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我害怕有一天,我會把老頭子忘了。」
馮曉琴記得,這是張老太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前一秒還在說「張衛國喜歡粉紅色,屁精」,後一秒陡地眼淚便下來了,落到手頭正在織的帽子上,一滴,又一滴。馮曉琴沒提防,只當這老太又作妖,哭哭笑笑,日子過得奇形怪狀。便給她出主意:
「拿支筆,統統記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腦子裡的東西會忘,寫在紙上的東西,白紙黑字,永遠都抹不掉。」
這老太也真的照做了。拿了本厚厚的簿子,帶鎖的,專門用來寫日記的那種。時不時寫上幾筆,一隻手攏著,不讓人看。一筆一畫,小學生寫字的架勢。馮曉琴偷瞥過幾次,俱是些沒要緊的話,天氣是主角,「好像要下雨」「春冷最難受,濕氣浸到骨頭裡,要拿艾條灸一灸」「這兩日熱得不正常,有妖怪」……也有關於心情的,完全是少女視角了——「8號里那個女人,一天到晚盯著張衛國看,只當我是瞎子」「今天我偏不主動開口,看有幾個人會請我跳舞,論身材還有氣質,小區里我認第二,誰敢認第一」「剛才一陣暴雨,馬路上全是櫻花的花瓣,一腳踩上去,粉色變灰色。唉,美麗的東西都不長久,老天爺忒殘酷」——馮曉琴忍著笑,吃不消這老太。便也由著她。
張老太說:「張衛國是個脫頭落襻(滬語,指丟三落四)的,我要是走在他前面,也不曉得他將來怎麼辦。」擤了一下鼻子,又嘆氣。馮曉琴說:「阿婆你這是杞人憂天,張爺爺明明比你精細得多。」張老太皺眉,「瞎講,你不要看他樣子比我穩重,其實相當不牢靠。家裡這些年有多少東西丟在他手裡,你都不曉得。」馮曉琴順著她,「有多少東西,說來聽聽?」她扳手指,「一隻上海牌手錶,一隻金戒指,一副羊毛手套,兩副walkman耳機,三把陽傘,還被沖手(滬語,指小偷)衝掉五六個皮夾子——」馮曉琴聽得直笑,「阿婆你倒是記得清楚。」張老太嘆口氣,「所以啊,家裡沒我可怎麼辦,要出亂子的。」
「失竊事件」是張老太自編自導自演,目的是要引起張老頭的重視——「讓他提高警惕,家裡東西要心中有數。」她悄悄拿走了一些金貨,還有部分現金。「看他幾時才發現——」事實證明,張老頭的警覺性確實不高,一連幾天都未察覺。還是張老太摒不住,提醒他:「哎,我們前年買的建設銀行的賀歲金幣,怎麼只剩下一塊了,明明有三塊的——」,又道,「抽屜里好像不止這點鈔票啊,你動過了?」張老頭這才慌了,急匆匆報了警。馮曉琴說張老太:「阿婆你做戲做過頭了,這是浪費警力,開國家玩笑。被人發現要吃官司的。」張老太哪怕這些,「吃官司就吃官司,我這把年紀了,風也吹得倒了,他們敢拿我怎麼樣?」
東西暫且交給馮曉琴保管,放在一個黑色垃圾袋裡。「不好讓老頭子知道的,否則有得鬧了——等風聲過了,你再給我。」馮曉琴起初不依,「萬一給人瞧見,我渾身是嘴也講不清。」張老太斜瞥她,「膽子這麼小——看你也不像良家婦女。」馮曉琴反擊:「阿婆你也不像良家婦女。」張老太被懟得眯起眼睛,笑得曖昧無比,「良家婦女有啥意思,無聊透頂!」問馮曉琴:「談過幾個朋友?」馮曉琴扳手指,一隻手扳完,再扳另一隻,感慨:「手指頭不夠用啊,要加上腳指頭才行。」張老太哈哈大笑,「好啊,要是還不夠,我的也借給你。」
「阿婆,我鄉下有個小孩。」說這話時,張老太正低頭織帽子的沿邊,手腳不協調,眼睛都快湊到棒針上了。話一出口,馮曉琴也呆了呆。她也算是謹慎的,這些年,除了父母,沒人知道。對著這老太,卻不自覺地說了出來。「阿婆,我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加上一句,「也不許記在紙上。」
「曉得了,」她注意力集中在帽子上,「——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那不錯。」她拿剪刀,對準紛亂的線頭,一刀下去。抽空給了馮曉琴一個微笑。
