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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屬書籍: 心居

展翔被史老闆攛掇了幾回,到底是有些心動了。小時候數學沒學好,加減法還勉強過得去,買房是加法,賣房是減法,賣出買進就是加加減減。倒也罷了。史老闆那套,錢生錢利滾利,近乎乘法求冪開根號那種了。複雜得多。還不僅是數字上,背後的名堂更複雜。胖子也是下功夫,把附近幾個有資金需求的戶頭集中起來,做了個Excel表格,「都是認識的,最起碼也是朋友的朋友,眼熟陌生,安全係數比外面要高得多。」他一個個指給展翔,「喏,這個,開健身房的,這個,開晚托班,還有這個,網上做紅酒生意——」加上一句,「借條有法律效應的呀。借貸雙方姓名、金額、用途和還款時間寫清楚,身份證複印件交上來。誰敢賴賬,告到法院,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借條利息不能高過同期銀行利率的四倍。否則不受法律保護。」

史胖子愣了一下,「喲,朋友有備而來啊。」

展翔笑笑。其實這話是馮曉琴說給他聽的,並且不客氣地指出:「爺叔,坐地收租有意思嗎?借給別人做,不如自己做。」女人脆生生的聲音,讓他一怔。「做啥?」他脫口而出。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繼續懟他:「否則就抱著你十幾套房子,混到老吧。你是上海人,是地主土豪。你將來生下兒子,就是地主家的傻兒子,什麼都不用做,把房子租給外地人,會數錢就行。反正會有一批一批的外地人擁過來,落不了空。」這陣子悶在心裡的情緒,氣別人的,還有氣自己的,竟一股腦撒在他身上。說完又內疚。就因為人家脾氣好肚量大還尊重女性,便肆無忌憚。不厚道的是她。

他果然不生氣。臉上掛著「爺叔不跟小姑娘計較」的無奈笑容。開了瓶紅酒,「上禮拜一個朋友從法國帶回來的,三百多歐。國內起碼再翻個倍。」她接過他遞來的酒杯,「給我這種人喝,可惜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眯起眼,「我的酒,最喜歡給漂亮的小姑娘喝。」她朝他看。他加上一句,「——別想歪了。」她撇嘴,「爺叔耍流氓也是半吊子。」他舉杯,與她的一碰,「爺叔今天被你罵,被你嘲,讓你舒服了。明天起你要是再煨灶貓似的,不好好過日子,就是對不起爺叔我。」她沉默著,一仰頭把酒喝乾,「——嗯。」

展翔把皮球踢給她:「到底做啥,你替我想。」

「我說做啥,你就做啥?」

「爺叔最聽小姑娘的話。你說做啥,我就做啥。」

他一半是說笑,一半也是真話。想聽聽她的想法。挨了罵,下一步便是討教,再自然不過的。照他自己的意思,坐地收租是窩囊,沒啥技術含量,但他展翔也不是生下來就有十七八套房子的,第一桶金到底也是衝鋒陷陣殺出來的,講起來都是血淚一把。便是後面房生房、房養房,換個眼光短淺的人,也未必能做那麼大。當然四十來歲就退休享受生活,天天打牌喝紅酒,講起來也是有些那個。活該被人嘲。早幾年動過腦筋,想開一家書店,地段好些,門面精緻些,裡面弄些小資情調。討顧清俞的喜歡。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開成。他老娘也勸過他,開一家生鮮超市,賣雞鴨魚肉果蔬雜糧,東西越齊全越好——其實就是菜場。他老爹老娘十年前被他逼著不許再種田,吃飯家什全部收走,桌子凳子擺好,麻將搭子替他們找好,鈔票厚厚一沓擺到眼前,咬牙切齒地:「搓!搓多大都沒關係,贏了你們收好,輸了算我的!」兩位老人家,年輕時都是勤勞純樸一點陋習沒有的,臨老了開始學習麻將,老花眼鏡戴好,一張張牌摸索起來。清一色、杠頭開花、自摸、垃圾和。旁邊還有保姆端茶送水,「阿姨爺叔辛苦了,歇歇,吃啥點心,酒釀圓子還是小餛飩——」,真正像受刑一樣。攛掇兒子開菜場,其實是自己手癢,想搭把手。「想也不要想!」展翔是一門心思要把爸媽打造成舊社會戴瓜皮帽的老太爺,坐著不動,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那種。過去幾十年沒享過的福,要在後面的二三十年里全部補回來。吃相稍有些差,但總歸是孝心

