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剛過,顧昕那套兩室一廳晾得差不多了。擇個吉日,搬進去。白雲公寓到萬紫園,隔一條馬路,高暢從廠里叫了幾個小兄弟,加上老黃,再借輛卡車。全家出動幫忙,一上午便搞定。細緻整理總還要個好幾天。平常不覺得,一到搬家才發現東西實在太多,犄角旮旯里都是過日子的碎屑,掃了一層又一層,沒個盡頭。偏偏又捨不得扔,打包和整理都在萬分艱難的取捨中進行。卡車上最後搬下的是一隻痰盂罐,蘇望娣寶貝似的捧在手裡,像拿個獎盃。說是當初父母給的嫁妝。龍鳳呈祥的大紅花樣,色彩分明,倒也不顯舊,只是突兀。幾個打工的外地小兄弟見了,都朝高暢笑,「高師傅,蠻有意思的。」高暢解釋:「紀念品懂吧,意義不一樣的。」老黃道:「放、放在以前,這都是好、好、好——」半天出不來,高暢介面:「——好東西!」老黃使勁點頭:「對、對!」
顧士蓮破天荒沒有嘲笑嫂嫂,說:「我上次搬家,連糧票都翻了一堆出來,全國糧票、上海糧票,還有肉票。」蘇見娣一聽,心疼得跺腳,「要死要死,吃不消你,放在當年都是口糧啊,又不是現在。作孽。」顧士蓮道:「當古董留著,一樣是銅鈿。」蘇望娣感慨:「你說給現在那幾個小的,他們只當神話故事聽。」
午飯設在附近的本幫菜館,慶賀喬遷之喜。小詠霖被葛玥抱在手裡,長得硬質許多,眉眼間像爸爸更多些。蘇望娣看孫子,越看越歡喜,挑了一塊魚肉,細心把魚刺剔了,放進小嘴裡。小傢伙舌頭一卷,一口吞下去,咂巴幾下,吃得很香甜。「你小時候,喜歡吃五香豆,我拿嘴嚼碎了,吐出來往你嘴邊一送,『張嘴!』你舌頭一卷,立刻就吃進去了。」蘇望娣對顧昕道,「吃相跟你兒子一模一樣。」顧昕搖頭:「細菌過來過去。」蘇望娣嘿的一聲,「那個時候不管這些,有得吃就不錯了。別看你現在頭皮喬(滬語,指做人拽),小時候也就是一攤肉,讓你怎樣就怎樣。你以為你生下來就會自己吃飯洗澡上馬桶?」顧昕笑笑,拿筷子夾菜。馮茜茜坐在邊上,低頭啃一根鴨翅。新上的雞湯。顧昕先給葛玥盛了一碗,又拿了馮茜茜的碗,「吃點湯——」馮茜茜道:「阿哥,我自己來。」他不停,盛了滿滿一碗,「坐得近,總歸要照顧好的。」馮茜茜道:「阿哥,只要湯,裡面東西不要。」他又把那些雞肉冬菇揀出去,只留湯水,遞過去。馮茜茜接過,「謝謝阿哥。」
顧清俞買了蛋糕,點上蠟燭,「大伯父許個願吧。」顧士海啞然失笑,「又不是過生日,許什麼願——」死活不肯,讓蘇望娣來。蘇望娣也不客氣,抱著小毛頭坐在腿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裡念念有詞:「保佑我們寶寶健健康康,家裡太太平平——」顧昕道:「媽,不好說出來的,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蘇望娣道:「許願又不是放屁,暗戳戳見不得人。」顧昕不作聲,幫著切蛋糕。口袋裡手機振動了一下,拿起來,見是馮茜茜發來的信息:「你媽有了孫子,就不喜歡兒子了。」他不動聲色,正要把手機放好,又收到一條——「阿哥,我那塊奶油少一點。」
寶寶到了認生的月份,除了極親近的人,誰抱了都要哭幾聲。說來也怪,顧昕平常不太帶孩子,寶寶卻不怕他,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來轉去,由他抱著,不哭不鬧。葛玥感嘆「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家人總歸是一家人」,這話有些嚴重,不善言辭的人想說些道理,就容易豁邊。寶寶伏在顧昕肩頭,暖暖軟軟的小身子。葛玥說下去:「我媽讓我們再要個孩子。」顧昕怔了怔,「寶寶都沒滿周歲呢。」她道:「也不是說生就生,前後總要個一年多。差兩歲,正好。」顧昕遲疑了一下,「——再說吧。」葛玥瞥見他的神情,便也不再提。其實那話也只是一說,元氣都沒恢復呢,哪有心情生二胎。也不是她媽媽說的,是她自己編的,就看他怎麼回答。前幾日,她拐彎抹角問他張曼麗的近況,兩三下便被他岔開話題。愈是這樣,便愈是不踏實。這次拿話試探,猜他也是察覺的。他比她要聰明得多。做人累,這話以前聽人說過無數次,木篤篤沒啥感覺,現在才真切體會到。父母隔三岔五便問她這邊的情況,小毛頭好不好,你好不好,家裡好不好。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她有時候也挺迷茫。她不是一個擅長歸納總結的人,過日子該怎麼樣,男人該怎麼樣,她心裡完全沒數。放在外頭人眼裡,有吃有穿,丈夫是公務員,公公婆婆非但不用服侍,還反受他們的照顧。該是不錯了。葛玥倒不像父親那樣心比天高,只求個穩當便好。放在以前,葛局長的千金求「穩當」,這是境界,要讓人蹺大拇指的。現在,便完全是無奈了——除了「穩當」,你還想求什麼。葛玥再木訥,這層意思還是懂的。形勢比人強。看顧昕的態度便知道。以前也是淡淡的,但那是清淡,吃口淡,不像現在,真正是從裡面「淡」出來,淡得讓人心冷。他從不與她起爭執,她說的話,他不支持也不反對,只當沒這個人似的。連敷衍的過程也省了。他把她當傻子。倘或她真是傻子倒也罷了,偏偏又沒傻到家。便更難受。傻姑娘現在也會偷偷摸摸觀察丈夫了,留意他打電話和刷微信時的神情。但憑她的道行,又能看出什麼。
