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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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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無賴和痞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2

  胡秉宸走後,噩訊頻傳——

  又是法院傳訊,又是開除黨籍,又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還要把吳為作為壞分子關進去……

  白帆發動了一個由三十八位夫人組成的「白鬍婚姻保衛團」,為捍衛白帆而戰。

  不知什麼動機,有人透露一位有關領導的指示:「不管吳為有罪沒罪,先關半個月再說,將來給她來個『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即使把她放出去,她也臭了」,還打電話給吳為所在單位:「這樣的壞人為什麼還不清除出黨?」

  白帆每天一個電話,越過黨委書記「延安一枝花」,直接打給吳為的支部書記:「你們為什麼不執行上級命令?怎麼還不把吳為開除出黨?」連非常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支部書記也忍不住說:「你有什麼權力命令我們支部開除一名黨員?你是我們的上級組織嗎?不是。即便你是,你也沒有這個權力。按照黨章規定,開除一個黨員,應由那個黨員所在支部討論通過。對不對?』』匿名信,以革命的名義如雪片飛來,辱罵轟炸加恐嚇,塞滿了吳為的信箱。

  有關吳為敗行劣跡的材料以及對吳為的指控,艮快就整理、編寫、列印完畢,並根據不同發送對象,提出不同的申述或指控理由。發放婦女組織的,以保護婦女權益和女革命老幹部的名義;上呈監察機構的,以嚴肅黨紀國法的名義;在省市黨委書記會議上發放的,則是從加強社會主義道德教育出發……總之,吳為將要遭受的是全面性、毀滅性的打擊。說到四面楚歌,胡秉宸能有多少體會!他那個四面楚歌說到底,還是以救亡運動的形式出現,再不濟也能支應幾招,總不致落得個片甲不留。

  吳為面臨的卻是追殺窮寇。胡秉宸又遠離前線。通訊方面,這方有禪月為胡秉宸通郵效勞,吳為若想與胡秉宸通郵就比較困難。僅就胡秉宸剛一啟程,白帆便一封戰書寄往上海有關方面負責人「這是我們家裡吵架你們不要參與,你們要是接待老胡,就是破壞我的家庭」來看,能不設下四面埋伏?吳為怎能自授其柄?她不但不能向胡秉宸通報戰況,連感情也不得交流。再說胡秉宸重病在身,如何承擔得這樣的噩耗?為尋找一絲可能的救贖,白天黑夜,吳為奔波在這個突然變得其大無比的城市裡。很長時間與葉蓮子不能照面,她回家時葉蓮子已經入睡,葉蓮子起身時她已出門。

  有次造訪過早,被小保姆攔在門外,「這麼早就來了!我家主人還沒起床呢!」她只好坐在樹梯上等候主人起床。

  面對這個形勢,吳為反倒不失眠了,而是倒頭就睡,睡得死沉死沉。——

  吳為不認識站在門外的女孩,可她已不驚不怪,眼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果然那女孩說:「你不認識我,可你一定會歡迎我。」她的短髮頑皮地翹著,不請自便地進得門來,找了個舒服的角落坐下,反倒對吳為說:「你坐呀,你怎麼不坐?」並且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吳為。

  佟小雷覺得有點意外——她本以為這個讓她父親以及部里部外若干個正副部級大動於戈、調兵遣將的女人,一定是個三頭六臂的白骨精;而眼前的吳為,不但說不上漂亮妖冶,且披頭散髮、委靡不振,一副落花流水的樣子,眨巴著兩隻泛紅的眼睛,戒備地望著她。

  「我叫佟小雷,是佟大雷的女兒。」

  吳為這才覺得很久沒見到佟大雷了,接踵掄來的棒子已把她打得暈頭轉向,但一聽到佟大雷這個名字,就像按下了power鍵,迅速啟動起來。她那了無生氣的臉頓時有了光彩,雖然這光彩與幸福歡樂毫無關聯,而是緊張恐怖而致的異光,但它反正是活過來了。

  來時的路上,甚至在這一瞬之前,佟小雷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那些磁帶放給吳為聽。可現在的直覺告訴她,太應該這樣做了。

  佟小雷常常服從於這種突如其來的直覺,她的直覺也從來無誤。雖然她不知道這樣做對她有什麼意義以及對她父親佟大雷有害或有益,但她必須這樣做。

  「我帶來一些東西,你也許會有興趣。」她從手袋裡掏出幾盒磁帶,另外兩個單獨放開,「你有收錄機嗎?」

  「你要收錄機幹什麼?」

  佟小雷猜到吳為的戒備,「別擔心,不是要錄你的談話,而是放幾個磁帶給你聽。」

  吳為早已被愁苦、思念、焦灼、恐懼、憂慮……撕得四分五裂,哪有心緒和這個閑散得似乎沒有地方消遣的佟小雷捉迷藏?可她不能拒絕,也許佟小雷會帶來與胡秉宸有關的什麼信息……只得打點起精神去找收錄機。

  佟小雷按下播放鍵,靜待欣賞自己的創造。隨著第一句話語,吳為軟塌塌斜在沙發上的背就離開了賴以支撐的沙發,像被抽了筋;蕩來蕩去的脖子也像撐上了一根鋼筋;被各種煩惱耗空的眼窩裡也漸漸有了東西……先凝聚為疑惑、震驚,而後是憤怒、恐懼、絕望、無助,最後結為兩顆仇恨的硬球定在眼窩裡,「這是真的?」

  「是真的。」

  這就是與胡秉宸廝守了幾十年並生兒育女的白帆?

  這就是胡秉宸「託孤」的生死之交胥德章?

  這就是對她窮追不已的佟大雷?

  這就是一般平頭百姓敬若神明、德高望重,有著幾十年革命歷史的那幾個「老其」?雖然目的各異,一張精心策劃、疏密不漏的陰謀圖,卻漸次顯現。

  原來佟大雷早就出賣了她,每天都與白帆電話往來,交換這一陰謀圖的實施。

  在這之前,吳為就像一個拿著一張破網捕魚的漁人,不知那網原是破的,只以為自己考慮不周所以漏洞百出,走到哪裡碰壁到哪裡,碰得嘣嘣亂響。

  原來自己陷於情的同時,無意中也捲入了一個政治戰場。原來她是與這樣一張大網在較量,難怪她的-舉一動對方了如指掌。

  而她正是這個戰場上的第一次戰役、第-個遭遇戰的先頭部隊、先頭兵。

  而如此一張大網卻如隱形人,隱在也許一棵風姿綽約的樹,或一丘山、一莖草、一朵花蕾之後,總之隨時可以放出一槍,哪怕她像只警惕性極高的兔子,四面八方轉動著身體,雷達那樣四方探出自己的耳朵……也無法提防,無處躲藏。

  看來,不論是否吳為的本意,不論她有沒有勇氣、有沒有信心,都得提起手中那把銹跡斑斑、豁了口子、卷了刃的破劍決鬥下去。

  聽著佟小雷帶來的錄音帶,如同站在他們身邊,目睹這些人將她和胡秉宸放在肉案子上,一寸寸血淋淋地剁碎,再掀開他們已被肢解的、血肉翻飛的屍體,將紅紅綠綠黃黃黑黑的內臟掏出,扔在地下,摳去皮下那層黃豆粒般密密排著的脂肪,用手抓、用牙撕下內里精瘦的肌肉……那些不大容易咬斷的藍藍紅紅的血管,白線似的神經,絲絲條條地懸掛、垂吊於他們的嘴角或衣襟。

  但她和胡秉宸的頭部還算完整,眼珠子還直瞪瞪地留在眼眶裡,胡秉宸的嘴還大張著,似有無數聲音還沒喊出就被掐滅在喉嚨里。

  「還有這個。」佟小雷換上二另外兩盤磁帶,現在她看上去不像剛才那樣與己無關了,臉上的線條也有些混亂。那些線條因扭結一起,讓人無法看清她的心思。

  吳為的臉漸漸紅了起來,她動了一下,想要去按那個終止鍵,卻被佟小雷攔住。

  這是只有兩個男女主角上演的《肉蒲團》,繪聲繪色,盡致淋漓。

  吳為聽出佟大雷的聲音,不過稍許嘶啞,像是很渴的樣子。

  吳為和男人的經驗不算少,卻從不知男人和女人做愛時會發出這許多聲音,說出這許多下流淫蕩的話。

  發出這些聲音、講出這些淫猥之話,並不斷指揮對手翻新花樣的嘴,就是佟大雷那兩片經常發出義正詞嚴、針砭時政的睿智見解的厚嘴嗎?

  那女人又是誰?難道是佟小雷的母親?佟小雷為什麼把父母這種隱私錄下來並拿給他人聽?

  「你一定聽出來了,這男人就是我父親;而那女人,就是我家的小保姆。」

  佟小雷很平靜,平靜里有一種久遠的,對劇痛、巨惡已然的適應。

  起先佟小雷還為有這樣一個父親感到羞恥,為母親因父親一次次背叛以致精神有了毛病而氣憤。但佟小雷也不想報復父親,報復行為只對一息廉恥尚存的人才起作用,父親卻是刀槍不入、軟硬不吃,天塌地陷也要一意孤行的人,就是有顆定時炸彈懸在頭上,也得把那樁淫樂的事幹完才會去理會那顆炸彈。這一點與吳為的父親顧秋水很是相類——可不是,佟大雷出身寒微,顧秋水出身貧苦,算是一個等級。

  父親簡直像條種狗,特別和母親人打出手的時候。當他那鼻子因打鬥而興高采烈,而通紅髮亮的時候,簡直像個生殖器赫然長在臉上,而不是長在他的褲襠里。

  隨著年齡漸長,當父母為這些醜行打鬧起來的時候,佟小雷非但不再像小時那樣勸阻,反而嘲弄地給他們喝彩加油,奇怪自己小時候為什麼會為這種下流、下作的關係流淌過珍珠般的眼淚。那珍珠般的淚值得為他們而流嗎?

  自佟小雷懂事以來,父親就這樣過日子,卻從不想和母親離婚,並且對別人離婚深惡痛絕。從這點來說,最終提出離婚的胡秉宸,絕對比父親高明。而母親也不提出離婚,就為這個三塊豆腐乾那麼高的男人受著。佟小雷瞧不起父親,更瞧不起父母間的這種關係,覺得這種「媾和」同樣下流。把這兩個互相仇恨的人緊緊聯在一起的東西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

  佟小雷尋找一切可疑的痕迹,包括放置錄音機在家裡,仍然不得而知。她覺得這個家裡面一定藏著什麼連她也不能知道的秘密。有時佟小雷想,自己是不是也出了毛病?

  由於她多次說服父母離婚,精神上有點說不清的母親竟懷疑她不是親生女兒。

  「一定是醫院的護土弄錯了,一定,他們把別人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拿錯了。」

  母親起訴婦產醫院的護士,逼佟小雷去醫院驗血,整天拿著自己的照片和她的照片比較,找出一個又一個所謂長褥不像她,其實又像得不得了的地方。

  佟小雷為什麼要給吳為這些磁帶?

  主持正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精神?太浪漫了吧。

  世上多少不公正的事,俠義得過來嗎?

  把磁帶送給吳為不全然是戲弄父母,尤其是戲弄父親的習慣使然。

  佟小雷崇尚條件相當的決鬥。

  還有那個手無寸鐵、躺在病床上等死的胡秉宸。她從小胡伯伯、胡伯伯地把他叫到老。

  再說他們當中誰又比那個半死的人好多少?

  佟小雷從小守著他們,在他們身邊長大成人。父親在背後數落過他們每個人見不得光明的隱私,想必他們也在背後這樣議論過父親,卻隨時可以從敵人變為友軍,全然沒有尷尬之感。就像他們身上還帶著情婦床單上的氣味,褲門上的扣子還沒扣好,掌上還保留著撫摩情婦那些銷魂盪魄部位的感覺……卻能慷慨激昂地教訓同樣犯事的部下,絲毫不為自己剛從情婦的床上爬下而臉紅。

  佟小雷在一旁看著、聽著他們研究部署如何對付胡秉宸的計劃,覺得他們的鼻子都變成了生殖器,專門用來嗅女人的陰部和男女交媾的氣味。東嗅西嗅,一嗅到這種氣味就興奮起來。他們的鼻子又像一個置滿蛋白酶的凹槽,事物一旦經過這個凹槽就,會分解……戲弄戲弄這些人,是不是個很大的樂於?