一片。

「小區後面那幢兩層樓的房子,爺叔你盤下來吧。」馮曉琴建議。

展翔一怔,以為她在開玩笑。這幢樓跟萬紫園差不多年紀,統共六七個門面,開過飯店、咖啡店、酒吧,還有遊戲房。前後換了幾打老闆,都是虧本。空關了近一年。據說是風水不好,旁邊有個垃圾站,攔住了財路。租金倒是便宜,內環邊上的地段,算下來接近外環的行情。但依然沒人敢碰。

「盤下來派啥用場?」展翔問她。

「小區的微信群我也天天看。做生意的是不少,這個那個,都是賺女人和小孩的錢。但你再想想,我們小區一共有多少人?微信群又有多少人?連十分之一都不到。你白天去看,小區里走來走去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老人家是不玩微信的,不會跳出來說這說那。報紙上不是早就說了,上海是老齡化城市,三分之一都是六十歲以上。那就是八百萬人。退了休待在家裡,他們幹什麼?除去帶小孩的、生重病的,或者是特別想不穿的,其實他們也有自己的需求,只不過沒人關心而已。而且還分層次,六十歲跟七十歲的人需求不一樣,七十歲跟八十歲又不一樣,裡頭名堂多得很,就看怎麼去開發。史胖子說什麼朝陽產業、夕陽產業。那都是老一套。跟在別人後面,再好也頂多是喝湯。而且還沒成就感。我是覺得,要做就做別人沒弄過的。成功了最好,不成功至少嘗試過了,對得起

自己。「

展翔吹了記口哨,笑笑,「看不出,一套一套的。「

「關鍵還是爺叔有本錢,輸得起。有錢有閑,就當玩唄。「

「少來,爺叔是出了名的輸不起,尤其鈔票上頭。這頂高帽子收回去,我不戴。「

馮曉琴嘿了一聲,嗲嗲地:「——不是高帽子,人家完全是實事求是呀。「

不久,展翔租下門口那幢樓的消息便傳開了。史胖子頭一個跳出來,「朋友,腦子壞忒了!」展翔不理,「就當少贏你兩副牌。」史胖子又問:「開飯店?」展翔哈的一聲,「樓上樓下全盤下來,幾千平方米,我開食堂算了!」史胖子搖頭,「聽阿哥一句勸,創業不是這樣的,鈔票賺得也不容易,人民幣不是橘子皮,不要腦子發熱。」加上一句,「馮曉琴那種小女人,每個汗毛孔里都是心眼,密密麻麻的。你要是對她有意思,倒不如送她套房子,還直接點。」

「放你只狗臭屁!」展翔笑罵。

顧清俞聽父親說起馮曉琴的事,那幢樓開始裝修,工人一批批進去,她每天下午過去盯著,倒也不耽誤接送孩子和做家務。顧清俞評價「蠻好」。顧士宏說:「讓她出去找點事做,免得待在家裡,大家對著沒話講,也尷尬。」顧清俞點頭:「沒錯。」顧士宏趁機問女兒最近的情形:「——結婚怎麼樣?感覺好不好?」

「有好,有不好。」顧清俞笑。

「好的多,還是不好的多?」

她作勢思考了一下,「那還是好的多。否則爸你一直催著我結婚幹嗎?跟我過不去?」

「說老實話,」顧士宏搖頭嘆息,「我已經開始後悔了。嫁不出去陪著我也挺好。千方百計把寶貝送給人家,人家不要還著急,收下才鬆口氣。簡直傻到家了。」

顧清俞笑了一下,「好在離得近,女兒沒少,還多個女婿。不吃虧。」

「嗯,就當是上門女婿,氣得過些。」

顧清俞笑笑。想起那天電話里李安妮也說「他會不會有想法,跟上門女婿似的——」,她回答「總不見得住到他家咯」。那天施源不在,對著李安妮講話便隨意了些:「我跟他說過的,替他爸媽買套房,他自己說不用。他爸媽那邊我也表過態了,人家不介面。」李安妮道:「人家是不好意思讓你破費。」顧清俞嗯的一聲,「我曉得。其實也沒什麼,一家人嘛。」