她知道顧清俞也認識張曼麗,吃飯時借著敬酒,坐到顧清俞身邊,壓低聲音:「阿姐——」明白這個大姑子是最精細的,遮遮掩掩也沒用,索性直說,「阿姐,我總覺得,顧昕跟那個張曼麗還沒斷。」顧清俞一怔,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識朝顧昕看了一眼,「——怎麼會呢,你不要多心。」葛玥說:「我沒有多心。阿姐要是知道,就告訴我。我聽過算過,又不會跟他離婚。」老實人說話,自有一番笨拙的力量。顧清俞更是局促,做賊似的聲氣:「人都出國了,他就算想也沒用啊。」葛玥神情愈發黯淡下來,「阿姐的意思是,他們倆雖然人不在一起,但心裡還是有那意思的。虧得他是公務員,出國受限制,否則也跟出去了。」顧清俞吃癟,跟一根筋的人講話,不能點到為止,非要說清楚才行。乾咳一聲,換個坐姿,「結婚了,就算是天仙,也都死心了。何況張曼麗也沒到那個地步,性格也忒招搖,談談戀愛可以,時間一長就沒勁了。顧昕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從小到大一路學生幹部,講話比我爸還正經。他是一門心思要走仕途的,你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在外面胡鬧。」說著,在葛玥肩頭拍了拍,「所以啊,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不要胡思亂想。」
飯桌上居然又聊到顧清俞的婚事。話題是蘇望娣帶起來的,問顧清俞:「要不要幫你介紹一個?」顧清俞心裡有數,之前單身多年,家裡人從未露過這種意思,現在大咧咧地提出來,自是因為她離了婚。在上了年紀的人眼裡看來,給離婚女人做媒,就像丟塊肉骨頭給小狗,三分示好七分逗趣,再隨意不過的。「條件肯定比不上你,」蘇望娣說下去,「不過也不太差,年紀也比你大不了幾歲,沒有小孩。」顧清俞只是笑笑。蘇望娣竟又想起老黃,「我看老黃也不錯,蠻老實,又沒結過婚,住得也近——小高你說是吧?」看向高暢。高暢吃不消:「阿嫂,老黃只比我小半歲。差太遠了好吧?」蘇望娣道:「清俞也不小了呀,男人大一點,知道疼老婆。」顧士蓮說她:「你不要亂點鴛鴦譜,瞎三話四。」蘇望娣道:「怎麼是瞎三話四呢,女人不比男人,離過婚總歸——」說到一半被高暢打斷,拿了她的碗去舀甜湯,「阿嫂你吃點酒釀圓子。」蘇望娣兀自不停,問顧清俞:「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大伯母幫你留心。」顧清俞不理,徑直說了要去新加坡的事,「——我準備找個當地的男朋友。」
顧士蓮朝二哥看,吐舌頭:「女兒白養。」顧士宏道:「好兒女志在四方。」顧清俞道:「兩三年就回來了。再說也近,飛機五個多小時,去杭州都要三小時呢。」顧士蓮問她:「這次又是先斬後奏?」顧清俞叫屈:「我跟爸爸商量過的。」顧士宏糾正:「不是『商量』,是『知會』。『商量』是雙方的,『知會』是單方面的。用詞要準確。」高暢拿酒,給顧士宏杯子加上,「阿哥,有出息的孩子才有這種煩惱。清俞是去新加坡又不是去非洲,派出去當一方諸侯,好事情。」顧士宏拿起酒杯,與妹夫一碰,又跟旁邊的大哥碰杯,嘆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既然管不了,就不去管。我們幾個老的自己喝酒。」又問高暢,「朵朵那邊好嗎?」高暢提到女兒,神情頓時飛揚起來,給大家看手機里的照片,朵朵在古堡似的公寓前與一眾室友合影,許是陽光太強,眼睛眯縫著,像翻白眼。還有一張吃牛排,一手拿叉,一手對著鏡頭做勝利手勢,嘴角全是醬汁。「每天都跟她媽媽通視頻,開口閉口就是『想死你了』,我這個爸爸是假的。」顧士蓮斜眼過去,「誰不知道女兒跟你最親,從小到大一句重話都不說,惡人我做。我是晚娘,你是親爸。」
手機振動了一下。顧清俞瞥去,是「施源」。屏保下,微信內容只閃了兩秒,便隱去。頭幾個字是「那天我不是——」,她沒動,愈發拿了一條小黃魚,用手撕著吃——那日吃的也是魚。Sindy電話里約她吃飯,「都升做海外主管了,替你慶祝一下。」她詫異這事竟傳得這麼快。推不過,便去了。陸家嘴一家吃河豚料理的店。很精緻。Sindy為的其實是公事,卻不直說,夾在一堆寒暄里,里三層外三層,猜她應該也明白。原料公司與進出口公司,上下游關係,這圈子說到底還是人情網,誰都不能得罪,誰也不能相信,亦敵亦友,變得也快。早些年顧清俞在Sindy底下做事,見過她的手段,剛柔並濟,用的是巧勁。Sindy教了她許多。相比之下,顧清俞還是忒直來直去了些,魄力倒有些像男人。Sindy升職前,誰也沒想到最終她會上位。原先那個華東區主管,早揀定了接班人,比她年輕幾歲,劍橋的MBA,硬體軟體都更勝一籌。關於上位的過程,有好幾個版本,俱是隱秘而驚心動魄。以顧清俞對Sindy的了解,更偏向於最溫和的那版:Sindy與大老闆夫婦在同一家高爾夫俱樂部打球,球場上建立的友誼,家常而不著痕迹,話也容易說得妥帖,水到渠成。至於那些寫告密信、施美人計拖對方下水之類,顧清俞並不相信。Sindy早過了用那種伎倆的段位。球卡還是顧清俞替她張羅的,那樣的頂級俱樂部,以Sindy的薪水也是勉強,顧清俞託了朋友的朋友,插隊打了折。還是兩年前的事。未雨綢繆,早作打算,這才是Sindy的風格。說是師徒,平常也多是微信聯繫,見面只是偶爾,顧清俞每隔幾年便升一級,唯獨這次她主動約飯。自是覺得這小徒兒已到了那個份上,值得鄭重邀約,聊些要緊的話。
