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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屬書籍: 心居

施源家是老式里弄房子。曬台上搭房子,前後樓再搭三層閣。他家住底樓亭子間。正對著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間(廚房)、曬台。改造過,但還是煤衛共用。房間統共不過三十多平方米,隔成兩塊。他住裡面,父母在外面。地方雖小,竟是不亂。物品倒也擺放整齊。空間再逼仄,一隻書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書便佔了一半地方。早年的鋼琴也還在,拿布罩了,上面擺個魚缸,養一些熱帶魚。旁邊一尊水晶花瓶,插幾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還有塊角落騰出來,放一架踏步機。他母親說,上海空氣不好,不能時常出去散步,跑步機又佔地方,這樣小巧的踏步機剛剛好,鍛煉身體,也不傷關節。

她幾乎沒見過他父母。當年他們每次回滬,都是來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癯,倒不顯老。笑容禮貌而親切,稱呼她「顧小姐」,而不是「小顧」。問她「喝什麼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凈,開水燙了。茶是好茶,紫砂壺裡夾一小撮出來,再蓋緊,放回原處。平常應不常喝,專為待客的。在餐桌上擺開。溫具、置茶、泡茶、倒茶,一應步驟都是極專業的。他父親手指纖長,翻轉間行雲流水,很是漂亮。房間不見陽光,頭頂一盞白熾燈照著,映得各人臉上都有些蒼色。

「歡迎常來做客。」離開時,他父母送到門口。又堅持讓她帶了一瓶自製的楊梅酒回去,「我們每年都做這個。對腸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實她沒想這麼快去他家。是施源堅持。「不吃飯,就坐坐,隨便聊會兒。」她明白他的意思。把一切早些攤開,由她定奪。對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許多問題都是虛虛實實。愛情是虛的,婚姻是實的。雖說眼下談婚姻還為時過早,但作為男人,這層意思是少不了的。不該讓女方被動。愈是處境落於下風,愈是要早說。知情權是基礎。他每月賺多少,住在哪裡,父母如何。這些是硬指標。脾氣性格那些,倒是後面的事了。

她問他:「你叔叔嬸嬸呢?」

他停頓一下,「我奶奶去世後沒兩年,他們去了南非,開飯店。打算在那邊賺夠錢,再回上海買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斷的一個人,敢冒險,也吃得了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麼多年,回來照樣連個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聲。從他的語氣中,猜想後面的內容應該很壓抑。果然,他說下去:

「他們2009年回的國。一共賺了三百多萬。照我叔叔嬸嬸的想法,這筆錢除了買房,應該還足夠他們養老。可回到上海,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普陀區買套兩室一廳,就花去兩百萬。剩下一百來萬,吃吃喝喝好像是夠了,可說到養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況我堂弟也快到結婚年紀了,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我叔叔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出國,貸款買房,把積蓄統統拿來付頭期,別說三百萬,就是六百萬也有了。他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那幾年在南非受了苦,身體越來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沒了。」

「上海的房子——」顧清俞停了停,想說「讓人看不懂」,又覺得這話太輕描淡寫。人家都涉及生死了,又是長輩。好像不該隨便評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長相與姑父高暢有幾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藝,那時拿一把吉他,唱張行的《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條弄堂孩子們人生中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藉此而來。他叫顧清俞「阿俞」,帶一點蘇州口音。施源奶奶便是蘇州人,喜歡聽評彈。每次去他家,收音機里多半在放評彈。童年回憶像春日裡的小雨,淅淅瀝瀝,落地會生根,印跡也許不深,卻是另一種意味。偶爾觸到某個點,一連串地憶起,猶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漣漪。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瞥見他神情黯然,一會兒恢復了,搖頭:「——不提了,都過去了。」

她說她有個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兩歲,復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買房,他一直拖著,從幾千塊一平方米拖到上萬塊,又拖到幾萬。就是下不了決心。幾年前閘北有個新開盤,不是大靜安嘛,講起來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了,房子看好,定金也交了,誰曉得連著幾天晚上睡不著覺。他跟我講,不行啊,整晚都在做夢,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來似的,眼前就是一張張鈔票在飛。血壓升到180。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後他寧可損失定金,也堅決不買。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兩百多萬。講起來也不少了,可放在房子上,又夠做什麼呢?那套閘北的樓盤,當時是四萬一個平方米,現在都直逼十萬了。那時候不買,現在就算想買也買不動了。這種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誰都懂,要果斷,要抓住機會。可買房子到底不是買小菜,一出一進就是全部家當。我爸當年要不是被我逼著,戶口本存摺統統掏出來,押過去把錢付了,也下不了決心。」

