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底,顧清俞被邀去參加某客戶公司的尾牙宴。這類邀請很多,通常她都是能推則推,但這次不同,大學實習時便在那裡,師傅人不錯,平常一直有聯繫,私交加上業務。前幾天發了個微信,說她升到了華東區主管。五十歲不到,性子原先挺低調,現在到底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滿。「過來,替我捧個場。你可是業界名媛。」顧清俞拗不過,買了一條Tiffany的新款手鏈,盒子里配張卡片「恭賀高升」,盛裝出席。走進去,一眼便看到她,被眾人簇擁著,金色緄邊旗袍,長發披下,化了個雅典娜式的濃妝。中西合璧的扮相。見到顧清俞,笑著過來招呼:「Sandra!你今天真漂亮。」顧清俞回以微笑,「你才更漂亮。」她姓盧,英文名是Sindy,算起來也是這行的元老了。只幾句,便被旁人拉去。今日她是主角。叮囑顧清俞——「自己照顧自己。」
顧清俞拿塊蛋糕,再端杯香檳,挑個角落的位子坐下。這種場合愈是經歷得多,愈是覺得沒意思。滿眼都是熟面孔,跟誰都能聊上幾句,蜻蜓點水,話題像肥皂那樣滑不溜手,飄東飄西。其實是言不達意,無聊得很。顧清俞聽到鄰桌兩個男人在聊Sindy,「那個老女人」——男人背後聊起女人,年紀通常是唯一的評判標準——「那個老女人,最近找了根嫩草啃。」另一人哧哧地笑,「可以理解,成功女人不找個把小鮮肉,都體現不出身份。」那人道:「小鮮肉也談不上,反正比她年輕。」
宴會開始,司儀走上台。先說中文,再跟著英語。燈光有些炫目,先是覺得輪廓熟悉,及至聽到聲音,才意識過來——這人竟是施源。西裝領結,傳統的英倫式颱風,細節到位,分毫不失的。逐一介紹嘉賓,輪到Sindy上台發言時,高跟鞋踩進舞台縫隙,差點摔倒,他禮貌地伸手一扶。話筒朝向音箱,瞬間發出刺耳的電流聲,「噝——」顧清俞聽到旁邊幾聲曖昧的「呀」,瞬間便聚成一片。餘光瞥去,各人笑容也是極富意味,心照不宣的。
她給Sindy發了條微信「家裡有事,先走一步」,挑個空當溜了出去。
在樓下叫車,半天沒見一輛。退回大堂叫「滴滴」,也是沒車。干站著不像樣,只好去大堂吧點杯飲料。鞋跟有些高,衣著也忒涼快些,否則便去坐地鐵了。周圍人不多,零星幾個,鋼琴聲也是清冷細碎。顧清俞此刻才覺出些異樣來。像是喝完酒,勁道要隔一陣才出來——施源的手,扶住Sindy的腰。那幕在腦海里一遍遍地定格,似是都聽到相機的「咔嚓」聲了。不在她身邊,施源彷彿有些不同。或者說,是與前陣子不同。他本就是個瀟洒的人,鶴立雞群。她也不是沒見過他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模樣——今晚是回歸本來了。他與Sindy在一起,笑得也更燦爛些。不拘泥也不過頭,分寸把握得好。當然逢場作戲也是個緣故。司儀本就要八面玲瓏。標準美音,與他略帶沙沉的嗓音相得益彰。他極適合穿正裝。論風度台型,甩那幾個洋鬼子高管十條橫馬路還不止。顧清俞竟又有些驕傲,為他開心。隨即罵自己「十三點」,套句網路上常用的話——「跟你有半毛錢關係嗎?」
等到散場了,依然是沒有車。盛裝的男男女女從電梯里魚貫而出,顧清俞躲開這撥,背對著,昏暗的燈光是天然屏障,一杯茶捧在手裡,只余殘溫。人聲漸漸輕了,依然是不敢回頭。這會兒出去更是沒車,湊熱鬧罷了。索性再等等。手機放在旁邊,振動一下。她拿起來,見是展翔發來的消息:「不好叫車吧?我在附近辦事。」
這男人也學會只說半句話了。倒要她湊上去,訕訕地:「是啊,是不好叫車。」幾秒後,他回過來:「那還客氣什麼,出來啊。」
展翔的車停在大堂正門口,見到她,伸手招呼:「Santra!Santra顧!」她快步過去,上了車。「是Sandra,不是Santra,」她糾正他,「再說叫我中文名就可以了。」他笑,「叫中文名怕你聽不見。」她橫他一眼,「這種帶本地口音的英語,考驗我聽力嗎?」他哈的一聲,方向盤朝外打去,避開旁邊一溜衣著清涼的男男女女,各自拿著手機叫車,一顧三盼。他嘆道:「周末晚上,這種地段這個時候,送上門當免費車夫,還被你嘲。天底下也就是我這種沖頭阿缺西。別不懂珍惜。」後面那句加重語氣。不等她回應,又問晚宴的情形:「有意思嗎?」她回答:「完全沒意思。」他聽了跺腳,「早曉得這樣,剛才跟朋友打大怪路子,中間走了一個,就給你打電話了。」她奇道:「展老闆平常打麻將都是方圓三里以內,今天跑到虹橋,由東到西跨了大半個上海,還是打大怪路子,轉性了?」他解釋:「中學同學聚會。」她便停下不說。自是明白他在胡謅,繞個大圈只為專程接她。謝他不是,不謝也不是。停頓一下,「——今晚,你猜我見著誰了?」
