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剛過,葛玥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六斤八兩,母子平安。原先訂下的月嫂被蘇望娣退了,親自上陣。一半是省錢,一半也是歡喜。月子在婆家坐,是蘇望娣堅持的。葛母每日過來,白天輪流帶,晚上便只她一人。小床放自己旁邊,寶寶醒來,抱到葛玥那裡,喂完奶再抱走,拍嗝、換尿布。一晚上總要起來四五次。白天連夜裡,幾乎不停地,卻不覺得累。小肉糰子抱在手裡,從頭看到腳,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裡都是可心的。與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抱著他,便彷彿回到三十年前。周遭景物盡數可省略,唯有懷裡這團肉,奶香與尿臭相混,厚厚實實一把兜住,便覺得再怎樣也無妨。有她在,天塌下來,也替他頂著。時光亦有回眸的一瞬。便是這樣代代相傳,周而復始。曾經用在兒子身上的心思,兜兜轉轉,輪到孫子。湊近了,那張小臉,怎麼也看不夠。看到他,心頭又是甜又是酸,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想哭。自己也不知是怎的。
與兒媳的話比以前更多了。圍繞著寶寶,話題衍生出去,舉一反三。蘇望娣本就是有些嘮叨的人。她說當年坐月子哪有現下這麼多講究:不喝白開水,光喝蒸發了酒精的米酒水。燒菜也不用普通的油,只用姜麻油。魚湯蹄髈那些,過去講起來頂滋補的,卻不大吃了。這不吃那不吃,月子餐竟跟減肥餐差不了多少。洗頭洗澡倒是不避忌了,想怎麼洗就怎麼洗。空調也照樣吹,不怕關節痛。「其實就是隨心所欲了,不像我們那個時候,束手束腳,老的說一句,小的屁都不敢放。」葛玥以為這話是數落自己,忙道:「媽,我沒有——」蘇望娣道:「是趕上好時代了,替你高興。一樣做女人,你比我舒服。」葛玥停頓一下,「媽是比較辛苦。」蘇望娣嘿的一聲,「不是辛苦,是命苦。辛苦還有解脫的一日,命苦就真正是一生一世,沒指望的。」葛玥與她接觸這些時日,也漸漸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便是再遲鈍,也聽出這話其實另有所指。家裡兩個男人,顧士海自不必說,顧昕這陣去新疆出差,每天通一次視頻,也只是三言兩語,簡潔得像是發電報,寶寶好嗎,你好嗎,爸媽好嗎,格式亦一模一樣,可以照搬的。葛玥要聊些寶寶的細節,他也並不十分著緊,或是草草應著,或是索性說太忙,便掛了。連蘇望娣那樣護短的人,也忍不住感慨:「是親生的呀,又不是你老婆改嫁帶來的拖油瓶——」顧士海聽了,罵她「什麼話都說得出」。她徑直從手機上翻出一張照片,給丈夫看。是一道菜,拿豆芽粉絲堆成一棵樹,再弄幾個饅頭做成小豬的模樣,各自趴在樹上。讓他猜菜名。顧士海說「母豬上樹」。她搖頭,正色道:「錯,是『男人靠得住』。」葛玥旁邊聽了,也忍不住笑出聲。她冷眼旁觀,蘇望娣那樣白天黑夜的辛苦,顧士海只是負責早起買個菜,往廚房一扔,便諸事不理了。好幾次爐子上燒著菜,她與蘇望娣在房間忙寶寶,他見了也只是提醒一聲「快焦了」,並不搭手。吃完飯,碗筷也不洗,任桌上攤著,自顧自地回房。喝茶看報紙。「你將來也逃不脫的,」蘇望娣說葛玥,「一個兒子,一個老公,你要做一輩子的保姆。」