顧清俞平常不是話多的人。說這些,是想安慰施源。也是表態。一是不看重,二是世道如此,也難怪。不敢說得太深,諸如「我不在乎」「沒關係」那種,太直接,反令他彆扭。去他家時,她差點被門檻絆一跤,不等他扶,忙不迭站穩了。對塵蟎過敏,進門便連打噴嚏,搶在前頭說不該穿裙子,怕是感冒了。她猜他應該看在眼裡。怎麼辦呢,說多說少,或者不說,情況都是那樣。那瞬她竟想,乾脆馬上結婚算了。不管真的假的,先結婚再說。是她的誠意。她被自己這個念頭惹得都有些想笑了。心頭泛起一絲甜意。再怎樣,她畢竟是尋到他了。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謂,她尋到他,此生無憾了。

顧磊給她打電話:「阿姐,你快點回來。」

她以為出了什麼事——其實也沒有。顧士宏上午挨家挨戶去送投票單,關於萬紫園停車收費的事。小區車位少,早些年一直是五元暢停,後來旁邊建了兩幢寫字樓,那些上班族貪便宜,把車停進小區,倒弄得業主沒地方停車。怨聲載道。業委會針對這事開過幾次會,重新調整了停車收費標準。業主還是按月算,每月150元。外來車輛一小時10元,一天50元封頂。還規定了業主有多輛私家車的,第二輛300元,第三輛便按外來車輛標準收費。大多數業主都是贊成的,但總免不了有人反對。那些家裡有好幾輛車的,或是做生意的,擔心客人捨不得停車費,便不再上門,擋了財路。俱是一百個不樂意。通常也只在群里發發牢騷,倒不見得真會如何。偏偏就有人喜歡搞事。二期開足浴店的史老闆,溫州人,專挑投票這日,調了八輛車過來,分別堵住小區東南西北四個門,讓大家進出不得。顧士宏是業委會主任,聽了匆匆趕過去,找史老闆理論。算起來都是街坊鄰居,平常關係不錯,洗腳卡也被他哄著買過幾張。原想著這人不過是虛張聲勢,鬧一鬧便罷了。誰知他竟是死活不讓,齷齪話一句接著一句。小區交通頓時陷入癱瘓。最後打110叫來警察,才把人帶走。車子挪開。

「儂就是只狗,幫著物業賺我們老百姓鈔票的狗。哈巴狗!」

最讓顧士宏鬱悶的,便是這句。史老闆當著密密麻麻的人群,扔過來。遇到不明真相的,看他的眼神便摻些曖昧。起鬨的也有。人數雖不多,湊在一起也頗具殺傷力。

物業是今年新換的。原先那個是老牌公司,中規中矩得過了頭,其實是不作為。被炒了。一人一票選了現在這個。新公司就位,百廢待興,各種歷史遺留問題,一樁樁排著隊。安保、停車、會所、綠化、外牆整修、兒童樂園……也是應了「不做不錯,多做多錯」那句老話,索性不動倒也罷了,真要放開手腳去做,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現在又不像過去,信息公開,宣洩渠道又多,誰不滿意了都可以在群里吼上幾句。動不動就嚷著「不繳物業費」。垃圾滿了、門鈴壞了、隔壁人家說話大聲、對面飯店油煙味飄進來、花謝了、草枯了,都可以作為拖欠物業費的理由。每當物業頒布新通知,不論內容,後面總是一片叫罵聲。顧士宏做了十幾年業委會主任,近來竟是覺得事情愈來愈難做。吃力不討好也就算了,關鍵是窩塞,說出來一把辛酸淚。

顧磊勸父親:「所以說呀,這種差事有什麼好當的。沒錢,還傷精神。」

「講得輕鬆。人人都不做,這麼大的樓盤,幾百戶人家,誰來管?」

「對,萬紫園沒你在,房價馬上跌一半。」顧磊沖了父親一句。也是擔心。下午顧士宏回家時,臉色一塌糊塗。還以為他哪裡不舒服。問他也不理,只是悶聲看電視。顧磊這才把姐姐叫回來。「老頭子傷了心了。」又道,「傷了身,我還有辦法,傷了心,只有阿姐你出馬了。」電話最後不忘加上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結婚?」

