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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所屬書籍: 心居

斐濟此刻是凌晨六點。比上海早五個小時。電話粥煲了整晚。李安妮斜倚著床靠,一隻耳朵是顧清俞略顯沙啞的聲音,介於興奮與頹喪之間,毫無節奏感,喋喋不休,沒有標點符號。無重點無思路無邏輯。亂了套了。另一隻耳朵是法國丈夫震耳欲聾的鼾聲。李安妮想打哈欠,忙不迭捂上嘴,唯恐倦意影響對方的傾訴。跨洋電話,又是半夜,足見那女人此刻的複雜心情。再困也得撐著。她甚至捧哏,不斷賦予談話新的內容,讓話題走得更遠、更深。以表示自己是個稱職的聽客,即便被折騰了一晚,也絕不敷衍。

「他居然還有點禿頂。」顧清俞說。

「這很正常。丁啟東30歲不到就開始脫髮了。」李安妮問她,「——變化很大嗎?很不堪?中年油膩男?」

「那倒沒有。至少身材沒走樣,走路也不佝僂。沒有酒糟鼻。」顧清俞想了想,「我們點了義大利面,他一手拿勺,一手用叉,吃面的動作很標準。我還注意過他的指甲和袖口,非常乾淨。買單是刷的信用卡,沒有密碼。不用紙巾,隨身帶手帕。」

「童子功。」李安妮嘆道。

這三個字讓人有些感傷。觸到顧清俞的痛處。內心一直珍視的某些東西突然被打破,至少是打亂。彷彿調錯頻道般,愕然到無可復加。那種感覺是要命的。她開始無理取鬧,「也許是我認錯人了,」她問李安妮,「會不會,昨晚我見到的那個為了幾萬塊手續費跑來跟人假結婚的男人,並不是他?又或者,是他跑錯桌子了?」

「假結婚你也有份,別搞得那麼清高。」李安妮不客氣。

「我不是為了錢。」

「不為了錢,你買房幹什麼?你是盼著房價跌才買的?想當活雷鋒,為國家建設交稅?」李安妮瞥了一眼熟睡中的丈夫,壓低聲音,「暗戀了二十年的白馬王子突然出現,卻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樣子,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哭你就哭,想罵你就罵,不要憋著。也別覺得不可思議,社會就是這樣,誰都會變。白天鵝有可能變成老母雞,癩蛤蟆也能長成展翔。」

顧清俞嘿的一聲。「別以為你能看透我。」

「別不承認。好不容易準備妥協了,偏偏又殺出一個老初戀。而且還是個豁邊的初戀。糾結吧,顧清俞。我離婚那時候你怎麼勸我的?不就是過日子嘛,跟誰不是過,人生幾十年,湊合湊合也就過去了——現在這話還給你。」

「我這麼說過嗎?」

「說過。所以說顧清俞,你就老老實實地,用一個36歲老女人的覺悟來看待這件事。你不是仙女很多年了,也別拿仙女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該怎樣就怎樣。結婚的時候說一聲,我把兩封紅包一次性還給你,算上利息。」

李安妮就是這樣,乾淨利落得讓人吃不消。跟尋常閨蜜的私聊不同,這人總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36歲女人的陳年美夢,青春最後那綹尾巴,兀自隨風搖曳,三分希冀,三分不甘。李安妮替她把剩下那幾分羞答答的意思擺上檯面。剝皮拆骨。到底也是有些認命的。好朋友之間,純粹順著對方,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沒意思了。李安妮也是走過彎路的,拿自己當鏡子,給朋友看,好壞一目了然,盼她能明白——好在朋友間也是搭配好的,一個蘿蔔一個坑,顧清俞那樣的脾性,在李安妮面前倒也服帖。被她一通揶揄,竟也太平了。彷彿這大半夜的一番折騰有了結果。可以踏實睡覺了。「向Frank問好。」她道。

胡亂睡了幾小時,醒來時頭還是暈的。看一眼手機,沒動靜。回想昨晚加微信的情形——她點開二維碼,他微微湊近,拿手機一掃。她瞥見他鬢角的幾點微白,心裡竟酸了一下。「你好,我是施源」,那瞬兀自有些回不過神。做夢似的。下意識地一點,屏幕閃過,就成微信好友了。客套地,發了個握手的動畫表情。他回個笑臉。小劉那樣機靈的一個人,竟也未識破兩人,便是存些疑惑,也只當是「假結婚」這層意思帶來的尷尬。