平心而論,葛玥倒不在乎這些。或者說,是還未考慮到這些。顧士海再怎樣,終是老夫老妻,便是淡漠,也是積年累月後的沉澱,性質不同的。顧昕卻真正是隔了一層了。去年這時候,他與她還是普通同事,雖在一幢樓上班,但平常也難得見面的。名字也叫不全,只知道他姓顧。除去她父親那層,她著實是很不起眼的一個人。連走路也是低著頭,有些謙卑的模樣。「你很像日本女孩呢。」她記得,他這麼評價她時,她紅了臉,不敢看他。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她慌得差點甩脫,心怦怦直跳。在他之前,她幾乎沒談過戀愛,相過兩次親,都不了了之。稱得上一張白紙。她想過無數次,他為什麼會追求她。便是再傻,她也能辨出幾分。「要說完全沒那個意思,我是不信的。你這樣的性格,真找個像蒸餾水一樣純的男人,我和你媽也不放心。過日子,太虛頭虛腦不行,太實打實也不行。退一萬步,還有爸替你看著呢。」她父親這話,打消了她最後的顧慮。必須承認,父親看人是準的。當然也跟她自身條件有關。倘若她生得比張曼麗還美,或與顧清俞一樣能幹,父親又該是另一番說辭了。
寶寶滿月時,顧昕從新疆回來。給寶寶買了一頂維吾爾族帽子,尺寸已是最小了,但依然太大,戴上遮住了整張臉。寶寶顯然不太喜歡,哭聲一陣響似一陣。他卻不依不饒,一遍遍地試戴,「乖——」她旁邊看著,並不阻止。總算挑個角度,勉強戴上。機會稍縱即逝。他拿手機拍照,寶寶翻個身,帽子又偏了。「嗐!」她聽出他口氣里重重的不耐煩,怕他惱,搶過去抱起孩子,岔開話題——「新疆那邊熱不熱?」
「還好。」
「好像晒黑了點。」
「紫外線強。」
吃飯時,蘇望娣不斷詢問兒子這趟出差的情況,幾個人去的,住在哪裡,忙的什麼,怎麼這麼久,等等。葛玥替婆婆捏著汗,果然顧昕先是應付著,及至到那句「玩了哪些地方」,頓時發作了,皺眉:「上班呀,又不是玩。」蘇望娣碰個釘子,卻還不罷休,「聽人講,新疆不大太平,你們領導倒是放心,一去就是個把月。」顧昕回答:「北疆好些。」蘇望娣問他:「想不想老婆孩子?」他嘿的一聲。蘇望娣便轉向顧士海,「你兒子跟你一樣,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喜歡裝酷。」顧士海道:「像你一樣飯泡粥(滬語,指話癆),才好?」
「膳魔師。」葛玥心裡念了一遍。有一陣挺流行這詞,膳魔師燜燒鍋,「燜燒」就是「悶騷」。葛玥猜想他與張曼麗在一起,應該不會話這麼少。沒本事的女人,只好讓男人「悶」,像張曼麗那種,男人肯定就「騷」了。當然這話只能放在肚子里。她讓他試著抱孩子,「寶寶都沒怎麼見過你,要熟悉起來——」他剛抱到手裡,寶寶便開始哭。他頓時放棄,還給她。喂完奶,她教他換尿布,「抓住兩隻小腳,抬起小屁屁,拿濕巾從前往後擦,再墊上新尿布,扣上,兩邊褶子翻出來——」他試了一次,還挺像樣。她對他道:「既然你回來了,這幾天讓媽好好休息,晚上你來弄。拍嗝、換尿布。」他道:「你反正要餵奶的,一槍頭做完不是挺好?何必再拖累一個?」她怔了怔。他又道:「我白天還要上班的。」
晚上依然是蘇望娣來。顧昕索性搬出房間,在客廳搭張床。早上起床,進來在寶寶頭上吻一記,便上班——「男人靠得住,母豬都會上樹。」蘇望娣依然這句。葛玥只是苦笑。
馮曉琴姐妹倆過來看寶寶,送了一隻10克重的金木魚。葛玥挺不好意思,「何必破費——」馮曉琴道:「應該的,我是嬸娘呀。」與她聊些育兒的細節,奶多不多,有無奶結,惡露止了沒有,寶寶黃疸幾時退,等等。馮茜茜去衛生間,出來時見顧昕在削甜瓜,「阿哥,我來吧。」顧昕道:「你是客人,怎麼好讓你弄。」馮茜茜見他手上滴滴答答都是汁水,遞一張紙巾給他,「還是我來吧,一隻甜瓜被你削得只剩下小半隻。」顧昕有些狼狽,接過紙巾。她過去三下兩下,皮歸皮,肉歸肉,切成小塊放在盤裡,再插上牙籤。「上班順利嗎?」顧昕問她。她道:「一般,就那樣。」他道:「你姐姐之前讓我替你找工作,不好意思,沒幫上忙。」她道:「沒什麼,找工作本來就不容易。」