「就是這樣半吊子的一家人才麻煩。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

李安妮第一次婚姻的失敗,說到底也與房子有關。相比第二次神話般的浪漫情緣,那段婚姻著實是接地氣得過了頭,正如當下許多年輕男女所經歷的那樣,柴米油鹽雞雞狗狗,愛情像花兒,失了水分,蔫成了標本。筋絡倒是愈發凸顯了,一條條清晰可見。像手術刀下的血管,阡陌分明,都有些可怖了。大學裡李安妮和丁啟東是人見人羨的一對,畢業後修成正果,「王子和公主最終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童話里宮殿是現成的,現實中他們結婚時剛好趕上房價上漲的第一波,雙方父母都是工薪階層,拿不定主意,錯過了。新房做在老屋裡,好在面積不算太小,放在過去也算不錯了。80平方米不到的老三室,小夫妻住朝南大間,公婆住朝北間,還有一個朝南的小房間,住丁啟東的外婆。祖孫三代同住,過去也是常見的。但今時不同往日。那是人與人逐漸拉開距離的一段。起跑姿勢差些,後面也不是沒機會,但到底是傷感情。跟菜場買小菜不同,早買晚買,買對買錯,相差只是一頓飯的工夫。也沒比較。李安妮骨子裡其實比顧清俞更要強,丁啟東也是,男強女強,放在事業上是好的,過日子就有些那個。跟別人較勁,也跟自己較勁。同齡人都是假想敵。比配偶,比工作單位,還有薪水。房子屬於另類。新殺出來的一項。卻也最要命。跟它一比,別的都顯得次要了。丁啟東是理科男,不用計算器,大腦噼里啪啦一番運作,數字都在上面清楚顯示著呢。除了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時間成本、機會成本那種。算下來真是傷自尊的,甚至懷疑世界。跟學校里學的不是一回事。再怎麼倔強,這層是騙不了人的。李安妮懷孕後,這種焦慮便愈發擺到桌面上。三間房住三代人,馬馬虎虎還過得去。四代人無論如何是有些勉強了。那時房價已漲到第二波了,比第一波更來勢洶洶,前面錯過的人,這下更彷徨了。既想動,又不敢動,生怕樓市是第二個股市,高點進去,跌到爹媽家也不認識。這當口,女人的優勢倒是出來了,憑直覺,還有率性,李安妮決定貸款買下單位附近的一套兩房。丁啟東堅決反對,搬出一堆數據,利息、通脹率,房價不能超過家庭年收入的幾倍,還有東京和香港的樓市泡沫,等等。夫妻倆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執。結婚以來的各種負面情緒,在那瞬達到高潮,只差沒動手了。最後以李安妮流產告終。房子自然也沒有買成。不久老外婆去世,又騰出一間。很奇妙,房子的問題戛然而止,竟是以這種方式。如果不是丁啟東有外遇,被李安妮抓個正著,也許這段婚姻會一直持續下去。跌跌撞撞,於絕望處生出希望,看似平靜卻又暗潮湧生,猝不及防。這就是生活。

顧清俞喜歡聽李安妮說話。時髦女人和老阿姨的混合體,用過來人的口吻,把問題一樁樁點出來。她說施源有強大的神經,「換了別人,就算你是天仙,也不會和你結婚。」顧清俞懂意思。對於結婚男女來說,「淵源」未必都是加分項。太了解彼此的過去,尤其當「過去」與「現在」形成巨大反差,這種情形下,與其再見面,倒不如像詩里寫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留些遺憾,比見光死好。「他不會覺得尷尬嗎,」李安妮好奇,「你們在那種場合下重逢,等於是把他最不堪的一面展現在你面前。可你們居然真的結婚了。他要麼就是愛你到極點,要麼就是毫無自尊心。」她似是完全不怕顧清俞生氣。嫁給法國人後,她變得更加直爽,說話直擊要害。顧清俞反問:「這話你怎麼不放在我們結婚前說?」她嘆道:「不管我怎麼說,你總歸要和他結婚的。既然你吃死他愛死他,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那現在怎麼又說了?不怕我們離婚?」