  「好好收著這些磁帶,也許對你很有用。如果你需要什麼幫助就告訴我,我還會再來。」在這位天外來客的造訪和幫助之後,吳為的戰鬥有板有眼起來。

  想來想去,只能從佟大雷人手。吳為找出佟大雷給她的信,足足一尺多厚:追求愛情,黨內文件摘抄,部內各派鬥爭的根由,各部長的隱私、歷史上的污點以及他們情婦的名單……按時間順序理好,裝在一個小箱子里,找出版社朋友幫忙複印多份,分散在幾個可靠的朋友家中。然後給佟大雷打電話,「我必須馬上見你。」

  很久以來,吳為不再打探胡秉宸的消息,現在突然來電話……難道吳為又有什麼新的花樣?還是先擋——駕,「啊呀,現在手頭上的事情很多,還得帶隊到外地了解上半年貫徹執行中央精神的情況……」

  「有新情況。」

  有新情況佟大雷也不想聽了。他對吳為和胡秉宸的愛情故事已經沒有興趣。他認為世界上頂沒意思的事情之-就是聽人家說「你愛我」或是「我愛你」,雖然他對吳為說了不少,但那是漁夫放在魚鉤上的誘餌,更何況他反戈一擊有功,已與胡秉宸的對手聯合起來,地位也隨之得到鞏固,「這樣吧,等我從外地回來我們再聯繫。」

  這老無賴,覺得她已經沒有使用價值,單等著時機一到收網了,「等你回來恐怕就來不及了。」

  電話里,佟大雷看不見吳為那張七扭八歪的臉,卻從這句話里聽出異常意味,很不像她,「此話怎講?」

  「見面就知道了。」

  聽上去更是陰險,可佟大雷還在猶豫。公用電話亭外等打電話的人已經不耐煩,倒腳、咧嘴、齜牙;可是吳為不急,也許現在輪到她來收網了,「對不起,請原諒,謝謝。」等打電話的人見她誠懇便諒解了她,再看她的年齡,也不像是沒事在電話里臭貧。

  「你可別後悔。」

  吳為這樣威脅,肯定大有原因,當務之急是先弄清情況再決定對策,「好吧,見面談談。」

  「這就對了。」

  「在什麼地方?」

  「我家。」

  「不好。」佟大雷不能再去吳為家,如果有人看到,將如何向新主人交代?不能顧了這頭忘了那頭,「是不是換個地方?」

  「好吧,那就改在中山公園假山那兒。十二點。」

  佟大雷很準時。戴了一頂草帽,壓得很低,與胡秉宸如出一轍,還戴了一副顏色很深的墨鏡。

  他們在假山背後找了一處坐下。佟大雷說:「你看,我忙得不得了,一直沒顧得上照顧你,反正老胡也出院了,現在還好吧……」

  「不談他,好不好?」「噢?隨你。」真是在鬥爭中成長、在鬥爭中壯大,吳為什麼也不說,只是陰陰地看著佟大雷,看得他發毛。

  畢竟做了許多虧心事,凡虧心人都不由得話多,「你是個大孩子,還不知道自己正處在危險中,隨時有被陷害的危險,要注意保護自己,免得成了別人的犧牲晶。你就像我自己妹妹一樣,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所以我得把一些情況告訴你。那天我到部長鐵皮保險柜里取中央文件,看到裡面夾了一封白帆的起訴書,告你破壞婚姻家庭……」

  「已經知道了。」

  「法院要是找你,你就問他法律上有第三者這條罪嗎?讓他拿出證據來。他們要敢拿這個給你定罪,你就擴散到新聞界去。你已經是有影響的作家,再通過國外朋友擴散到國際上去。」

  吳為道貌岸然地回說:「我不能這麼做,我是黨員,擴散到國際上要犯錯誤的。」

  「辦案人到處擴散說:上頭某某人說了,『吳為是個壞人』,『不許判胡秉宸離婚』。——偽造領導人講話可是性質相當嚴重的錯誤。白帆才是個亂七八糟的人呢,今天和胡秉宸睡,明天又和別人睡,都睡亂了,那個時代就是那麼回事兒。告你的第二條罪狀是老胡去政協開會,忘了帶眼鏡,白帆給他送眼鏡去他不在,問他,說是和你出去了。所以白帆才打了老胡六個耳光。有這回事嗎?」

  「沒有。」。

  「這份東西你想不想要?你想要的話,我町以偷偷給你複製一份,你思想上好有個準備。」

  「不需要。」

  「白帆提供的證人有老胡那幫對手,還有胥德章和常梅……胥德章這個人最壞,到處串通人誣陷你,找了老胡那幫對手還找了我,向法院作證說你讓他勸白帆和老胡離婚,然後和你結婚,並且讓我頂住,不能對法院說白帆和老胡長期以來感情就不好,只能說他們很好……你只要不向法院承認,別自我暴露就行。胥德章看過老胡給你的信怕什麼?又沒錄音又沒拷貝。你現在要保住自己,我跟你像一個人一樣。我提出要你吃透老胡,好像我吃醋,真是咬了牙才說出來的。」

  「我和胥德章無冤又無仇,他為什麼這樣做呢?」

  「此人是官迷,老胡升常務副部長的時候,他還帶了一瓶好酒前去賀喜。升個副部長就樂成這個樣子?當年我們在上海工作的時候,他不過是個秘書,我們吩咐點兒什麼,他拿個本子點頭哈腰地記。他老婆不過是沏茶倒水、安排桌椅板凳的。另外這個人很勢利,現在部里改革派不行了,老胡又病重退了下去,大勢已去,而老胡那幫對手卻很有實力,現在鬧得也很厲害。此人又極怕老婆,想當年,他老婆追過老胡,被老胡拒絕,有些懷恨在心,所以表面上和白帆是好朋友、老同學、老戰友,背地裡卻到處擴散白帆的政治歷史上有嚴重問題,直到現在還沒摘清楚,一直掛著。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一切和老胡接近的女人。老胡的秘書也很壞,因為老胡離休前沒給他安排什麼職務,又看出老胡已經沒用,而我還有上去的希望,就一天到晚到我這裡磨磨蹭蹭,彙報老胡的情況,造老胡的謠,說老胡到一上海去是和你秘密同居,因為你在那裡搞調查。」

  「這些人我見都沒見過,他們為什麼這樣做?」

  「說到底這是政治鬥爭,是權力之爭,整你是為了從你這裡打開缺口整老胡、誰讓你執迷不悟為老胡背著,自願捲入這個旋渦?所以參與的已經不是你們幾個當事人,那是別有洞天哪!聽部里人說,法院已經把老胡的案子立為老幹部腐化墮落的典型,你當然就是拉老幹部下水的壞人。並且要給老胡開大庭,一開庭老胡就完了。其實這都是上面的意思,咱們還不是法制社會。還說要開大庭審你,他們要是敢這樣干,你一定要請個律師反訴他們,清你新聞界、文藝界的朋友都來旁聽……」接著又不解地說,「不過紀律檢查部門又派人到部里調查……調查打擊你的事情,部里有人罵:『他媽的,鬧急了,老子什麼事、什麼人都抖摟出來!』是不是你到中紀委告的狀?」

  「不是。」

  哪裡是部里有人罵,分明是佟大雷在警告她。

  「這是怎麼回事?總之你要小心,部里這些人會和法院勾起來,你隻身一人怎麼對付?有什麼困難及時打電話給我,我上面還是有些關係的。」

  「好吧,佟大雷同志,時間不早,你也說得不少了,我還是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其實在你剛才說到的那些事件中,你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也是非常不光彩的角色。」於是吳為開始曆數佟大雷的勾當,一樁樁一件件,確確鑿鑿。

  這個說過即便三十八個人證明他幹了什麼、說了什麼也不會認賬的老油條,在毫無章法亂放橫槍的吳為面前,一時也沒了主意。

  奇怪!吳為對他以及他們的行動怎麼掌握得一清二楚?是不是「那位」搞的鬼?歸根結蒂他們並不信任他而是利用他,也很可能利用吳為來整他,就像利用他來整胡秉宸一樣,讓他們三人,也就是讓他和胡秉宸同歸於盡,難怪吳為如此胸有成竹。「……我只對法院說過你要求到醫院看護老胡,法院卻寫成你要求把白帆趕走。我馬上把這些文字劃掉了,還說沒有這回事!」

  「我沒有說過去看護他,我只說是看望一下。」

  「你可以對法院悅我那天晚上喝醉了,沒聽清楚……你是不是上了什麼人的當?我從來沒有做過那些事,小心有人挑撥離間。」

  「有沒有這樣的事,今天不和你爭論,」吳為永遠不想和佟大雷論爭他干過什麼或沒幹過什麼,這老無賴正如他自己所說,是永遠不會承認什麼的,「我只要你辦一件事——今後你要如實向我彙報你們的勾當。如果我一旦發現你說的情況有詐,你就得小心你的下場。」

  口氣好大!好有來頭!

  「你究竟幹了些什麼?」已經立過秋,佟大雷卻大汗如雨,很快濕透了他的紡綢襯衣。

  「沒有,還沒有。只是一切都安排好丁而已。」吳為現在已經懂得,對誰也不能實話實說。儘管懂得太晚,還算是亡羊補牢,「這取決於你的態度。你忘了你寫給我的那些信了?我準備向外公布。大陸不可能發表,到底你還是個部級幹部,不過港台沒有問題。所以原件我已經託人帶到香港,留在我這裡的不過是幾份複印件,即便有一天我被抄家,原件也是安全的。有家出版社馬上就要付印出版,當然,要看我最後如何決定,而我最後的決定取決於你的態度……現在,即使你把我殺了也沒有用,我已經和朋友打了招呼,一旦我有生命危險,必定是你們所為,香港那邊立刻就會公布這一事件的始末,還會全部照登你給我的那些信。」

  一生過五關斬六將,什麼陣勢沒見過,沒對付過?而什麼風浪都安然度過的佟大雷,居然敗在這個沒頭沒腦、沒權沒勢、沒依沒靠且傷風敗俗的吳為手裡,簡直是一生未遭遇過的奇恥大辱。「你……你這個……」佟大雷很想脫口大罵。經歷過無數勾心鬥角之戰的佟大霄,難免有輸有贏,但即便輸了,也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我多次讓你銷毀那些信,你怎麼還留著?」

  「你以為我對你那些俗不可耐的文字有什麼興趣嗎?」吳為自己也沒想到這些俗不可耐的文字有一天會派上這樣的用場,真是天不絕人。

  想不到這個從來不按規矩出牌,沒頭沒腦的女人,竟干出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長進!

  正因為沒頭沒腦才可能幹出驚天動地的事,所謂「歪打正著」毀了他的前程。到了這時,佟大雷才知道吳為的厲害,所以不能盲動。像吃了一枚酸杏,唾液不停湧進佟大雷的口腔,他不停地咽著口水,想著對策。

  吳為不動聲色地聽著佟大雷咽口水,咕咚一聲又一聲,佟大雷正在大量分泌他的腎上腺呢。對她來說,現在佟大雷咽口水的聲音簡直勝過施特勞斯的圓舞曲。

  作惡多端的佟大雷,你也有今天,你也有嚇著的時候!夥計,我手裡的炮彈還沒全甩出來呢。

  這太有意思了,居然和這樣一個政治老流氓打了個子手,也許還勝他一籌。吳為嘗到了痛捧一個老流氓的快感。可她又希望佟大雷能挺起腰桿,對她說,「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好了,老子奉陪到底啦廣可是佟大雷不,他嚇得想要跪下,若不是在公園,一定會跪地求饒了。咽了許多口水後,佟大雷終於俯首帖耳地說:「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讓吳為輕蔑得恨不能照著他那又紅又紫、像根生殖器的鼻子上狠狠踹一腳,「別著急,截至今天,以前的事我都知道,用不著你再重複,我要的是你們以後的行動計劃。還有,你不但要停止你那些陰謀詭計,還得幫胡秉宸一把。你肯定不知道,我手裡不但有你給我的信,還有你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的物證……我們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你應該了解,我從不訛詐他人。」

  這倒是真的。否則吳為也不會把她和胡秉宸的事向他以及常梅夫婦和盤托出,哪怕她會扯一點謊、有一點手腕,也不會落到如此被動的局面。

  「也許你知道的情況不少,不過你肯定還有不知道的內情,我再告訴你一些……」

  「現在還用不著。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看著佟大雷遠去的身影,吳為雙腳一併,使勁往空中一躥。想不到——腦袋糨糊的自己,居然降伏了「安史之亂」!

  這種人要是被敵人抓了去,不當叛徒才怪!

  他的一生,怎麼就能叫「革命的一生」?

  算了,吳為不再多想這個已經成為過去的人物,她還得面對將來。

  看看錶,已是下午兩點半,來不及吃午飯了,她還得趕快到郵局發電報。吳為常常不知道自己吃沒吃飯,瘦得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掛在衣架上。她那兩個並不厚實的肩,現在已如鐵絲窩成的簡易衣架。出門前接到茹風的電話,說是朋友們磋商後給胡秉宸寫了一封信,讓他回來承擔責任。到了現在,胡秉宸再不能躲在後面不站出來了。

  胡秉宸說:「我馬上回來,與吳為生死與共。」

  知道朋友們是為她好。可是胡秉宸站出來幹什麼?承擔責任?承認追求過地?承認他們相愛?

  那不是自投羅網?

  那不是要胡秉宸的命?

  無論如何不能讓胡秉宸回來。

  到郵局發了一個「平安無事,萬勿回京」的電報,才算鬆了一口氣。

  發完電報,又買個麵包來啃。麵包不很新鮮,更是干硬得難以下咽。佟大雷左想右想,想不出對付吳為的辦法,只好寄希望於他的暗殺對象胡秉宸。除了胡秉宸,吳為能聽誰的調遣?