馮茜茜上月業績排在末位,她做成的幾筆單子,都被她師傅算在自己名下。再問另外幾個新人,才知他們也是如此。行里不成文的規定,倘若連吃三個月白板,便會被辭退。這要看師傅做人了,有點良心的,自己吃肉,給徒弟喝點湯,便也餓不死。她那個師傅,屬於吃相比較差的。馮茜茜跑去找他理論,那人還要激她:「下月起你自己做,做多做少都是你的,不是蠻好?」馮茜茜初來乍到,手裡哪有什麼客戶,就算勉強有一兩個,人家真金白銀的生活,誰肯交給一個新人?這話是將她的軍。胸悶得緊,又覺得丟臉,忍著連姐姐也沒告訴。幫不上忙,還讓她擔心。倒不如自己想辦法。關鍵還是客戶源。電話簿翻出來,一個個打過去。凡是能搭上一點邊的,統統不放過。連那個吃她豆腐的財務主管也聯繫了,再窘也裝作沒事人般,前情不提,只勸他存貸款。那人竟也不掛斷,靜靜地,只是聽她說。好在是打電話,看不見人,光說話到底從容些。那人又約她吃飯,她還未應聲,那人說下去,問她——「這次打算把攝像頭裝哪裡」。那瞬她窘得眼淚都下來了,只覺得每寸頭髮絲都是可笑到極點。拿電話的手全是汗,愈發握得緊了。
「我親眼見過一個同鄉小姐妹,當房產中介,跟老闆聯手做假合同,騙了一千多萬,不知逃去哪裡了,幾年沒回過老家。還有一個當保姆的,偷東家的錢,每次抽幾張,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最後還是被發現了,判了兩年。那時我就想,要麼索性不出來,既然出來了,就不能走那些歪門邪道。否則爹媽都抬不起頭做人。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做事,就算再難,也要憑真本事在上海紮下來。」
她與顧昕聊天。也不知怎的,竟說到這些。他未必能懂她的心情。就算懂,不過是個勉勉強強的親戚。她應該是昏了頭。切個甜瓜,便引出這一大段。瞥見他不作聲,想平常並不與這男人多話,突然間表決心似的,倒真有些彆扭呢。他看出她的尷尬,鼓勵道:「我覺得,你應該可以的。」她拿過果盆,站起來,「我送進去。」又問他,「要不,阿哥你先吃幾塊?」他忙道不用,「我吃這些就行了。」指著剛才削去的那些帶肉的大塊果皮。她笑了一下,「好。」
顧昕獨自在沙發上看電視,聽葛玥在裡面叫「寶寶大便弄在床上了,拿毛巾來」。蘇望娣和顧士海去了外地,挨不過,只好拿了臉盆和毛巾進去,見床上一大攤屎跡。葛玥說:「床單要換——」他三下兩下抽了床單,抱成一團。「別放洗衣機,要先用手搓一道。」葛玥關照。他動作愣了一下,馮茜茜旁邊已接過去,「我來洗吧。」他與葛玥同時道:「那怎麼行?」她道:「晚了洗不脫的,黃澄澄一攤。」顧昕還要堅持,她徑直問他:「阿哥你平常洗衣服嗎?」他只得鬆了手。
馮茜茜開門出去,他後面跟著。她水龍頭下打一層肥皂,搓出泡沫。動作嫻熟。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一個人,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隔開半米左右,看著。她一邊洗,一邊對他道:「阿哥,寶寶長得像你更多些。」他道:「是嗎?」她道:「眼睛鼻子嘴巴都像你。臉型像阿嫂。寶寶門檻精,會挑。」他笑笑,「只要不像隔壁的張木匠,都行。」
這天晚上,顧昕搬回房。顧士海插隊落戶時一個朋友沒了,夫妻倆去外地參加喪禮。只一晚,葛玥原先的意思是,她一人搞定也行。嘴上這麼說,心裡自是盼他別答應。他考慮一下,道:「我給你打下手吧。」——只這一句,便足夠了。她興沖沖地,把小床拉到自己身邊,「你管你睡,實在不行,我再叫你。」他也不客氣,竟真的睡過去了。連寶寶晚上吐奶,她來回忙碌,他也全然不知。她半躺著,一手攏著寶寶,一邊細細端詳他。他有張嘴睡覺的習慣。她替他把兩瓣嘴唇合攏,只一會兒,他便不舒服,掙了開去。她記得書上說過,總是張嘴睡覺,人會變醜。他現在這模樣,倘若沒這壞習慣,不知該有多英俊。倒是要多留意寶寶,網上有賣那種貼紙的,睡覺時粘住嘴巴,便只能用鼻子呼吸。她的兒子,非得是美男子才行。一會兒看大的,一會兒看小的。來來回回。累是累的,卻也歡喜。這男人離開了一個月,總算是回來了。這麼一家三口躺在一起,竟有種做夢的感覺。她原先並非多愁善感的人,或許是孕激素的緣故,這陣子總想得特別多。他出差那段時間,她憑空生出個念頭,覺得他大概不會再回來了。出差是真的,處長帶隊。她問過一個同事,裝作不經意,拐彎抹角。按她的性格,已是前所未有的精細了。張曼麗的微信也有,朋友圈每天都看,有定位,應該沒出上海。每次與他通視頻,她都會格外留心旁邊的動靜,有無女人聲音或是女人物件,浴室玻璃門有沒有映出別的人影。她記得以前母親也常提防父親外面有女人,坐實過一兩回,但應該遠遠不止。她父親比母親精明。她也一樣,顧昕比她精明得多。
