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暢年輕時是公認的帥哥。白襯衫外穿一件風衣或是夾克,風紀扣松著,料作褲下蹬一雙擦得鋥亮的尖頭皮鞋,頭式清爽。讀書不多,卻能穿出幾分文氣,也難得——其實是個花花公子。認識顧士蓮之前談過無數次戀愛,廠里就不下20個。墮胎不必提了,還有人為他自殺,吃敵敵畏,跳黃浦江。女方家長衝過來喊打喊殺也是常事。高暢是名人。技校畢業後分在鍋爐車間,乾的是粗活,人卻細緻。嘴巴也甜。討女人喜歡。那些為他自殺的女孩,過一陣也就罷了。好了傷疤忘了疼。依然有人前赴後繼,當炮灰。明曉得他是渣男,偏偏就忍不住。顧士蓮與他的緣分,與當時某位政工幹部有直接關係。他拍板,將落後分子與先進人員結對子,傳幫帶。「一起吃飯,一起工作,一起學習,一起進步。」事實證明,這種小兒科的招數,也並非完全不可行。至少跟顧士蓮結對子後,高暢是真的變乖了。那時顧士蓮三十來歲,與交往兩年的男友正準備結婚。男友也在廠里工作,技術員。緋聞剛傳來時,真是不太可信的。高暢是混蛋不錯,但顧士蓮是那種輕易上套的女人嗎?年輕的人事科科員,工作能力強,做事乾淨爽氣,眼裡揉不下沙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女漢子」。眉一抬,眼一瞪,不怒自威。高暢在她面前,像老鼠見到貓。真是老實了許多。不遲到,不早退,也不到處串崗調戲女同事。「老阿姐——」他這麼稱呼顧士蓮。「買賬!天底下的女人,我頂頂買賬老阿姐!」說得鏗鏘有力。那時最常見的鏡頭是,顧士蓮在前面走,他後頭跟著,各自拿著飯盒,老阿姐勺子一撥,油亮亮的獅子頭撥到他飯盒裡,汁水把飯澆成醬紅色,「吃!」。小阿弟響亮地應一聲,哈巴狗似的:「哦!」莫名的默契感。以至於後來顧士蓮取消婚禮,眾人竟也不覺得十分驚訝。那男友也算是個君子,自始至終未說一句難聽的話。「昏頭了。」倒是顧士蓮自己,正式與高暢交往後,說得最多就是這句。自嘲,也是封人家的嘴。愛情本就容易讓人昏頭。誰會想到這樣兩個人,竟會走到一起。結婚也比別人預想的要快許多。廠里有些老江湖,見多識廣的,說這叫「矯枉過正」,也叫「補償反應」,就像身體很久不鍛煉了,稍微動一動,肌肉不光會酸,還會癢。皮癢,高暢這小赤佬尋著顧士蓮這隻雌老虎,不是骨頭髮癢是啥?再有些經驗豐富的過來人,搖著小扇子,篤篤定定地:「——看這兩人幾時結束。」
一拖就是三十年。小赤佬變成大叔,雌老虎也養得家了——畫面愈發和諧。女兒也二十齣頭了。高暢前不久升了車間副主任。男人退休晚,何況顧士蓮又大了幾歲,真正是男主外女主內了。顧士蓮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給高暢燒菜泡飯,隔夜的菜留個底,不論葷素,統統倒進飯里,加水煮開。配海瓜子。寧波人就這點嗜好。顧士蓮自己陪女兒吃麵包、豆漿或是牛奶。再煎個蛋。朵朵考上音樂學院後,家裡冷清許多。這還是在上海,倘若要去維也納,便隔得更遠。班上那些學生,老師最看好朵朵,是個拔尖的苗子,天生好嗓子,悟性又高,不作興浪費的。