那晚Sindy到了最後,說起她新交的男朋友:「他也在附近,介紹你們認識——」說著便撥手機。顧清俞心裡咯噔一下,慌得差點把水杯倒翻,要推辭已是不及。只幾分鐘,那人便到了——與Sindy年齡相仿的一個壯碩男人,名片遞上,也是圈內同行。顧清俞驚魂未定,話反倒比平常多些,巧也是巧,那男人也有意買世紀尊邸的房子,向顧清俞請教「好不好」,顧清俞回答「裝修和物業都不錯,就是房型偏大,不符合中國人的習慣,180平方米兩室一廳,老人來了都沒地方住」,那男人哦的一聲,朝Sindy眨眼,「那我們就買三房——」顧清俞道:「別墅也有,獨棟疊加都有,就是第一批全賣完了,現在再買就是二手房,稅繳得多。」男人笑笑,「這倒問題不大。」顧清俞暗暗揣測這男人的身家,名片上級別比Sindy稍低些,但也算匹配。衣著偏老派,休息天也是正裝西服,中規中矩看不出端倪。「幾時吃你喜酒?」她問Sindy。Sindy笑而不答,反問:「你呢?先吃你的喜酒,再吃我的不急。」結束時,男人說要送顧清俞回家,一個浦東一個長寧,顧清俞婉拒了:「我叫出租吧,反正也近。」Sindy打電話給助理:「你開到商場門口——」對顧清俞笑,「你坐我的車回去。難得把你叫出來,怎麼好讓你自己一個人走。」Sindy與男友直接坐電梯去停車場,顧清俞到一樓,出了大門,見Sindy那輛黑色賓士打著雙跳燈,上前,開車門那瞬,瞥見駕駛座上是施源。她一怔,下意識地,竟想要奪路而逃,手發顫,腳也軟了。聽他道「這裡有電子警察,不好停車的」,怔了幾秒,只得坐進去。
小黃魚煎得剛剛好,外脆里酥。顧清俞又拿了一條,撕著吃。比那日的河豚更入口些。食物是個好話題。那晚便是這麼聊起來——施源問她「吃河豚不怕嗎」,她道「又不是野生的,早就不是以前的品種了」,又問他「你怎麼當Sindy的助理了」?這種情形下,問這話也是再自然不過。他停了停,「世界真小。」她點頭,「就是。」
那晚後來Sindy打電話給她,問她是否平安到家。她直言,「你這個助理,我以前就認識,老鄰居,好久沒碰頭了。」Sindy道:「那天年會上的司儀就是他呀,你沒看見?」顧清俞一怔,竟忘了這茬,愈發做出驚訝的神情,「真的嗎,我沒注意啊——」Sindy問她:「他帥還是Leon帥?」Leon便是剛才的男人。顧清俞笑了笑,放慢語速,故意讓電話那頭聽出曖昧的意味:「師傅,我懂了。」Sindy嘿的一聲,「你懂什麼,別想歪了,他幫過我一個忙,我推薦他進公司。這人挺能幹。」顧清俞那瞬想起施源的回答——「盧總很關照我。大公司,發展機會也多。」他居然主動說要買房的事,「我爸媽那邊的房子要拆遷了,等拆遷款拿到,就買。」顧清俞問他:「在哪個區?」他道:「還沒想好。遠一點也沒事,只要交通方便。」她哦了一聲,「蠻好。」他笑了笑,「被你表揚,挺不好意思的。」她問:「為什麼?」他道:「就像一個大學生誇幼兒園小朋友,你這篇作文寫得不錯。」她沒笑,朝他看,「幼兒園小朋友不寫作文的,小學三年級才有作文。」
那晚快到家時,他邀她去附近的茶室,「就這麼走了,感覺真像車夫了。」他自嘲,又加上一句,「——再幫你醒個酒。」她道:「小看我,才兩杯清酒。」心裡竟有些甜。到茶室點了一壺菊普。他為她倒上茶。她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沒忍住,「有新女朋友了?」他愣了一下,「嗯?」她胡謅:「身上有香水味。」他竟也真的舉起袖管聞了聞,「沒有啊,再說我女朋友不塗香水。」她看出他在開玩笑。這樣的情形下見面,氣氛倒是不壞。真有些老朋友的意思了。「你呢,最近好不好?」他問她。她道:「下個月去新加坡。」他一怔,「出差嗎?」她搖頭:「工作調動。起碼兩年。」
那晚他去了她家。或許是那句「起碼兩年」,讓氣氛變得不同,平添了些離愁別緒,還有軟化劑。給了人借口,後面再怎樣,也似是順理成章。Sindy打電話來時,他站在陽台上抽煙,披著她的粉色睡衣,畫風清奇。她嘴角帶笑,聽Sindy在電話那頭道:「耶魯的高才生,長相不錯,家世又好,小顧你怎麼不早點把他拿下?」她一怔,Sindy說下去,「到底是大家子出身,氣質不一樣。你這鄰居,很不簡單——」隔著一道陽台門,顧清俞瞥見施源身體微佝,一手執煙,一手扶著欄杆,眺望遠方。淡青色的煙霧,輕薄又纏綿,將他的臉微微裹住,遮了倦意,五官更深邃了,輪廓也分明。他抽煙時的神情有些嚴肅,似在想心事,一側頭,與她目光相對,笑了笑。她也笑了一下,聽電話里Sindy說得愈發曖昧:「Kendy也很喜歡他,他球打得也不錯,你說,這算不算男女通吃——」Sindy應該是有些喝醉了,話說得稍稍過頭。Kendy便是Sindy公司的大老闆,顧清俞見過一次,五十多歲便白了頭髮,眉眼卻清癯,舉止溫文,說話輕柔。偏女性化。「你這個鄰居啊——我問他要什麼獎勵,他胃口比我想像的還要大,給自己開了個很高的年薪。」Sindy說到這裡,顧清俞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想。剛才吃飯時,說一半留一半的,生意場上,便是師徒好朋友,也不好一股腦掏個乾淨,各人底牌還不知道呢。後面這一半,或許便是交給了施源。由他來搞定。Sindy自是不知道她與施源的關係,但「長相好、不簡單、男女通吃」這些,該是足夠了。替老闆做事,何況還有那麼高的年薪。再說男人也不吃虧。「幾時教我打高爾夫?」掛掉電話,顧清俞對著開門進來的他笑。反比剛才在床上更嫵媚。他動作稍有些停滯,「你說幾時就幾時。」她又搖頭嘆道:「耶魯的文憑,我竟然不知道,你這人啊,忒低調。」