「中年婦女聊天,不講幾句促狹話搬弄是非,不挑撥離間,那還叫聊天嗎?」

在兩個中年婦女痴頭怪腦的笑聲中,施源開門進來。顧清俞指指電話,做個「李安妮」的口形。施源點頭,示意「你們繼續」。他顯得有些疲憊,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濕著劉海出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在顧清俞身邊坐下。手機隔音不好,李安妮放肆的笑聲從話筒傳出來:「老實講,你們一個禮拜幾次——」顧清俞朝施源瞥一眼:「掛了!」按下結束鍵。

「李安妮年輕時候其實挺淑女,」她對施源笑,「突然就成十三點了,想不通。」

施源也笑笑。「沒有,挺可愛的。」

這話敷衍的痕迹太重。顧清俞只當沒聽出來。問他:「明天去美國?」他點頭,「一早就走,美國連加拿大,十天——有什麼要帶的嗎?」她很配合:「GNC的女性維生素、Crabtree的護手霜,還有Levi』s的牛仔褲。我尺寸你知道的,腰圍臀圍,對吧?」她給他說葷話的機會,夫妻間調笑一番,晚上再找個氣氛好的西餐館,燭光下切牛排,或許能彌補前兩日的不愉快。但他只是嗯的一聲,把她交代的東西記在手機里。「還有嗎?」問她。她考慮了一下,「——再買瓶倩碧的黃油。謝謝。」

其實也談不上不愉快。連口角也不算。前天,他說打算辭職。她有些意外,問,為什麼。他說,總不見得做一輩子導遊。她應該是想安慰他的,或者想表現得更通達些,「你要是喜歡,做一輩子導遊也沒事啊。」他朝她看,「你覺得我喜歡做導遊嗎?」她腦子裡飛快地權衡,覺得往「喜歡」上面靠應該是最安全的,「從小你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做導遊其實挺符合你的個性。自由自在,可以走遍全世界。蠻好的。」他笑了一下,「真想要走遍世界,不做導遊也可以。難道喜歡吃美食,就非得當廚師,喜歡穿漂亮衣服,就非得當裁縫?」

「想要安慰別人,反過來被人沖。這也是常有的事。」剛才,李安妮電話里這麼說,並替她剖析,「你的意思其實是,工資少一點沒關係,不要有壓力,反正老婆我有錢,對吧?而這恰恰是他最敏感的地方。無論你怎麼說,說得再委婉,他都不會舒服。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麼麻煩。下次你就直接表態——不管你做什麼,總統還是癟三,我都無條件支持你。」

「太假,聽著更不舒服了。」顧清俞停頓一下,自嘲,「——怎麼辦,我老公好像挺難弄。」

「不是觸你霉頭,這種情況,以後會貫穿你們全部的婚姻生活。」

顧清俞問她:「你和你老公,會有這種問題嗎?」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的。男人比女人強,一點問題也沒有。倒過來就比較麻煩。顧清俞你不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吧?少在那裡裝無知少女。」

顧清俞笑起來。越洋電話一打就是幾小時也罷了,大半時間都在被人挖苦,這就是自找的了。可見婚姻圓滿是女人最堅實的盔甲,底氣擺在那裡,隨時隨地嘲笑別人的不足。

美國回來後不久,施源便辭了職。在奉賢註冊了一家個人工作室,主要從事英語口譯,包括陪同口譯和電話口譯。也涉及一些外語教育。他向顧清俞解釋,奉賢政策好,稅率最低。事實上,顧清俞的關注點並不在奉賢還是南匯,抑或崇明,而是他竟然會開個人工作室。有些意外了。她本來以為他會換一家旅行社,規模更大些,以他的資歷和外語水平,應該能獲得一份薪金過得去並且不太吃力的文職。不必再顛簸辛苦。

「很棒啊。」她表示贊同。

「沒有事先和你商量,對不起。」他向她道歉。

「說實話,我挺喜歡這種感覺。既給對方空間,又可以為對方加油。夫妻間就該這樣。」

她在西餐廳訂了位子。燭光晚餐。回去的路上,他為她買了一捧紅玫瑰。她道:「該我給你買才對啊,慶祝你高升。」「高升」這個詞,讓兩人都笑了一下。他道:「你的支持是最重要的。謝謝你。」