學費本來倒不成問題,顧士蓮沒生病那陣,家境也過得去,幾趟手術下來,放療、化療、PET,再加上吃中藥,這個那個的,就用得見底了。顧士蓮很心平,這些年沒複發就是萬幸了。女兒的學業,更是萬萬耽擱不得。退休工資只夠糊口,高暢那些也有限。只剩下房子。淮海路一套老公房,復興公園邊上,地段沒話說,房子卻是簡陋,說是三房,其實才70平方米。諮詢過中介,能賣600萬。換到浦東,離老母親和哥哥近,彼此也有個照應。白雲公寓是動遷房,與萬紫園隔一條馬路。房型設施都不能比,價格也便宜許多。兩房才300萬出頭。顧士蓮有自己的打算,不想買白雲公寓——當年老房拆遷,換了白雲公寓一大一小兩套。顧士宏帶母親住大的,顧士蓮戶口也在,便得那套小的。顧昕16歲回上海,顧士蓮主動提出,這套房子過戶給侄子,等於也是給大哥,將來有個落腳點。顧士海夫婦現在住的,便是這套。倘若現在再買回白雲公寓,怕大哥看了不舒服。做好人也累的,反要倒過去照顧人家的心情——便只看萬紫園。同樣兩房,貴100萬。還好,在預算之內。講起來還是商品房。差價200萬,除去學費,女兒將來的嫁妝,夫妻倆養老的錢,勉強也夠了。這樣的置換,不比人家買新房,欣欣向榮。好在女兒是出息的,光這點就讓人欣慰了。前幾日聽老單位同事說起,誰誰誰也是置換,大房換小屋,差價給兒子還賭債。小赤佬賭球,欠了一百多萬。活生生一個討債鬼。真是
要吐血了。
高暢吃喜酒那天晚上,顧士蓮等到半夜。人被老黃扛回來,醉得死豬一樣。「老高今、今天酒吃多了,有、有點High。」老黃是熟稔的,技校同學,與高暢一年進的廠。講話結巴,極老實的一個人。知道顧士蓮的脾氣,特意關照:「不要訓、訓他,也、也作孽——」顧士蓮沒好氣,「我才是前世作孽,還要服侍醉鬼。」老黃幫著顧士蓮把人安頓好才走。不放心,再三叮囑:「不、不要訓他。」顧士蓮嘿的一聲,「不放心就留下,看我晚上不扒掉他一層皮!」
顧士蓮倒來熱水,給丈夫擦身。高暢白襯衫上一股酒味,混著肉狎氣,嘴裡還不清不爽,嬉笑,「這妹子——」顧士蓮毛巾兜頭扔過去,「老實點!」他一隻手伸過來,搭住妻子的頭頸,「再吃一杯。」顧士蓮鼻子里出氣,冷哼:「吃你個大頭鬼。」
跪搓衣板是傳統節目。三十年前用到現在。尤其女兒不在的時候。晚歸、醉酒,還有出言不遜,任何一條都夠了。次日酒醒了,顧士蓮坐在沙發上織毛衣,高暢跪著——當然只是做做樣子,現在誰家還用搓衣板,地板上也是一樣。意思到就行了。依偎在妻子腿邊,幫忙繞線。顧士蓮嘴一努,示意他讓開些。他不動,訕笑著。依然當年哈巴狗似的模樣。「好久沒喝酒,酒量變差了,」他嘆道,「要加強練習。」顧士蓮哼一聲,「料酒在碗櫥里,明天起,每天讓你喝半斤。」高暢道:「去你哥哥家,從來都不讓我喝。不是椰奶就是果汁。」顧士蓮道:「你不怕胃疼就儘管喝。再弄個胃穿孔出來,這些年我幾十隻甲魚就當喂狗了!」
高暢有胃病。年輕時飲食沒規律,又貪杯。三天兩頭胃疼。結婚後,顧士蓮託人從蘇北鄉下弄來野生甲魚,放紅棗冰糖燉,黏黏稠稠一大鍋。隔三岔五地吃,當葯。竟是好了。二十多年沒犯過。高暢也不是沒有嘴饞的時候,每次只要顧士蓮說一句「我身體已經這樣了,你要是也跟著出點問題,朵朵怎麼辦?」立時便忍住。女兒是心頭肉。顧士蓮近四十才有的她,夫妻倆捧在手心裡長大的。