他坐小劉的車回去。她借口還有事,原地又待了一會兒。咖啡喝到冰冷。合同上有他的地址,在楊浦區。那些煩冗的條款,她只是敷衍而過。他倒看得仔細。應該是避免與她眼神交流。小劉真正像個媒婆了,竟說「你們兩位看著挺般配」。趁施源去衛生間,問顧清俞:「不難看,是吧?」顧清俞笑笑,「難不難看,也就兩個月。」小劉賊忒兮兮,湊趣,「阿姐你要是喜歡,兩年也行啊——」自覺不妥,連忙打住,「開玩笑,開玩笑。」

她起床,懶洋洋地梳洗。午飯前,顧士宏來了,問她「怎麼樣」。她回答:「還能怎麼樣,又不是真的。」顧士宏聽出女兒口氣里的頹唐,以為事情黃了,一喜,「乖囡,我們不搞這些名堂,好好找一個。上海灘沒房的男人多的是。」顧清俞倒好笑了,「人家要有房有車,我們只嫁沒房的。」顧士宏嘿地一笑,「我女兒可不是普通人。」又問,「實在看不下去,是不是?肯定的呀,撈這種偏門的,吃相肯定難看。也算見識過了,人活一世,好的壞的都要嘗試一下。不試後悔,試了更加後悔。現在聽爸爸一句勸,好好過日子。你自己講,上海灘有幾個女人能活成你這樣?名牌大學畢業,36歲就做到跨國公司高管,才貌雙全,要啥有啥。天生的好料作,老天爺給的福氣,我們千萬要珍惜。惜福,知道吧?」

施源始終沒消息。除了那個「握手」和笑臉,一片空白。其實也正常。純粹業務關係。現在人動不動就加微信,講起來是「朋友圈」,其實大半是不相干的人。她猜他也在糾結。二十多年沒聯繫,突然就遇上了。還是那樣的場合。相比昨晚,顧清俞現在反倒忐忑起來。昨晚那樣的冷靜,是用茫然作底的,因為猝不及防,不想失態,只得勉強壓著。連說話也是穩穩的,一句是一句,沒有廢話,真正在做交易了。「這個世道看不懂啊。上海戶口,無房單身,這八個字也成了生意經。哪裡有需求,哪裡就有市場,真是不錯的。」現在想來,她這話有些過於刻薄了。對方是弱勢,收錢做這偏門生意,她儼然財大氣粗的買家,居高臨下說這番話。也不知他聽了作何感想。也是應了矯枉過正這句,愈是想要自如些,愈是容易過頭。真要是不搭界的人,倒也未必會說了。要命的是,她居然還討價還價,「工薪族一個月賺多少?做生意還要本錢。像你們這樣,一動不動,拿0.5個點。鈔票太好賺了。」她想要表達什麼呢,這口吻竟有些像展翔了。還更凌厲些。展翔是暴發戶脾性,豁胖多過損人。還是小劉打圓場:「有風險的,阿姐,」不倫不類加上一句,「皮肉生意。」書讀得不多,又想說得有趣,便容易胡謅。兩人那瞬不約而同互望一眼。或許是她敏感,竟從他臉上看到一絲屈辱的意味。後半場戛然而止。全是小劉一個人撐著。最後簽合同時,顧清俞說「拿回去再看看」,小劉沒吭聲,施源說「隨便」。昨晚便是這麼草草收場。小劉後來給她打電話,問「哪裡不滿意」。她道「再考慮考慮」。小劉猜她或許是拿了施源的身份證號去查檔案,信息是否真實,有沒有犯罪記錄,等等。這類謹慎的客戶太多了。也不催促——「阿姐,不滿意跟我說,我再換。手裡一把呢。」