孩子是一個初中同學的。闖禍後便轉學了。說實話,馮曉琴並未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年紀小,還沒到知道利害的時候。再加上性格又那樣。本就不想再念書了,趁勢休了學,跟著媽媽到外地待了大半年,回來時抱著個才滿月的嬰兒,「馮家添了老三」。也沒人懷疑。她父母對這事的處理還是很果斷的。既替女兒解決了麻煩,家裡也多了男丁。兩全其美。馮大年,起名字時她爸爸問她「好不好」。她點頭,「你們說啥就是啥。」那年她才剛滿十五歲。肚子里掉了塊肉,多個弟弟。就這麼簡單。後來出去打工,每次回老家,都會特意給馮大年買份禮物。越往後面,禮物便越是不敷衍,是用心挑的。幾歲的男孩,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心裡總要過幾遍,斟酌再三。馮大年的臉,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嬰兒那陣,本該最是母子連心的,偏偏沒什麼感覺,反倒是歲數上去了,竟漸漸看出些意思來。五官是這樣的,手腳是這樣的。迎風長。這次看著比上次又高了些,臉倒是拉長了些,肩膀也寬了。再後來,說話聲音又變了,一聲「姐」不再是嬌嬌糯糯,粗獷得像被砂皮磨過,聽得雞皮疙瘩也起來了——懷著小老虎那陣,她一直回想,當年那塊肉在肚子里是什麼感覺。孕吐是幾時,胎動是幾時,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幾時。記憶的碎片,努力想拼湊起來。更多的還是內疚。欠了這孩子。叫了十幾年「弟弟」,連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倏忽一下就長大了,想彌補也不知從何做起。每次回去,面上沒什麼,其實卻有些手足無措。檯面上是姐姐,心底是媽媽,不好做得太過頭,又不甘心什麼也不做。擺正位置是個技術活。她爸媽對這孩子也是尷尬,講起來是兒子,其實倒是隔代親,不知該怎麼教。反正就是寵。結結實實養了個傻兒子。馮曉琴每次看到他,都會想到顧磊。不管上海還是鄉下,男孩子一寵就成傻子,屁用沒有。要捏把汗的。這兩年馮曉琴對他嚴厲了些,真把他當兒子看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劈頭蓋臉的。他不怕爸媽,倒是忌憚這個「姐姐」。去年跟著鎮上的幾個盲流去偷窯廠的舊機器,當廢銅爛鐵賣,被人捉住打得半死。馮曉琴回到家,瞥見床上鼻青臉腫的他,一句安慰沒有,徑直說「打得好」。他叫起來:「你還是我姐姐嗎?」她道:「你這樣下去,先是小偷小摸,再是打劫,最後就是殺人了,與其將來被槍斃,還不如現在打死乾淨。還省幾年糧食。」他賭氣不吃飯,他媽哀求他:「多少吃一點——」馮曉琴一把奪下,「不吃就不吃,吃下去也是長壞心眼,力氣不用在正道上,將來也是個人渣。」他急了,口不擇言:「你自己又是什麼好東西了——」他媽要攔著,她眼一瞪,「讓他說!」他到底是個沒用的,鄉下人拉屎頭裡硬,頓時沒了氣焰,一點點軟下去。她帶他去了房間,親自下廚做了幾樣他喜歡的小菜,可樂雞翅、茄汁魚塊、土豆泥。端過去給他。臉上依然板著,筷子交到他手裡,「吃!」他怔了幾秒,夾起便吃。她忍著笑,凝神看他吃相。傻歸傻,卻是另一番有趣。癩痢頭兒子自家好。耐心講道理給他聽:「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你自己心裡有數。你只要過得了自己這關,我萬事隨你去!可你是那種不管不顧的嗎,你是那種豁得出的嗎?你不是!姐姐看著你長大,你是個好孩子,心眼好,脾氣也軟。一次犯錯沒關係,改了就行。怕就怕哪天犯了大錯,想回頭也沒機會,那樣一輩子就毀了。姐姐不是怪你,姐姐是盼你好。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姐姐替你頂著,可真到了那時候,你自己又有什麼開心?還是要腳踏實地做人。你乖乖的,等我在上海站穩腳跟,把你也接過去。到時候我們姐弟仨在上海好好過日子。」