夫妻間講話像《人民日報》社論那樣四平八穩。顧清俞覺得,似乎也不是壞事。總體而言,是有教養的體現。況且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個性。如果咋咋呼呼就不對了。她喜歡與他保持這種淡淡的相敬如賓的感覺。

顧士宏不明白「工作室」是什麼概念。「是做生意嗎?」他問女兒。顧清俞回答:「差不多吧,可以開增值稅,也可以退稅。」這依然沒有解釋清楚。顧士宏一肚皮疑問,諸如「做什麼生意,本錢哪裡來,牢靠不牢靠,會不會虧本」那些,很想打破砂鍋問個清楚。但見到女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便不好開口。質疑女婿,是開明丈人的大忌。倘若是幾十年的老女婿也就罷了,新女婿無疑不太方便。沒有前科,半熟陌生,客客氣氣。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況中間還夾著顧清俞。顧士宏想來想去,只好也四平八穩地:「蠻好,自己創業了。」

施源向顧清俞展示他的英語高級口譯證書,還有俄羅斯語和韓語的資格證書。她捧場:「其實你老早可以辭職了。」他道:「我這人有惰性。」她笑:「考這麼多證書還惰性?」他沉吟著,「——或者不叫惰性,是膽子比較小。」她道:「穩紮穩打。」他又停頓一下,「別把我往好里說。我自己知道的。」她逗他:「知道什麼?」他道:「如果不是重新遇見你,我的人生就是一句話。」她追問:「哪句話?」

「破罐子破摔。」

他瞥見她的神情,繼續道:「自己對自己說,看吧,看你能把日子過成什麼鬼樣子,看你能墮落到什麼地步,看你能壞到——」說到這裡停下,笑笑,「把你嚇到了?」

她搖頭。「我只是覺得,」怔怔地,夾雜著一絲傷感,「你應該過得比現在更好。」把他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的掌心裡。他的手指很細長,皮膚也白晳,似是比她的更加秀氣。「這其實是一雙有福氣的手。」她的口氣,透著一絲憐惜。他翻轉手掌,輕輕握住她的手。掌心有些汗。她朝他看,小時候的相貌,現在竟似一點點回來了。熟悉的輪廓。去掉外頭那層粗糲的疊影似的東西,裡面還是老樣子。撥雲見日的感覺。她忽然有些激動,是與重逢不同的心情。另一種失而復得。既抽象又具體,一言難盡。

周末聚餐。原先雷打不動的,因為顧磊去世,停了兩月。沒牽頭的人,也沒心情。顧士宏在微信群發消息:「親們,吃飯了。老地方,老時間。」朵朵第一個跳出來,打個大大的笑臉:「二伯,你老可愛的。」高暢客氣了一下:「阿哥,到我家吃吧,我們來弄。」顧士宏打個「作揖」的表情:「一直都在我這邊的,沒必要改。」後面陸續跟著一串「謝謝」和「收到」。

還是馮曉琴掌廚。菜是顧清俞買的。帝王蟹、斑節蝦、筍殼魚、竹蟶。相比之前的標準,這頓是更隆重了些。顧士宏開了瓶五糧液,招呼馮曉琴來吃:「老鴨湯再燉會兒,海鮮今天吃個健康,開水裡一汆放點鮮醬油就行。」馮曉琴依言過來坐下。「不管怎樣,日子總要往下過。一家人總要聚的。男同胞今天都喝點酒,女士有興趣的,也來點。」高暢倒了半杯,顧士蓮奪過,「你尋死啊。」換了杯椰奶給他。顧士宏嘿的一聲,又給高暢倒上,「又不是敵敵畏——」顧老太對顧清俞道:「我吃親家的楊梅酒。」顧清俞說聲「好」,從柜子里拿了楊梅酒,給祖母倒上。顧老太喝一口,噝著氣,眉毛眼睛都眯起來。施源道:「奶奶你要是喜歡,我下次再帶兩瓶過來。」顧老太搖手,「一瓶就夠我喝上半年了。浪費不作興的。」