  於是坐下給胡秉宸寫了一封信——秉宸同志:

  想同你談談吳為。信得寫很長,慢慢看吧。

  原來想等你病好後面談,現在看來不可能了。希望你像看小說一樣,不要激動,我們已經到了耳順之年,何須激動?總以保重病體為本。

  一、先說你病後的一段情況。你住入監護室後兩天,醫院給部里有關領導打電話,說是病情嚴重,而病人、家屬與醫院又不合作,部里要我到醫院談談。正在此時,吳為來到部里到處找我,還要往黨組會議室闖,像發神經病一樣。陪同前來的一個女同志晚上給我打了電話,說吳為有急事需要與我面談。我到約定地點後,她將與你的關係告訴了我,而且哭得限厲害,並說只有她才能救你,要我把白帆攆走,由她來護理你。我聽後真如晴天霹靂,在此之前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此事,但看她那樣傷心,十分感動。我說,此事為什麼不早說?但目前來說極不可能,第一,老胡的病情嚴重,醫生說有百分之七十的危險,一鬧就會激化;第二,白帆不會買賬;第三,鬧開了對男女雙方都不好,你既愛老胡,就應該為他想想。

  她一直在哭,像是要暈倒的樣子。回來後想了很久,這個問題很複雜,我不想過問(原因下面再說),又想應該設法使事態冷下來。第二天她又打電話找我去,起初我推諉,她堅持要我去。下午三時我到了她家,並對她分析,認為她與你的關係不太可能,目的是讓她冷靜。最後我說:一不要影響老胡的病情;二希望她不要因此生病,此時她已像害了大病;三希望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總的來說,對你們的事我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大約-個多小時我就走了。

  第三天,常梅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空,她要和胥德章來看我。一見面常梅就告訴我,吳為見了她,並帶去了你給她的兩封信,希望得到常梅的幫助。

  常梅和胥德章二人間我怎麼辦。我說,依我看,第一,對胡吳間的事不置可否;第二,對吳為反應的情況,你們二人可推說不知道,等了解清楚再說;第三,勸吳為冷靜,不要擴大化。

  最後我與他們二人約定,此事不能外傳。

  又過一兩天,我有點不舒服在家休息,白帆打電話給我,要到吳為單位告她。我馬上到你家勸阻白帆不能這樣做。第一,對老胡的影響不好,對吳為無所損失;第二,據我所知,老胡的責任更大,這樣告,結果可能適得其反。白帆被我勸住。

  你兒子楊白泉也要找吳為算賬,同樣被我勸阻。

  有天白帆來到我家,說,最好將此事了結一下,問我能否和你談談。我說談談可以,怎麼談?談多深?對病情影響如何?你們考慮一下,然後告訴我再定。第二天白帆打電話給我,認為不宜談。

  二、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在吳為白帆鬧得最凶的時候,我心裡實在不安,如果不向組織彙報,出了事我在組織上要負責任的。可也不能向黨組黨委談,只好同「那位」商議。他說他早就知道,但你脾氣不好,難以接受意見,所以此事最好聽其自然,適當防範。最後我們彼此約定不向外擴散。

  一天,吳為不知從哪裡聽說「那位」當著許多人談了這件事!

  我趕快去問「那位」是否向什麼人泄露,他堅決否認。我私下認為,或許同他老婆談過,但他說「連老婆也沒說」,不知吳為的消息何來?

  三、說說我和吳為的關係。前年在部里召開的一個會議上認識,那時我正和某部打官司,桌上放了那封信,她要看看,我給了她一份,又不是什麼秘密。第二天她告訴我她覺得我很冤,我深為感動,人生難得知己。後來也沒通過我,就把我那封信在會上念了,我知道後自然很生氣,也無可奈何。印象不壞也不好,談不上什麼,她到山區體驗生活時我到車站送她,又寫了一封表達感情的信,她只寫了兩句詩:此身巳作沾泥絮,不隨東風舞輕狂。現在知道她是一心向你的。她從山區回來後來往不多,隨後我到南方,仍給她寫信,談談遊歷的感受而已,回來看到她給我的一封挂號信,把我大罵一頓,以後絕了往來。我有文人習氣,去年九月又給她寄了一些詩,有時為了提高她的寫作木。平借給她一些有關意識形態、一般動態方面的文件,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此而已。這大半年來往更少,現在她要報復我,公布我給她的信。公布好了,還說我違反紀律,把文件給她看,此人真是心毒手辣!我請你有機會轉告她,遇事不要過分、欺人太甚,我也不是好惹的,到那時我要自衛,人生六十怕什麼,我既無名又無利,一晶老百姓。最近我正在請求離休,她如果這樣欺負我,我一定奉陪。

  四、說說我和你的關係。政治上有「一些」共同語言,不完全一樣,你的為人我一直認為正派,五二年我在獄中還給華東局寫信保你無事。自然也有不愉快的地方,其一,五九年後對我缺乏人情味,有點世態炎涼之感。其二,「文化大革命」我最困難的時刻找過你三四次,那時你已工作,或不在家或不見,這也是本分。你「那位」對手,逢年過節還要看我一下,當然,那是辦外交,我也並不感激,不過你似乎有些過分。其三,後來與我談及工作時,你轉達「那位」意見,要我擔任副主任,雖然你說要我到另一個單位去。我不是想做官,但這是對運動的結論朋友事先就向我打招呼:「不會讓你做什麼工作的,就是讓你當辦事員也干,讓他出洋相、」此時你已是副書記,就你的地位身份,總可以和「那位」談談,何況我們朋友一場。但你順從了,我非常不解!其四,在工作思路上有同有不同,我覺得你肯用腦子,但形而上學的地方不少,尤其最近幾年脾氣很怪,連對同級如德章等人都沒有好顏色,大家同事,哪能這種態度?符合原則和黨員標準嗎?我是不足道的,以前我的脾氣之大,更無道理,運動中自然只有被打被罵的義務,更談不上發脾氣了,這也教育了我。最近聽說許多同志還是怕我,可能我的群眾觀點還差得很遠。但人們背後對你有意見,尤其司局長以上,非常之大。「居頤氣,養頤體」,是否如此,請于思之。五、我為人卑之不足道,但自信還不是一個玩手腕使詭計的個人,當然氣量也很窄。五二年華東局懷疑我是「大老虎」,上頭那位領導同志沒有為我說句公:逗話,以後雖向我道歉,五三年他帶領大批人到京,其中有我,但我拒絕了。後他多次帶信邀我去他家,但直到他過世都末見面。還有「那位」,五九年在處理我的問題上很草率,與事實有很大出入,直到今天有人約我去看他,我也沒去,也不想去,還是他來看我。

  六、最後關於你們的事,自然你是深思熟慮過的,不容置喙。如果有機會,你也願意,自然可以談談,如你不屑一見,我也會自愛的。此信拉拉雜雜.讓吳、白看都無不可。

  願你早日恢復健康!

  佟大雷

  佟大雷首先在追求吳為的問題上,以及製造這一事件的責任上,開脫了自己。

  也不能說他這樣做是如何卑劣,當年吳為和她的情人被韓木林送上法庭時,這對清高的「士」,不也極力為自己開脫,將過錯推向對方?

  正像佟大雷所說:「所謂人性,談了幾十年。我這個經歷戰爭、嘗盡人間疾苦、看遍世上瘡痍的人根本不相信。一九四三年河南大災,水、旱、黃、湯,母子父女相食……什麼人性?戰場上講什麼人性?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一九四二年我抓到一個日偽間諜,三十多歲,燙髮,大夏大學畢業生,能言善語,風韻頗佳。因為戰爭,沒有時間和她糾纏;黃昏時分,臨撤出村子前把她砍了,我看她還一步一回頭呢。有什麼法子?生死搏鬥嘛!」

  且不說你死我活這種極端取捨,就是胡秉宸,對他的過河卒子吳為又怎樣?且不說吳為在前方獻身,胡秉宸在後方與杜亞莉調情,就在胡秉宸倉皇出逃之前,對一腦袋糨糊的吳為,他又做過什麼交代和安排?好不容易「託孤」胥德章,出賣起來更是近水樓台!

  佟大雷這封信的要點是機關暗藏、討價還價。不過對「耳朵」極硬、有仇必報的胡秉宸,佟大雷的心機怕是不頂用的。

  3

  緊接著在第二個回合中,吳為又盡顯無賴本色。

  平時很談得來的支部書記突然找她談話,「吳為同志,請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後面那個「同志」,既鄭重其事,也有些調侃。平時支部書記從不這樣稱呼她,總是直呼其名。

  一進書記辦公室,一台小錄音機赫然在目。支部書記指了指錄音機說:「今天要和你進行一次談話。這是上面交代的任務,這樣做是為了向上有個交代,你明白嗎?」「明白。」

  「轉來一批檢舉材料,說你是插足胡副部長家庭生活、道德敗壞的第三者。你要仔細聽好。」支部書記的話,既像警告又像提示。他按了錄音機上的按鍵,開始發問。

  「根據一位領導給咱們單位黨委書記的來信,你和胡秉宸副部長有不正當的關係……」

  他說的是給咱們「黨委書記」,而不是「黨委」;他說的是「某部長」,而不是「某單位」。

  接著又把那封措辭激烈的信推到吳為面前,吳為不得不與每一個橫眉立目的字短兵相接。

  內容不外乎是她走到哪兒都得背到哪兒的前科,以及要求所在單位大力協助,新賬老賬一起算等等。橫頭有黨委書記、號稱「延安一枝花」十分女性的批示:「這不是一般的男女關係,是新生資產階級對革命幹部以及他們家庭的反攻倒算,也即對革命的反攻倒算,望其所在支部速將情況調查清楚,以便黨委作出處理……」

  「你覺得怎麼樣?」「不怎麼樣。」

  回答這個提問之後,吳為問自己:十多年前,那個因偷人養私生子而深受良心、道德譴責,恨不得想對全人類懺悔坦白的小女孩哪兒去了?

  不知此時吳為離「百鍊成痞」還有多大距離,但至少已經初具規模。如果正常狀態下她的惡劣指數為一的話,一旦面臨「正經」,惡劣指數馬上上躥到十。眼下面臨的正是惡劣指數上躥為十的局面。按照那個紅極一時,龍生龍風生風、老鼠兒子會打洞的理論,吳為的惡劣指數也不盡然是後天鍛鍊出來的,她能不繼承顧秋水那兵痞的劣根性嗎?

  某領導和「延安一枝花」的嚴打,反倒讓吳為想起他們不那麼光明的過去,想起這些道貌岸然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抖摟得底朝天的並不久遠的往事,——雖然上綱上得邪乎,某些史料卻不一定都不真實。好比這位領導,革命前是資本家,「延安一枝花」更是有著與她同樣的敗行劣跡。怎麼?他們享受夠了剝削生活,當足了第三者,反倒有臉教訓起她來?

  過河卒子吳為不但戰鬥力明顯減弱,又變做一隻靠慣性運作的滑輪,而要不要當第三者,則越來越不能肯定。要是他們這樣死氣白賴非讓她當不可,她也許就當仁不讓地當一把。否則就會像《紅樓夢》里的晴雯,白落個虛名、臭名,豈不冤哉?「你不打算說點兒什麼嗎?」「不。要是一位部長和一個小人物所在單位的黨委書記已經這樣說了,這個小人物就什麼都不必說了。」「不打算解釋點兒什麼或是承認些什麼?」「不。」也許,如果,在另一種氣氛下,吳為不但會反省自己,也許還會剎車。「你認為這些揭發材料屬實嗎?」「不屬實。」吳為惡意地扯著嘴角的肌肉。「你認識胡副部長嗎?」「認識。」「你們之間有來往嗎?」「有。」「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同志關係。」『今後能否不再和他來往?」「不可能。」「為什麼?」「等於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正當。」「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之間的關係很正當?」「是的。」「可是這些揭發材料另有一說。」「那是他們的說法,有人證或是物證嗎?」「根據反映。」「如果我向有關方面反映胥德章和常梅殺人,他們就真殺人了?」「好。」支部書記說,然後關上錄音機向她舉了舉,又拍了拍那盒磁帶,好像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做完這一切他突然問道:「你去醫院看望過胡副部長嗎?」「有什麼問題嗎?」支部書記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突然說:「也許這一仗他們打不贏,但很可能會從其他地方下手,據我所知,某領導人已經插手。」然後揚長而去。

  對他們這次談話,「延安一枝花」很不滿意,支部書記受到了教育:「你的黨性原則哪裡去了?階級感情哪裡去了?同志,你要警惕呢,我們老同志受到了傷害,你不但無動於衷,在處理這個問題上還敷衍了事……好吧,什麼時候開個支部大會,討論討論開除吳為黨籍的事?」

  「我也想趕快開個支部會,趕快處理完了省得有人老打電話給我下命令。」

  「這是什麼態度?這是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即使開除吳為,也應該盡到我們的責任,讓她通過這個處分提高政治覺悟。開除不過是對同志進行教育幫助的手段之一,什麼叫趕快開除完了就完了呢?」女人一旦有點權,絕對比男人窮兇惡極。支部書記說:「支部里的同志,不是出差就是蹲點搞調查,即便在京黨員全部同意開除吳為也湊不夠半數。黨章上說……」他很流暢地背起了黨章。

  背得「延安一枝花」沒轍,只好點頭,「好吧,好吧,你先去吧。」支部書記剛轉過身去,又被叫住,「我讓你給吳為布置的工作,你布置了沒有?」

  「布置了。」「彙報呢?」「……吳為彙報上寫著,早上八點早飯,八點到十二點寫小說,十二點到下午兩點休息,兩點至六點看報讀書,晚上看電視。」「天天這樣?」「天天如此。」「她到沒到什麼地方去過,比如說上海?」「沒有。」「讓她如實彙報。」「這不像監外執刑的監管犯了嗎?」「犯人?犯人有判決書。她是黨員,在這種非常時期,黨組織有權要求地彙報行蹤,同志,有刑事處分和沒刑事處分是大不一樣的,這個分寸我們掌握得還是很好的,你怎麼能這樣說?」

  「吳為晚上做夢要不要彙報?」

  「同志!」

  4

  白帆對她的律師非常不滿,質問律師:「為什麼現在還不接觸吳為?」

  律師只好接受白帆的領導,在沒有提供足夠的證據之前,通知吳為接受調解。

  自胡秉宸病後從不裝扮的吳為,從鞋子、襪子到圍巾都精心挑選搭配一番,還換上一套出訪時定製的衣衫。到了現場,還拿出錄音機準備錄音。

  白帆的律師說:「我們都不用錄音機,你怎麼能用?」

  吳為說:「這是一件大事,我要記錄下來,以備將來寫回憶錄……好吧,既然你們不用錄音機也不讓我用,我就用筆錄。」「你不能。」

  「你們能記錄我的談話,為什麼我不能記錄你們的談話?」然後吳為就開記。

  律師問:「胡秉宸提出離婚,白帆說不是因為他們感情不好,而是你對他們家庭的介入,希望法院做好工作。」接著,出示了一大摞胡秉宸給白帆的信。

  無數觸目驚心的「親愛的妻」,闖入吳為的眼睛。

  而吳為還以為她碰到的是幾世情緣……看來他們的關係並非像胡秉宸說的那樣不堪,白帆也沒有胡秉宸說的那樣兇殘,怪不得白帆說:「我們感情很好,即便現在,我們的關係也有恢復的可能……都是吳為的破壞。」

  白帆說的有什麼錯?