「男孩好。」張老太加上一句。
「現在這個社會,女孩不好還有退路,男孩不好就完蛋,沒戲唱。」
「男女平等。男女各頂半邊天。」
她搖頭,「阿婆你沒懂我意思。」
她無數次替這孩子設想將來的出路。自然不甘心待在老家,但憑他的模樣,也不像能闖一番事業的。讀書不好是硬傷,吃不了高級飯。同她一樣,只能賣戇力氣。小老虎也不知道他還有個哥哥呢,偶爾閑聊時會提起老家的「小舅舅」,也只見過一兩次面。模樣倒是不大像的,各自隨父親。除了一雙大眼睛,這點都像馮曉琴。褶皺分明的雙眼皮,眼珠黑如點漆。書上說,雙眼皮是顯性基因。看來是真的。小老虎臉型偏圓,生得溫和些;馮大年是長臉,鼻子略微倒鉤,有些凶。其實相比之下,小老虎性格還硬氣些,到底是她從小帶著。馮大年真正是軟塌塌的。還不是那種溫順的軟,脾氣上來也是氣死人。更難弄。馮曉琴倒也不怕,早晚到自己身邊,往死里調教,拗得過來。
「讓他早點結婚,生孩子。你三十五歲就能當奶奶了。」張老太兀自嘮叨。
她笑笑。鄉下結婚早,二十歲當爹也不在少數。「阿婆,到時候給你吃紅蛋。」她道。
除了馮大年,馮曉琴還對張老太說別的事。大多是趁她半清醒半痴傻的時候。思路勉強能跟上,彷彿踮著腳走路,跌跌撞撞,又走不長。這種狀態最合適。有回應,也安全。馮曉琴說她剛來上海那年,進了兩次派出所。一次是被商家雇去當模特站台,她個子不高,屁股也太大,穿上旗袍其實不怎麼好看,台上一群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個個兩頰高原紅嬰兒肥,隨著音樂扭動身體。廉價旗袍像粽繩一樣,把她們的腰和屁股勾勒出藕節般的緊繃感,卻也青春逼人。誰知進行到一半,便被警察帶走,後來才知道是非法集資,那群女孩里也有幾人參與了銷售。另一次是保險公司倒閉,她揣著菜刀,去討欠了幾個月的工資,大廈保安攔住情緒激動的人群,過不去,她急了,掄起地上一塊石頭就砸過去,結果把一個保衛的額頭給砸開了,差一厘米就砸到眼睛。縫了十幾針。賠醫藥費和誤工費,還被拘留了兩個禮拜。
「妹妹啊,你是人才。」老太真心誇她。她笑笑,瞥見老太頭頂一根白髮,伸手拔下來,「阿婆,又要去染頭髮了。」張老太道:「一年最多染兩次,否則傷身體。我不好走在張衛國前面的。」停了停,嘆道,「就算走在他前面,也要盡量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拖一天是一天。老了,面孔再難看,終歸是看一次少一次啊。」她有些傷感地說。
最後一次跟張老太聊天,是她進醫院。張老頭看她臉色不對,把她接回去,她還不肯,說這裡熱鬧,不想回去。張老頭又是好笑又是急,眼淚在眶里轉,「人家打開門做生意——」馮曉琴柔聲勸老太:「位子給你留著,身體養好再來,我等著你。」——回家沒兩天,便住了院。癌細胞擴散,情況很不好。馮曉琴去醫院看她,六個人的病房,老太靠窗位置,精神不錯,手裡毛線帽織織停停,與旁邊那床老太的家屬說話。那床是腦梗,她勸人家出去以後要多動:「跳舞呀,你們小區有人帶廣場舞嗎,或者瑜伽也可以,實在不行就打太極拳,反正多活動,血脈暢通就好了。」張老頭削蘋果,一塊塊喂到她嘴邊,「人家自己有數的——」張老太兀自不停:「你住哪個小區,歡迎來我們小區跳舞。你報我名字,我帶你。」張老頭朝馮曉琴苦笑。馮曉琴替她在身後墊個枕頭,扶她躺下,「阿婆,等你出院,也帶帶我。一段時間不跳,身體都硬了。」