顧清俞回到家,接到Sindy的簡訊:「怎麼突然就走了?」她隨意編了個理由。那頭也沒多問。她翻看Sindy的朋友圈,仔細端詳每一張照片,留意細節,也瞧不出什麼。怔了半晌,又去看施源的微信,上一條還是辦離婚證的次日,問她:「我來拿些東西好嗎?」她道「隨便」。那天趕上一場大雨,他沒帶傘,東西放在一個沒蓋的紙箱里,雙手托著,竟像是辭職出門的架勢。她拿了把傘給他,見他沒手,便送他到小區門口,上了車才算。「謝謝。」他瞥見她身上一片濕,示意讓她快些回去。她微笑說「不急」,等車子啟動,轉彎了才離開。那瞬竟是有些感謝這雨,多陪他幾分鐘不提,還添了友善,更坐實「好來好散」那句。她顧清俞便是離婚,也不好在前夫面前失了氣度。女人家那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賭氣話,她自始至終沒有半句。清爽漂亮。這話她對父親提過,是寬他老人家的心,也顯得她並不把這男人放在心上,好留些顏面。顧士宏沒說什麼,「本來就是假結婚,我只當沒這件事。反正也沒辦過喜酒,沒有人情開銷。」她介面:「就是,爸爸現在豁達得一塌糊塗。」
次日午飯後,去機場接李安妮。臨上機前才打的電話:有個長輩沒了,回寧波老家辦葬禮。顧清俞問她哪班飛機。她說不必來接,「訂好車了,一下機就過去。」顧清俞罵她一通,執意讓她「退了,我送你」。那頭沒再堅持,「——好吧。」
李安妮給她帶了一罐鵝肝醬,「知道你喜歡這個牌子。」顧清俞瞥過她簡單的行李,「沒給你家裡人帶點禮物?難得回來一趟。」李安妮道:「參加葬禮又不是過年,我人到就很給面子了。」見顧清俞搖頭,加上一句:「真要給,現金最實惠,不夠就支付寶轉賬。」
路上很順暢。李安妮不說話,閉眼倒時差。顧清俞把收音機關了,又替她將椅背調低。這般沉默,不是她素日的風格。便猜她是有心事。幾年沒回去,連爹媽都生疏了,更別提那些親戚。心裡難免沒底。與丁啟東離婚那陣,她爹媽勸過她,說誰家過日子都有個磕磕絆絆,好壞也是相對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便夠了。她沒把丁啟東出軌的事說出來,自覺丟人。她爹媽聽她說得語焉不詳,再三追問都拿不出一句實心話。也是真動了氣,「非要離婚,那就離吧,反正我們也管不了你。」李安妮父母都是老實人,一輩子謹小慎微。女兒單是離婚倒也罷了,偏偏不到兩年又再婚,對方竟還是外國人,年齡大了近兩輪。賭氣不去參加喜宴。李安妮也由得他們,「這是我自己的日子。」
休息站停下,加油。李安妮扒著車窗,看儀錶上的數字不斷跳動。顧清俞遞過來一瓶水,「餓不餓?車上有餅乾。」她搖頭,「飛機餐吃得我想吐。」顧清俞開玩笑:「別是懷孕了。」她翻個白眼,「他明年六十。」顧清俞停了停,「——那也不一定。」
「這世上感情一帆風順的,只怕也沒幾個。」車程進入下半段,李安妮恢復了些精神,從顧清俞離婚說起,又講到自己,「還是你爸開明,我爸媽到現在都不大睬我。連去年我爸腦溢血住院,我也是從朋友那裡才知道。」顧清俞嘆道:「老人倔起來,比年輕人還要命。」又問「他怎麼樣」。李安妮知道這個「他」是誰,沉吟著,「——不清楚,應該挺好吧。」相比平常,她似是有些避忌講到丁啟東。顧清俞能察覺。便說自己的事。
「上周老闆找我談了,去新加坡分公司的事。」
「你怎麼說?」
「再考慮考慮。」
「一個人考慮?」
「不然呢,拿個喇叭小區里問一圈?——老天爺幫我把時間掐得挺准,要是再早一個月,那就不同。」
「蠻好。房子買了,婚也閃過了,該經歷的都經歷了,重新開啟現代女性刀槍不入模式。」
「那不叫『閃婚』,我和他都認識幾十年了。」顧清俞糾正。
「不叫『閃婚』,叫『熱婚』(滬語,指昏頭)。」李安妮一臉促狹。