  然而胡秉宸把一切都毀了……

  如果胡秉宸在吳為成名後不再找她,大家也就都沒有這些麻煩和痛苦了,她也會平平靜靜寫作、過日子,說不定不會拒絕那些也許比胡秉宸優秀的男人。可誰知道呢?等到沒了距離,那些男人和胡秉宸也許沒什麼兩樣。

  正像沒了距離,吳為和她不待見的男人也沒什麼兩樣。

  吳為的成功不但毀了愛好虛榮的胡秉宸,也害了自己,所以吳為總不願承認自己是個成功者。

  什麼叫成功?同樣是一頓不能免費的午餐。

  面對這些信,吳為心中間道:胡秉宸,你讓我現在怎麼辦?撤退還是堅守?

  難道是胡秉宸滿口胡言?她應該相信白帆,還是應該相信胡秉宸?——

  白帆這個人過於毒辣,那是個渾人,我知之甚深。她並不想同我恢復什麼關係,只是一種「毀滅你們」的心理,近於瘋狂的變態,只有江青可以比擬。

  她的一個弟弟解放前是脫黨分子,對我一直隱瞞,直到一九五八年我才從側面得悉。他們二人還利用我的名義,背著我將她弟弟一家戶口由小鎮轉到城市,直到省委一位領導向我問起此真誠,這些日子把你苦了,像你這樣的女人,一百萬個男人也碰不到一個。衷心感謝你給我的一切。

  別生氣,一切都在好起來。像我心跳的頻率那樣,每分鐘吻你八十次,缺點是那樣就不深了,還是每次五分鐘更好。這樣吧,每次五分鐘,每天八十次。

  多說一些你的事,對於我那是生命的源泉,否則我的生命就會枯竭,生活也失去了意義。

  千萬別賭氣,我的小人兒。別把你我的許多犧牲不顧一切地毀掉。好不容易到了現在,別在最後時刻不能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

  勇敢地,但冷靜地對待一切困難,一切都會過去。我們不是經過了比這更為困難的時期?一切都不可能逆轉,不論法庭判不判決,我與白帆再也不會有共同的生活。

  相信我,再沒有比我更堅定的情人了。

  作為一個情人,堅定一會兒不難,難的是堅定一輩子。胡秉宸雖然沒能堅定一輩子,還是堅定了幾年,無論如何該算是個優秀男人。

  除了沉默,吳為還能說什麼?

  「法院有責任把問題搞清楚,你應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認真回答我們的提問。你到底對他們夫妻有沒有干擾?」

  「不把大背景弄清楚不好就事論事,現在談具體問題條件還不成熟。據佟大雷同志反映,法院到處擴散某領導人說了什麼……偽造領導人講話是性質嚴重的錯誤,因此,希望法院首先了解一下大背景。」

  「你可以有你的理解,但你得支持法院工作。有關人土提出你對他們夫妻感情有影響,這和政治背景也許有聯繫,但有質的區別,不要拿這個做借口。這句話你堅持三次了,你太過分了。你怎麼能指示法院?你有義務按照我們的要求,實事求是回答法院的問題。因為這事和你有牽連,有關係。」「你這種態度很不好,我和你是平等的人,你應該尊重我。」

  「你為什麼不勸解他們?」「他們關係好不好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也沒時間去勸解他人離婚不離婚。」

  「你有沒有給胡秉宸寫過信?」

  「寫過。」

  「什麼內容?」「很多年了,怎麼能記得?我又沒有寫信留底稿的習慣。」

  「胡秉宸給你寫過信嗎?你有沒有他求愛的信?」「給我寫過信,但沒有給我寫過求愛的信。」

  「你收沒收到他們兩口子寫給你的信?」

  這時,律師原文照讀了胡秉宸和白帆聯手寫給吳為的那封信。

  傷情,但一直還算鎮靜的吳為,這時亂了陣腳,「……沒有,只收到過他個人寫給我的信……我可以看看這封信嗎?」律師把他們夫妻二人聯手寫的那封信給了吳為。吳為原以為當年胡秉宸寄給她的是惟一的,沒想到竟是一式兩份,還在白帆手裡留了一份。而且還是鋼筆寫的,可見認真不苟,以圖存之永久。

  這肯定是胡秉宸的主意,白帆不一定有那樣的「深謀遠慮」。胡秉宸為自己留了一個後手,立此存照,萬一將來出了什麼問題有案可查,一切與他無關,責任全在吳為。

  可怕的是他們的關係已然到了這個地步,胡秉宸還不肯告訴吳為,這封信他寫了一式兩份,真誠,這些日子把你苦了,像你這樣的女人,一百萬個男人也碰不到一個。衷心感謝你給我的一切。

  別生氣,一切都在好起來。像我心跳的頻率那樣,每分鐘吻你八十次,缺點是那樣就不深了,還是每次五分鐘更好。這樣吧,每次五分鐘,每天八十次。

  多說一些你的事,對於我那是生命的源泉,否則我的生命就會枯竭,生活也失去了意義。

  千萬別賭氣,我的小人兒。別把你我的許多犧牲不顧一切地毀掉。好不容易到了現在,別在最後時刻不能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勇敢地,但冷靜地對待一切困難,一切都會過去。我們不是經過了比這更為困難的時期?一切都不可能逆轉,不論法庭判不判決,我與白帆再也不會有共同的生活。相信我,再沒有比我更堅定的情人了。

  作為一個情人,堅定一會兒不難,難的是堅定一輩子。胡秉宸雖然沒能堅定一輩子,還是堅定了幾年,無論如何該算是個優秀男人。除了沉默,吳為還能說什麼?

  「法院有責任把問題搞清楚,你應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認真回答我們的提問。你到底對他們夫妻有沒有干擾?」

  「不把大背景弄清楚不好就事論事,現在談具體問題條件還不成熟。據佟大雷同志反映,法院到處擴散某領導人說了什麼……偽造領導人講話是性質嚴重的錯誤,因此,希望法院首先了解一下大背景。」

  「你可以有你的理解,但你得支持法院工作。有關人土提出你對他們夫妻感情有影響,這和政治背景也許有聯繫,但有質的區別,不要拿這個做借口。這句話你堅持三次了,你太過分了。你怎麼能指示法院?你有義務按照我們的要求,實事求是回答法院的問題。因為這事和你有牽連,有關係。」「你這種態度很不好,我和你是平等的人,你應該尊重我。」

  「你為什麼不勸解他們?」

  「他們關係好不好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也沒時間去勸解他人離婚不離婚。」

  「你有沒有給胡秉宸寫過信?」

  「寫過。」

  「什麼內容?」

  「很多年了,怎麼能記得?我又沒有寫信留底稿的習慣。」

  「胡秉宸給你寫過信嗎?你有沒有他求愛的信?」

  「給我寫過信,但沒有給我寫過求愛的信。」

  「你收沒收到他們兩口子寫給你的信?」

  這時,律師原文照讀了胡秉宸和白帆聯手寫給吳為的那封信。

  傷情,但一直還算鎮靜的吳為,這時亂了陣腳,「……沒有,只收到過他個人寫給我的信……我可以看看這封信嗎?」

  律師把他們夫妻二人聯手寫的那封信給了吳為。吳為原以為當年胡秉宸寄給她的是惟一的,沒想到竟是一式兩份,還在白帆手裡留了一份。而且還是鋼筆寫的,可見認真不苟,以圖存之永久。

  這肯定是胡秉宸的主意,白帆不一定有那樣的「深謀遠慮」。胡秉宸為自己留了一個後手,立此存照,萬一將來出了什麼問題有案可查,一切與他無關,責任全在吳為。

  可怕的是他們的關係已然到了這個地步,胡秉宸還不肯告訴臭為,這封信他寫了一式兩份,讓她腹背受敵,在法院面前被動得無法支應。

  她只好捂著這個槍眼,對付來自最愛者的這個出賣。

  吳為只知胡秉宸出賣了她,卻不知胡秉宸對白帆的出賣更狠。

  這封聯手信只能說是一記冷槍,白帆手中原本握有「核彈」。二十多封吳為寫給胡秉宸的信。

  可是臨上法庭卻找不到那些信了。白帆以地下工作時期的全部經驗,用來查找吳為給胡秉宸的這些信,居然就找不到。毫不浪漫的白帆可以解釋為被外星人取走,卻在很長時間內不曾懷疑過胡秉宸,因為吳為的每一封來信胡秉宸都給她看過,他們不但一起研究過對策,之後胡秉宸還悉數交給白帆保管,深思遠慮地說:「有一天會用得著的。」

  現在果然應了胡秉宸的話。

  白帆哪裡想到,胡秉宸又把這些信偷出來還給了吳為!

  只因吳為對真真假假的胡秉宸充滿懷疑,不想這些信落人白帆之手,讓他們夫婦二人茶餘飯後地奚落,說:「我不願意這些信有一天落在他人手裡。」

  為了抱得美人歸,胡秉宸果然言聽計從。

  舊信上有許多煙灰燒出的小洞,在吳為的想像中,那是胡秉宸一面吸著香煙,一邊讀信留下的。她一面撫摩那些小洞,一面感慨,多少年、多少事從這些小洞中漏過去了……並不知那是白帆一面吸著香煙,一面研讀信里信外的埋伏時留下的。當一個作家有什麼希望?吳為只能成長為痞子無賴,才能前途無量。

  已與無賴痞子相差無幾的吳為反應還算機敏,更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演戲天才,回說:「請看,這封信是鋼筆寫的原件,而不是一式兩份的複寫件。如果寄給我,為什麼原件還在白帆手裡?至於他們兩口子為什麼要寫這種信,只有問胡秉宸……怪不得最近社會上盛傳他們兩人合起來整我。」吳為的謊言是站不住腳的,難道用鋼筆就不能抄個一式兩份?

  不知道法院二位真相信了她的鬼話,還是明白了責任在胡秉宸而對她發了慈悲,略去不提?

  他們不再糾纏吳為是不是收到白帆與胡秉宸聯手寫的這封信,問道:「你聽誰說他們要聯合起來整你?」

  「忘了。」

  「你和胡秉宸到底什麼關係?」

  「同志關係。沒有任何違犯黨紀國法的事情。」

  這倒是真的。就算他們想要上床,到哪兒上去?不像二十一世紀初的人類,可以到旅館開房間,或是再買一套房,金屋藏嬌。

  「那人家為什麼往你身上懷疑?」

  「我怎麼知道?」

  「你分析分析。」

  「我不想做這種沒意義的分析。」「那胥德章為什麼這樣說?」

  「我怎麼知道?」

  「常梅說,你告訴她你和胡的感情很深,還給他們夫婦看了胡秉宸給你的情書。」

  「沒有,胡秉宸根本沒有給我寫過情書。」

  「胡秉宸送過你東西,或是你送過他東西嗎?」

  「沒有。」

  「你到醫院去看過胡秉宸嗎?」「去過一次。是胡副部長寫信給我,說有事和我談,我去了。他在門診部門口的綠椅子上曬太陽,我問他,您身體好啦?寄信的地方挺遠,您走得動嗎?他說是讓保姆寄的,還說:『聽說我離婚把你弄得很狼狽,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很快白帆就來了,大打大鬧一場,我當時懷疑是不是他們兩口子商量好了有意捉弄我。後來想想,根據多年對胡副部長的觀察,他還不至於干這樣的事。」

  「有人揭發你還去過,又哭又說。」

  「沒有。可以向護土大夫了解。」「為什麼胡秉宸寫信讓你去你就去?」「當然要去,這是正常交往,以後他再給我寫信讓我去,我還是要去。不過現在有了經驗,要帶上幾個人或帶上錄音機。」

  「你要總結經驗,注意不要陷進去,而且拖了這麼久。」

  「對的。」

  「胡秉宸出院後你們有沒有聯繫?」

  「沒有。麻煩還不夠嗎?」

  「胥德章說胡秉宸找過你,你們經常通電話,他的兒媳、保姆也有這個反映。」

  「沒有。」「作為作家,希望你愛惜自己的名譽。」

  「當然。總有一天我會告訴我的讀者,我這一生做過什麼,遇到過什麼。」

  「你和白帆、胥德章說的有出入。」

  「就是這個情況,至於你們願意相信誰,那是你們的權力。」

  「那麼你認為胥德章陷害你?」

  「我沒有這樣說。但他說的那些事,我也沒幹過。據我所知,他曾動員某人陷害我,那人說:『我不能撒謊。』胥德章說:『這就是政治,在中國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誰?」

  「我不能告訴你,我得保護人家。否則胥德章還不打擊報復?」吳為看了看錶說,「這次談話本來說是一個小時,現在已經佔用我兩個多小時了。」

  法院的調解並沒有傷害吳為,這是人家的工作。不管調查如何帶有傾向性,至少面上還算公允。

  使吳為受到極大傷害的是胡秉宸幾副面具同時擺在眼前,反差之大,觸目驚心。

  與白帆聯手寫下那封撇清自己的信,居然,果然,一式兩份!一份寄給她,一份保留在白帆手中,成為打擊她最有力的一發炮彈。

  吳為再也控制不住心上的那根水銀柱滑向零下。

  出得門來,有傾盆大雨忽至。吳為躲在一棟大樓的廊子下對著雨幕發獃,搞不清自己是在躲.雨,還是再也沒有力氣挪動。一支日本歌曲,穿過雨幕斷續飄來:「我死了,不會有人為我流淚,只有屋後樹上的蟬兒,為我失聲悲鳴……」

  驀然聽到驟雨中的笑聲,青梅竹馬的兩個小人兒在雨中嬉戲。男孩騎了一輛自行車在前面跑,女孩緊隨其後,還巴巴地撐著一把傘,身子拼力前傾,為男孩遮著雨,很像她和胡秉宸的翻版。她突然悲從衷來。回到法院,白帆的律師對大家說:「吳為這個人很傲慢,找她談話她竟然說『我現在沒時間,等我把手頭這篇小說寫完再說』。別人一聽法院傳訊還不嚇得心驚膽戰.她卻讓我們等了一個多月。接受調訊的時候居然還帶著錄音機,我們還沒用錄音機呢!最後還說:『可以把你們的證據在報刊上發表一下,交給群眾討論討論,聽聽大家的意見,這樣的東西能不能作為證據!』」

  誰說吳為傲慢!