「幹嗎?」

「展翔今天親自到樓下討債來了。惡聲惡氣,還跟三千金爸爸打了起來。心情不大好。」

顧清俞「哦」的一聲,「年關快到了。逼債的和欠債的,都不好過。」

「阿姐你也是欠債的。欠了他的情債。」今天這小子似乎有點興奮,話不少。昨天去下游公司諮詢,正事沒辦,王經理已湊上來表功了,「業績考評,顧磊排在前面,年終獎也比人家多——」她一臉公事公辦,「你不要因為他是我弟弟,就故意搞特殊化,要一視同仁。」王經理忙不迭說「不會不會」。她又提起上次嘉興送貨的事,「生活多做些不要緊,最好少去外地。你也曉得,他身體不好。」王經理頓時張口結舌,保證「以後絕對不會」。

「拿了多少?」顧清俞問弟弟。

電話那頭傻笑兩聲。「反正比去年多。」

「請客。」

「再多也沒有阿姐你多。我這點小鈔票,只好請你去吃肯德基麥當勞。」

「那也行。」

晚飯是在顧清俞家吃的。買了幾個熟食,燉個湯,再炒兩個蔬菜。顧清俞平常不大下廚,但真要弄起來,也是像模像樣。馮曉琴要幫忙,被她推出去:「到我這裡,你們都是客人。坐著就行。」馮曉琴便削水果,榨果汁。冰箱里有現成的牛油果和梨。不放糖,單加牛奶,榨了,口感不錯。顧清俞開瓶紅酒,問父親:「來一點?」

「沒啥開心的事。」顧士宏瓮聲瓮氣。

「兒女雙全、身體健康、衣食無憂。這還不開心?」

「都被人家罵成狗了。」

顧清俞笑了一下。直奔主題,解決起來就容易許多。「——業委會主任是什麼?講得好聽點,是大管家,講得不好聽,就是受氣包,而且還是兩頭受氣。物業催,業主罵。爸你也不是第一天做了,該有心理準備。社會越進步,不同聲音就越多,正常現象。也就是您,威信能力擺在那裡,頂多被人罵兩句,換了別人,家裡玻璃窗都不曉得被砸過幾回了,人身安全都沒保障。爸你要是實在氣不過,明天我僱人到足浴店,木桶里放幾隻死蟑螂,毛巾上拿香煙燙幾個洞,掛到網上。看別人怎麼罵他。關門大吉都有可能。」

「你被那個姓展的帶壞了。」顧士宏朝女兒搖頭。

晚餐氣氛總體不錯。女兒燒的菜,顧士宏平常也難得吃到。便覺得額外地香。講起來聚餐每周都有,但算上兄弟姊妹,那是一大家子。眼下才真真是嫡親的,濃縮的精華。老娘、兒子、女兒、兒媳、孫子。一張六人桌便夠了。小而溫馨。女兒到底是女兒,平時不讓人省心的是她,現在一本正經開解自己的,也是她。廚藝到底是不過關,16歲時一碗蛋炒飯已經炒得油光澄亮,整整二十年竟是毫無長進。霜打過的矮腳青菜,應該是怎麼炒都好吃,也難為她小人家做成那樣,不脆不糯,一言難盡的口感。腌篤鮮里的鹹肉改成火腿,本來也沒啥,問題在於火腿外的皮沒斬去,整個湯都油浸浸的,還腥氣。愈是葷湯,湯頭愈是要清爽,何況又是現在,肚子里都不缺油水。喝了兩口便停下,「放在三年自然災,是好東西——」顧清俞撇嘴,「爸爸吃口也刁了。」顧士宏搖頭,「被你弟媳養刁了。」馮曉琴聽了笑,「阿姐天賦比我好,就是平常燒得少,生疏了。」顧清俞轉向顧老太,撒嬌的口氣:「奶奶,小菜味道好嗎?」顧老太眯著眼,豎起一隻大拇指,「靈光!」