「阿姐喜歡吃小黃魚?」冷不丁,馮曉琴插上一句。顧清俞眼也不抬,嗯了一聲。又拿了一條小黃魚。跟誰較勁似的。手機又亮了一下,依然是施源的微信。她不理。其實也談不上多生氣。至少那晚,她是忍住了。他說文憑還是史老闆替他備下的,硬塞在他手裡,說有用無用先拿著。其實教小朋友外語,單他以前那些證書便夠了,這個忒誇張,鎖在抽屜里只當笑話。誰知竟派了這個用處。「文憑是硬指標,尤其那種大公司。」他道,聲音很輕,唇齒間卻用力,一字一句地。她暗自嘆口氣,後面奚落的話便說不出口。戛然而止。那晚她留他一個人在家,自己走了出去。恨不得桌上再留幾張鈔票。嫖資不好賴的。虧得忍住了。遇見展翔也是後面的事。「去我那裡坐會兒?」她想也不想便答應了。兩杯清酒也是酒,何況她酒量不算好。再加上施源的事,沒抑制住,說話便不是平常的風格。莫名地,竟扯到馮曉琴,「那種女人——」罵的是別人,心裡想的是施源。真正是指桑罵槐了。「垃圾,做得出——」罵完很痛快,又是別樣的窩塞。「本就是收錢假結婚的模子——」這話居然也差點蹦出來。心裡一遍遍地念,到後來竟有些想笑了。遇到施源後,過程像一條幾番曲折的拋物線,上去又下來,觸底再反彈。又像股市的走勢圖,最後是一敗塗地。翻不了身的架勢。
「阿姐果然喜歡吃小黃魚。」馮曉琴兀自說這個。又替顧清俞加上茶,「阿姐吃茶——」停頓一下,「前幾天我經過阿姐小區,看到門口中介掛出的牌子,嘖嘖,豪宅就是豪宅,一般人想都不要想。」顧清俞沒搭腔。馮曉琴說下去,「前姐夫好像也對那小區有興趣——」顧清俞一怔,眾人也都驚訝,「真的?」馮曉琴呀的一聲,做出「你們居然都不知道」的神情,嘆口氣,格外地把「前姐夫」仨字加重語調:「巧也是巧,正好讓我碰見前姐夫,在跟中介諮詢。我上去問他,姐夫你要買房子啊——」說著故意停下來,伸筷子夾菜。顧清俞追問:「他怎麼說?」馮曉琴笑笑,不慌不忙將一條牛蛙腿吃凈了,吐出小骨頭,才道:「他說,就是看看。我說,大老遠跑過來看看?他說,不是大老遠,順便。我說,姐夫到附近辦事?他說,也不是辦事,就是看個朋友。我說,看什麼朋友——」顧清俞聽到這裡,立時明白了,這女人是在促狹她。也不吭聲,徑直看她演戲。果然馮曉琴說到最後,倏地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阿姐,你不要怪我刨根問底,我就是替你氣不過,想看看他是不是還在做那種生意。」蘇望娣一旁問:「什麼生意?」馮曉琴立刻捂住嘴,訕訕地:「哎呀,我不該講的。阿姐對不起——」蘇望娣更好奇了:「到底什麼生意啦?」馮曉琴漲紅了臉,朝顧清俞看,「阿姐,可不可以說?」顧清俞微笑道:「說呀,有什麼不能說的。」馮曉琴便朝向大家,比畫著手勢,「喏,就是那種,一是單身,二是上海戶口,三是名下沒房,遇到客戶買房限購,就跟中介聯手,假結婚,等客戶買好房再離婚,按房子成交價收手續費,一個點也有,0.5個點也有,婚前協議寫得清清楚楚,凈身出戶——阿姐,我講得準不準確?」她看向顧清俞。顧清俞點頭,愈發笑得溫柔,「很準確,一點不錯。」
吃完飯,顧清俞收到李安妮的簡訊:「親,我離婚了。」
她猶豫是否要打個視頻電話過去,誰知李安妮接著發消息——「我在上海,聚一下?」她想也不想便答應了。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老朋友,聊天、撒潑、罵人,什麼都好。小老虎要小便,馮曉琴帶他去廁所。其餘人坐著,聊些沒緊要的話,神情局促,顧左右而言他。她都替他們難受。一會兒馮曉琴回來,目光與她相對,只一下,便各自散開。都從對方眼底察覺到一絲冷,直透到心底。顧清俞記得,兩人這樣短兵相接,是第一次。也不知是誰沒摒牢。其實也是早晚的事。她拿起外套,對顧士宏道:「爸,我去見個朋友。」
李安妮與丁啟東坐在一起。顧清俞跨進咖啡館大門那刻,便知道今天這場見面,完全不是預先設想的那種。路上,她連安慰的話都想好了,就像李安妮第一次離婚,哭得眼睛腫成桃子,她一遍遍地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還年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本想著再說一遍。李安妮這個人,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二婚比起一婚,就像女人生二胎,想必也是更利落,痛得少些,時間也短——可眼前的場景,詭異得竟像是某部懸疑電影的開頭。數年未見,丁啟東還是老樣子,優點缺點都是李安妮說的那些,長得精神,智商比情商高,頭腦發達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居然說顧清俞胖了,強調「別的沒變,就是胖了」。顧清俞撇了撇嘴。他連忙補救:「胖一點好,不顯老——」
顧清俞點了咖啡。瞥過李安妮的手,結婚戒指摘掉了。她恍惚記得,上次李安妮回國奔喪,戒指好像就已經不在了。李安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自己先坦白:「這段時間我都在國內。」顧清俞哦的一聲,「上次你怎麼沒說?」
她頓了頓,「——那時還在打離婚官司。」
顧清俞點頭,又哦了一聲。