  誰說吳為不怕!

  如果像傳說那樣,真給她判上三個月刑,哪怕不執行,只要一公布,她的創作生涯也就全完。

  吳為沒有對胡秉宸說到法院的調訊和親眼見到他那些反差極大的面具以及他那封傑作,但胡秉宸在電話里問:「你的聲音聽上去怎麼那麼弱?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

  是啊,她當然不能倒,她不但要承受胡秉宸那些面具和那封傑作,還得為他遮風擋雨呢。

  茹風氣憤地說:「到現在你還不了解他?!你值得為這樣一個人做這些犧牲嗎?」

  與胡秉宸一棒,吳為同樣把骨氣看得很重,同樣是個萬事不願求人的人。但是為了胡秉宸,她把自尊、人格放在了腳下,不知浪費多少精力、財力,去討好他人,與並不願來往的人等來往,干並不-願意乾的事……而葉蓮子帶著她多年挨餓受凍也沒這樣做過,她是破了葉蓮子的家風了。

  她有愧於葉蓮子啊!

  吳為是肯於犧牲的,但她的犧牲並非不計回報。這些義無反顧的犧牲,將來都會成為要求回報的砝碼。犧牲得太多,要求的回報也就更大。

  吳為要求的回報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說它小,是因為吳為要求的回報,不過是胡秉宸的知情知意。

  說它大,是因為胡秉宸從來是個坐享其成的受體。何況胡秉宸從未要求吳為做出犧牲,不但沒有這樣要求過,還口口聲聲對吳為說:「聽到你受壓的情況心裡十分難受,但請記住,我永遠同你在一起,你永遠佔有我,你所受的壓力都在我的肩上。」既然吳為所受的壓力都在胡秉宸肩上,胡秉宸還有什麼必要對自己知情知意?

  甚至說:「我已經打算好,如果你因此被迫到農村勞改,我就到勞改場附近租個小屋長住下來,好在現在自由市場可以買到糧食蔬菜,只要我的離休工資照發,這些都可以辦到,再訂些雜誌買些書,住上幾年也無所謂。」不知如此慷慨多情的胡秉宸考慮過沒有,要是鬧到連離休工資也沒有的時候怎麼辦?在勞改場附近租個小屋住上幾年自也無妨,但對吳為來說,代人受過、勞改幾年是什麼滋味?

  如此說來,吳為的犧牲都是自己送貨上門,她還有什麼權利要求那個受體知情知意?

  又怎能要求一個坐享其成的受體知情知意?那等於顛覆他的人生。

  胡秉宸承受得了「顛覆人生」如此沉重的回報嗎?

  反過來說,吳為其實也是大俗一個,正像那句老話所說「善欲人知,終非真善;惡恐人知,必為大惡」。

  所以她的不惜犧牲之說,相當不堪一擊。

  那麼胡秉宸對待「過路情人」杜亞莉的態度呢?也無非如此。當吳為大吃飛醋的時候,胡秉宸說:「既然杜亞莉送貨上門,何樂而不為?我能為這樣的騷貨說項嗎?不是引火燒身又是什麼?」

  通常這樣的交換,總能換得一些什麼。可誰讓杜亞莉遇到的是只進不出的胡秉宸呢?

  窮其一生,吳為都在為偷人養私生子的行為懺悔不已,早年是因為她的道德觀念,越到後來,就越趨向於對獻身值得或不值得的研究。

  而對她在胡秉宸的保衛戰中,逐漸成長為一個痞子無賴的事實,反倒理直氣壯、得意非凡,覺得自己這才像個不錯的流氓了。

  5

  如果說佟小雷是吳為的一個保護神,那麼茹風就是她的首席保護神。

  得知這些背景後,茹風不屑地說:「可算明白了,和人理論靠的不是真理,而是看誰的後台硬。咱們也動用關係網!」

  說干就干,對吳為說:「你也寫申訴,照他們的方式,什麼也不承認。」

  「如果知道我說瞎話怎麼辦?」「到了現在你還不開竅?跟他們比一比,你到底有什麼罪?」

  寫這個申訴,必須請教政治老練的胡秉宸。

  對於吳為寫到他們在幹校就開始接近的原因,胡秉宸極為反對,來信說——

  ……不要對別人說我們罵江青的事,事情一具體化就不好辦了,查起來,就得說明江青的事是誰告訴我們的。只能說你在我這裡透露過對江青的不滿(從反對「三突出」、樣板戲,談到「文革」、康生,特別是康生對我的迫害),而當時我一言未發,只是嘆氣,但可看出我是同意你的,因為在我那個地位上不便明確表態,最後我只說了一句「在外邊要少說」,就心照不宣了。申訴上還可以寫寫我保護了很多幹部,把打人的造反派黨內外職務全撤了。誰聽說過「文革」中有人敢撤造反派的職?也別忘了寫上我還讓打人的連長當著全連檢討。「四人幫」粉碎後,我為很多老同志平了反,對方卻只想安插自己的人,對老同志長期放著不管,老同志能很快安排工作,是我力爭的結果……

  絕對沉住氣,盡量頂住第三者問題,要準備向一切陳腐觀念作鬥爭。不外乎開除你的黨籍,讓你住兩天監獄……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永遠都會同你在一起。

  我和白帆寫的那封信,絕對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有些問題處理不當是不自覺,而不是故意所為,如果給你造成什麼傷害,請諒解我一片誠心。現在只有你對我的諒解,才是我生活的惟一支柱。

  由於我的疏忽使你處於這樣的困境,我十分沉痛,也增加了你的困難,但我們要斗下去,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忠誠?一定是歷史陰影造成的。你還沒有碰見過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次你可碰到一個同生死、共患難的男人了。說同生死也不對,為保護你活著我可以死去。

  我給你的信又在哪裡?能保證沒有流落在外嗎?把我的信全部毀去,文化人太重感情,不重實際。

  即便法院不判離婚我也堅決造成分居事實,官司打完以後管他娘,我們就公開來往。如果支部找我麻煩,我堅決與他們斗,最多不過如此。最近讀羅素傳,他第四次結婚八十歲,第三個老婆已同一個美國人生了一個女兒,離婚官司打了三年,不同的是這三年各過各的生活,互不干涉……胡秉宸忘了這是在中國,他也不是羅素。至於那封傑作的真實目的,避而不談。當然要求胡秉宸說出真實目的也不現實,只好歸於「疏忽」、「處理不當是不自覺,不是故意所為」使然。

  不過對胡秉宸提出的要點,吳為還是一一照辦。茹風說:「胡秉宸的意見是想扳倒對方,還是給自己評功擺好?」

  然後茹風通過各種渠道,將吳為的申訴和佟大雷給她的信件拷貝外送。

  得知佟大雷的所作所為,一位伯伯對茹風說:「我根本沒有說過吳為是好人壞人,即使她有點兒什麼又有什麼關係?我也從未說過不準判胡秉宸離婚,我怎麼能說這種話?人家離不離我管木著。胡秉宸的離婚問題,由他自己好生安排就是。那次會議上還有人說某部現在是『談吳色變』。」說罷伯伯還哈哈大笑,「過去對吳為同志有誤會,聽人說她是個很有骨氣的人?她寫的小說我也看了,寫得不錯嘛,有才之人,有才之人。」

  茹風說:「是呀,人很耿直。和佟大雷本是工作關係,後來佟大雷追求她遭到拒絕,他就打擊報復人家。他寫的情書我也看了,字寫得不錯信卻惡劣,把很多不該泄露的機密文件也寄給吳為,而且對一些領導人說三道四,信上還說了您不少壞話。」

  伯伯說:「佟大雷這個人品質不好。」

  茹風說:「思想品質也很惡劣。」

  「我本來準備提他當副部長,現在是絕對不能提了。怎麼能說胡秉宸到上海是去和吳為同居?是我讓胡秉宸到上海去治療的,走之前我還和他談過話,他說和吳為在幹校就談得來,主要是對『四人幫』不滿。」

  茹風趁勢又說:「您能不能把吳為給您的申訴轉回她所在的那個部?」

  她想,伯伯不會一句話不說就把吳為的申訴轉下去的。

  茹風又通過關係介紹吳為到紀律檢查部門,反映調動工作原單位不給轉組織手續的問題。

  等著吳為把眼淚抹於,史嶠說:「一個黨員,哪個人說開除就能隨便開除?今後你的鬥爭還很艱難,老哭怎麼行?」隨後莞爾一笑,「這不也是你的小說素材?」說不上吳為哪裡讓他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忽然說道:「你應該結婚,這樣也許好一些。」

  說罷,不知怎麼想起葉蓮子。一別經年,天涯何處尋?

  再聽茹風介紹,原來事情牽涉到胡秉宸。吳為怎麼和這個人糾纏在一起?這種人是為愛情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嗎?吳為的麻煩可大發了。自己還不是同樣?當年要不是任務緊急、身不由己,能把即將成為新娘的葉蓮子丟下,不辭而別嗎?現在雖不是非常時期,情況卻不一定比那時簡單——知道你的敵人是誰,又知道在哪裡?

  可不是,一遇解決不了的難題,女人合著就該成為解決難題的最後一張牌。

  再後來,不論吳為什麼時候來到史嶠這裡,他都會放下手裡工作,靜靜聽她那個「祥林嫂」的故事,垂著頭,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看上去不僅是冷摸;簡直是冷淡、厭煩。

  其實是想起了久遠以前,想起了他以及胡秉宸風華正茂的時光……

  胡秉宸能像他這樣為了葉蓮子一生不肯迎娶嗎?但胡秉宸是個難得的優秀幹部也毋庸置疑,無論如何還有過去那一層關係,怎能見死不救?牽涉到這個事件(已然變成了一個「事件」)的人太多了。

  這些人之間的關係又非常錯綜複雜,雖然在對付吳為的大方向上一致,具體問題上又有矛盾。在什麼時候、什麼問題上達成同盟?在什麼時候、什麼問題上又不能達成協議?

  一旦從吳為一團亂麻的敘述中理明白她正處於何等困難之境,一旦搞清那些人的目的背景,史嶠總會盡自己所能,幫助她,也就是幫助胡秉宸,脫離險境。

  史嶠現在地位雖低,但資格頗老,總有各式各樣的上下級關係,適當時機,給有關方面打了一個電話,說:「社會上流傳的事不一定屬實,情況我了解一些,何必摻和他們那個部里的人事糾紛?」

  又對茹風說:「告訴那個吳為,別怕人罵,人家還不是罵了我一輩子!」

  同樣,也是一個電話,了斷了吳為階下囚的可能。

  「聽說你們要讓吳為蹲監獄?」

  「沒這回事。」

  官場上的事點到就行,有沒有這回事,沒必要求證。

  「沒有就好,否則會鬧大笑話。」

  史嶠很快將這一消息轉告茹風:「有關-人土已經鬆動,表示不再參與這件事。只是有些人對胡秉宸那麼大年紀還鬧離婚有些看法,有關部門還要了解佟大雷如何在裡面搞鬼。還有人說:『哪裡是離婚,政治背景相當複雜。白帆的律師調查很有傾向性且偏袒一方,調查吳為只找傾向那一方的人,可見不是判案而是要整人。」』白帆開始品嘗人世的冷酷無情。

  不久之後,「延安一枝花」對支部書記說:「紀律檢查部門又來了個文件,說我們不給吳為轉組織關係是不對的。上次讓我們審查她組織問題的也是紀律檢查部門,我們怎麼辦?肯定足吳為告了上去。你說她為人老實,我看她很不簡單。」不老實的是「延安一枝花」。據支部書記所知,上次不讓給吳吳為轉組織手續、根本沒有文件,只不過有人打了個電話。電話里,誰都可以冒名說自己是某某,哪怕說自己是總理。反正不是可視電話,無法核對。那個話劇叫什麼名字來著?啁,《西望長安》,說的不就是一個冒充領導的騙子?