世紀尊邸如期交房。顧清俞悄無聲息地搬了過去。傢具都是新買的,這邊稍稍整理,不過打包了兩個皮箱。怕大伯那邊觸景傷情,也怕旁人察覺她與施源的事。連顧士宏亦是瞞著。「爸,我搬過去了。」輕輕巧巧一句。顧士宏見慣了女兒的做事風格,倒也不十分驚訝。「現代女性,搬家跟上個廁所差不多。」他向張老頭抱怨。
張老頭嘿嘿笑,「都加入作家協會了,講話還這麼粗。也不弄個文雅的比喻。」
他說現在連他老伴也開始寫文章了。老太婆以前是重武輕文的類型,看報紙都嫌麻煩,更別提寫寫弄弄了。「每天在白紙上寫幾段,寫完就收起來,誰也不給看。我覺得也蠻好,寫文章也是動腦子呀,讓她多練練,那病或許就好了。」張老頭這陣瘦了不少,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再怎樣形骸相忘,老了都是一撇一捺,支撐著才能過下去。人人如此。又誇讚馮曉琴:「難為你兒媳了,時不時地去陪她。非親非故,我老太婆那麼神經兮兮的一個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遞給顧士宏一支口紅,「也不曉得買什麼,送年輕女孩這個,總歸不錯的。」顧士宏好笑,「你一個老頭子,倒是懂經。」也未拒絕,轉手便給了馮曉琴,「張家伯伯一片心,想要謝謝你。你收下也好。」
從顧士宏的角度,也有些不理解。家裡事多,她又要燒飯,又要照顧兒子,閑暇時再去展翔那裡幫忙,偏偏還多出張老太這茬。年紀差了幾輩,性格也完全不同,若說投契,似乎也牽強。問過她一次。公媳間關係還有些僵,她也回答得硬邦邦:「賺錢。」
他更是不明白。「賺什麼錢?」
「賺老東西的錢唄。」她心裡惡狠狠一句。想,你也是老東西,現在忍著你,將來房子和票子,都是我兒子的。嘴上道:「——零花錢。」瞥見他愈發糊塗的神情,忍不住得意。偏把話說得模稜兩可,讓他摸不透。又加上一句,正色地:「我這人最喜歡錢了,眼睛裡只有錢。爸你又不是不曉得。」
不久,便傳出張家失竊的消息。現金丟了幾千塊,還有些金貨。警察調查後,發現沒有撬鎖的痕迹。也不像是破窗而入。大門用的是電子鎖,可以拿紐扣鑰匙開,也可以直接輸密碼。都說現在愈是高科技的東西,愈是不牢靠,網上傳言,單憑一個線圈就能解鎖。也不知是真是假。沒有線索,只能不了了之。萬紫園靠近地鐵站,地大,人又多,盜竊案也是時有發生。張老頭為人豁達,倒也不在乎,「人沒事就好,破財消災。」
顧士宏多了個心眼,單單只講給顧清俞聽:「我也是瞎猜——」顧清俞勸父親:「沒到那個地步。再說也沒證據。」顧士宏道:「所以呀,只是瞎猜。我又沒講肯定是她。」顧清俞雖不喜歡馮曉琴,但無憑無據,自是不會想歪。勸父親:「日子好好壞壞,有時候大半是自己想出來的,想得越複雜,自己就越煩惱。」顧士宏嘆道:「你爸不是拎不清的人。好好壞壞的話,不同你講,還能同誰講?」顧清俞心裡揪了一下,那瞬突然有種衝動,想把與施源離婚的事說出來。好好壞壞,一股腦倒出來。便是哭一場也好的。「爸,」才起了個頭,又縮回去,「——你女兒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聰明。又笨,又不講道理。」臉上還要笑。顧士宏道:「笨是不笨的,道理確實不怎麼講,犟頭倔腦。你姑姑說你,天不怕地不怕,頭上長角。」她笑,「蝸牛頭上也長角的,牛和羊也長角。像老虎獅子那種狠角色,反倒不長。你女兒看起來凶,其實頂頂沒用。」