李安妮朝顧清俞笑,拉起她的手左右晃動,做撒嬌狀,「不好意思啊親——」
丁啟東話不多。當年他與顧清俞其實也挺熟,到底許久不見,生疏了。何況還有李安妮這層關係。陡然這麼坐在一起,顧清俞也不知該對他持什麼態度,是褒是貶。連李安妮也有些尷尬,屁股挪了又挪,調整坐姿,話說得不倫不類。她竟然提到丁啟東的前妻:「抽脂,把肚子抽得凹凸不平,一個個麻坑——」顧清俞朝她看。她覺得不妥,推了一下丁啟東,「是吧,是你說的吧?」丁啟東先是看顧清俞一眼,再看向她,眼底滿是「拿你沒辦法」的意思。李安妮笑起來,在他胸前一捶,嗲嗲地:「——就是你說的呀!」
丁啟東是半年前離的婚。有個四歲的女兒,本來跟媽媽,丁啟東花了些心思,托關係找熟人,把女兒的監護權爭了過來。關於這點,李安妮非但沒意見,還覺得挺好——「我都這個歲數了,生不出了,有個現成的女兒也不錯。」顧清俞揣測她的語氣,應該不是反話,也不像在丁啟東面前故作姿態。趁丁啟東去衛生間,問她:「是不是Frank外面有女人?」李安妮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噗——」隨即告訴她:「離婚是我提出來的。」顧清俞追問:「為什麼?」李安妮逗她似的:「你猜。」顧清俞細看她神情,停頓片刻,「——回頭草好吃嗎?」李安妮忽的嘆口氣,又笑笑,「顧清俞,你真是越來越可愛了。」
咖啡原來也會讓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極慢,話其實也不多,斷斷續續,像杯中四散遊走的几絲拉花。話頭也不用刻意去接,這場聊天本就沒有主旨。離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啟東坐得遠些,頭朝著窗外,留兩個女人說體己話。他該是被李安妮硬拖出來,亮個相,像活動開幕式,當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終都有些彆扭。顧清俞也彆扭,尤其李安妮說到她與Frank的財產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沒動他的,除了他送我的那些首飾,就要了他斐濟那個小島,他說賣了折現給我,我說不用,留著挺好——」又道:「換了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層!」丁啟東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彷彿外面有什麼趣事,移不開眼睛。到後來腦袋幾乎都湊到玻璃上了。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體雖是不動,看著卻總像在使勁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點。李安妮說:「索性一起吃晚飯。」顧清俞推辭了,撒謊:「家裡還有一頓,今天我表弟搬家,中午連晚上。不捧場不行。」
回到父親那裡。算好馮曉琴帶小老虎去上英語課,這時是個空當。顧士宏問她:「下點餛飩好不好?」她點頭。看父親從冰箱拿出一排蝦肉餛飩,放進燒滾的水裡,激起一圈漣漪,很快平靜了。蓋上鍋蓋。顧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裡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見個朋友。」顧士宏沒多問:「要不要再炒個蛋?」她說不用。一會兒餛飩撈出來,碗底放香菜開洋,現成的雞油,也挖了一小勺放進去。湯頭嫩黃。顧清俞嘗了一個:「爸爸燒的餛飩,比外面的滿漢全席還要好吃。」顧士宏嘆口氣。顧清俞做好準備,猜想後面必是跟著老父親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總之有一番往來。誰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顧士宏說是吃飯時,漏出來的。顧士蓮最近舌根處長了個瘤,PET-CT做了,顯示癌細胞擴散,活檢報告還沒出來,但也八九不離十。「這頓飯吃的——」顧士宏搖頭。高暢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勢緊迫,亦不會在家庭聚餐上提這個。歸根結底還是經濟原因。醫生粗粗替他們算了筆賬,是個天文數字,而且不打包票。到頭來可能還是一場空。顧士蓮應該是關照過老公保密,因此高暢這麼冷不丁說出來,她沒撐住,當場便翻臉,差點掀桌子。高暢倔強道,自己人,說了又怎麼樣。也不是平常的洒脫模樣。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勸,他愈是喝個不停。顧老太挑饞嘴牛蛙里的絲瓜吃,年紀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腦筋不如從前,也不知小輩們說的什麼,只覺得氣氛不對,也有些慌張起來,「咋啦咋啦——」顧士宏問高暢「缺多少」,他還沒開口,顧士蓮板著臉大吼一聲:「不用你管——」顧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頭,顧昕叫服務員買單,蘇望娣挑囫圇的菜打包,顧士海端坐著,不悲不喜的模樣。一如往常。顧士蓮先是不動,木然對著桌面,忽地,哭了出來。聲音尖厲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過,吱——聽著讓人起雞皮疙瘩。很快轉為嗚咽,哭聲凝成了一片,彷彿頭頂的烏雲,低低迴旋。片刻後,顧老太去撫她的背,沒頭沒腦地勸:「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靜下來。