顧士宏拿起酒杯,與眾人一碰,「一家人,窩心啊。」

葛玥下個月臨盆,現在手和腳都腫得厲害,走路也蹣跚。顧士蓮問她:「B超照過沒,是男是女?」她道:「我沒問,反正男女都一樣。」顧士蓮道:「你婆婆肯定喜歡男孩。」朝蘇望娣努嘴,「是吧?」蘇望娣嘿的一聲,「瞎講,我頂頂喜歡女孩。」顧士蓮嗤笑:「言不由衷。」蘇望娣道:「女孩好,貼心又好弄。男孩不行,七歲以後就不像兒子了,倒跟多個老爹似的,老爹恨起來還可以不管他,兒子是前世欠的債,比老爹還老爹,服侍他是應該的,一句好聽話都沒有。活脫晚爺面孔。」顧士蓮朝顧昕看一眼,知道蘇望娣這話是數落兒子,便不再作聲。蘇望娣拿過顧士海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嗆得咳嗽起來。顧士海皺起眉頭,「你做啥,不要糟蹋好酒。」蘇望娣點頭,「好酒給我喝,就是糟蹋。你們喝就是賺進。」

顧昕沉默不語。前日晚上和母親吵了一架。職稱評定結束,落空倒也罷了,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評上的那人是他同屆,能力差他一截,人緣也普通。這次撿了個皮夾。聘書下來,請一眾同事吃飯。顧昕本不想參加的,但又怕著了痕迹反更尷尬,跟著去了。那人十分興奮,酒喝得不少,到後來竟拉著顧昕,說「其實你比我優秀得多,就是運氣差了些」,當著眾人的面,竟又握住顧昕的手,反覆說「謝謝」。顧昕被這瘟生弄得窩塞到極點,都不敢看眾人的表情了。只好拚命灌酒。回到家便撐不住,這陣子所有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對著馬桶狂吐不已,又哭又笑。葛玥回娘家了,不在。蘇望娣從未見過兒子這樣,嚇得不輕,「——你就這麼想,上海灘跟你歲數相近的人,比你好的多呢,還是比你差的多?」安慰不到點子上,聽在顧昕耳朵里,不怒反笑,「只要有人比我差,我就要謝謝老天爺了,對嗎?」蘇望娣也不知說什麼好,半天憋出一句成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顧昕咬著牙:「早曉得也不多此一舉了。先被人罵癩蛤蟆吃天鵝肉,現在天鵝成了鴨子,兩頭落空,面子里子統統掉光。」停了停,又道,「講到底還是命不好,各人生來各人的命,不該痴心妄想。」蘇望娣被他說得又是擔心,又是泄氣,「講到命,我和你爸不是比你更差?我們吃的苦,放到今天你連想都不敢想。我們要是認命,哪有你今天?再說你又哪裡差到極點了?是工作沒了,還是身體出問題了?你現在講這樣的話,是氣自己,還是氣我們?」顧昕道:「氣自己,當然是氣自己。天底下什麼都可以挑,唯獨爹媽是挑不得的。葛玥也是,我也是。」到底是喝醉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蹦出來。次日酒醒,忍不住懊惱,但多年來對母親散淡隨意慣了,說不出道歉的話,連神情也依然是端著。只是不提。蘇望娣看在眼裡,被兒子弄得竟有些灰心了。心血白費。良心被狗吃了。腦子裡翻來覆來便是這句。便也不理他。飯菜做好,只盛自己的,衣服也不替他洗,房間也不收拾。

「男女平等。」顧士宏打圓場,「男孩有男孩的好,女孩有女孩的好。」說到這裡神情黯了一下。顧清俞知道父親是想起了顧磊,便替他夾了一筷筍殼魚,「今天這魚新鮮,蒸得也剛剛好。」又道,「酒喝得慢些,湯還沒上來呢。」

「你妹妹在銀行蠻好?」顧士蓮問馮曉琴。

「蠻好。就是離家遠些,每天來去要三個多小時。禮拜六還要加班。」

「那也沒啥。年輕時候吃點苦沒啥,現在苦一點,將來才會好。」

當晚,馮茜茜十點多才到家。單位在莘庄,加班只補貼交通費,沒有工資。倒也談不上欺負新人,一起做信貸的同事,都是忙成狗。沒日沒夜的。台灣人開的三線小銀行,規模比國內地方銀行還不如,風格倒是急吼吼。拚命做業績。每天也不在辦公室,跟著師傅到處跑。短短數月工夫,皮膚黑了一圈,酒量好了幾倍。話也少了。「在外面講得太多,回到家一句話也不想講。」她臉色有些灰,太辛苦,三餐不定。馮曉琴盛了碗鴨湯給她,「放了山藥,還有薏米,祛濕的。」她喝了兩口,嘆道:「還是家裡的菜味道好。」馮曉琴道:「那你天天早點回來。」馮茜茜搖頭:「還在學徒期呢,想都不敢想。」