寧波打個來回,大半天便沒了。也好,周日通常無聊,也難得攤上一樁正事。順便磨一下新車的鋼。下午李安妮說她「車換得勤,人倒是不變,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她自嘲「車是死的,人是活的,千金難買心頭好」。這話說得沒名堂。模稜兩可的意思。李安妮竟沒接茬。她怕李安妮提施源,又盼她提,被她揶揄也好過獨自悶在肚子里。除了她,也沒旁人可以傾訴。便送上門說些細節:「兩個人睡慣了,一個人晚上竟有些怕——」李安妮果然笑她:「買個充氣娃娃放在邊上——」她斜眼過來,「虧你想得出。」李安妮話說得實惠:「你是因為一個人睡覺害怕才結婚的嗎?所以呀,少發嗲,也別後悔。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兩個人也有兩個人的好。既然離婚了,就多想想一個人的好處。再說了,你要是真怕,這問題不用結婚也能解決——」顧清俞聽到這裡,順勢說了Sindy和施源的事。李安妮先是睜大眼睛,又迅速恢復司空見慣的神情,「所以呀,你也快點趕上。那個暴發戶不是蠻好?」
「不用結婚,就玩弄一下我,或者包養也行。」前一日車上,展翔這麼說。顧清俞當玩笑聽,「展大戶,還要人包養?」他道:「那行,我包養你也可以啊。」這是做好準備吃耳光了。顧清俞依然當玩笑,「我這把年紀,不適合了。你要包養,外面有的是美少女。」不待他開口,又笑笑,「別對我太好。感覺像收了禮又沒辦成事,難為情得很。」
一言難盡的雙休日。心情倒也稱不上太糟,最多是亂糟糟。周一上班,顧清俞回復老闆「去」,老闆表示讚賞,同時又狐疑:「你那位沒意見?」她笑道「我那位還在讀高中,就等著我新加坡回來讓我包養呢」,話出口便咯噔一下。沒周六Sindy那一出,「包養」兩字也不致張口就來,老闆雖也是熟稔的,但到底不是展翔。忒不莊重了。展翔是抓住施源一星半點便會大做文章,也怪她自己嘴快。再一想,先是展翔,後是李安妮,說到底是她自己不爽,繞個彎,借旁人的口來損他幾句,也是好的。她倒假惺惺,「也沒啥,男未婚女未嫁嘛」,做出大度的模樣。李安妮說得沒錯——「不老實,顧清俞,你這人忒不老實!」
馮曉琴同展翔商量,那兩個雜工在上海沒落腳點,「後面兩間空房,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先讓她倆住。」展翔答應了,說別的沒啥,就是要注意水電安全。「一天三頓我包,簡單家什我也有,明天搬過來,過日子夠了。」兩個女人聞言,都是歡喜無限。展翔瞥過她們的手,冬天乾燥,表皮皴裂得捲起,都露出裡面嫩紅的肉了,皺眉道:「買兩罐尿素膏搽呀,這種手伸出來,客戶統統嚇殺——」讓她們自己去買了報銷。女人們千恩萬謝。姓劉的那護工一旁見了,先是不語,隨即慢騰騰地說自己在外面租房,也是一筆開銷,「老闆不好偏心的。」展翔說:「那你也搬過來。」她嫌麻煩。馮曉琴沖她一句:「總不見得折現金給你。」她便說以前做的那家,老闆給飯貼車貼,還給租房補貼。展翔正要開口,馮曉琴搶在前頭說「老闆會考慮的」。等這女人離開,馮曉琴說展翔:「上次她說小孩放學沒人做飯,你想也不想就說『過來吃呀,多個人多雙筷子』,她說助動車經常出毛病,你又送了她一輛二手的。她看準你爽快,所以得寸進尺。爺叔不可以太好講話。一個個跟著有樣學樣,你就難招架了。」展翔笑,「有你替我擋著,我怕什麼。」她便嘆道:「是呀,好人你做,惡人我來當。我是狗腿子。」展翔搖頭,正色道:「你是師爺,老爺後面搖小扇子的那個。」馮曉琴嘿的一聲,「那還是狗腿子。」
下午兩點,閑雲閣準時派人過來。通常是沒事。老人哪捨得這個錢。張老太算是想得穿的,也只做過兩三次。一是費用,二是讓人摸來摸去,又痛又癢,也彆扭。——過來大多干坐著,與老人或是護工聊天,「閑雲閣這時候也是個空當——」二十來歲的女孩,每天換面孔,脾氣性情不同,話題也不同,操各種方音的普通話或是上海話。展翔若是這當口正好過來,便不好意思讓人家吃白板,脫了衣服自己躺上去。「來吧。」結束後湊個整數給她,也不用找。身上一溜紫紅色罐印,像麻將牌里的筒子,噝著氣,「——爽利啊!」