吃過午飯,她來到他家附近。門牌號不難找,老城區,成片的弄堂房子,牆上全貼的小廣告,電線拉得雜七雜八,亂鬨哄的。隔兩條街便是新造的樓盤和商場。不到幾百米,那邊是大上海,這邊像是落後了二三十年光景,破敗不堪。門前凋零,沒什麼店,單單一家賣豆漿的,散落幾張桌椅,也沒客人。她走進去,點杯豆漿坐著。出門時還好,這時竟有些心跳加速。該做些什麼呢?完全沒想好,一時衝動。在家也是心神不寧,索性便來了。正對著弄堂口,問店主:「進出就這一個口嗎?」那人點頭,「本來後面也通的,堆滿了垃圾。也沒人管。」

她喝一口豆漿,純得過了頭,滿嘴豆腥氣。糖也放多了。又坐了一會兒,店主覺察出她的心神不寧,問她:「找人?」她說:「一個老朋友,搬家了。」店主問:「搬到這裡?」她一怔,「——對。」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羽絨背心、運動褲,腳上卻蹬了雙夏天的涼拖鞋,沒穿襪子,「你朋友做啥的?」顧清俞自然不理他,只是笑笑。那人也不再問。往旁邊的油鍋扔下幾塊麵餅,稍稍翻騰,浮上來。是油墩子,滾著橙黃的油泡。地溝油炸出的香氣,直逼逼的。再過一會兒,外面走進幾個人,要了油墩子和豆漿。與店主攀談。看得出幾人是熟稔的。說上海話。一人是本地口音,另幾人應該是外地來的,上海話里摻雜了各自的方言,南腔北調。顧清俞竟是聽不大懂。也虧得他們能交流自如。

「施源——」一人忽然提這兩個字。顧清俞本能地豎起耳朵,但很快滑過去,又是不相干的話。也許是聽錯了,「四元」或是「住院」。那幾人不知說到什麼,哧哧地笑。男人間那種混合著曖昧與猥瑣氣息的笑。又說到「娘子」,本地人稱呼妻子為「娘子」,「倷娘子今朝夜裡——」顧清俞不想聽,偏偏就是漏進耳里,好像這裡的「娘子」也並非真的妻子,接近於相好的那種意思。「儂叫伊來呀——」一人道。幾人一陣怪笑,夾雜著舶來腔調的上海話,不是本來滋味,彷彿為這狎昵話題更添了幾分野趣。應該還是叫了人來。沒幾分鐘,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走進店裡,大衣下面是皮短裙,也不穿打底褲,就那樣裸著兩條白生生的腿。皮膚有點干,看得出腿上鱗狀的皮屑。長波浪應是許久不曾打理了,發尾有些毛糙,散落著。她坐在男人們對面,蹺起二郎腿。沒說兩句,便問他們討煙。顧清俞正準備離開,一個人影閃過,也是剛剛從外面進來。

「施源!」有人叫。

顧清俞渾身一震,下意識就要逃開。總算是坐住了。蜷起手臂,擋住臉,佯裝看手機。豆漿杯也推得更近些。那人坐下,背對著她。應是沒察覺。「睡午覺?」一人問他。

「明天去洛杉磯。」是他。聲音比起昨晚,顯得疲憊。「兩個禮拜。阿姨媽媽團,煩人的。」

她記得,「職業」那欄,他填的是「導遊」。

「幫我帶支香水。」女人媚笑著,拿腳碰他的腿。趾甲塗著黑色的甲油。

「牌子發給我。」他拿過一杯豆漿,一飲而盡。熟練地拿兩張紙,夾起一隻油墩子。咬一口。「晚上做什麼?」那女人問他,似乎對他格外留意。旁邊幾人哧哧地笑。

「施源尋著新戶頭了。」一人道。

「還是只大戶。」另一人道,「超級大戶。」

「真的?」女人問施源。

「聽他們瞎講。」施源嘿的一聲。又拿杯豆漿,「就算人家是大戶,跟我也不搭界。兩個月拜拜,又不是一輩子。」

「你還想一輩子?」一人笑。

「耍記賴皮,分一半家當再飛。」另一人攛掇。

「人家是傻子?不做公證啊?等著你訛詐哩?」店主拿浸下的豆子放進豆漿機,開關一按,發出轟轟的機器聲。「再說了,我們施源也不是那種人。」

「施源牌品臭。人家都說,牌品臭,人品一定好。」一人道,「晚上老地方,大怪路子。」

「通宵肯定不行。」施源道,「明天一早飛機。」

「飛機上睡。足夠了。你又不是小毛頭。」那人走過去,忽地,把女人往施源那裡一推,兩人頭撞在一起。女人「嚶嚀」一聲,嗔道「討厭」。施源沒提防,豆漿翻在身上,忙不迭站起來,拿餐巾紙。一眼瞥見桌邊的顧清俞,頓時停下動作,愕然地:

「你——」

換了地方。顧清俞提議到五角場,「那裡熱鬧些。」開車過去不到一刻鐘。相比昨晚,兩人好像一下子隨意了許多。「什麼時候回的上海?」車上,顧清俞問他。

「2000年。」

她算時間,那年他18歲。按政策知青子女16歲可以回滬,他卻沒有。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我奶奶去世了。家裡沒人接收。」

她挑的飯店。點了菜,問他喝什麼。他看出她要做東,搖頭,「我喝水就行了。」她還是點了啤酒,還有橙汁。「我開車,陪你喝點飲料。時間早,慢慢聊。」她說得異常溫柔。似是故意要與昨晚的她做個了斷。「真是意外啊——說實話,我到現在依然沒有回過神來,像做夢一樣。」她對他笑。

「我也是。」

他告訴她,高中畢業時他想考復旦。差了幾分。一擼到底,進了一所旅遊中專。「不過還好,是包分配的,可以留在上海。大學畢業找工作倒未必了。」他說得很平靜,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又說那幾年導遊挺吃香,尤其是出境導遊。「你知道的,我英語不錯,干這行也蠻適合。除了時間不固定,其他還不錯。」加上一句,「——不過不能跟你比。」

「我也是打工族。」顧清俞道。

「那不一樣。」他笑了笑。兩人幹了杯。他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不到半秒,便移開,又笑笑,神情四平八穩。喝一口啤酒,「你爸媽都挺好?」

「挺好的。」她問,「——你爸媽呢?也挺好?」

「就那樣吧。不好不壞。」

談話在寒暄和客套中艱難進行。也正常。相隔二十年的朋友,似乎也只能這樣。太親熱反倒不對了。惠而不費的本幫菜,啤酒飲料。一切都恰到好處。話題偶爾也觸及敏感區域,但總能點到為止,繼而被帶往虛渺的方向,放之四海皆準。整場談話流於形式。這或許是他想要的。她便也順著他。都不是孩子了,有些話不必挑明,也能辨出裡頭的意味。「沒人接收」那句,她看到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卻撐著不動。那瞬愈是無異,便愈是彆扭。她記得他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彷彿去的不是新疆,而是某個理想國度、童話世界——「我一回上海,就來找你。」她點頭,「就算你不來,我也找得到你。」——那時他不會預料有「沒人接收」這茬。會被住在亭子間里的叔嬸無情拒絕。她也從沒想過,知青子女與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有什麼區別。一樣讀書,一樣在弄堂口「造房子」,一樣吃赤豆刨冰、奶油杏肉,連上海話也是一樣的口音。比現在馬路上聽到的那些純正多了。她絲毫未懷疑過他的約定。猜他自己亦是如此。人生常有意外,有些是噱頭,錦上添花的;有些卻是要命,輸了便再難翻盤。比如,沒人接收。又比如,高考差了幾分。他愈是輕描淡寫,她便愈是難受——當她撇開所有情緒,諸如猝不及防、故作鎮靜、驚訝、疑惑、客套……終於尋到了此刻真實的心情:難受。像胃疼時灌下整整兩杯清咖,五臟六腑一點點扯動,刀尖上廝磨似的。難受得無以復加。為他,也為自己。

他搶著買了單。她沒堅持。提出送他回家。「基本順路。」

「好,謝謝。」他一如她,隨和而禮貌。

車上,展翔打來電話。她戴上耳機,接起。「在外面?」他問。她說「是」。

「那傢伙欠了財務公司一百多萬。」他直截了當。她下意識地,把耳機塞得更牢些,音量調小。「別的倒也沒什麼。名下無房,跟父母同住,沒違法記錄。銀行存款可以忽略不計,錢全在股市裡,好幾隻攔腰一刀,套了幾年。」