萬紫園對面的地鐵站,原先是兩條線。馬上又要建成一條新線路,半年後通車。「有好,也有不好,」顧士宏道,「三線貫通,方便是方便的。但人一多,魚龍混雜,治安就成問題。刷卡進出,都講了好幾年了,準備春節後試運行。現在先統計各戶信息。每戶三張卡,到時候認卡不認人,看吧,有的熱鬧了。你讓那些阿姨媽媽買小菜隨身帶張卡,她們會睬你才怪。到時候機器倒是裝好了,純粹多個擺設,保安旁邊瓜子剝剝,手機白相相,就算肩上扛著衝鋒槍也照樣讓你進去。」

房子的事,顧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買過兩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聽了些意思。總體而言,萬紫園屬於定位尷尬的樓盤,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過得去,但物業設施沒跟上,差了口氣,豪宅不用提了,一線小區也擠不進,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開玩笑似的,先說要建個浦東地區最大的公園,一會兒又說磁懸浮延伸段要經過這裡,一期二期統統拆光,隔幾天又說要建成使館區,全上海的大使館都搬過來,旁邊還有圖書館,文化氣息一流,沒幾天,又說準備建個大型公交樞紐站,幾十條線路彙集——傳言好好壞壞,房價也隨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會兒全是拋盤,一會兒又全是買盤。成交總體不多,但因為盤子大,絕對數目在那裡,中介也是愜愜意意。漲幅相比板塊而言,屬於溫暾水。年中那樣的行情,也只漲了兩三個點。忒穩。

楊梅酒放在酒櫃里。顧磊見了,奇道:「阿姐,你還喝這個?」

「人家送的。」顧清俞把酒打開,「要不要喝一點?」

顧士宏把杯子遞過來:「倒是很久沒喝這個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楊梅出來,一吃就好。」

顧清俞猜想父親應該還有話沒說盡。被人罵倒不見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煩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幾百戶人家,也是個小小社會。父親又是那樣的性格,別人的麻煩,統統看作自己的麻煩。所以才適合坐那個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顧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勸父親收山。沒用,治標不治本。既然勸不動,索性順著他,讓他開心些。其實也是老來的消遣,多個寄託。都說房價到頭了,可一直不停,這波行情更是來勢洶洶,創了紀錄。有人搬進,有人搬出,小區里儘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裝修隊扛著家什進進出出。住了二十來年了,抬頭不見低頭見,少一張面孔都能察覺到。上了年紀容易感傷,總覺得走一個便少一個,無論人還是物,都是一去不回頭。說不出的黯然的感覺。況且又臨近過年,愈發辨出裡頭的蕭條。這層意思,顧磊未必知道,顧清俞卻能猜著幾分。性子上,她隨父親,有些傷春悲秋,好在學的是理科,還不明顯。顧士宏卻是語文老師,吃的就是這碗飯。她母親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個性。據說顧士宏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帶大兩個孩子,非得小心到極點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後來反比女人更纖細入微。

吃過飯,顧磊一家三口去看電影,先走了。顧清俞送父親和奶奶回去。沒有風,倒不怎麼冷。空氣也清冽。一手挽住一個,三人並排,緩緩地走。通常這種時候,老人家就會感慨,日子好過啊,吃喝不愁,還住這樣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顧清俞的爺爺四十多歲就沒了,活著時連肉也不曾敞開吃過。掃墓時那張照片年輕得甚至有幾分稚氣,就是瘦,愁眉苦臉的瘦。顧士宏長得像父親,眉眼更俊朗些。顧老太是單眼皮,三個子女中唯獨顧士蓮像她,都說女兒要眼睛大才好看,兒子單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顧老太的幸福感,在這樣的夜晚,與孫女、兒子手拉手的環繞中,無限地放大了。也是因為有比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號里的一對老夫婦,姓張,八十來歲,無兒無女。兩年前房子抵給銀行,上海試行「以房養老」的第一批。倒也瀟洒,雇個鐘點工,家務事不操心,這把年紀還跟新婚似的,高興起來勾肩搭背,不高興拔開嗓子就罵,內容也跟小年輕差不多,老頭多看了年輕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廣場舞穿得清涼了些,也不論時間地點,立刻便吵個昏天黑地。中氣也足。小區出了名的。誰家夫妻口角,到頭來總拿這兩人自嘲,「那樣都能白頭到老,我們看來問題也不大——」。顧老太與他們是「拳友」。圈子裡一眾老人,缺牙豁嘴,說來說去都是兒子孫子,只當這兩人必定聽不下去,誰知他們竟是毫不在意。老頭平常喜歡畫畫,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來,送給鄰里。老太有一陣做微商,賣內衣,朋友圈裡發的儘是胸罩三角褲。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覺得不是正經路道。現在社會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幾個是好好過日子的,何況還要往後退幾十年,那個年代,不養孩子不做家務,只曉得白相,簡直不可思議。便與他們保持距離。唯獨這兩人不覺,依舊我行我素,日子倒也過得風生水起。