史胖子探過幾次風,知道沒搞頭。那事,馮曉琴怕是提都沒同展翔提過。「為什麼呀?」他問她。馮曉琴說:「老闆是老實人,不好害他。」史胖子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他是老實人?他出來混江湖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老實!」馮曉琴道:「老實也分幾種的,有些人是裡頭外頭都老實,有些人外頭看著油滑,其實心裡像小孩,特別單純。我們老闆就是後面這種。」史胖子呸的一聲,往地上吐口痰,「你見過幾個人?別讓我笑掉大牙。你老闆最喜歡扮豬吃老虎,吃的就是你這種小姑娘。」馮曉琴便笑笑,「爺叔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看人肯定比我深刻。不好跟爺叔你比的。爺叔是裡頭外頭都精明,天下第一不好說,萬紫園排第一肯定是沒問題的。」史胖子被她說得忍俊不禁,露出白生生的牙齦肉,「吃那麼多鹽,不老早齁死了?再說爺叔有腰子病,吃口很清淡的。不要瞎三話四。」馮曉琴道:「腰子病是富貴病,生在爺叔身上,這叫相得益彰——爺叔吃過飯沒?我們這裡師傅燒的蔥燒獅子頭是一絕,色香味俱全,吃了還不口乾。腰子病也不搭界的。」史胖子問她:「不是都從外面餐廳訂嗎?自己開伙倉了?」馮曉琴嘆道:「外面訂成本太高。做生意呀,到底不是一天兩天。再說自己弄的清爽,衛生也有保障。」留了史胖子吃晚飯。白米飯上卧兩隻獅子頭,醬汁濃稠紅艷,最是開胃,再配幾顆小棠菜,碧綠生青,樂惠得很。史胖子吃得肚皮滾圓離開,路上有些想不通,竟像巴巴來蹭飯似的,正經話沒顧上講,飯倒吃了兩碗。小女人忒滑頭。
姓劉的護工又去攛掇三千金夫婦,臨近年底了,不好找人,況且她們這樣有護理證書的,不是阿貓阿狗都能幹的。「不晚」領的是養老機構執照,配備專業護理人員是硬指標,「離了我們,死蟹一隻。」姓劉的幾年前從蘇北來到上海,做過保姆和月嫂,聰明人,看問題準確犀利,「每年春節都是個關竅,錯了就還要再等一年。老闆是炒房地產的,不缺我們這一點小米。」她把意思露了,自己不開口,只看三千金媽媽怎麼說。三千金媽媽是個沒主意的,又去問自家男人。男人到底當過小老闆,拎得清,「讓她自己去講,你不要當沖頭。」加上一句,「最多她講的時候,你跟著撬撬邊。」
姓劉的到底碰了個釘子。說要找展翔。馮曉琴給她彈回去:「老闆管大事情,這些小事找我談就可以了——阿姐你才來多久,就算談價錢,好歹也要過一陣。你外面打聽打聽,這點生活拿這份薪水,不算少了。」姓劉的便說自己可憐,「死鬼老公走得早,一個人帶女兒,日子不好過。」馮曉琴也嘆:「現在日子都不好過,你外頭看看,有哪個不可憐的。女兒比兒子好,貼心,將來成家開銷也少得多。阿姐又有手藝,好日子在後頭呢。」姓劉的朝三千金媽媽使眼色。三千金媽媽憋著不開口,留她一人發揮。姓劉的說來說去,那個「走」字在嘴裡盤桓半晌,終是不敢說出來。
「快過年了,老闆說了,大家好好做,一人一隻紅包逃不脫的。」馮曉琴微笑著,又看向三千金夫婦。女人還好,痴痴顢顢的,男人是看好戲的架勢掩都掩不住,眉眼都放光了。就盼著渾水裡撈點什麼,便是魚撈不著,撈點蝦米也好的。展翔當初找三千金媽媽的時候,她是想攔下的。偌大的上海,哪裡不好找人了,僧多粥少,到處都是等活乾的人——偏要找那樣牽扯不清的,有淵源,打過架觸過霉頭。用人最忌諱這樣。馮曉琴知道展翔的心思,是能幫就幫,大家都不容易。但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兩碼事。倘若她做老闆娘,是萬萬不會的。馮曉琴想到這裡,臉紅了一下——「老闆娘」有些過頭了,便是打比方,這三個字也不好隨便想的。不想沒什麼,一想就會剎不了車。胡思亂想多了,後面便是痴心妄想。馮曉琴知道分寸。但勸也是要勸的,還要勸得貼心,真正像是狗腿子給老爺出謀劃策了:
「爺叔,以前顧磊在的時候,老是覺得他沒用,想這男人怎麼比女人還要軟塌塌,爺叔你就不一樣了,做事爽氣,很有男子氣概的。可現在過來幫你,接觸了一陣,又發現,爺叔也是粗中有細。人大概都是這樣,遠遠看著那樣,真要拉近了,又是另一副模樣。」
「這是損我還是誇我?」展翔眯起眼,看她。
「不是損,也不是誇。是老實話。」她道,「我讀書少,心裡想著一個意思,可是話說出來,就成了另一個意思。爺叔不要多心,我就是抒個情,鄉下妹子偶爾也要抒情的呀,對吧?那天史胖子來找我,說打擦邊球的事,我自然一口回絕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胖子是壞料,我心裡有數。但壞料也分好幾種的,殺人放火是壞料,小偷小摸也是壞料。胖子頂多也就是小偷小摸那種。他把卡掏出來給我的時候,我就在想,第一次碰見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好像八九年前吧,爺叔你也在,一大堆人圍著K歌,胖子一雙眼睛死命盯著我胸口。那時我就想,壞料,肯定是個壞料。可那時的壞料,跟現在又不一樣。那時我討厭他,又不得不捧著他,他嘴巴里一股煙臭味,我聞著都是香的,是上海的味道,機會的味道。現在我看見他,倒不像以前那麼討厭了,相反還有點可憐他。爺叔你說怪不怪,胖子那樣的大老闆,哪裡用得著我可憐他?可真真切切的,我就是可憐他。他那些算計,壞是壞的,可又說不出的替他難受。爺叔我講句話你不要生氣,就連你,有時候我也覺得你挺可憐。」