顧士宏其實還瞞著後面那截,不方便對女兒說。飯後一家人往回走,他與顧士海走在最後。兄弟倆平常也話不多的。這次是顧士海先開口,夾著怨氣:「到底想我怎樣?」顧士宏一怔。顧士海說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說,我就把錢拿出來了。可我是嗎——我是癟三,徹徹底底的癟三,垃圾癟三,上海灘有幾個人混得比我還慘?」喉嚨口似是包著一口痰,雖然含混,卻自有一番沙啞的勁道,透著不平和悲憤。太陽穴邊的青筋隱隱閃現。顧士宏沒料到大哥這麼激動。原先想好的話,此刻一句也說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曉得的,曉得的——」前面幾人聽見動靜,回頭看。顧士海表情收勢不及,僵在臉上,瞧著更是古怪。便低下頭,把力氣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勁。顧士宏很少見他這樣,說話時連嘴唇都發顫。像是積了許久,一下子倒出來。話少的人偶爾開口,後面便不聽使喚,愈發惡狠狠地:「我曉得,她心裡怎麼看我。別說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窮光蛋一個回上海,還要靠妹妹接濟,真正是垃圾癟三,不要臉了——」說到這裡,一口氣岔了,劇烈咳嗽起來。前面幾人又回頭看。顧士宏做出兄弟間閑聊的模樣,挽住大哥臂彎,「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氣里花粉太多,容易過敏,鼻炎、咳嗽、打噴嚏——」
「我明天劃十萬塊給姑姑。」顧清俞說,「本來再多一點也沒什麼,就怕顧昕他們更難看。」顧士宏搖手,「你姑姑不會收的。」顧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現在哪裡還有錢?房子賣了給女兒留學,手裡能剩多少?再說朵朵還沒結婚呢,將來有的是地方要花錢——總不能看著她等死。」停了停,又問,「——大伯那邊怎麼說?」顧士宏道:「你大伯也沒錢。」顧清俞嘿的一聲,沒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誰家裡憑空放幾百萬閑著?不都是擠出來的?以前那幾十塊錢工資,還能養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現在是生病,又不是拿這錢出去旅遊——」瞥見父親的神情,只好停下,搖頭,「姑姑可憐。」顧士宏嘆道:「都可憐。你姑姑可憐,你也可憐。」顧清俞失笑:「我有什麼可憐的?」顧士宏道:「自己不覺得自己可憐,才最可憐。」顧清俞朝父親撇嘴,「爸你搞來。」
回去時,樓道口遇見馮曉琴。小老虎英語課忘帶卡片,她折回來拿。兩人打個照面,互不說話。到了樓下,沒走幾步,便聽到後面馮曉琴叫她:「阿姐。」顧清俞停下,卻不回頭。馮曉琴走近,手裡拿著英語卡片,稍有些喘。應該是跑了幾步。顧清俞想,這是尋事來了,嘴上道:「幹嗎?」馮曉琴道:「阿姐中午飯都沒吃飽,就急匆匆走了。」顧清俞冷笑,果然是尋事。馮曉琴停頓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顧清俞想起父親那句「你最可憐」,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嗎?那也沒辦法,老天爺待我好。」馮曉琴道:「阿姐這種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個性,倘若放在我們老家,還沒等冒出頭來,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個乾乾淨淨,一點脾氣沒有。」顧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來了?難不成你是好欺負的?祥林嫂?尤二姐?」馮曉琴笑笑,「爺叔總說,我是孫二娘裝小白菜。」顧清俞知道這個「爺叔」是誰——「怎麼,老闆娘還沒當上?都忙了這麼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馮曉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顧清俞不動,「還沒淪落到吃你醋的地步。」馮曉琴道:「阿姐今天講話沖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顧清俞嘆口氣,「有些人不識相,只好挑明了,點點她。」馮曉琴徑直問:「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該提前姐夫的事?」