「沒小孩,到底不像的。」顧老太總是這句。滿滿當當的四世同堂的優越感。

「沒結婚,更加不像。就別提小孩了。」顧士宏接著話頭。故意朝顧清俞看。

「囡囡是忒優秀,」顧老太道,「女人忒優秀,男人就不敢軋過來。」

「居里夫人也嫁出去了,」顧士宏沒好氣,「你問她自己,是這個原因嗎?」

「忒差勁,人家也不敢軋過來。」顧清俞笑。

回去時,經過展翔家樓下,想起顧磊說的「跟三千金父親打起來」,竟有些好笑,認識他這些年,嘴上耍狠斗酷聽得多了,還未見過他真正動手。也不知當時是怎樣的狀況。又搖頭,這男人四十歲了,越活越回去了。正要離開,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喂?」

「晚飯吃了?」是展翔。

「吃了。」

「會出來散步嗎?經過我家,就上來坐坐。」

「不了,今天有點累。準備睡覺了。」

他「哦」的一聲:「——那我現在看到的那個,是鬼嗎?」

她抬起頭,他家陽台沒開燈,暗著,隱約有個人影站在那裡。電話沉默片刻。兩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對峙。「開門。」她道,掛了手機。

他感冒了,戴著口罩。問她:「茶還是咖啡?」她道:「白開水就行。」電視機開著,在放一檔選秀節目,人聲嘈雜。他把電視關了,遞給她水。自己拿個馬克杯手裡捂著。「蜂蜜金橘茶。我媽做的,說對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風熱還是風寒,吃錯藥不行。」他道:「吃對吃錯都是一禮拜。感冒就這樣。」她聞到煙味,「感冒還抽煙?不要命了?」他過去打開窗,又把空氣凈化器也打開,「——狗鼻子。就抽了一根。」

他說下午八輛車擋門的事,照片都傳到網上去了。她表示已經看過,「三輛奧迪,兩輛寶馬,兩輛賓士,還有一輛勞斯萊斯。八車擋門,全上海都傳遍了。這史老闆也不簡單,一下子弄來這麼多車。」

「勞斯萊斯是我的。」他道。

顧清俞怔了一下。「呵,跟我爸過不去。」

「跟誰過不去,也不敢跟你爸過不去。」他道,「史老闆前天問我借的。也沒說借來幹嗎。早知道是用來堵門,死也不會睬他。車牌號都上網了。」

「出名了。」她笑了一下。

展翔跟史老闆關係不錯,麻將搭子,再加上一點點生意關係。足浴店,展翔也注過資,其實是早幾年史老闆問他借的,後來半是賴賬半是示好,勸他這錢別動了,「放在股市倒未必保險,我們這麼大的小區,做腳只我一家,老客戶帶新客戶,營業額一年年翻上去。有錢大家賺,算你一個。」展翔為人爽氣,再說也不等這點錢急用,便答應了。史老闆倒不食言,每年總有一筆分紅,算下來比銀行理財還低。有點吃大戶的意思。展翔也不計較,一笑了之。史胖子麻將素質差,癮卻極大,隔兩天來一副,稍微使點勁,都在裡面了。這陣子,史老闆又開始纏他。還是鈔票。論頭腦活絡,展翔不及姓史的。房子上賺錢,那是撲性,談不上巧勁。史老闆的思路是與時俱進的,發散性思維。他給展翔洗腦,「互聯網+」那種,最時髦,也好賺錢,但是有文化的年輕人弄的,他們不行,兩頭不沾邊。洗腳店也是夕陽產業,講起來條件好了,做腳的人越來越多,但可複製性太強,弄個門面,請幾個師傅,便成了。飯店那種,風險也大的,競爭又激烈。史老闆講一圈,告訴展翔:「我有個朋友,開小型財務公司,去年這時候借出去3000萬,現在到手4500萬。」展翔懂了,「哦,放高利貸。」「談不上高利貸,利滾利那種才是,一年翻幾隻筋斗。我們這叫江湖救急,打擦邊球。」史老闆解釋,「現在最缺的是啥,就是現金流。別的不提,光我們小區,又有多少人在做生意?線上的線下的,人人想賺錢,就是沒資金。為啥最近房價停滯不漲了?就是因為政府把首付比例提上去了,沒錢還買個屁啊?首付貸也停了,房貸利率管得緊緊的,銀行再想做業績,也不敢搞名堂。這種時候,誰有現金,誰就是碼子。朋友,聽我一句勸,賣掉兩套房子,一年三成利潤,分分鐘的事。」