「會咬人的狗不叫。你大概是只吵狗。」顧士宏嘲女兒一句。
顧清俞想起幾日前,張曼麗忽來尋她。「阿姐!」叫得親親熱熱。大學時,藉由顧昕那層關係,她來顧清俞公司實習。一心想留下來。後來卻未成功。僧多粥少,拼學曆本事,也拼人脈關係。那時顧清俞到底年輕,根基不深,雖然顧昕再三拜託,終是落了空。倘若放到現在,倒是可以一試。張曼麗這些年與她一直有聯繫,態度像下屬對上級,三分尊敬,倒有七分討好。顧清俞那時想,又要多一個厲害的弟媳了。誰知最後竟是未成。顧昕娶葛玥,在顧清俞看來,這表弟到底不是顧磊,思路要清楚得多。但這張曼麗也著實是人才,分手後依然沒事人般,三天兩頭點贊她的朋友圈,逢年過節還要發些祝福話。最近一次,是顧清俞先開的口,說要為她做媒,其實是旁敲側擊,提醒她顧昕已是有婦之夫,勸她好自為之。她竟也真的答應了。顧清俞倒不好意思不兌現了,真介紹了一個做醫生的學弟給她。問過學弟一次,對這女孩印象不錯。也是意料之中。那樣的大美女,誰見了都動心。學弟是個本分人。顧清俞偶爾想起這事,也覺得自己有些冒失,好便罷了,萬一有什麼,倒對不起學弟。張曼麗那種女人,虛虛實實,做女朋友蠻有味道,當老婆便有些冒險了。
張曼麗竟是來送喜帖。打開,是一對新人的照片。「阿姐,一定要賞臉哦。」又說婚後打算出國。去葡萄牙,50萬歐元移民,趕上最後一波。語言考試也過了。顧清俞問她:「去那裡做什麼?」她笑道:「當家教,現在全世界都流行學中文。」又道:「南歐風光好,阿姐以後過來,記得找我。」顧清俞瞥見她神情,竟已有些居家度日的恬靜了。再去向學弟道賀,討十八隻蹄髈。學弟抑制不住的喜悅,「尋著這麼好的老婆,學姐就算問我討十八隻金蹄髈,也是要給的。」顧清俞聽他細數張曼麗的好處,貼心、善解人意、做事懂分寸,又孝敬老人。心想這些對張曼麗來說,該是不難做到。「曼麗是天使,找不出缺點。」學弟的父母在國外經商,家境優渥,從小順遂,倒有些孩子氣,不諳世事。見他歡喜,便也替他高興——「早生貴子。」
「她生不出小孩。」顧昕告訴顧清俞。張曼麗的婚紗照發在朋友圈裡,單單屏蔽了他。但他依然得知了。他沒打招呼,徑直去找顧清俞——「看看阿姐的新房子,順便聊聊。」
他說,當初是張曼麗分的手。先天性輸卵管閉鎖。大學裡是她追的他。「我喜歡你身上那種憂鬱的文藝氣質。」她說得一本正經。其實她比他文藝得多。喜歡詩詞、繪畫和音樂。美女再加上仙氣,一般男人就有些吃不住。她說他不是一般男人。其實他自己清楚,他只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膽子也小。所以當她提出分手時,他終是同意了。她說:「在愛情最美好的時候分手,我要讓你永遠記得我。」這話她說過兩次。分手也要兩次。像演員謝幕,戲越好,次數便越多。因為捨不得。他結婚後與她那段,像小說的番外,把之前沒說盡的、沒交代完的,拾遺補闕。沒有婚外戀的狎昵,倒像老夫老妻般,和緩度日。相比之下,第二次分手比第一次更突然。她發個微信:「我要結婚了。」便再無下文。
「阿姐的新房子,蠻好。」他里里外外參觀了一遍。講完張曼麗那段,再加上這句,悲劇意味便更濃了。聲音澀得都有些捻不開。顧清俞一直覺得這表弟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喜怒不形於色,有些古代老夫子的感覺。今日竟是意外了。給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人生總是起起落落,你還年輕。」他接過,「阿姐怎麼不給我喝酒?」她一笑,「酒入愁腸愁更愁。你本來也沒什麼,喝酒倒像那麼回事了。我不給你機會耍酒瘋。」
「姐夫還沒回來?」他問。
她胡亂應了聲。又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告訴我。自己人。」
「謝謝阿姐。」