「你是菩薩心腸,看誰都可憐。」展翔笑笑。
「爺叔不要笑我,我是說真的。以前我們鄉下搭戲台,那些唱戲的,好的壞的,臉上都寫著呢。張牙舞爪的,一看就是壞蛋,委委屈屈的全是可憐蟲。可生活中哪有這麼簡單呀,都是可憐又可恨,講不清的。爺叔,我這麼說,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抒個情。」
「押金不能收。」展翔蹦出一句。
馮曉琴肚子里笑了一下。嘴噘起來:「——爺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爺叔也就是順便說一下。只許你抒情,不許爺叔插個敘?」
「爺叔拿手的是夾敘夾議。」她笑。
展翔把醒酒器里的紅酒倒入玻璃杯,推到馮曉琴面前,「人哪,張牙舞爪不怕,委委屈屈也不要緊,怕就怕那種又張牙舞爪又委委屈屈的小壞蛋,動不動還要抒個情,跟爺叔拐彎抹角地劈情操,一句話繞十七八個彎——這種小壞蛋最麻煩了,你說是不是?」
馮曉琴又笑了一下。「——押金又不是進我自己口袋。」
「我不缺這點錢。講句老實話,一開始辦托老所就沒打算賺錢。搞點事業,免得被人家瞧不起,說暴發戶坐吃山空,沒追求沒社會責任。上不了檯面。我混了這些年,年輕時候被人脊梁骨戳慣了,不在乎,現在有點年紀了,臉皮倒薄了。我曉得外面敬老院收押金是常有的事,每個老人收幾萬,萬一有急事也不至於自己倒貼。但你想,我們這邊統共十來個老人,加起來幾十萬也賺不到什麼錢,還被人背後嚼舌頭,有啥意思?再說你自己講的,現在是打名氣,怕就怕人家不進來,你押金一收,別人就算想進來也縮回去了。」
馮曉琴喝了口酒,「——爺叔,這酒好,比前天那瓶有味道。」
「舌頭養刁了。前天那瓶只有今天一半價錢。」展翔說著,拿過醒酒器給她加上,自己杯中也加了點,「暴發戶想變成紳士,只好靠多訓練,勤能補拙。你當爺叔天天吃紅酒是做啥?我是在付學費。」
「我旁邊賺外快。」馮曉琴笑。
「紅酒開了瓶不好放太久。」展翔喝一口,「鄉下妹子變淑女,照樣也能訓練出來。別的不提,拿杯子動作就不一樣。一開始抖抖豁豁,看你像托著個痰盂罐。現在瀟洒多了,還會像模像樣晃幾下。爺叔不是笑你,是替你開心。」
「爺叔,」馮曉琴沉吟一下,朝他看,「——為啥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年輕、漂亮。」晚上,馮曉琴與妹妹茜茜擠一床睡。馮茜茜丟下這句。姐妹倆頭挨著頭,眼睛看天花板,月光從窗帘投進一小撮亮,卻也不是目的明確,而是在吊燈那裡淡淡暈開,似明又暗。適合聊天。馮茜茜說完,等著姐姐講下文。誰知馮曉琴不吭聲。馮茜茜加上一句:「男人不都這樣嘛。」馮曉琴問她:「你有男朋友了?」她忙道「沒有」。馮曉琴嘿的一笑,「說得好像你很了解男人似的。」
前幾日,馮茜茜問顧昕「張曼麗是怎樣的人」,顧昕先是不肯說,被她纏得緊了,便簡單羅列幾條,大學同學,性格外向,父母是軍人,現在嫁去國外了。不帶感情的口吻,像在說某個普通鄰居。她沒再問下去,一是怕他生氣,二來也確實不怎麼好奇。提「張曼麗」,本意是促狹,看他會怎樣。他那樣平淡,她心裡更坐實了姐姐那句「顧昕這人,跟他爸差不多,都是很冷漠的」。顧昕只當她吃醋,反過來看她神情。她索性一挑眉,問他:「張曼麗漂亮,還是我漂亮?」這話完全是小女孩口氣了。他回答得也滑頭:「你年紀輕得多,她怎麼比得過你。」她道:「年輕又不是一世的。」他道:「漂亮也不是一世的。」她扳過他的下巴,問:「男人是不是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他覺得她有趣,「你說呢?」她有些彆扭,倒並非因為他模稜兩可的回答,而是話題到這步,竟不是她想的。她原意是想逗他,看這冷冰冰的人如何應答。便是吃醋,也是姓葛那女人的事。與她有什麼相干。托他的福,這月業績排在前面,眾人看她的眼光也是不同,想這女孩竟真有幾分能耐,在這寒冬般的市場亦能尋到路子,何況還是新人。著實難得了。她給那個財務主管發微信,說「挑你發財,敢不敢」。那人被她陡變的風格唬得愣住了,到底還是回過來:「什麼意思?」她三句兩句說了,最後是個百分比,「夠不夠?」他半晌沒動靜。她亦不追問。一會兒他電話打過來,徑直問:「安不安全?」她把聲音放得比平時低沉許多,以示鄭重,寬他的心,還有自己。語速也放慢半拍,一字一句地——「放心,放一百個心。」