洗過澡,馮茜茜穿著睡衣,敲門進來,鑽進姐姐的被窩。顧磊剛去世那陣,馮茜茜每天都陪姐姐睡。怕她想不開,也替她排解。姐妹倆同睡一張床,盯著天花板,你一言我一語。大多是短句和感嘆詞。排解是虛無縹緲的,安慰人是個技術活,不見得使多少力就出多少成績。馮茜茜這方面經驗不足,翻來覆去地說「沒什麼,還有小老虎呢,還有我呢」,也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馮曉琴道:「想著你,我就覺得有指望。」馮茜茜忍不住笑,「我又不是你兒子。」馮曉琴道:「你是我妹妹,也姓馮,我兒子又不姓馮。」兩人相視而笑。馮曉琴說銀行里的事,其實也是訴苦,想做上海灘的白領,著實不容易,便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在家啃老的也多的是。市場到底是艱難。人人都盯著金字塔尖,殊不知絕大多數終生只在塔底徘徊,像一群又一群的螻蟻,忙忙碌碌卻又不知所措。

馮茜茜說她剛做成一筆,某家私營企業的財務主管,跳開她師傅,單獨約她吃飯,簽了一筆存款。金額不算多,三百萬。但對她來說,已是意義重大。馮曉琴聽到「單獨吃飯」那層,不吭聲,等妹妹自己說下去。果然,馮茜茜說那人毛手毛腳,手伸到她胸前時,被她重重一記耳光打回去。馮曉琴詫異,「那怎麼還簽了?」馮茜茜道:「你猜。」

「他是真心喜歡上你了。」馮曉琴笑。

她搖頭,「飯店有攝像監控,就在我們那桌頭頂。我給了服務員兩百塊錢,她把視頻給我。我微信發到那人手機上。第二天他就來銀行存單了。」

小老虎睡在旁邊的小床上,微微打著鼾。摸他背,汗巾濕了大半,抽出來,再換塊新的。小傢伙睡覺怕熱,後半夜好些,前半夜總是一身汗。看過醫生,說是缺鈣,也可能是氣虛,等發育時會慢慢好的。顧磊也有這毛病,睡覺時衣服里要墊塊毛巾,有時半夜裡還要換一塊。大冬天也是。馮曉琴擔心兒子遺傳了顧磊那樣孱弱的身體。倘若只是身體倒也罷了,就怕還有別的。弱肉強食。這話不好對兒子說,到底還小。平常姐妹倆聊天,倒是時常提到的。也不是咬牙切齒。暗裡使勁。老掛在嘴上,那便滑稽了。姐姐是,妹妹也是。童年時在老家,馮曉琴是孩子王,周圍繞著一圈,有大也有小。馮茜茜也服帖姐姐,跟屁蟲似的,姐姐到哪裡,她也到哪裡。旁人的話,她未必聽得進去。她只在意姐姐。

「姐你是不是覺得,不大好?」

馮曉琴依然看著天花板。借著窗帘漏進的月光,瞥見角落裡一個黑點,不知是蟲還是污跡。一動不動的。半晌,她搖頭,「——也沒啥不好。」

「真的?」

「錯的是他,你講起來還是受害者。」

「他昨天給我打了幾通電話,說了好多難聽的話。」

「把電話內容錄下來,寄給他老婆。」

「他沒老婆。是獨身。」

「那就再單獨約他一次,說喜歡他,問他想不想交往。」

「姐——」

「他要是不答應,你把你師傅和同事們都叫出來,一起坐會兒,你很熱情地招呼他,像自己人一樣地介紹給大家。談存款,也談貸款。讓他以後把業務都交到你們銀行。」

「那怎麼可能?」

「不管他肯不肯,總之他以後應該不會再為難你了。人之常情,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剛上班,多個朋友比多個敵人要好。女人討生活就是這麼難。你書讀得多,人又聰明,不用我多說。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這招你記著,放在賤男人身上最管用。」馮曉琴說完,翻個身朝向另一邊,「——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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