「喜酒吃得不開心?」顧士蓮問丈夫。
「人家結婚,熱鬧呀,有啥開心不開心的。」高暢嘿的一聲。
顧士蓮大概猜到什麼緣故。喜宴辦了二十多桌,都是老同事。製藥廠幾年前有兩個車間與德國公司合資,分出去一小撥人。公司上市後,每人得了原始股,還有房貼。薪水翻了一倍不止,工作環境也好得多。都是一樣幹活的,誰也不比誰更強,區別就在運氣。這些年下來,差的就不是一點點了。連工作服上的Logo都不同,人家是請專業人士設計的,洋氣得多。平常不聚還好,湊在一起就免不了觸心境。顧士蓮的前男友,在合資公司做到總經理助理,年薪加分紅,七位數。朋友圈裡看喜宴照片,他也在。幾年不見,人是老了,但愈加精神。男人五官是要緊,但更要緊的是氣場。皺紋里都是滿滿當當的自信。顧士蓮不提這茬,只當不知情。男人到了一定歲數,比女人更作孽,也更小氣。女人之間攀比無非身材皮膚那種,男人則要複雜得多。內內外外牽絲攀藤。
「老黃送我回來的?」高暢問。
顧士蓮哼了一聲,「他怕我虐待你,啰里吧唆半天,給我掃帚趕出去了。」
他一笑,「老黃是好人。」顧士蓮放下織了一半的毛衣,到廚房端了碗桂花雞頭米出來,男人面前一擺,「吃!」依然惡聲惡氣。高暢「喲」的一聲,「時鮮貨嘛——」端起來嘗一口,沒心沒肺地,「味道嗲。」又問:「給女兒留了嗎?」
「女兒又沒半夜吃醉酒讓人抬回來。我這是論功行賞,誰勞苦功高,就獎勵誰吃好的。你辛苦了,多吃點。」顧士蓮道,「下次醉得再厲害些,回來得再晚些,我燉野山參給你。」
「世上只有老婆好。」他諂媚道。
「——碰著哪個小妹子了?」她依然不忘。
「哪裡還有小妹子,一眼望去全是老菜皮。倒胃口。」他搖頭。
「老菜皮在你家裡,」顧士蓮一個白眼扔過去,「——少擺噱頭。」
房子看一輪下來,最終定了兩套。都是萬紫園一期,70平方米不到,五樓那套是毛坯,一直空關,另一套是底樓,租約年底到期。顧士蓮讓兩個哥哥幫忙拿主意。周末,趁著聚餐,人湊得齊,便去了。踏青似的。除了顧老太,兄弟妯娌連襟,大大小小十來口,統統出動。說毛坯有毛坯的好,沒人住過,乾淨,但房型不如底樓那套,門口一個大院子,還能派上用場,種花種草晾衣服,都好。反正都要重新裝修,也無所謂——便定了這套。賣方是外地人,對付款方式沒啥要求。也接受置換。首付三成,一個月內付,後面兩筆,最遲半年結清。算是厚道的了。浦西那套房子也基本定了下家,只等那邊付定金,款項打過來,充這邊的首付。置換大多如此,看時間點,兩頭接上,一環扣一環。
看完這套,蘇望娣又邀眾人去看顧昕的新房。「反正也出來了,離得又近,免得再跑一趟。大家給點意見。」
「意見是提不出的,欣賞欣賞,沾點喜氣。」顧士宏笑。
「是『膜拜』。」顧士蓮糾正二哥的措辭,「看的時候還要手搭涼棚,否則太耀眼,吃不消,要得青光眼的。」
「哎喲哎喲,有意思嗎?」蘇望娣佯裝生氣,嘴角一撇,笑意忍都忍不住,「——自己人呀,不帶這麼嘲兮兮的。」