「你怎麼說?」顧清俞問展翔。

「要黑社會背景的,不是人人都能做。我這種老實孩子,還是太平點好。」

顧清俞嘿的一聲,「史老闆挑你發財。你不接翎子。」

他停頓一下,「你要是有朋友想調頭寸,我免息借給他。男的女的,做生意或是做股票,都可以。」說完朝她看。有些曖昧的語氣。她懂他的意思。施源幾年前問人借了120萬,至今還套在股市裡,進出不得。那天電話里他把施源的情況一樁樁報出來,唯獨這樁只起了個頭,她便岔開話題,不讓他說下去。她要為那男人留顏面。他便也不再提。此刻不知怎的,竟又有些摒不牢。心痒痒,想觸那男人的霉頭。也怕她真惱,只稍提了提,又給她續水。「天氣乾燥,多喝點水。」

她看向他那杯蜂蜜金橘茶,捧了半日,竟是未喝。

「口罩摘了吧,喝水不方便。」

「怕傳染給你。」

「淤青還會傳染嗎?」她詫異,「倒是沒聽說過。」

展翔心裡嘆口氣。她果然還是惱了,才這樣不留情面。口罩是遮羞布,遮住嘴角老大一塊淤青。竟被她看出來。討債的被欠債的打,聞所未聞,還丟人。「你就不能讓我們一家五口好好過個年嗎?」下午,那男人懷裡抱著老三,旁邊是阿大和阿二,說得可憐巴巴。樓上樓下經過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彷彿他真成了黃世仁。那瞬,他忍不住有些火起。倒不單為那幾萬塊錢,而是莫名地心塞。也不只對這人。史老闆同他說那番話,小區里的雜事,阿姨媽媽雞雞狗狗,他這隻耳進,那隻耳出,卻唯獨記住一句,「道理是人講出來的,一萬個人有一萬個道理。誰欺負誰,還真是講不清。」——本來還按捺著,一會兒,三千金的媽媽也出來了,兩句話一說,眼淚唰唰地流,撲通一聲,竟跪下了。展翔愣住了,伸手去扶她,心頭不爽,動作便有些硬邦邦,一把將那女人拽起來。那男人見了,沒頭沒腦一句「你竟敢動手」,撲上來就是一拳。兩人扭打起來。樓道里哭聲震天,鄰居也是女人,拉不住兩個大男人。最後還是把顧士宏喚下來,「快過年了,像什麼樣子!」顧士宏拔高音量叫一聲,不怒自威。也不看他,單單只哄那兩個小女孩。又道:「你先回去,什麼事都慢一步。」話是對他說,卻只留個脊背給他。

「娘個×,弄不過一隻癟三。」

話裡有話,指桑罵槐。他也不怕顧清俞聽出來。豁出去了。七纏八繞的情緒,前前後後的,都在這句里了。有些澀然地。又忍不住懊悔。叫她上來,竟似只為逞這口舌之快。好聚好散那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虧得手裡有水壺,隔一陣便續上,總不至於讓氣氛太僵。她也是喝得快,一會兒杯子空了,任由他再添上。喝了添,添了喝。

「要不,我跟你侄子一樣,去報個書法班,練毛筆字?」他忽道。

「幹嗎?」她一怔。

「本來應該報英文班,但人家基礎在那裡,這輩子赤著腳也趕不上了。毛筆字不是國粹嘛,練好了,就不是暴發戶了,至少也是農民書法家。好歹能拼一拼。」他自嘲。

她沒吭聲,半晌,問他:「春節出去玩嗎?」

「去南極。包機直飛。」他停了停,看向她,「——要不要帶只企鵝給你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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