「該找個男朋友了。」馮曉琴勸妹妹。馮茜茜開玩笑:「除非你把展翔介紹給我。」馮曉琴撇嘴,「心在別人那裡的傢伙,有什麼稀罕的。」馮茜茜道:「心在別人那裡,姐你去討回來,不就行了?」馮曉琴搖頭,「都生根發芽了,十駕馬車都拖不回來。」馮茜茜又道:「那就白白替他打工?」馮曉琴笑笑,「怎麼是白白打工,人家付工資的,還有分紅。」扳手指算給妹妹聽,基本工資多少,飯貼多少,車貼多少,加班費多少,全勤獎多少,每多拉一個人多少分紅。聽得馮茜茜也忍不住笑,「又不是什麼幾百人的大單位,給就給了,還弄這些名堂,他不嫌煩嗎?」馮曉琴正色道:「不嫌煩,他還說要去印工資條,一張張裁下來,現金外面打個結,包在信封里。門口再放個老式打卡機,早晚打卡記考勤。我讓他搬張小板凳坐在門口,戴個紅袖套,索性自己當看門老頭算了。」馮茜茜笑出聲,「你這樣嘲老闆,不怕被開除?」馮曉琴道:「不怕。老闆有時候賤兮兮,越嘲越開心。」
半夜聊天,一句接著一句,慣性佔了大半。眼睛時睜時閉,睡意上來,愈發地有口無心。笑聲穿插其中,也是戛然而止。比白天隨意,卻也有另一種謹慎。馮茜茜把「顧昕」兩個字在嘴裡嚼了半晌,終是不敢說出來。姐妹倆素來是沒有秘密的。倘若馮曉琴也說她與展翔的事,咬牙切齒或是勢在必得,那便又不同。話題剛挑起來,又被她截住。馮茜茜聽得出,姐姐不想說這些。便也只得忍著。心裡沒著落。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她的打卡機也是在姐姐那裡放著呢,卡塞進去跳出來,姐姐敲了章點了頭,後面的事才有底氣。姐姐真正是她的看門老頭。老家出來,媽那句「跟著你姐,別走丟了」,當時她聽了想笑,又不是三歲小孩,上海再大,哪裡那麼容易走丟——但到底是聽話的,這些年沒給姐姐添過麻煩。住在別人家裡,便是睡覺也要睜隻眼睛。這話是姐姐說的。那時姐姐還是個新媳婦,上海話也聽不懂幾句。現在是自如多了,「世界那麼大,再想想,上海人也不是個個舒心的。氣得過些。」姐姐說這話時,顧清俞剛傳出離婚的消息,展翔買戒指求婚,好大陣仗,卻碰了釘子。她遠遠站在樹下,看著氣球帶著空首飾盒,飄飄蕩蕩愈飛愈高。展翔一張臉耷拉成苦瓜,嘴上還要硬撐:「一泡就上,有啥勁?」馮曉琴對妹妹笑,「都泡了八百回了,皮都泡皺了,還一泡就上,這男人就是嘴硬骨頭酥。」馮茜茜是看好姐姐的,離老闆娘只差一點點。夠得著。
正說著,馮曉琴手機響了,接起來,姓劉的女人在那頭尖叫「著火了」。她一驚,手機沒拿住,掉在地上。慌忙撿起來,披了件衣服便衝過去。果然是著火了。老人們站在門口,幫著幾個工作人員拿水桶滅火。看情形火勢並不大,主要是慌亂。一會兒消防車到了,很快滅了火。火是從後面燒起來的,幾間空房燒得一片狼藉,虧得沒人員傷亡,也沒燒到正廳,損失不大。馮曉琴看那兩個打雜女人的神情,便猜到幾分。果然她們自己交代了,胡亂接拖線板,用電爐烤紅薯吃,這才引得電線短路,起的火。展翔被消防叫去問話,回來時沉著臉,「讓她們滾蛋!」馮曉琴不作聲。姓劉的女人竟上來求情,賠笑,「老闆,算了,新年新勢。還沒出正月呢。」馮曉琴有些意外。看向三千金媽媽,神情也有些彆扭,似是要說什麼,被她男人眼一瞪,又縮了回去。
起火時兩個上身赤膊的男人從後門逃出去,監控拍下,警察是見慣的,自然往賣淫嫖娼那裡想。調查下來,是做按摩,精油開背,一房間的瓶瓶罐罐是證據。史胖子被展翔揪過來,當著警察面,只說是朋友借場地,一次性的事。便也沒再追究。那兩個女人,再加上姓劉的,三千金媽媽,都拿了胖子的好處,每天晚上放人過來,都是熟客,悄悄換場地,原先的閑雲閣打算平穩過渡。只是瞞著馮曉琴和展翔。倘若不是湊巧失了火,這事捅出來只怕還有一陣。