看房團浩浩蕩蕩殺到「世紀尊邸」——幾幢俱已結構封頂,只是外牆腳手架還未拆盡,仍是一片狼藉,工地的模樣。蘇望娣帶著眾人徑直往裡走,被門口保安攔住,問:「你有預約嗎?」回答沒有。那保安眼光是最毒的,眼光在幾人身上一瞥,便說不能進去,「必須有人帶,聽懂嗎?要麼售樓員,要麼中介。這裡又不是大賣場,阿貓阿狗都可以隨便逛。」蘇望娣不服氣,「我兒子買了這裡的房子,定金都付了,怎麼就不能進去?」保安只是拚命搖手,送客的架勢。蘇望娣自覺失了面子,愈發不依不饒,當即給顧昕打電話。顧昕這幾日在黨校學習十九大,聽了便怨母親不早說。蘇望娣道:「你叔叔嬸嬸都等著呢,總不好白跑一趟——」電話那頭應該挺忙,匆匆掛了,又發條微信:「你們等一下,我找人過來。」一會兒,果然來了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見了蘇望娣和顧士海,便叫「爸、媽」——竟是顧昕未過門的妻子小葛。眾人傻了。蘇望娣也傻了,統共只見過一面,連眼睛鼻子都沒看清呢,比陌生人也強不了多少。這當口完全不知說什麼好。顧士海更是接不上話。好在顧士宏當了多年的中學教師,基本功在那兒,稍稍可以擋一陣,「你好你好,這個,真是麻煩你了——」
「不麻煩。顧昕讓我找中介,可那人電話打不通——只好自己來了。」這女孩也是個靦腆的,一說話就臉紅。也難怪,對方一大家子,陌生面孔,兩邊都是尷尬得頭皮發麻,手心全是汗。胡亂打了招呼,算是認識了。小葛再打中介電話,好不容易通了,那人火急火燎地趕過來,見到這麼多人,也是發愣。工地上路窄,又剛下過雨,不好走。大家排成長龍,中介和小葛前面帶路,後面一個個跟著。馮曉琴姐妹走在最後,馮茜茜一拉姐姐衣角,湊近,「這女的比照片上還難看——」馮曉琴「噓」的一聲,「關你什麼事?」馮茜茜兀自咕噥:「屁股那麼一點點,能順產嗎?」馮曉琴瞪眼,「不看就回家。」
樣板房在最裡面那幢的二樓。房型朝向都與買的那套一樣。每層三梯兩戶,專設保姆電梯,朝北,直通保姆房。中介在門口分發鞋套,數量不夠,「沒想到有這麼多人——」。
「沒事,我打赤腳。」蘇望娣正要脫鞋,忽想起襪子上有洞眼,又停下,包里翻出兩個皺巴巴的塑料袋,套在鞋子外面。眾人小心翼翼地走進去。240平方米,三室兩廳,裝修得金碧輝煌。客廳最是正氣,寬敞明亮,南北通透,地板用大理石雕花,做工細緻。藝術吊頂。門用的是頂級黑檀木。廚房電器整套米勒,德國進口。全屋地暖加霍尼韋爾新風系統。所有的電子設備都與手機App相連,不在家也能操控。
「傢具是送的嗎?」顧士宏沒頭沒腦地問。
「二哥幫幫忙好吧,」顧士蓮哎喲一聲,「這是樣板房,傢具是給你做參考的。嘖嘖,送的,真虧你想得出來。」
「我也在想呀,這套傢具一看就是老價錢。應該不至於。」顧士宏訕訕地。
「你們覺得怎麼樣?」蘇望娣一副主人的聲氣,問大家。強調「多講缺點」。
「兩個啞巴睡一頭,沒得話講。」高暢豎起大拇指,贊道,「豪宅就是豪宅啊。唯一的缺點是,實在太挺括,讓人看了自卑。」
「小高你這個人呀——」蘇望娣抿著嘴笑,手胡亂揮了幾下,兀自謙虛,「我覺得別的沒啥,就是每個房間都帶衛生間,不實惠,太浪費了。」