顧昕騎自行車回去,剛走出幾步,見展翔迎面走來。路燈昏暗,便省了招呼。停頓一下,見他進了顧清俞的那個門洞。有些詫異,想這麼晚了,這人居然還來。
經過地鐵站,正巧馮茜茜從裡面走出來。他上前剎住車,「才下班?」她嗯了一聲。他瞥見她神情透著倦意,「——載你一段?」她搖頭,「不用,就幾步路。」他道:「上來吧,反正順路。」
顧昕萬紫園的兩室一廳剛裝修完,還要晾幾個月。有嬰兒,更是大意不得。過年都未必搬得過去。現在與父母同住白雲公寓,租的兩居室。離得近。生活圈依然是原來的。菜場也是同一個。「阿哥從哪裡回來?」馮茜茜問他。他扶著龍頭,實話實說:
「尊邸。找阿姐。」
她哦的一聲。「尊邸」對他而言,應該是敏感詞。聲音聽著也暗沉。直接安慰不大好,便從自己說起:「——剛才,請客戶吃飯。沒談成,還白白貼了兩百塊飯錢。」
「單位不報銷嗎?」他問。
「怎麼可能?阿哥你想得太好了。」
他道:「我們這種單位,平常接觸不到這些。」
「公務員真好,工作穩定,也沒什麼壓力。」
「壓力還是有的,」顧昕停頓一下,忽覺得說這些似乎不必,便笑笑,「各行有各行的難處。有的是身累,有的是心累。」
他送她到樓下。經過旁邊垃圾桶時,一個身影閃了閃,嚇了她一跳。那人個子瘦小,頭髮全白。打個照面,便晃了過去。「3號里那人。」顧昕對她道。她點頭。其實都是認識的。3號里一個老太,姓周,每天晚上背個麻袋出來翻垃圾桶,從一期到四期,看見礦泉水瓶,便撿出來,踩爛,扔進麻袋。還有廢報紙、舊衣物。誰家要扔大件物什,往往通知她一聲,要不要,倘若要,便自己拉走,大家方便。她也從不推辭的。六十多歲年紀,背有些佝僂,身體卻好,也有力氣。她是貴州農村人,兒子在上海娶妻生子後,便接了她來。白天帶小孩做家務,晚上出來撿垃圾。其實也是閑不住。為這事她兒子不知與她吵了多少回,說家裡不缺錢,犯不著出去丟人現眼。她卻死活不肯。也成了小區里的一樁奇聞。
「阿哥,」馮茜茜已拿出鑰匙了,忽又停下,問他,「——想不想去喝一杯?」
兩人去小賣部買了酒,徑直到新裝修的房子。走進去,依然存些油漆味。地上鋪張報紙,坐下來。打開啤酒,還有花生和鴨脖。她先參觀了一遍,贊道:「裝修得真不錯。」
「你沒看過阿姐的房子。我這個還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她那裡已經直達小康了。」
「夠好了。我要有你這樣一套房子,就算少活十年都行。」她認真道。
他看她一眼。今天是有些野豁豁了。葛玥幾分鐘前剛發來微信:「在哪裡?」他回答「跟同事喝酒」。與妻子撒謊是經常的事。但今天這種情形,連他自己也訝異。這女孩一邀酒,他便立時答應了。看來是饞了,真想喝酒了。剛才在阿姐那裡,沒討著。中醫的理論,想什麼,便是缺什麼——今日缺的是一醉。
果然很快醉了。他問她:「談過幾個朋友?」她道:「一個也沒有。」他斜睨她:「瞎講。」她道:「不騙你。」他便一本正經地勸她:「那你應該談起來了。」她點頭,「好,麻煩阿哥幫我留心。找個上海人。」他嘿的一聲,「上海人里,癟三也多的是。」她笑了笑:「美女裡面,壞女人也多的是。可男人還是喜歡美女。」他看向她,「你知道我的事?」她不解:「什麼事?」他嘆道:「少來,你和你姐姐,什麼都瞞不過你們的。」停頓一下,「——我知道,你們心裡會怎麼看我。」
「當心吃耳光。」
顧清俞說展翔。後者坐在沙發上,被這話怔了一下,隨即又笑,「看樣子是真的分開了?」他是指剛才那句「這房子沒男人味道,一走進來就曉得了」。又道,「不怕你表弟看出來?」她一怔,「你遇著他了?」他聳聳肩:「他眼睛長在頭頂,裝作沒看見我。我也只好順著他,假裝擦肩而過。」
停了停,他又追問:「真的跟那人分了?」加上一句,「——所以才叫我過來?」後面這句是有些作死了。從進門便看出她臉色不好。還用這種聲氣說話,是一門心思要吃耳光了。她果然冷冷地:「是你自己交代,還是我替你說出來?」他笑得有點僵:「說什麼?」