她後悔對他提施源的事。「我幫你去查查這人的底。」上午,他這麼說,問她要施源的身份證號。顧清俞沒理他。「不給我,我也有辦法查。」他丟下一句。她沒放在心上。誰知才半天工夫,迴音便來了。電話里,他說出施源的戶籍地址,還有工作單位。得意揚揚地:「是吧,我說我能查出來。」

「我在外面。」她強調一聲。

「跟他在一起?」他軋出苗頭。

「再見。」她禮貌地說完,掛掉電話。瞥見施源在看照片。去年她與家人去北海道旅遊拍的,沖了幾張出來,大的放在家裡,小的做成大頭貼,貼在車上。他細細端詳:「這是你弟弟?」顧清俞點頭。他道:「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停頓一下,「一晃眼,你弟弟都娶妻生子了。」她笑笑,「二十年了。要是還單著,我爸該吐血了。」

「那你呢,怎麼不結婚?」他忽道。

「嫁不出去唄。」她聳聳肩。回答得十分爽氣。這是昨天以來初次涉及有些敏感的話題。但也還好。老同學多年未見,問一聲「你怎麼不結婚」,在可接受範圍內。通常女人這麼自謙,男人就該立刻說「哪裡,你條件這麼好」,或是「你要求太高」。他卻只是點頭:「看得出,你事業心很強。」

「一般。」

「先工作後家庭,現在像你這樣的職業女性很多。」

「也沒有。」

「成功女性,女強人。」

「談不上。」

不知怎的,她忽有些不耐煩起來。這樣的對話,沒營養,而且無聊。他好像真的只是個搭順風車的路人,純粹為了打發時間,言不達意。她感覺心頭像有隻爪子撓過,介於疼與癢之間,卻又無從著手。好在開車是個借口。她不再與他攀談。沉默著。偏偏又堵車。手在方向盤上輕叩,篤、篤、篤,為這彆扭的安靜添些聲響。也是緩衝。她問他要不要喝水,「旁邊有礦泉水,自己拿。」他拿了一瓶,卻不擰開,握著。手便不至於沒有地方放。她知道他也尷尬。氣稍平些,又有些內疚了。怨氣來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其實真是怪他不得的。她又何嘗沒在敷衍。況且還是她先找的他。他也算厚道了,否則一句「咦,你怎麼來了」,她便立刻處於窘境。她挑的頭,又不說明,他陪她將這久別重逢的情分演到位。已是極配合了。她心裡嘆口氣,又有些不甘。說到底,終究還是他爽了約。便是當年沒人接收,後面總歸回來了吧。只差了兩三年工夫,為何不去尋她?連聲道歉也沒有。顧清俞又找到了這一回合的關鍵詞:討個說法。他問她「為什麼不結婚」,該是無意的,卻觸了她的痛處。由他嘴裡說來,完全像是諷刺了。偏偏這層意思也不能提,否則更窘。男人不該讓女人難堪。可面對他,她竟覺得自己處處是劣勢。說不得,也做不得。連發火也沒道理。心頭那隻爪子愈發尖利起來,一道一道,都把皮肉划出血了。

「豆漿店那女人,」顧清俞斟酌著語氣,笑意掛上嘴角,「——你女朋友?」

他一怔,「不是。」

「我看你們挺熟,」她說下去,「你沒到的時候,他們就在談論你,說你一年花在她身上的錢,總有好幾萬。」

「別聽他們瞎講,」他先是有些慌張,隨即意識到她說的是「花錢」,這裡頭的含義其實是有些曖昧的。她這麼說,著實不太客氣。他停頓一下。沒想好該不該生氣。她是故意這麼說,還是不小心。不好判斷。「那女人叫莉莉,」他索性道,「做點小生意。」

「我知道,在隔壁菜場賣水產。」

「我們這邊,小地方,不能跟你們那裡比。頭碰頭、腳碰腳,大家都是朋友。」

她笑了一下。她就是要他沉不住氣,左支右絀,那樣才好。她借著看反光鏡,餘光瞥過他的臉。雖說一動不動,到底也有些異樣了。「豆漿里的糖,我看也是她替你加的。」這話一出,她不禁有些後悔。愈是關注細節,便愈處於下風。不聞不問才是對的。加上一句,「——豆漿味道還行,就是那隻豆漿機,忒臟。用過也不洗,抹布一擦,又弄下一撥。抹布也不曉得乾淨不幹凈。你有空勸勸你朋友,食品衛生還是要講究的。」

