再多幾倍才好。正好我沒有說話的機會,趁這個機會講講什麼是無產階級思想,什麼是資產階級思想,什麼是封建主義。」

  看看辦事員頂不住,白帆的律師插嘴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自己說沒有第三者就是沒有。」

  「那還要法律幹什麼?十年『文革』,群眾喊了十年打倒劉少奇,但定案能靠群眾嗎?」胡秉宸質問道。

  律師說:「你知道不知道吳為是個作風不正派的女人?」

  胡秉宸發了脾氣,「我離婚為什麼老提吳為?《婚姻法》上有這一條嗎?那些寫在紙面上的東西,你們到底執行還是不執行?你怎麼能這樣逼我、訓我?我是刑事犯罪分子還是什麼?為什麼老提吳為的作風問題?難道離婚就是壞人?那《婚姻法》為什麼還有準許離婚這一條?二三十年後,這種情況再沒什麼希奇。」

  見胡秉宸發了脾氣,律師態度反倒變了,說:「法院沒這個意思說吳為是壞人。因為白帆老提吳為作風不正派,我們得把前因後果搞清楚。」

  「白帆有什麼臉皮說吳為作風不好?她還不是偷人養私生子?」

  「那都是白帆同志過去的事。」「吳為的事難道就不是過去的事?你們有沒有一個公平的尺度?」

  律師沒的可說了,「白帆一九四六年的問題就不要計較了,我們是馬列主義者嘛,」

  胡秉宸說:「那你們為什麼揪住我不放?」

  見律師沒了轍,書記員再次上陣,「你如果從上海回來再簽字,我們就宣布訴訟終止。」

  「你有什麼權力終止?終止要講出終止的道理。又沒有發生意外情況,起訴人沒有死亡也沒有要求終止,你憑什麼給我終止?」書記員又接不上茬兒了。

  律師問:「你在醫院裡和胥德章談過什麼?」

  「什麼也沒談。」

  「當時有誰在場?」「只有他……你們這是於什麼,是在搞誘供!什麼叫誘供?就是把張三說的話告訴李四,讓李四承認。剛才這位書記員上來就對我胡說八道,又是上報中央又是什麼的……我干這個買賣比你們早幾十年,還想在我面前賣這個!」

  律師說:「他不代表法院。」

  胡秉宸煩了,「我身體不好,不能這樣糾纏下去,我走了,請我的律師代理。」

  律師說:「你不能走。錢財可以代理,這個問題不能代理——感情問題別人怎麼可以替你說清楚?」

  「我非走不可。如果你們十天內給我開庭,我就不走。」

  「十天之內開不了庭,我們還沒調查完。」

  「那我就走。什麼時候開庭請你們通知我,因為我還得買飛機票。」

  書記員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希望你們早判,不管判不判離。我該採取什麼辦法再採取什麼辦法,不能像舊社會那樣,把人拖死,要按法律辦事。吳為的問題法律上沒有那一條,你們的法律是不是過二十年再執行?法律上寫得清清楚楚,不能由你們自己隨便解釋。隨便由人解釋還叫什麼法律?」

  律師說:「我們沒說二十年後再執行,但法律也沒規定得那麼具體,總要照顧影響。」

  律師只好對白帆說:「胡秉宸不老實,不和法院合作,不說心裡話,法院也拿他沒辦法。」

  可見姜還是老的辣。按照胡秉宸的社會地位,真是說句話比吳為、比茹風那些「小孩子」管事。

  剛一亮相,就殺得個落花流水。可惜胡秉宸不常做這樣的示範,電投有傳授吳為一技。

  到了這個時候,過河卒子吳為的戰鬥力反倒明顯減弱,像了一隻靠慣性運作的滑輪。

  使吳為覺悟的不是這些壓力,而是胡秉宸出爾反爾的那些表現,茹風母親認為吳為那個單位不能待了,畢竟都是從延安出來的,對「延安一枝花」還是有所了解,「那是個江青式的人物,只要對自己有利,她會不擇手段。」