「不是你,史胖子認識施源嗎?搭界嗎?我知道你朋友多,三教九流。別說只是促狹一記罰點錢,就算把他關進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顧清俞瞥見他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便愈發做出惡狠狠的模樣。咬牙切齒。
這幾日找不到發泄口。辦離婚手續那天,竟與結婚時是同一個工作人員,還記得他們,神情一直很曖昧,像是憋著笑。她那瞬有種衝動,想狠狠掄一巴掌過去。但礙著他。有他在,她無論如何做不出那樣的事。她終是不想在他面前丟人。忍著,連簽字的手也是穩穩的。她想,就當沒碰到他。甚至還想,本就是假結婚,現在房子買好了,還留他做什麼。她強迫自己,像解方程式一樣,把繁複的東西一點點刪去,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只剩一個答數。這麼想問題,好處是爽氣,飲鴆止渴般立竿見影。壞處是刀子太鋒利,當場出血少,過後卻一點點滲出來。牽絲攀藤地難受。終究是逃不脫。恨意悄聲無息地,周身襲來。卻又無可言說。
「我喜歡你。」展翔忽然想說這句,但說不出口。尤其這時候。沒用,還傷自尊。是他理虧。他想讓那個男人丟臉,越灰溜溜越好。馮曉琴說他像個小學生,幼稚得一塌糊塗,「爺叔,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他道:「男人促狹起來,本來就跟小學生差不多。」反問她,「換了你,你會怎樣?」她道:「損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他嘿的一聲,「那你說兩樁損人利己的聽聽,讓爺叔我學習學習。」
史胖子找上施源,是展翔授意,拜託馮曉琴搭的橋。「姐夫,幫個忙。朋友的朋友。江湖救急。」其實她與施源並不熟,見過幾次面而已。「他缺錢。」她對展翔說。展翔補充:「跟你阿姐結婚,他缺的可不只是錢。」馮曉琴懂他的意思。男人要面子。展翔就是想扒這男人的面子。工商局有熟人,特意把這事鬧大,也不難。無證上崗,往死里打,便是吊銷執照也是有的。史胖子還蒙在鼓裡,否則被他曉得,早衝過來喊打喊殺了。展翔其實也有些後悔,不是他平常做事的風格。鬼上身似的。
「你打我兩下吧,」展翔朝顧清俞看,真心地,「這事是我做得不上路。我跟你道歉。」
他以為她多半是諷刺幾句,夾槍帶棒,把話往難聽里說。他知道她的口才,殺人不見血,今晚是送上門找死了。誰知她一聲不吭,掄起茶几上一隻水果盆,徑直砸了過來。他大吃一驚,哎喲一聲,手忙腳亂地避過。「咔嚓!」玻璃碎了一地。她站著,又拿起旁邊的茶杯。他以為她又要砸,「哎——」慌忙抱住頭。她卻是喝茶,大口下去,嗆得咳嗽起來。他驚魂未定,正要說話,瞥見她臉頰上一行淚,立時打住,伸手將她的茶杯接過,放下。又拿來掃帚和畚箕,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先是不動,半晌,在沙發坐下。
「就算沒有你,該分還是要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悶得像蹩腳的鼓。
他怔了半晌,也坐下。「——哦。」
她向他說起莉莉。那日她問「想要什麼,直說」,這女人竟也真的說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有個上海戶口。這要求刁難得很。其實也是攤牌。施源的骨肉。顧清俞只當沒聽懂,「尋個上海男人,戶口不就有了?」她公司保衛室有個鰥夫,五十來歲,無兒無女。「房子有兩套,一套虹口,一套浦東。比施源有錢得多。長相不顯老,除了眼睛有點斜視,講話大舌頭,總體還不錯。」她把話說得促狹無比。做好這女人發瘋發狂的準備。可誰知居然也成了。這陣她一連促成兩段姻緣。喜宴時間也是相差不遠。一門心思做紅娘了。