「小店家,做的也是街坊生意。我們這邊人不講究。」

「油墩子倒是許久沒見了。要不是減肥,我也想買一個吃。」

「你減什麼肥?再減就太瘦了。」

「我是臉圓,身上瘦,吃虧——莉莉正相反,我剛剛看她撩衣服,小肚子都凸出來了,偏偏一張臉還是瓜子臉。這種女人最合算。」

他朝她看,有些無奈地。應該是想說「為什麼老是提莉莉」。忍著不出聲,擰開瓶蓋,賭氣似的喝了一大口水。目光轉向窗外。嘴巴動了幾下,想說話,又停下。反反覆復地。

上海的夜景,絢爛中帶著幾分迷離。燈光也是猜不透,明暗之間,把某些東西隱去,又把某些東西無限放大。擺到人們面前。偏偏又是毫無道理可言。

「我曉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低沉,卻更清晰,「——你有點看不起我。」

她眼望前方。一時不知如何介面。空當容易引起誤會,倒像是默認的意思。但隨便回答似乎也不對。都說到這步了,之前那些鋪墊都是空的,此刻才是實打實,沾皮帶肉。他想表達什麼呢?生意眼看著做不成,以後也不大會再見,索性把話撂開。也落個痛快。她猜他或許是真的生氣了。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這樣半熟夾生的故人,才最要命。回憶、夢想、友情,還有些許朦朦朧朧的男女之情。摻雜在一起,像一盤亂到極點的殘棋。無從把握。她手放在方向盤上,竟有些微微發抖。離他的家還有不到兩公里。該是接近尾聲了,偏偏又是這樣的氣氛。她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他二十多年前的模樣。他大她半歲。她發育晚,十二歲依然是小蘿蔔頭的模樣。他卻已是半大小夥子了。高她一個頭。白襯衫外面套件羊毛背心,領口那粒扣子也系著。站得筆挺,又不做作。看人時把「架梁」往上輕推,說話聲不大,卻口齒清晰。他是班長兼英語課代表。聽他讀英語課本,是種享受。那時對他有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數,大多是暗戀,也有個別會主動示好。他總是注意分寸,絕不讓對方難堪。她是學習委員。工作上交流多,又住得近。他叫她全名,「顧清俞,等我一下。」「顧清俞,油墩子吃嗎?」「顧清俞,一起出黑板報吧。」「顧清俞,恭喜你拿了第一名」……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唯獨對著她,他才那樣講話。語氣介於端正與親昵之間。與眾不同。雖然不曾說破,但女孩特有的敏感與細緻,讓她從未懷疑過這點。兩人都是極聰明的,即便在那樣老派的年月里,依然保持著某種默契,既不耽誤學業,也不讓彼此反感,落落大方又心知肚明。這層關係里,男孩子的態度往往更加關鍵。女孩子又怎麼好意思佔據主動呢?他小心翼翼、不動聲色地,呵護著她,還有兩人間的珍貴情誼——直如此時此刻,他努力呵護著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她怕他會哭出來。雖然事實上,她完全可能會比他更早哭出來。他是她的神,抹不去的。這些年,她是藉由這層意思才坦然過來。我行我素,那只是外面的殼,他才是她心裡的「底」。像生煎饅頭底下那層厚厚的焦皮,托著裡頭的湯湯水水,再怎麼晃悠,外頭始終是穩的,波瀾不興。他狼狽,她比他更加難受。切膚之痛。

「沒有。」她一字一句地,「——我永遠也不會看不起你。」

他先是不動,隨即嘿的一聲,把頭髮向後捋去。額頭那塊青灰,若隱若現。嘆口氣,捋一下。反反覆復地。嘆息聲也會打轉。一波三折,行行止止。他低下頭,擰開礦泉水,卻不喝,一會兒又蓋上。聽她緩緩說下去:

「你不知道,重新遇見你,我有多麼歡喜。不管你是不是我印象里的施源,不管我有多麼意外、吃驚,甚至是失望。能夠遇見你,我現在只剩下一種心情,就是歡喜。歡喜得不得了。我甚至希望這段路沒有盡頭,你可以一直待在車上,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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