「全套間,這是設計理念。」中介解釋,「每個房間除了衛生間,還都配備陽台。」
「算在面積里的呀,要錢的呀,又不是白送。」蘇望娣嘿的一聲,「我們又不是沒裝修過,衛生間是大頭,馬桶、台盆還有浴缸、龍頭,最燒鈔票。」一跺腳,又向眾人介紹,「這裡的裝修標準,一平方米15000塊——你們說說看,是不是要死?我看一點不值。」
大家連忙捧場:「值的,怎麼不值?這麼高大上——」唯獨顧士蓮潑冷水:「也是,自己裝修的話,10000塊一平方米可以做得比這好。」高暢推她,「你怎麼曉得,講得你好像很懂經似的。」顧士蓮道:「開發商不要賺錢啊,裝修公司不要賺錢啊,這麼一圈下來,不得扒一層皮?所以說裝修還是自己弄的好,省錢又放心。」蘇望娣撇嘴,「你讓他們兩個小的自己弄?他們懂什麼?到頭來還不是折騰我們。他們哪裡來的時間和精力!」
「關鍵還是這個,」顧士蓮手指搓動,做了個數錢的動作,「拈得開。不像我們,統共那麼幾張。再折騰也只好自己弄。我們退休工人,時間和精力不值錢,跟你們昕昕不好比的,禮拜天還要到黨校學習,後備幹部,重點培養對象,將來新區區長逃不脫的。」說著,朝小葛微笑,「我們這邊都是瞎講慣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房子挺好的,替你們開心。」
到了這步,晚上聚餐,便邀小葛同去。「揀日子不如撞日子,你要是沒事,就一起過去吃個便飯。家常菜,大家聚聚聊聊。」顧士宏把話說得不松不緊,若這女孩拒絕,也由得人家。畢竟初次碰頭,又非正式約請,女孩皮薄推卻,也正常。誰知小葛考慮半晌,眼圈額角都漲紅了,一副為難的模樣,嘴上竟說「好」。顧士宏才知這女孩老實到極點,連個「不」字也出不了口。一行人到了家。向顧老太介紹小葛。老人家一激動,回房用紅布袋裝了一隻金戒指出來,「見面禮總歸要的——」解放前的老貨,式樣難看,顏色倒是澄黃髮亮。「老早還有幾隻,『文革』時候丟了,統共剩下兩隻,奶奶偏心,只留給孫媳婦,其他人想也不要想。」顧士宏笑著解釋,說馮曉琴也有一隻,「你就收下吧。」小葛紅著臉,說「謝謝」,連著紅布袋一起放進包里。
晚餐有「佛跳牆」,簡易版,但海參、花膠、羊肉、鮑魚、豬肚等加起來,也有六七樣。干遼參早幾日就泡下了,發得軟軟的,剪去沙嘴和肚腸,沾不得一丁點油花。花膠也要發兩日,蔥姜出水,下鍋熬得黏黏稠稠鼻涕似的才好。羊肉是崇明的,鮑魚是「大富貴」買的。材料都是實打實,分量足,也新鮮。一隻暖鍋打底,其餘便簡單多了,蒸條鱖魚,鹽水蝦,再弄幾個蔬菜。馮曉琴是大廚,顧士宏今天主要陪客。按理大哥大嫂那邊的人,該他們多照應才對,但一個太悶,一個又太咋呼,幾個小的也自顧自,女孩又是那樣的性格,怕人家初次上門不舒服。還有那老太太也是要命,坐在邊上,眯著眼,時不時往人家肚子瞟,「身體蠻好吧,自己當心」,說得小葛一張臉幾乎要滴下血來。