  支部書記說:「那怎麼著?讓她老老實實挨整,束手待斃?……只有一個紀律檢查部門嘛,當然按後一個指示辦。」

  然後支部書記把吳為找來,說;「總算告一段落,黨委書記讓你寫個檢查,可以說,你和胡副部長沒有違犯黨紀國法的關係,但感情上有瓜葛,要保證今後不再參與胡的離婚案。」說完這些,又低下聲音,「她到處胡說史嶠同志和你睡了,所以偏袒你;又說紀律檢查部門接待你的是個與我年紀相仿、四十多歲的男同志,因為受了你的誘惑,所以也偏袒你;而紀律檢查部門有兩派,所以才會做出兩種決定等等。」

  吳為說:「我有這樣大的魅力嗎?將來再發生什麼戰爭於脆別打了,就讓我一個人去吧,把他們全收拾了。什麼飛機大炮、原子彈、導彈,全抵不過我上床一睡!」「她還問我,他們告你狀的事是不是我告訴了你。我說沒有。她說:『吳為現在反過來把我們大家都告了,其實我們不過好心好意說了幾句話。」』不知真出差還是找了一個出差的借口,胥德章到了上海,對胡秉宸說:「朋友們給你寫信絕交,都是白帆的意思。我從來沒到任何地方告過吳為,或寫過她的什麼材料……常梅過去對白帆的印象一直不好。」

  胡秉宸問:「那麼你是不是到吳為的單位去過?『延安一枝花』說都是你的一手操作,可把吳為整得夠戧。」

  「沒有,絕對沒有,我和『延安一枝花』根本沒有過接觸。我估計是『那位』通過什麼關係找了『延安一枝花』。」

  反正胡秉宸永遠不可能看到胥德章為法院提供的證詞——「胡秉宸在醫院時對我說:『我和吳為感情很深,我要和她結婚,我們觀點一致,很談得來,是難得的知己。』他不只是對我一個人這樣說,也對其他人這樣說過,說他和吳為感情很深要和她結婚,人們都嚇,了一跳。吳為這個人很壞,作風不正派,主動進攻我們,卻說我們欺負她一個單身女人。你們法院應該趕快表態,給胡秉宸碰個大釘子才對。保姆和胡秉宸的兒媳婦也反映,他們聯繫非常密切,吳為也把胡秉宸給她的情書讓我們看過……」

  多年後,吳為無意中翻看這個時期的日記,重溫了胡秉宸老戰友們當年的業績,還有她為胡秉宸受過的那些磨難——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受過來的;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直到現在還那樣奴顏婢膝地討好胡秉宸周圍的人;

  不明白和胡秉宸結婚後,那些人何以好意思那樣行為處事……

  結婚前夕,吳為與胥德章夫婦在某個飯局上偶遇,兩口子不但與吳為碰杯,胥德章還對她說:「從今天開始,咱們做個朋友。其實什麼事也沒有,都是白帆從中挑撥的。解放前白帆就另外有人,還生了一個私生子;胡秉宸也另外有人。不過一九四九年後兩人達成協議,彼此既往不咎了。」

  既往不咎是因為「咎」不起了,反胡風運動後胡秉宸就明白情況變了,前院已經「咎」得夠受,自己後院再起火就沒法兒活了。

  吳為感喟地說:「過去的事,不提了吧。」

  不這樣說又怎麼說?往後鬧不好還真得和這些人做朋友呢,他們不是胡秉宸的老戰友嗎?

  吳為揀出幾段日記念給胡秉宸聽。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過去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這是胡秉宸歷來推卸責任的暗器:你又沒有告訴我!

  難道胡秉宸不該向過河卒子吳為了解一下,她在胡秉宸保衛戰中獨自作戰多年的細節嗎?

  碰見喜歡將自己的貢獻講個一清二楚的人,這種暗器不大管用。誰讓吳為的血管里還流有墨荷那個家族的血?那個不事張揚的家族可以血濺戰場,卻不屑於使用這樣的暗器。這樣的家族是不是太古老了?如果走向滅絕,怪得了誰?「哎,你病成那個樣子,只能快樂的事多說、不快樂的事少說……有個出版社想出版我的日記,本以為沒有什麼意思,現在看起來還有點兒意思。」

  胡秉宸大怒,「你這樣干,讓我還怎麼活下去?」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揭發胥德章,他也會揭發我。」

  「你有什麼怕他揭發的?」「當然有了,認識幾十年,總會抓著些隻言片語。而且我那些對手,又會來看我的笑話。」

  「他們有什麼笑話可看?這些陰陰怪怪的事,本就是在他們參與下製造出來的。」

  「你要這樣干,我就自殺。」

  這個殺手鐧胡秉宸用得太多了,現在不但不管用,還讓吳為輕蔑,「我並沒有說馬上就發表,不過在和你研討。」

  如果真把這些日記發表,胥德章們可能會揭發胡秉宸的什麼?

  胡秉宸有什麼怕揭發的?

  胡秉宸政治上該說是光明磊落,吳為最擔心的是胡秉宸在和她的關係中的確扮演過兩面派的角色,恐怕不僅與白帆聯手寫了一封信。僅僅是和她的關係嗎?

  她突然一驚!怎麼還沒有長進,還把男女之間的關係看做生活和世界的核心?

  她愛了胡秉宸幾十年,可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鬍婚姻保衛團」團長也趕到上海,因為有事相求。胡秉宸簽個字,他就是一九三八年參加革命;胡秉宸不簽字,他就是一九五0年參加工作,每月少收入幾百塊錢。團長還表示,動員最忠減於胡秉宸的老下級胥德章去做白帆的工作,「這件事包在我身上!」——與當初對白帆拍胸脯保證「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同樣慷慨激昂。保衛團其他成員也分崩離析,他們看到,鬧了半天也沒鬧出什麼名堂,不如好離好散。

  胡秉宸又棄家到了上海,聽說從此再不回家,一副決心干到底的樣子。既然如此,他們又何必瞎攪和呢?

  更主要的是,上面並未對胡秉宸做出什麼懲罰;不但沒有什麼懲罰,據說胡秉宸去上海治療還是某領導的關照。胡秉宸雖然離休,儼然還是部長一個。而部長是不可以反對的,只能在上面整肅他的時候搭個順風車。如果上面不反對胡秉宸,他們為什麼要反對?他們擁護的是部長而不是部長太太,如果白帆自己是部長,則又另當別論。:另外,他們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以前只是風聞白帆有個私生子,經過法律對離婚案各個細節、緣由不厭其煩的求證,變成了板上釘釘,再想想白帆那張貞節牌坊似的臉,一樁悲憤的事就變得非常好玩。

  三十八位夫人也表示不再摻和胡白離婚案,從此沒人再到白帆那裡去了。這些人雖然認為胡秉宸不可原諒,但也不再同情白帆。

  佟小雷報道說:「白帆給我爸爸打電話,問他是不是給你寫過情書。我爸爸說:『我不過和她開開玩笑,寫了兩句打油詩……我看她不一定要和老胡戀愛,是老胡非要追她;不過也不一定,也許老胡只是玩兒一玩兒。吳為現在出名兒了,追她的人很多。很多幹部子女都是她的朋友,那些人的父母地位也都很高。所以你要靜觀,不要動作,讓他們跳去。你是老幹部,要有老幹部的姿態,端莊文雅,有教養,看他們怎麼辦,然後再決定如何行動。』這是我爸不想管,想抽身的意思。」

  「那位」的熱情也一落千丈,既然胡秉宸仕途已斷,又有別的領導發話,何必鬧得過分,一不小心砸了自己的腳?好比等著提升副部長的佟大雷,只差上面發文正式任命,這一紙任命書突然擱了淺。有消息說,某領導認為此人政治品質惡劣,不宜提到領導崗位上來。佟大雷提不上去罪有應得,他還沒借刀呢,就把佟大雷殺了。

  最後塵埃落定胥德章。當初本來就是他的力薦,此人比佟大雷穩妥內斂、無聲無色、真假難辨,只是佟大雷在胡秉宸事件上非常賣力,鋒芒畢露、上躥下跳,一時蓋過了地下狀態的胥德章。其實整個事件中,胥德章的作用比佟大雷大。說到胥德章的作用,最好像保存地下黨的力量那樣,不說也罷,反正提升到這個位置上,也是對胥德章綜合能力的一種獎勵。

  難道胡秉宸上面還有人?

  誰呢?

  想來想去,左探右探不得而知。

  誰知道周圍這些人里,有沒有一個雙料間諜?

  看來不是空穴來風,一驚一炸,趕快收兵。他這個馬達一不轉動,機器上的各個部件自然隨著停擺——

  白帆的熱線電話變成了冷線;

  無日不訪、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或是銷聲匿跡,或是調轉槍口,從譴責胡秉宸離婚變為說服白帆離婚;

  給佟大雷打電話,總是老婆接聽,推說他到外地調研去了;

  常梅說笑不笑地帶來不少小菜,問及情況,總是推說:「等等看吧。」

  「聽說胥德章已經走馬上任?」

  「哪裡,還在下面蹲點。」不肯透露牛點口風。

  到了現在白帆終於明白,在圍剿胡秉宸的戰鬥中,每個人都有戰利收穫,就連「白鬍婚姻保衛團」團長,一年還有幾千塊錢的進賬,胥德章更是提升副部長,兩口子合著攪和幾年,居然還是胡秉宸的親密戰友……只有奔著「金牌」的她和佟大雷雞飛蛋打。

  胥德章的提升不能說鳩佔鵲巢,可也不能說與胡秉宸慘敗無關。

  老戰友們啊!

  白帆也開始體驗吳為為尋找一絲救贖可能而四處奔走的困境,明知對方不待見,也一再尋找會面的機會,「法院派人到上海調查的結果怎樣?有沒有新的線索?據我所知,吳為到上海會老胡去了。」

  「那位」沒聽見一樣,還是低頭踱步。

  白帆的情報大部分是道聽途說,過去需要她這些小消息推波助瀾,事情鬧得越大、參與的人越多越好,道聽途說就道聽途說,現在卻是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他的不言不語有種很強的壓力,壓得白帆明白,再不能像過去那樣說話不必剪裁,而應該慎重挑選字句。高高在上的白帆,吧嗒一聲,也從什麼地方掉了下來。她漲紅了瞼,幾乎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可想想又忍了下去,她還得依靠對方的實力呢,只好抽出一支煙,在茶几上蹭了敦,官氣十足地吸了起來。對方繼續沉默。地板上的腳步,一板一板,拍得分外清晰。法院派去的人很於練,目的也很明確,分別組織了上至醫院院長,下至各級大夫護土的座談會,專門搜集胡秉宸住院期間有無女人來訪的材料。還帶去吳為一張放大照片,請他們一一辨認,卻都說沒有見過這個女人。據總機室幾個電話接線員的反映,也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電話,護士也反映沒有什麼信件。總之沒有突破性的進展,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胡秉宸不是沒有力約吳為到上海與他私會,只是有了已往的經驗,吳為無論如何不肯到上海去。胡秉宸也好,吳為也好,他們都可以堅持,因為他們有他們的追求;白帆也可以堅持,她有她的仇恨和目標。

  把胡秉宸大功狼塊,還是大切十塊?如今已是八塊在手,再來兩刀就是十塊,可為那兩刀和這些有目的的人一起耗下去,很不上算。白帆哼哼哈哈拖起官腔,「過幾天我打算到上海去一趟,咱們是不是研究一下,下一步該怎麼辦?」

  對方還是沉默。

  能耐得住這種沉默、這種背叛,真需要功夫。現在,白帆不只為胡秉宸一個人所拋棄,也為他們那個世界所拋棄了,與吳為的遭遇一樣令人扼腕嘆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辭了。」

  「好自為之吧。」有了分道揚鎬的意味,又有些許教訓的意味。

  「怕是你需要注意口巴!」白帆毫不客氣,回馬一槍。她又不是下級小職員的遺孀,找上門來懇求什麼照顧,她是堂堂正正的部長夫人!

  「那位」皺了皺眉,沒有相送。隨著「砰!」的關門聲,這女人已走出他們的社會。

  6

  鬧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鬧頭?如果失去社會的依託,單槍匹馬什麼也做不了。

  白帆有了傷亡殆盡的感覺,只好讓步。

  又畢竟是女人,畢竟夫妻一場,白帆禁不住胡秉宸「我身體如此,活不了多久,請放我一馬」的懇求。

  其實胡秉宸對付女人的招數不多,只是善用哀兵之計。

  將吳為從山區騙回京城如此,說服白帆同意離婚如此,多年後說服吳為同意與他離婚也是這個理由,甚至使用的文字都沒有變化。而女人大多不願充當將自己所愛——哪怕是曾經的愛——量於死地的兇手。

  但不是沒有交換條件的讓步,除經濟利益上的考慮,最重要的是翻案。

  知道胡秉宸離婚心切,白帆提出,只要胡秉宸就私生子問題給她一個說法,並通過法律形式人檔,就放胡秉宸一馬。

  胡秉宸是何等明白之人,馬上寫下契書一份——

  ……我的離婚起訴,是病中情緒激動情況下寫就的,現對起訴書中某些誇大之詞作如下聲明:關於楊白泉是否我親生兒子一事,現經雙方及有關同志對我們二人以及白帆與柳彤同居日期的回憶核實,我可以消除這個懷疑,此事傷害了白帆母子,在此深表歉意。

  以上聲明請法院結案時一併歸檔存查。

  這些文字十分詭譎,可幻可化,撲朔迷離。

  對照一下他給吳為的解釋——

  ……我和白帆寫的那封信,絕對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有些問題處理不當是不自覺,而不是故意所為,如果給你造成什麼傷害,請諒解我一片誠心。現在只有你對我的諒解,才是我生活的惟一支柱。由於我的疏忽使你處於這樣的困境,我十分沉痛,也增加了你的困難,但我們要斗下去。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的忠誠?一定是歷史陰影造成的。你還沒有碰見過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次你可碰到一個同生死、共患難的男人了。說同生死也不對,為保護你活著我可以死去……

  同樣十分詭譎,可幻可化,撲朔迷離。

  相反,白帆那個私生子的傳聞,一經神聖法律的確認,更是不可逆轉地鐵定下來。

  正像胡秉宸說的那樣,白帆的確「渾」而有餘,說到心計,哪裡是胡秉宸的對手!