史老闆也是老江湖,叫了兩個人,徑直邀展翔去搓麻將,沒事人似的,「兄弟,偌大的萬紫園,在我眼裡,也只有你是親兄弟。」展翔看牌,「越是親兄弟,越要拆棚腳(滬語,指偷偷損人)——」史老闆也不爭辯:「親兄弟就是被揩油的呀。你展大戶指縫裡漏點屑屑下來,就夠我們啃一陣了。」說著,打了張「西風」。展翔嘿的一聲,接過,把面前的牌推倒,全風向——「難為情啊阿哥!上家出銃,雙辣子,付三家,你這下大出血了。」
姓劉的女人是主謀,馮曉琴一眼便看出來。不動聲色搭上胖子,還把另外幾人也說服了,這女人有些手段。馮曉琴叫她「姐」,看她收拾東西,動作有些硬邦邦,神情反倒自若了。「運氣不好,」又撇嘴,「老闆也拎不清。」馮曉琴問她「找到下家沒有」,她道「我有手藝,有證書,東家不做做西家。」馮曉琴倒有些佩服她了。背井離鄉,獨自帶著女兒,戰鬥力不到位,又如何能在上海灘活得下去。她女兒在讀初中,生得高瘦,卻也靦腆,每天放學過來吃飯,擠在一眾大人里,她媽媽見縫插針地給她夾菜,她一聲不吭,吃完便走。與她媽媽也不多話的。「她爸爸做快遞,開助動車與一輛小轎車撞上,當場就沒了。家裡人勸我回老家,我偏不肯,這地方讓他沒了命,我偏要在這裡長長久久地活下去——」那是馮曉琴唯一一次見她紅了鼻尖,也不全是傷心,倒有些激動的意思。
張老太跑去找展翔,說這姓劉的是她救命恩人,「那天晚上睡得死,大家都逃出去了,我還在睡。虧得她發現了,衝進來叫醒我。否則我老太婆一定活不了。」張老太說她奔到一半腳扭了,姓劉的背起她就往外跑,「這女的瘦瘦小小,力氣倒是蠻大——」徑直對展翔說:「你要是開除她,我就走。」展翔好笑,「阿婆你走到哪裡去?」張老太道:「哪裡舒服去哪裡,上海的老人院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反正我老太婆的錢你別想賺了。」展翔開玩笑:「阿婆你是負責記賬的,人事不歸你管。」張老太眼一瞪,道:「你這人有點拎不清。從那天你送人家戒指我就看出來了,眼光不行,高度近視加散光,放著眼前好好的姑娘不要,熱面孔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一根筋別不過來,拎不清——」這話有點豁邊,不是事先商量好的腳本。馮曉琴拽她衣角,皺眉,「阿婆,不好瞎講的。」張老太不聽,反而更沉著的模樣,「拎不清也就算了,還不聽勸,索性小馮你也走,大家統統走,就留他一個。」展翔不跟老太婆計較,瞥眼朝馮曉琴看,似笑非笑,「——又來了,孫二娘裝小白菜。」
「正面勸你,怕你不聽。再說我這個位子,也不方便勸得太厲害。大家都看著呢。」馮曉琴訕笑。展翔不語。馮曉琴新做了棗泥饅頭,棗子一個個去核碾碎,摻在麵粉里,不加糖,儘是棗子的天然香甜。塞了兩袋到展翔家的冰箱——「當早飯吃,方便又營養。」展翔道:「少來。」馮曉琴笑道:「爺叔三天兩頭請我喝紅酒,我請爺叔吃饅頭,這叫有來有往。」展翔道:「饅頭裡面有迷魂藥,爺叔消受不起。」馮曉琴又笑笑,「爺叔不是一般人,普通迷魂藥根本不管用。我不費這種力氣。」想著張老太那些話,心裡有些忐忑,雖說這男人是老屁眼,多半早就心知肚明,但被人當場說破,終是難為情。心一橫,索性問他:「爺叔,你聽過這句話嗎——不想當老闆娘的女員工,不是好員工。」眼神飄飄忽忽地送過去。展翔咦的一聲,有些詫異地:「你是說,那姓劉的對我有意思?」
「男人這麼說,一是拒絕,二來也是給你面子。」張老太勸馮曉琴,「算了,讓他一棵樹上弔死,阿婆幫你介紹更好的。」馮曉琴怪她多嘴:「阿婆你搞來——」張老太便說自己當年倒追張老頭的事給她聽:「張衛國是讀書人,長相也好,工作又穩定,那時候對他有意思的女人不要太多,死男人心思也活絡,看這個好,那個也不差。但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被我搞定——」馮曉琴道:「阿婆你一看就是死纏爛打型的。」張老太糾正:「不是死纏爛打,是有耐性。做什麼事都要有耐性。天底下沒什麼東西一定就是你的,也沒什麼姻緣是生來就配好的,張衛國長得比我清秀,又會舞文弄墨,我要不是花了些心思,也嫁不了他。」瞥見馮曉琴的眼神,更是得意,故意賣關子,「不要看我,看了也不會告訴你,再說了,就算告訴你,你也學不會——」馮曉琴插嘴:「不就是唱越劇嘛。」老太有些驚訝,「你怎麼曉得?」馮曉琴好笑,「他每天一來,你就咿里呀啦唱給他聽,《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桑園訪妻》,還有《十八相送》,誰還不曉得了?」張老太徑直問她:「唱得好不好?」馮曉琴回答:「他要是喜歡你,你唱得再難聽,他也喜歡。否則就算你唱得比專業演員還好,他也不要聽。阿婆,講到底,這跟唱得好不好沒關係,主要還是看他心裡頭有沒有你。」