吃飯時,顧昕打電話過來,問蘇望娣下午看房的情形,才知道小葛也在,關照幾句,便掛了。蘇望娣問小葛:「你沒跟他說啊?」小葛道:「他上課,我不敢打擾他。」蘇望娣見她對兒子十分服帖,忍不住得意,愈發擺起婆婆的架子,問她些婚禮的瑣事。喜糖、煙酒、婚車、司儀、婚房布置……每樣都要評論一番,說好說壞。又挑剔新房好是好,但周圍連個小菜場也沒有,坐公交車和地鐵都要走半小時,不方便到極點,「不像過日子的地方」。顧士蓮道:「大嫂,現在小年輕有幾個到菜場買菜的?手機點幾下,菜就送上門了。就算買菜也是保姆買,又不用自己動手。這種房子,每家都有車,本來就不考慮公共交通,周圍越是冷清,人家越喜歡。過日子又不是只有一種模式,你過你的日子,他們過他們的日子。」蘇望娣不服氣,「是啊,裡面住的都是仙女。手指點一點,要什麼有什麼。」顧士蓮道:「九間塘那種,馬雲住的,你去看看旁邊有沒有地鐵站,有沒有小菜場?大嫂,我們這一代已經過時了,世界老早不是我們的了,喏,八九點鐘的太陽在這裡。」指指小葛和朵朵,還有旁邊津津有味啃著雞翅膀的小老虎。眾人都笑。
馮茜茜在廚房聽見,憤憤不平,「他們是太陽,我們兩個是月亮,晚上才出來。別人看不見。」
「嘴長在人家身上,說說又不會少塊肉。」馮曉琴不以為意。魚翻個身,抹上鹽,下面墊塊姜,放進蒸鍋。廚房門沒關,客廳的說話聲一直往這邊漏。馮曉琴聽見蘇望娣叫了聲「二弟」,應該是對著顧士宏,「有件事想同你商量。」語氣有些鄭重。顧士宏說「阿嫂你講」。蘇望娣道:「想問你討一個人,」說到這裡笑起來,「住在你家,就算你家的人了呀,對吧?」
馮曉琴聞言心裡一動。果然,蘇望娣說的是馮茜茜。
「——你也曉得,昕昕就要結婚了,明年下半年小把戲又要出來。他們兩個講好是單過,又是新結婚,我們老的也不方便過去,但家裡沒人不行,那麼大的房子,光打掃就要好幾個鐘頭,還要洗衣服燒飯弄這弄那。這個,我是想,茜茜現在那個賣化妝品的工作,也不長久,倒不如請她去幫個忙,反正一樣是賺錢,白天生活做好,晚上照樣讀她的夜校。一點不耽誤。外頭住家保姆多少錢,行情怎樣,我們肯定是只多不少。講到底,那套房子你們也看到了,這樣的地方,別人就算想住也未必住得到——自己人,小葛又是個好脾氣的,肯定不會讓茜茜受委屈。這叫互幫互利。二弟你說是不是?反正房子還要過一陣才拿鑰匙,也不急,先考慮考慮,要是合適,就跟我說。」
周圍倏地沉默下來。
「你待著別動。」馮曉琴關照妹妹。拿著剛炸好的春捲走出去,往桌上一放。「砰!」聲音不算特別大,但也有些突兀了。臉上還是笑。招呼大家吃。「你也快點來吃呀,還有茜茜。」顧士宏叫她。馮曉琴說:「鍋里還炸著呢,你們把這些夾了,空盤子我拿走。」眾人嘴上客氣,動作俱是慢了半拍。暖鍋的熱氣散到半空,有些凝結,往下沉的態勢。她親自替他們夾,一個個過去,唯獨漏了蘇望娣。空蕩蕩一隻碟子。還剩下兩隻春卷,她一股腦倒進小葛碟里,笑容愈發燦爛,「味道不好也多吃點。」轉身便進了廚房。把個倔強的脊背留給眾人。那瞬有些摒不牢,眼圈紅了一下,又怪自己不爭氣。道行還是不夠,終究是撐不住。一句話而已,痴頭怪腦的老女人,理她做什麼?偏偏就委屈成這樣。之前那些功夫倒白做了。又是氣惱又是灰心。只覺得前景茫茫,再怎樣也是個空,笑話似的。馮茜茜旁邊遞來一張紙巾,「喏。」她接過,胡亂擦了兩下。又去炸春卷,翻個面。「不要氣,要記。」不忘關照妹妹。馮茜茜沉默著,嗯了一聲。馮曉琴又道:「你出去吧,坐著吃。大大方方地。你是親戚,是這家的客人。以後家務事一樣不用你幫忙,不許再進廚房。」強調一句,「——早點把英語四級考出來。」