「一樣做女人,其實我比她們窩囊。她們思路要清爽得多。」
她心裡嘆了口氣——「先天性輸卵管閉鎖」,她猜張曼麗這病或許是治好了。那天學弟歡天喜地,說張曼麗有了兩個月身孕。她先是詫異,斟酌著,便也不提這茬。真真假假,也著實分不清了。到這當口,也不曉得受騙的是學弟還是顧昕。人生如戲。這番話悶在肚子里許久,只當要發霉爛掉,不想竟在展翔面前悉數倒了出來。扳手指算來算去,似乎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聽眾,還有受氣包。剛才電話里兇巴巴一聲「過來一趟」,那瞬她便曉得,從顧磊去世到現在,各種事情,各種情緒,終是要找個傾訴的人。
「你跟她們不一樣。」展翔柔聲道,「你是獨一無二的顧清俞。」
這話說得真誠無比。他還想說「在我心裡,你跟仙女沒什麼區別」,放在過去,說便說了。眼下卻不行。捧場也要時機合適,否則就是嘲人了。他忽然發現,把真心話說得像嘲人,似是他的一貫風格。十年如此。像一篇形神俱散的文章,散了骨架,七拐八繞怎麼也點不了題。但他卻是最了解她的。她兩句話一說,便是再惶顧左右,他也能摸到幾分。她說她與施源的事,挑幾樁拎一拎,旁人還未評說,自己倒已先留下三分情面,各人打五十大板。面上還是冷冷的。他忽又生出幾分妒忌,只有真正在乎的人,才會這樣,捨不得把他說壞。一張嘴是金鐘罩鐵布衫,兜頭蒙上,再化作刀子去戳,自家的力道自家泄。無用功。其實也是膽怯。他展翔又何嘗不是如此。真心話含在嘴裡,口香糖似的嚼來嚼去,出來清一色是俏皮話。一句接一句,剎不了車。實在討嫌。愈是歲數上去,愈容易犯這錯誤。換了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反倒不管不顧了,一開口便是天荒地老。
她沒說離婚的事。有時鋪天蓋地的情緒,真到了宣洩的關頭,那道閘陡地又合上,只留條細縫,不詳不盡地漏些出來。她終是不太習慣向人傾訴,這性子有好有壞。刀槍不入,銅牆鐵壁,三十歲不到便升做主管,這是好處。心裡再難受,卻隻字不提,把日子過得順水推舟,又倔強無比。這便是壞處。她說到施源教外語那段:「我知道,他是想賺錢——」展翔跟上:「老婆太強,老公就難免憋屈些。只好外面賺些零花錢。都懂的。」也是避重就輕。她朝他看,有些譏諷地:「你不缺錢。」他停頓一下,嘆口氣,把雙手合攏,在胸口做個「愛心」,正色道:「——我缺這個。愛。」她被逗得忍不住笑,隨即又低下頭。他再強調一遍:「是真的。」
「阿哥。」
馮茜茜叫顧昕。地上一堆空啤酒罐。花生碎屑和鴨骨。都有了三五分醉意。油漆味聞久了,也像酒。上頭。「阿哥,」她又叫了聲。他抬起頭,看她。
「張曼麗好看,還是我好看?」她咧開嘴。
他一怔,望出去,她的臉有疊影,看不甚清。大腦跟不上,嘴角一撇,竟是笑了笑。聽她說下去:「——你知道嗎,我姐姐曾經想要撮合我們。」
「哦。」
「阿哥,」她停頓一下,想說,「其實我蠻喜歡你的」,這話似乎不妥,忒露骨了。酒喝得沒他多,但也已兩三罐下肚。頭有些昏。何況還有前面那個飯局。她約的財務主管。雖然沒談成,但也不算全無收穫。那人說現在形勢不好,生意難做,中小企業一家家排隊關門,勸她:「還是要找國企,或者政府機關,穩妥,也長久——」
「阿哥。」她將劉海朝後捋去,笑得愈發燦爛了。剛才去廁所補了個妝,口紅還有粉底。動作略有些不協調,笑容也不夠自然。講到底,任何事情都是熟練工。就像她銀行的業務一樣,還在學徒期呢。生意難做。各行都是如此。她暗地裡咬了咬牙,對自己說「只這一回,也沒什麼」。瞥見他有些迷糊的神情。她一連叫了他幾聲「阿哥」,一聲比一聲嗲,卻沒下文。他倒先沉不住氣了,問:「你想說什麼?」
「阿哥,政府機關辦事,也要找銀行貸款的呀,是不是?」她說完,心怦怦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