  於是就幫吳為調動工作。剛與新單位接觸,新單位人事部門的頭頭就說:白帆告吳為的狀子和吳為的黑材料已經跟著來了,「足有半尺多厚」。

  好在調動渠道都已疏通,只剩人事處的最後一紙手續。

  早上九點,吳為到人事處辦理調離手續。人事處也把調動通知單給了她,讓地去各有關科室蓋章,「蓋完章,我們就給你開轉組織關係和人事關係的證明。」

  沒想到節外生枝,黨委書記「延安一枝花」走了進來,她問吳為:「你調動工作,是誰給你牽的線?」「沒誰,我想是我的作品為我牽的線。」

  「新單位的領導是誰?」

  又想通過後門整治她呢!「不認識……工作沒調動的時候不好和你談什麼,現在我要走了,想和你談談。」

  「談也沒用,我不會同情你的。」「你以為我是想得到你的同情嗎?錯了,我沒什麼需要你同情的地方。作為一名普通黨員,離.開本單位的時候,我有權利要求與黨委書記你——交換一下意見,你不能只聽一面之詞。」

  可「延安一枝花」花頭一扭就出去了。十點,吳為從各科室蓋完章回來,人事處的經辦人正在接黨委書記的電話,「是,好的,我馬上到您那裡去。」

  經辦人從黨委書記那裡回來後,情況有了變化,以《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發展新黨員工作》這一文件為由頭,不給吳為轉組織關係。

  肯定是「延安一枝花」在九點到十點間,與白帆、胥德章、佟大雷等人研究了對策。

  吳為說:「既然如此,人事關係我也不轉了。」

  新單位人事處的工作人員對吳為說:「你們原單位打來電話,要求我把你的檔案材料退還他們,借口說『群眾反應,吳為人黨為什麼那麼快?所以我們要再審查審查』,那你們單位黨委當時為什麼批准、同意支部一致通過發展你入黨的意見?我對他們說,要接受幾十年來的教訓,對人的問題一定要慎重,要全面地、歷史地看問題。在你的檔案里,凡是工作過的單位鑒定都很好,入黨手續也是齊備的。」過了兩天,新單位又來電話:我們接到「某辦」電話,說「吳為的問題很複雜,我們要處理這個問題,你們不要調她」。你看,調動問題只好放一放了。

  想必又是「延安一枝花」的關係,這個後門的硬度可說全國第一。吳為問:「我怎麼辦?還辦不辦手續?是不是由你們出面和這裡談一談?」

  「我們現在不好出面了,『某辦』不是說要處理這個問題嘛……要不你把關係先轉了,放在自己手裡?」她問:「『某辦』原話怎麼說?」「你何必一定要摳原話?」

  吳為將這些情況告訴胡秉宸,胡秉宸聽後說:「上頭不是有人向:延安「枝花」打招呼了嗎,她怎麼還整你?……我身體很不好,心律一分鐘八十五次,打算快點兒到上海去。」

  吳為能說什麼?只能說:「為了你的身體,趕快到上海去吧。」

  「我真心疼你,把這副重擔留給你一個人了。」

  「我行。」「你這幾天奔波得一定很累。」

  豈止是累!那是什麼樣的政治壓力,胡秉宸怎麼不說說這個?也沒幫她想個應對目前形勢的辦法。

  胡秉宸剛一走,白帆千封信就寄到上海某位負責人那裡,「這是我們家裡吵架,你們不要參與。你們要是接待老胡,就是破壞我的家庭。」可是胡秉宸在上海活得好好的,不但活得很好,還時有杜亞莉去安撫他寂寞的心。

  禪月也從此開始接替茹風的通訊任務。

  在胡秉宸避走上海的幾年裡,禪月的信箱幾乎成為胡秉宸的專用信箱,信件之頻繁,以至同學們還以為禪月有個男朋友在上海。

  在風雨無阻的送信生涯中,禪月漸漸成長為青春少女。也可以說,她是看著這場「陰謀與愛情」成長的,讓她怎能信任胡秉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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