這個夜晚,與無數個周末的夜晚一樣,並無什麼不同。所有冷的、暖的、好的、壞的、想得到、想不到的事,都在發生。像黃浦江上往來的船隻,再是大上海,表面光鮮亮麗,依然也分落拓和絢爛,那些暗沉到極點的,悄無聲息、別彆扭扭地滑過。人們只盯著頭頂廣告牌、五光十色的豪華游輪。彷彿那些才是真的,支撐起這座城市的不朽名聲。陪襯終歸是陪襯。當不了主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卻依然不敢怠慢。愈發頑強地來來回回。
八點。顧清俞坐在濱江大道某咖啡館。靠窗位子。小劉發微信說「車子拋錨,計程車又叫不到,抱歉阿姐,麻煩您等一會兒」。她點了咖啡,邊喝邊望向窗外。初冬的濱江大道,人來人往,大多是戀愛中的男女。手攙手,肩並肩。走得不緊不慢。時間也有停頓下來的時候,倒不論春夏秋冬,單單與人有關。那瞬的世界,鏡頭會自動聚焦,不相干的人與事,統統隱去,只剩對面一個你罷了。
忽地,顧清俞瞥見一張熟悉的臉,近了,再細看,果然是顧昕,與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十指緊扣——那女人也是認識的,張曼麗,他前女友。兩人緊貼著,邊走邊說話。彷彿此刻無數戀愛男女中的一對,再自然不過的。顧清俞只看一眼,低下頭,拿本雜誌擋在面前。不知怎的,竟想起那個未曾謀面的懷孕的准弟媳。見過照片,長得有點那個。差張曼麗一大截。聽父親說,聚餐她也在。「你要買的房子,跟昕昕一樣嗎?」剛才,父親問她。她回答:「不一樣,我是兩室,170平。」父親沒抑制住,又炒冷飯,「人家買房是結婚,你說你一個人,折騰來折騰去有意思嗎?」電話那頭一如既往地熱鬧。她聽見大伯的聲音:「清俞今天加班?」顧士宏回答「這陣比較忙」。她笑了一下,對著手機,調皮地:「爸,我忙著呢。掛了。」
「阿姐!」小劉總算到了,風風火火,喘著氣。
她放下雜誌,瞥見小劉身邊的男人。怔了一下。臉色倏地變了。腦子嗡的一聲,有些轉不過來。短路似的,滿屏雪花點。又停頓幾秒,不顧儀態地,眯起眼,試圖把這人看得更清楚。男人稍遲鈍些,但很快也感到了異樣。一凜,觸電似的站在那裡。小劉兀自沒有察覺,替兩人介紹:
「這是顧清俞小姐。這是施源先生。」
黃浦江上傳來汽笛聲,彷彿為此刻的尷尬與不可思議,添上幾分沉甸甸的歲月的莊重氛圍。連合同也是正式得有些滑稽,白紙黑字,甲方乙方,權利義務定得很細——「愈是野路子,愈是要清清爽爽,這行的規矩。」小劉的開場白。她朝他看去。他低著頭,很認真地在看那份合同。眼睛幾乎要貼上去。五官被歲月磨折得有些粗糲,皮膚倒是與幼時一樣白凈。「架梁」是不戴了,否則剛才還可以認得更快些——那瞬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