顧清俞提醒她:「老早分開了,不要一口一個『姐夫』。女人一把年紀結婚又離婚,講起來總歸難為情。不能跟你比,十幾歲就出來混,經歷得多。豁得開。」馮曉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這種字,難聽。」顧清俞嘿的一聲,好笑:「不叫『混』,難道叫『體驗生活』?」馮曉琴朝她看。顧清俞搖頭,說下去:「我是不想說出來讓顧磊失望,不想讓我爸白頭髮再多幾根。你還真以為能瞞過去?我也算想得開了,話說妓女從良都能再嫁人呢,何況又是新社會,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歡,又有什麼辦法——」話愈是激烈,語氣反倒愈是平緩。她從口袋摸出煙,扔給馮曉琴一根,自己點上,「我弟弟到死都沒見過你抽煙吧?蠻好,能騙一輩子就不叫騙了。」
兩個女人在樹下抽煙,背朝外,路燈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張阿婆家那次失竊,是不是跟你有關?」顧清俞問她。
馮曉琴沉聲:「你不要瞎講。」顧清俞詫異:「警察問你,你也這麼回答嗎?」馮曉琴看了她幾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歡了半輩子的男人是個垃圾癟三,混得比我們這些鄉下人還不如。心情怎麼會好呢?」也不待她開口,徑直說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間相處也很瀟洒的——姑姑得了那種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幾十年的油,也不見他吱聲,就跟聾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們這裡是洋派,是瀟洒,如果換了我們,你就又要罵我們垃圾了,做得出了,對吧?所以阿姐,我這些年在上海,也沒啥別的收穫,就是學會一點,不管哪裡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鮮還是邋遢,不管有沒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進下面出,其實都差不多的。罵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阿姐,我這麼講,你肯定聽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麼會跟你們一樣呢,我這麼高貴這麼有錢,住豪宅開進口車,我是人上人啊,你們算什麼東西——可是阿姐,有時候我真的挺可憐你的,老女人整天裝啊裝的,話說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隻眼,斜過來橫過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腳下,其實別人看著特別可笑,當面奉承你,背後恨不得一腳踢過去。裝×跟傻×就差一個字,這道理你大概不懂。」
馮曉琴做好準備。小老虎那邊時間還早,就算打一架過去,也來得及。
顧清俞明白了。那天晚上與展翔的對話,必然被這女人聽了去。她竟有些想笑。這種誤會為此刻局面的發展,提供了好幾種可能性,每一種都讓她躍躍欲試。老天爺很有意思,每次總在她憋悶得要發瘋的時候,迅速為她找到突破口。雖然有些殘忍,還可能兩敗俱傷,但很爽。就像皮膚被刀尖劃破,看著血一點點從裡面溢出來,悄無聲息,疼歸疼,卻是酣暢淋漓的破壞感。她不記得是誰說過——所謂悲劇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
「你弟弟什麼時候來上海?」顧清俞問她。
她一怔,「幹嗎?」
「你打算讓他一輩子叫你姐姐嗎?」顧清俞說完,看見馮曉琴臉色倏地變了。停頓一下,嘴角擠出一個弧度,笑得很曖昧,「我蠻好奇的——十五歲生小孩,是什麼感覺?」
這晚是滿月。顧清俞回到家,倚著躺椅,看窗外那輪明月。樹影搖曳。一近一遠,視角上有參差,多了些浮凸的立體感。不似中國山水畫,竟有幾分像西洋油畫。雖然夜深,色彩也是艷麗分明。看久了,像要把什麼吸進去,沒頭沒腦的。顧清俞記得,馮曉琴最後說的一句是——「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到這步,反不如前面那般劍拔弩張,聲音輕下來,一點點往裡收。力道卻依然在,每個字都清清楚楚。鼻尖也有些紅,不像傷心難過,倒似是憋著勁,生悶氣那種。她看著她。其實這話又有什麼要緊呢,她是哪種人,顧清俞一點也不關心。便是顧磊活著那陣,她也沒放在心上,入職這些年,到底不是白混的,查個小地方女人的底細,難不倒她。她替弟弟盯著她。也是抓大放小。只要大致過得去,她也不會真怎樣。有個私生子什麼的,放在這女人身上,其實也是意料之中。只要沒殺人放火——現在人都沒了,便更無所謂了。便真是殺人放火,也不打緊了。顧清俞嘆口氣。她終是落到與這女人一般的境地。否則便該一笑了之,又何必說那番話。