姓劉的到底留了下來。展翔不跟女人啰唆,只是關照史老闆:「阿哥,再來一趟,我就去你望星閣門口潑紅漆、貼標語:老闆是只豬玀。」馮曉琴也與那幾人交了底:「老闆心比天高,是想當人大代表的,你們不要拖他後腿——」展翔斜眼過來,「有勁啊。」她只當沒聽見,對著姓劉的女人、三千金爸媽,還有那幾個打雜的,說下去:
「——我同你們一樣,都是外地來的,除了爹媽給的這副身架,什麼都沒有。想賺錢,想過好日子。別人給我什麼,我就拿什麼,恨不得去偷去搶。可這又怎麼樣呢,人家一聲『外地人做得出』,就打倒你了。不怪人家罵你,真正是自己不爭氣。劉姐說得好,偏要在這裡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可你這個樣子,就算活得長久,又有啥意思。」
馮曉琴說著,朝展翔看,笑笑。心裡忽有些酸。這話是說給自己,也是說給他聽。臉上沒事人似的,倘若被他發現心裡壓著什麼,那便是她輸了。展翔自是不會知道,昨晚他與顧清俞在前廳聊天,一字一句都被她聽了去。他只當她下了班,其實小老虎跟爺爺去看電影,家裡只一個顧老太,她待著沒走,拿起張老太織到一半的毛線帽,胡亂織幾針。兩人是吃過晚飯來的,也不知是一起吃的,還是湊巧遇上。展翔提議「坐會兒」,顧清俞沒拒絕。說些家常話,起初是閑聊,可有過那種意思的男女,又怎會是真正閑聊,話裡有話,你退我進,欲言還休,一句話不肯好好說,偏要分成好幾段,叫人猜。也不怕旁人聽得難受。馮曉琴邊聽邊冷笑,女人看女人,眼睛都是X光,裡面外頭都清清楚楚,跟男人不一樣,男人見到女人,大半智商就被狗叼走了。尤其是對著喜歡的女人。顧清俞問他「這陣子好不好」,他道「不好不壞」,顧清俞說「我看小區微信群里都說你敬老院辦得不錯」,他老實交代,「有幾個是托,小馮安排的」,顧清俞問「合作得愉快嗎」,展翔回答「你弟媳,你比我了解」。馮曉琴還在揣摩這話是褒是貶,聽顧清俞忽道「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思」,忍不住心裡一跳。展翔笑「方圓三里想嫁我的,可以組個連」,又搬出馮曉琴的話——「不想當老闆娘的女員工,不是好員工」。馮曉琴偷笑,想這人倒是活學活用。又聽顧清俞道「你要是真跟她好了,那說明你展翔也就是個普通男人」,心裡哼了一聲。展翔笑稱「我本來就是普通男人」,這話有些順勢的意思,馮曉琴正生出些希望,聽顧清俞淡淡道「顧磊說過,她以前做保險那陣,跟客戶去開房。小老虎生下來,顧磊一直想去驗DNA——」,她一震,手裡的棒針險些沒拿穩,後面的話便沒完全聽清,只記得顧清俞有些鄙夷的口氣,「做得出——」她忍不住想衝出去,腳剛動了動,又聽見顧清俞問展翔「那天被風吹走的那個盒子里,到底是什麼」,展翔開玩笑「支票,一百萬」,顧清俞道「好好說」,他停頓一下,「——就是一些照片。」顧清俞奇道「什麼照片」,他道:「你每天上班的時候,我就在湖心亭那邊坐著,看你從樓道口出來,想打招呼又怕你煩,說一個大男人整天吃飽飯沒事做,狗皮膏藥似的,討嫌。可這對我來說就跟上班差不多啊,每天早上見你一面,接下去一天都踏實。躲在角落裡偷偷摸摸給你拍照,就像上班打卡,老闆要查,就拿出來,不遲到不早退,任勞任怨,年中無休。你要是點頭,那我這全勤獎就算拿到了。可惜老天爺不給面子,功夫白做。」他說完,笑了笑。笑聲歡快得與內容不符,像蹩腳的後期配音。兩人隨即都靜了下來。再沒聲響。只聽見牆上的掛鐘聲,嘀嗒!嘀嗒!
那瞬,馮曉琴忽想起之前問展翔——「為啥對我這麼好」,這話是送上門被他調戲,猜想這男人必然是俏皮話跟著。誰知他做出詫異的神情,「我對你好嗎?你講得我難為情。」她心裡咯噔一記,直沉到底。這男人竟還說下去,「我是小太陽,照到哪裡暖到哪裡。胖子老早說了,我是婦女之友,最尊重女性。」笑得賤兮兮。她望著他,也順著他笑。那瞬倘若不笑,竟是真的不知該做什麼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