  有關私生子問題,在眾人心中並沒有得到實質性的否定。

  可見每個人欠下的大小債務,也許早年賴了過去,而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上帝無論如何也得讓他還清。如今,白帆也得像吳為那樣,在臭名、羞辱中修鍊幾十年,運氣好的話,也許能遇上「鳳凰涅架」那一說,也許遇不上。不知、路順風的白帆,如何經受得了吳為經受過的煉獄?

  在白帆歡慶「平反」的同時,更不知胡秉宸還有送交中央某領導的一紙訴狀,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說胡秉宸真對白帆有過什麼傷害的話,比之這一紙訴狀,那些傷害真是九牛一毛。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觀念的改變,這一紙報告中列舉的樁樁件件,都早巳不成其影響,但認死理的白帆,還會感到非常痛苦,非常在意。雖然她已經沒有什麼前途可言,並早已從崗位上退了下來,至今仍然認為,中央某個領導人的某個態度,對她的命運還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至少對她即將蓋棺論定的一生,大有功虧一簀的負面影響。

  她無法像吳為那樣,對蓋棺論定的神聖,採取那種沒臉沒皮、玩世不恭的態度。

  所幸她對這一紙訴狀全不知情,否則幾年之後,她還會收留胡秉宸這匹吃回頭草的劣種馬嗎?

  某某同志:

  幾十年來,我為夫妻生活問題所苦。因此向您報告,希望您能從法制上有所指示。我與白帆同志一九四一年經組織批准同居,因從事地下工作,周圍只有她一個女黨員,事先未經更多了解,所以基礎很差。

  同居不久就發現很難相處,當時沒有條件生活在一起,大約每周見面一次,即便如此,她也經常為一些瑣事動手打我,甚至用燃著的香煙按在我的臂上,用杯中開水潑我的臉。

  我對夫妻生活完全沒有經驗,很難想像一個青年女子能這樣對待一個同志。但限於地下環境,怕影響工作,不好聲張(事後才了解到可能是遺傳,她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性情暴戾、如此對待她母親的人)。至一九五五年,兩人關係已經破裂,雙方都有意離婚,但因許多工作關係糾纏在一起,拖了下來。直到一九五五年審干,外地來人外調白帆與另一個人的關係,才知道一九四六年我在異地工作之時,白帆與該人短期同居,所以一九四七年白帆生下的男孩不是我的兒子。

  中國長期處於封建社會,解放後雖說情況有變,但意識形態的轉變是長期工作,社會對這類問題還存在著偏見,特別是婦女,幾千年來為此不知死了多少人。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我應正確對待這個問題,這件事勢必影響孩子的一生,似後還會影響他的婚姻和後代,所以除白帆所屬組織和我本人,從未向他人提及此事。但不能否認這件事加深了我們的矛盾,感情巳近破裂,使我的病情不斷惡化。在此期間,白帆同志仍經常為一些小事打鬧。例如有次吃飯時,她為一件小事打我的頭,我不得不用手臂護著頭離開飯桌。我們的女兒在旁冷官冷語地說:爸爸抱頭鼠竄而逃。幾十年來她動手打我我從未還手,也,從未聲張。對婦女動手總是不好,對鄰居和家屬影響也不好。在我心臟病日益加重的情況下,白帆同志六個耳光將我打成大面積的心肌梗塞。住院期間,仍多次到醫院吵鬧,我因病重經常昏睡,她說我不睜眼接待她,竟然用手來摳我的眼睛。

  出院在家養病期間,白帆同志繼續為一些無意義的小事無理取鬧。有一天我因故外出,囚房中有六中全會文件,需要鎖上自己的房門,她借口要到我房中拿東西,大吵大鬧,我只得不鎖門而去。後發現重要文件丟失,心急如焚,她不但不把文件還我,還破口大罵,完全不顧可能造成我突然死亡的可能,凶暴、殘忍的態度,使我十分寒心。急性心肌梗塞病人出院,醫院要求「家屬應密切配合,避免引起患者情緒波動的各種因素,因情緒波動能引起冠狀動脈痙攣,加重心肌供血不足,甚至使病人突然死亡」,這個情況她是知道的,但仍不顧我病情惡化的可能性,繼續用惡劣的態度對待我。

  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應以黨的事業為重,家庭問題到底次要,但現在已嚴重影響身體,使我不能繼續革命工作。經再三考慮,不如徹底解決,還可為革命工作幾年,向法院提出申請離婚。

  希望您能關心一下這件事,使其能按國家法律合理解決,我也能早日擺脫糾紛,再為黨工作二三年。敬禮!

  胡秉宸

  胡秉宸能到中央某領導那裡去為白帆平反嗎?

  同樣,吳為從白帆那裡繼承胡秉宸的同時,也全盤繼承了胡秉宸為女人製造苦楚、折磨女人的技能。

  從胡秉宸穿的那件毛衣來看就不是好兆頭。

  上海凱旋迴來那一天,胡秉宸穿著吳為寄給他的新毛衣。他非常喜歡那件毛衣的顏色,所以才穿著它去醫院看望過杜亞莉。

  上海出差期間,杜亞莉突然得了闌尾炎,只好就地手術。胡秉宸正是穿著件毛衣,到醫院看望她的。杜亞莉拉開病服,對胡秉宸說:「看看,這道刀疤多長。」

  胡秉宸伸出手,順著那條刀疤摸下去。那條刀疤真長,一直通向恥骨。——看望杜亞莉回來,還不忘寫封信,鼓勵戰鬥在前方的過河卒子吳為。

  可是那條通向恥骨的刀疤,一直晃悠在胡秉宸的眼前。

  後來,後來的某一天,借給他們結婚用房的親戚打電話向吳為抗議,吳為才知道,自己和胡秉宸有子房子後,胡秉宸並沒有將借用的房間鑰匙歸還親戚。在…年多時間裡,那兩間房子成了芙蓉和她情人的鴛夢之地,或胡秉宸與杜亞莉兩情歡洽之所。被居委會反映到房主親戚那裡:「……居民群眾對這兩對男女在你這套房子里進行的勾當義憤填膺。」

  7

  這場歷時多年、動員了非常手段和人物的圍剿,如濃烈的酸液,一點一滴腐蝕著吳為對胡秉宸的愛。

  到了現在,吳為就不僅像一隻靠慣性運動的滑輪了。在一次次惡鬥、一次次出賣的滌盪中,她對胡秉宸的愛漸漸退了顏色。

  又在一次次惡鬥、一次次出賣中,不但成長為痞子無賴,也鍛煉成為第二個亞瑟,流亡出走之前,在曾無上信仰的上帝塑像前,仰望許久,然後一鎚子將它砸了。

  吳為無法對胡秉宸說,她差不多不愛他了。她對他的感情,極需一個恢復,甚至重建的過程。

  而且早不開始、晚不開始,關鍵時候吳為卻開始反省她那個總是把男人職業與他們本人混為一談的、原則性的缺陷——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總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

  把寫了那麼幾筆,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

  把干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

  豈不知大部分情況下,會唱歌和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樣,會寫兩筆,甚至出版了很多書的人,和文學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常勝將軍胡秉宸無法想像,萬無一失的東西有一天也會「有失」。

  其實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使用期,頂好不要過期使用。茹風就要離開中國,臨行前與胡秉宸辭別。由於從未見過胡秉宸健康時的模樣,現在見他笑聲朗朗、步履矯健,大為驚訝。胡秉宸真是活過來了,康復了。

  問及他與吳為的情況,胡秉宸掩飾一下就過去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茹風說起禪月馬上也要出國,胡秉宸停下筷子十分鐘之久,開始茹風還以為他是高興。停了一會兒,胡秉宸說道:「十幾年前禪月報考一所好學校,錄取第二天吳為就告訴了我;現在,這麼大的事,她居然不提了。」茹風只好打圓場,「吳為實在禁不起這麼多年的折磨,尤其這些年,人都麻木了,除了心愛的創作,對什麼也打不起精神了。」

  與吳為說好某日某時來電話,從中午十一時起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地守著電話,結果沒有。

  第二天從八點起又等了一上午,還是沒有。是生病了、生氣了,還是因為風大雪大不好出來?如果是風大雪大不好出來,自然不要緊,會不會是生氣了?

  這才想起與吳為約定打電話時,她什麼也沒有回答,只在嘴角上牽出一絲詭譎的陰笑。

  吳為本是大俗之人,回憶往昔日子,總會想到胡秉宸本應承擔、卻沒有承擔的責任。

  如今進入和平時期,胡秉宸本應做些什麼來挽回形象,事實卻並非如此。

  所以當胡秉宸對她說「星期一、星期四可以盡情給我打電話,白帆不在家,去學手風琴了,此外時間,不要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早巳卸任的過河卒子吳為,還能服從命令聽指揮嗎?

  胡秉宸也早已忘記,當年在醫院,每天到醫院的玫瑰園為吳為選花時許下的願,因為當時那些花既不能摘也不能送,只能每天選好放在心裡,心想,算是他欠吳為的一種花債,早晚要還。還有吳為為他付出的、大大小小的債……將來都要償還吳為。

  忘記倒也無妨,問題是胡秉宸反倒向吳為算起賬來:

  他們終於可以公開露面的那一天,胡秉宸在商店看中一款衣裙,對吳為說:「你得給芙蓉買下這件連衣裙,還要親手送給她,以表示你對她的感謝。因為她多次幫我開導白帆同意離婚,現在婚離成了,畢竟是她自己的母親,對我們的關係心理上非常難以接受。」

  這足以說明,胡秉宸很知道人間煙火,然而在長達多年的離婚案中,他卻將吳為和她的朋友們,使得那麼狠。

  在這之前,吳為並沒有和胡秉宸算賬的意識,胡秉宸這一算,倒讓她覺得胡秉宸沒有良心。

  難道禪月沒有幫助過胡秉宸嗎?他遠在上海幾年,擔心白帆設下坐探偷竊他的信,不敢將信直接寄到吳為家中,只好寄給禪月,請禪月轉交。有時一天一封,有時一天兩封,撣月只要收到,馬上從學校趕回送交吳為,風雨無阻,直到他從上海返回北京。難道茹風沒有幫助過他們?茹風的幫助無人可以比擬。還有茹風的父母和史嶠。

  可以說沒有茹風,沒有他們,也就沒有胡秉宸和吳為的今天。

  佟小雷呢,不是也背叛了自己父親,將情報及時通告吳為,也就是通告他們,吳為才能在這場戰爭中變被動為主動?

  胡秉宸對茹風及茹風的父母,對史嶠,對佟小雷,對禪月,說過半句感謝話嗎?

  吳為說:「我給芙蓉買些什麼不是為了交換,是因為對她的喜愛,也因為她是你的女兒,何必一定親自交給她?這樣一來,是不是把我們的關係物質化了?還是由你交給她吧。」

  「她有這種心態理所當然。」

  「那麼你也同樣存在這樣的心態吧?」

  「也是理所當然。」

  「如此這般,我們為什麼還要結婚呢?」

  茹風則說:「相處一段再說。巴,你這一生太苦了,我總希望你能有個好的歸宿,若你自己不認為是好,又何必再去自討苦吃,我父親和史嶠伯伯都很為你擔心。胡秉宸有他的苦悶,他那些個老戰友在「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後,沒有幾個再和他交往,他哪兒能適應這個情況?」

  可是茹風馬上也要離開中國,吳為再也無法依賴這個為她包打天下的朋友了。

  沒想到取得自由後,吳為與胡秉宸的約會越來越少。

  胡秉宸驚慌悲憤,吳為怎麼能這樣傷害如他這樣一個真誠的人,特別在經過這一切之後?!

  一生少有失去信心的胡秉宸,現在卻對吳為說:「多少年來你從不吝惜地支持我,現在好像變了。我們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在如此巨大的磨難後,如果情況有變,只要是個人,再不可能正常生活下去。我有權說什麼呢?告訴我,我有權。告訴我,你不會變。」

  然而吳為對他們未來的生活充滿恐懼,毫無把握,「不論多大的社會壓力,大部分人都可以超越,都有勇氣為此付出代價,卻不一定能超越自己。對我們來說,外部阻力雖已消失,然而我們可能會面臨更大的障礙——我們自身的障礙。」精明的胡秉宸,不明白何為「自身的障礙」。

  吳為說得不夠清楚嗎?

  想想胡秉宸如何與她算賬!略去賬目上的花拳繡腿,要命的是賬面後頭,得以使其堅挺的黃金儲備。

  也以為障礙都在吳為那邊。

  可不是嗎,他能給吳為什麼?他已經耽誤了吳為最好的年華,他能否重新建立起富有生機的生活?