她給顧士蓮發消息:「姑姑,賬號給我,否則我送現金上門,也難看。」半晌,沒迴音。她又發一條:「你侄女我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錢。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嘛,假結婚,不缺錢,就缺個老公。等你病好了,替我找個男人,全在裡面了。」去陽台抽根煙,過來依然是沒動靜。再細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剛才消息竟是發在「自家人」群里。驚得整個人一震,呆住了。顧士宏打電話過來:「你怎麼回事——」她忙不迭掛了,想把消息撤回,早過了時效。窘得呼吸都不順暢了。大伯一家四口此刻也不知是什麼表情。又想起馮曉琴。要命。再一想,天,竟還有施源——之前一直忘了把他移出群。她先是怔著不動,隨即大喊一聲,無意識地一腳踢出去,雪白的牆壁上頓時多個腳印。仰天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燈,忽地,手機狠狠扔過去,落下來,正中她下頜骨。疼得噝氣。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電話響了,她拿起來:「喂?」李安妮的聲音:「到家沒?」她怔怔地,嗯了一聲。電話那頭停了停,「顧清俞,你覺得我和丁啟東再在一起,好不好?」她把手機調到「免提」,坐起來,身後墊個枕頭,「——你自己覺得好就行啊。」李安妮道:「丁啟東說你現在氣場越來越足了,都不敢跟你說話。背上直冒冷汗。」顧清俞好笑:「他做了什麼虧心事嗎?再說閨蜜是派什麼用的,就是幫你盯著臭男人,你自己當局者迷,色迷心竅,全靠我替你把關,別糊裡糊塗又被騙一次。」李安妮嘿的一聲,「就他現在那副面孔,還色迷心竅——」顧清俞問她:「你原諒他了?」李安妮一怔:「嗯?」顧清俞道:「當年是誰說的,一次出軌,終生不用。」李安妮沒吭聲,半晌,莫名來了句:
「你當『出軌』是『出恭』,屁股一撅誰都可以啊?」
顧清俞放下手機,繼續睡。提示燈亮了一下。通電話時有微信進來。她又拿起來翻看。一條是姑姑的:「乖囡,好意心領了。」她被這聲「乖囡」逗得莞爾,姑姑從不叫她「乖囡」,猜想現場必然是怒喝一聲「跟她說,錢太多用不掉就捐出去」!當事人口述,再由姑父高暢執筆,便委婉得多。然後是顧昕:「姐姐,你替我拿主意,出多少比較合適?」還有大伯,從不發微信的,今日是破天荒,還發在群里:「我是惡人,你們都是好人!」
不知怎的,顧清俞竟有些想笑了。說不出的彆扭的情緒,湊起來反覺得滑稽。索性也不顧了。閉上眼睛,眼前忽又浮現馮曉琴,雙手背後交叉,脆生生站著——「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眼底什麼閃了一下,似是淚光。她應該還想說些什麼,嘴唇動了幾次,反反覆復,卻沒說出來。顧清俞就那樣看著她,也沉默。那瞬想,顧磊當初要是討了別的女人,不知會怎樣。尋個本分的上海姑娘,模樣差一點,人也笨一些,不會算計,日子平淡得沒有指望。但至少沒那麼早死。又想,這種假設完全沒意思,時間不會倒轉回去。李安妮也說,世界上最難買的就是後悔葯——「要真有,也不用多,買三粒。一粒放在十年前買房子,豁出老命,就算賣血借高利貸也要買,能買幾套就買幾套。一粒放在我爸腦溢血住院那時候,我能親自陪著他。還有一粒,」她停了停,似用了很大的力氣說出來,「——那年我要是沒做流產手術,把孩子生下來,現在都快滿五歲了。也不曉得男是女。」
顧清俞是第一次聽李安妮哭得那麼聲淚俱下。隔著電話,依然能感覺到那頭的崩潰。與白天的她判若兩人。她說壓根沒有出軌的事,丁啟東連別的女人一根頭髮絲都沒有碰過,什麼抓現行、捉姦在床,全是假的。離婚是因為她去醫院把孩子流了。五個月的胎兒,已有些成形了。醫生勸她考慮清楚,她不理。「我不想和你過了。」她虛弱地躺在床上,這話卻說得斬釘截鐵。丁啟東氣瘋了,打了她一巴掌。那陣,她彷彿一眼看到日子的盡頭。絕望到無法忍受。兩個人,被詛咒似的,錯過一波又一波。不只是房子。學生時代的誓言、理想、憧憬,那些閃著光的東西,一點一點,消磨殆盡,成了乾巴巴的灰燼,什麼也不剩下。還有曾經屬於兩個人的驕傲。一切都成了笑話。她感覺自己像站在流沙中央,慢慢陷下去,一點力也用不上,最終人就沒了。她害怕那樣。流產是給自己下個死招,沒有退路,只能往前。她怕自己一旦心軟,便又會陷在這泥沼般的一潭死水中。她瘋了似的,辦簽證,出國,還有再嫁。她像躲避瘟疫一樣,想要完全抽離。哪怕後悔終生也在所不惜。
「丁啟東還愛我,這麼多年了,虧得他還愛我——」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
顧清俞眼圈也紅了。為這個一言難盡的夜晚。想像那些黑暗中各自沉默的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虧得這黑暗,遮住了一些東西,撫平了捋直了,草草掩飾——辜負與被辜負,虧欠與被虧欠,放在當下,也真正是說不清的。直如這月亮,再皎潔光艷,終究也只是配角。錦上添花是往好里講,黑白分明也是一時的,久了,只是個含混的影子罷了。
小老虎早已睡了。馮曉琴醒著,凝神看天花板。手機振動了一下,她拿起那瞬,有種不好的預感——是姓劉的女人打來的:
「張老太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