  而吳為有著豐富活躍的前途,極有價值的創作生活和社會生活,他會不會成為一個包袱?雖然下意識里他一直不肯承認這一點。

  好不容易約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胡秉宸揀了棵樹下的一張椅子坐下。真是好眼力,那棵樹的暗影,將他們罩子個嚴嚴實實。

  大而低垂的月亮沒有一點光暈,直面突兀,如懸掛在樹枝上的一張烤餅;或被腌制、烹煮過,且因烹煮時間過長,滿鍋不清不楚。

  吳為那張臉,更是缺乏營養的一片慘白、灰白,想來葉蓮子和禪月也該如是。

  說起他們的婚期,胡秉宸說:「定個日子吧,別老拖著了。」

  吳為說:「我們不結婚,同居行不行?」

  一絲絲的思考空隙也不曾留,胡秉宸破口就罵:「難怪人家說你是個壞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嗎?把我搞到這種地步又不想幹了!真是水性楊花……」

  胡秉宸哪裡知道,比水性楊花更可怕!

  誠如茹風預言的那樣,那個曾無窮愛他的女人,已被插手胡秉宸事件的那些人,更還有胡秉宸自己,殺死了。

  而胡秉宸根本沒有聽懂她的話。

  這才真讓吳為悲哀。看看胡秉宸那張氣得變形的臉,奇怪那個總能把持自己,成熟、自信、有著鋼鐵意志的男人哪裡去了。

  「你是不是看我現在一無所有,沒地位、沒錢、沒房子、沒傢具、沒汽車,就不幹了?原來你那些海枯石爛的誓言都是沖著那些東西去的!」想來胡秉宸根本不了解吳為,儘管她喜歡陷入愛情,喜歡愛人也喜歡被人愛,甚至偷人養私生子,可對母親、女兒、丈夫、朋友、情人,絕對忠誠,從來反對多頭政治。不愛則已,一旦愛上,其他男人休想人眼。

  這愛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質,犧牲一切在所不辭,那是一息尚存奮鬥不已的愛。

  未來的世紀恐怕將不會再有這種愛了。吳為對待愛情的態度,可以說是二十世紀的絕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結的一曲輓歌。

  為退出舞台的二葉『世紀,吳為將這個角色演到終結,她的任務非同小可。

  當然,如果發現對方不是「那麼回事」,後果也很可怕,她會二話不說,絕情而去。更可怕的是,她的「那麼回事」的基準非常苛刻,這也就讓她非常容易發現對方不是「那麼回事」。

  對待男人就像對待那把就餐的叉子,將叉齒中間那些算不得污垢的污垢擦了又擦。到了二十世紀末,除了英國的皇家御廚,或已寥若晨星固守舊日晶位的高檔飯店,或某個冥頑不化的貴族之家,還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時,擦洗叉齒中間的縫隙?好比對韓木林偷查她晨尿的事,何至於那樣大驚小怪,導致那樣的惡果?真是害己又害人!

  胡秉宸本已進入這個循環,可他沾了英雄遲暮的便宜。正所謂敗也英雄遲暮,咸也英雄遲暮。

  吳為很想對他說:「如果你現在還是部長,還有房子,有錢,有汽車,有傢具;如果你還年富力強;如果沒有那些整你,到現在還不死心等著看你笑話的人,我會毫不猶豫地對你說:我不願意嫁給你!

  早就一走了之了。」

  要是為了汽車、房子、傢具、地位、錢,吳為何不選擇某國那位貴胄?比胡秉宸不是擁有更多的身外之物?不更是一個原汁原味的紳土?

  誰讓吳為那時還沒發現胡秉宸不是「那麼回事」!既然還沒發現胡秉宸不是「那麼回事」,也就哪個男人都不能人目艮。

  後來,他們離婚不到一個月,胡秉宸就與白帆復婚,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吳為知道他會這樣做,卻沒想到這樣快。猜想在遠處也許容易忘記,至少短期內不能留在這個傷心地。是自我放逐也是逃情,吳為接受了這位貴胄那個延續了十多年的邀請。他請吳為自己決定,願意在城市那處宮殿還是在別處駐留。

  吳為最後同意到他的一處古堡住些日子。

  當然知道多年來這男人一直還在留意她,善待她。如果沒有胡秉宸,吳為會怎樣回答他十多年前的那個請求?結果又會怎樣?

  誰知道呢。

  怎樣才能對他說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經過去?這樣的人與胡秉宸不同,那樣地自尊自愛,那樣地不死纏爛打。直到那次在一家老飯店晚餐,吳為知道再不能拖延。那樣的去處和晚餐,通常是求婚的最好場景,吳為真怕一不小心有人掏出一枚求婚戒指跪在腳下,如果說「不」,他的自尊(而不是愛情),怎麼接受得了?她又怎能傷害這個一直善待她的男人?

  借著一杯酒壯行,吳為搶先說道:「親愛的,有個男人真是不錯……可是,可是我不行了。」

  「嗅……那真是,那真是太可惜了。」那樣的人,甚至不能問出一個「我能知道為什麼嗎?」換做胡秉宸,就會把吳為逼向死角。

  不如吳為問自答;「我們是老朋友了,請原諒我的粗魯……我實在不願哪個男人看到我的松皮……當然,我也……我也不願意看到哪個男人的松皮。」

  這就是一個平民女子與一個貴胄的不同。但在某些情況下,非得平民出面才好將事情絕斷。

  一到夜晚,古堡里便暗影憧憧,間或主人從遠處某個房間打來一個電話,淡淡聊聊;如若主人遠行,她就一個人守在偌大的古堡中。當然下面有傭人,有事可以呼叫,可她用不著。

  晚飯前就讓人將卧室的壁爐點燃。壁爐里的光影跳上四周的石壁,幾百年前的潮氣四處流竄。吳為常常靠近壁爐,將枝形燭台舉放在壁爐前的小方台上,翻看胡秉宸舊日的情書,一時像是回到與胡秉宸熱戀的日子。

  還有哪個男人能像胡秉宸那樣,把所有的愛情遊戲演繹凈盡?

  不但隨身帶著胡秉宸熱戀時寫給她的幾百封情書,還有他送給她的那些玫瑰,雖然已經千枯。

  好像早有準備,當年她把胡秉宸送來的花,分期分批,分裝在不同的信封里,每個信封上寫著收到的日期和與花一同送來的情話。

  也許胡秉宸是對的,分離如黑夜,覆蓋了這個長達二十七年的愛情上的千瘡百孔,只留下一份慘淡的凄美讓人憑弔。

  白日里便四處遊盪,無處不是傷心的理由:天空太藍,忽然而至的暴雨,從窗外流進屋裡的雲,喧嘩的河水……那天夢見一隻狗,引導著她在古堡里穿行,很熟悉的地形變成了迷宮。狗兒帶她翻過一個又一個結構複雜的木製通道,最後一個通道實在太窄,她無論如何穿不過去,醒來之後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哭得很是傷心。

  想不到他們調子個個兒,聲名狼藉的她倒是不能忘記,而不苟言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胡秉宸說放下就放下,說丟手就丟手了。真是偉丈夫!

  最愛是森林。小路從林中穿過,老樹的根部猙獰地暴露在人所不知的暗色中。如果不是那條從森林中穿過的小路,吳為永遠不會知道樹木經歷過什麼,只知道對著它們的華冠發出一聲酸味的「哦!——」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在公眾面前,只展露綽約的丰姿,而把與風、與雪、與雨、與火搏鬥的殘酷,深藏在根里。

  走著、走著,雲霧就過來了,罩了一身一臉,再看不見前面的路。

  走著、走著,也會想,復婚的胡秉宸在做什麼?在他們歡慶破鏡重圓的宴會上吧?這個話題,足夠他們慶祝一陣子的了。

  遠處山腳下時而有小火車通過,鐵軌很窄,通常只有兩三節車廂,車廂里座位很硬,間隔很窄,像美國老西部電影里的道具。人們也像西部牛仔那樣,吊在兩節車廂外面。一旦經過這裡,車頭就會發出哀傷之鳴,山谷便發出慘烈的迴響。一早打開窗,飛雲會從一個窗里滑進來,又從另一個窗里游出去,在窗玻璃上留下它們的濕痕,像一個人的吻。吳為冷不丁地想,該不是那些樹吧?

  湛藍清澈的河,懸掛在另一面窗前,像要流進吳為的懷裡,直直撲來,在河床的石頭上,撞擊出轟鳴,飛濺出萬般姿態,再從古堡的腳下繞過,前流三四百米後,忽地平坦出一脈少女的溫柔恬靜。吳為站在窄窄的窗前,多少次想要跳下去與它合而為一,但是沒有勇氣。

  她和胡秉宸的愛情,可不正是如此!

  可是,吳為什麼、什麼都懶得說了。

  希望這是因為她累了,而不是因為別的。真的,這些年她太累了,累得像是縮了水,背也駝了,眼也花了,她不該老得這麼快。

  只能一任胡秉宸十分流暢地罵去。

  而且這樣的辱罵並不能讓她生氣,真也讓她恐怖。

  胡秉宸的手指也突然擰上吳為的胳膊,非常之疼。

  吳為沒有躲閃那幾個有力的手指,只是想,怎麼胡秉宸和白帆都喜歡擰人?難道是胡家的傳統?

  而胡秉宸關於英國人的那些談論呢?

  「……英國人會像吉卜賽人那樣用全部生命去愛,但如果對方不要他,他絕不會殺了她再去自殺(雖然我說過這樣的話),而是為了愛她終身不娶。」太近了,太近了,胡秉宸再不是遠看時的樣子。

  太遠了,太遠了,原來他們的距離如此之大。

  吳為覺得自己真是惡貫滿盈。

  「你要是不和我結婚,我就自殺。」

  若是一個文化人說「你要是不和我結婚我就自殺」,很可能是一時激動,過了這個時刻,也就不了了之。而對胡秉宸這種斬釘截鐵的人,不可能是威脅,更不是鬧著玩兒。

  換了別人,即便胡秉宸真來這一手,可能會難受一陣子,彆扭幾天,過去之後該怎麼活還是怎麼活。可對吳為這種較真兒的人不行,後半輩子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雖然胡秉宸這一手很快就會在吳為面前失效,可惜到目前為止,還是屢試不爽的法寶。人生的轉折其實就是那麼一個小點。誰讓這趟火車晚點?抉擇在即,吳為只好錯過。

  吳為從不缺乏莽撞的勇氣,沒想到與胡秉宸結婚卻讓她恐懼成這個樣子。要是可以逃之天天該有多好!可惜那時沒有《逃跑的新娘》做參考,不然吳為早就跑了。

  可惜吳為也不會說「不!」

  回首她這輩子栽的最大的兩個跟頭,都是因為不會說「不」。

  兩歲上遭遇的那個樓梯,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陰魂,一到關鍵時刻就顯形。

  至於後來常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能說是無私,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這個無可指責的形式,伸展一下自兩歲那個樓梯上起就被壓縮的自己。

  與胡秉宸離婚之後,吳為學會了說「不」,不但會說,而且說得窮兇惡極。

  晚了,什麼都晚了,她就是對一切「不!不!不!」也無法挽回在那兩個大跟頭中失去的元氣了。

  她也不能言而無信。何況胡秉宸還險些為此喪命!

  既然對他人不能背信棄義,只好沉重地對不起自己。

  沒有別的選擇,只得嫁給胡秉宸。

  一再鼓勵自己:即便不愛,還可以是個難得的朋友;如果不談愛情,胡秉宸到底是個值得敬重的男人。事實將會證明一隻鴕鳥的下場。

  如果吳為這時不是鼓勵自己,而是冷靜下來想想清楚,也許就能明白,與胡秉宸結婚不一定就是最負責的答案;如果吳為能堅持下去,承擔起「水性楊花」、「言而無信」等道德法庭的指責,他們的結局肯定會好得多。

  就像吳為處理私生子事件一樣,仍然缺乏高瞻遠矚的大道德觀。

  結婚登記前,吳為向葉家掌門人葉蓮子要來戶口本。接過戶口本的時候,吳為對葉蓮子說:「媽,我要去結婚了。」然後就抱著葉蓮子哭了。不是痛哭流涕,而是嚶嚶細哭。

  葉蓮子流著無奈的老淚,無言地摩挲著吳為的頭頂。這一來,她與胡秉宸的較量終以失敗落下帷幕,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既不願吳為左右為難,也不願眼看吳為一步邁上末路,真是兩為其難啊!

  除了逼著吳為儘快履行結婚手續,胡秉宸對這個婚事不要說重視,連最簡單的準備也沒有。她的女兒總不能這樣嫁出去吧?葉蓮子回身取出家裡僅有的一個存摺,遞給吳為,「儀式之類的都說不上了,總得買些過日子用的鍋碗瓢盆、被褥傢具吧……」

  為了胡秉宸的離婚案,葉家艱苦抗戰多年,希望這個存摺可以最後了結緊縮銀根的日子。

  其實吳為早把一個私房存摺給了胡秉宸。眼睛很「毒」的葉蓮子焉能不知?

  為此吳為良心非常不安,葉家哪個人也不曾留過私房。

  本為男兒漢半路上變做女兒身的吳為,總覺得是胡秉宸嫁給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給了胡秉宸。

  哪個男人不嬌寵嫁給自己的女人?所以偷偷留下一些稿費,算是聘禮,於結婚那天晚上送給了胡秉宸。

  胡秉宸像是被吳為催眠,也認為是自己嫁給了吳為,而不是吳為嫁給了他。

  直到下了樓,吳為還一步一回頭地向樓上回望。

  葉蓮子站在窗前,看著吳為一步一步走遠。

  回首往事,帶著吳為闖過多少難關,現在卻闖不過這一關了。

  看到了,看到了,葉蓮子看到了不遠的前景。但是好哭的葉蓮子沒有哭,她知道結局不遠,該著手準備謝幕了。

  回身拿了些零錢,走出家門,買了一個質地很好的筆記本。從這一日開始,她為馬上就是焦頭爛額的吳為,記錄下她自己絕對顧不上也想不到的事。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無字 > 第三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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