張老頭出去買東西,留她倆聊。其餘幾床都午睡了。帘子拉下來,像個小天地,其實不隔音也不阻光。一老一少壓低聲音,真正是說悄悄話了。馮曉琴問她:「感覺怎麼樣?」她道:「還行,就是沒力氣。」馮曉琴笑,「整間病房全是你的聲音,還沒力氣?」張老太道:「我是強打精神。」馮曉琴奇道:「為什麼強打精神?」她道:「讓張衛國放心。」馮曉琴停下來,朝她看。此刻這老太應該是完全清醒的。反不知該說些什麼。又笑笑。張老太叫了聲:「妹妹。」她應下:「嗯?」張老太緩緩道:「妹妹,你是個好人。」
那日說到後來,馮曉琴哭了。一半為了張老太的病。生老病死,本就讓人傷感。還有一半,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淚點似是低了許多。老太嘴碎,那日尤其如此,翻來覆去講她與張老頭的事。從二十歲相親認識,到八十歲,其實是流水賬式的,也沒有重點,也正因為此,反有了回憶錄般的鄭重。她說也想過離婚,每次倒是他死活不依,賭咒發誓般,說「我不喜歡小孩,兩人世界清凈沒負擔」。便這麼一年年拖下來。中間也不是沒迂迴,細節都記不清了,反正就是吵吵鬧鬧,好好合合。從她嘴裡漏下的一星半點,竟都是極有趣的,比如,張衛國被她關在外面一夜,穿著短褲也不敢叫喊,怕驚動鄰居,到底是被發現了,上上下下都來表示關心,他護住要害,驚恐地被圍在中央。鄰居替他敲門,「小劉,小劉,開門,有話好好說——」,還有人從家裡拿來長褲,貼心地:「穿上,小張你先穿上——」還有一次,兩人去紅房子吃西餐,吃到一半發生口角,她徑直走了,那時還沒有手機,連BP機都沒有,電話打到小區門衛那裡,轉個大圈,張老太才慢騰騰踱過來,拿起電話,那頭已經是快要哭出來的聲氣:「我沒帶皮夾子,你再不來,他們就要報警了——」她憋著笑,嘴上道:「讓他們報警吧,幫我拔了眼中釘,還可以省筆鈔票,一舉兩得!」
她說了兩遍「妹妹你是好人」。說到第二遍時,馮曉琴先是不語,隨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準不準?」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裡,再准不過了。」馮曉琴道:「阿婆在尋我開心,上次還說我不是良家婦女。」張老太哎呀叫起來:「良家婦女不見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家婦女也未必就是壞人。你這人,吃相差點,良心蠻好。我看人不會錯的。」
「顧磊頭七的那天晚上,我拿著他的照片,跟他說話。我們老家的風俗,這天鬼魂會回來。我知道,我說的話,每個字他都能聽見。我對他說,我不後悔嫁給你,你也別後悔娶了我。我不是壞女人,至少,不像你家裡人說的那麼壞。我跟史老闆沒什麼。自從嫁給你以後,我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時候我也挺糊塗,好和壞的界限到底在哪裡,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覺得,手和臉給史老闆摸兩下,有什麼要緊的,屁股蛋偶爾摸一下,也沒啥,但別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質不一樣了。還有說謊,要是為了讓這個家好,那就不叫說謊,比如我瞞著顧磊做直銷,賣減肥藥,我也不知道那是騙人的,還犯法,不過我也沒吃虧,除了在派出所關了幾天,該我賺的,一分都沒少,那些人敢騙我的錢?想也別想。裡頭還有顧磊奶奶的錢呢,老太婆也想發財,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來了,我關照她保密,她一口答應。後來事情敗露了,她也不替我說話,就在一旁看著我被她孫子數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給了她兩個點,也氣得過些。史胖子那裡集資,我也弄了十萬,九分利。我對胖子說,要是蝕了,我就被子鋪蓋卷一卷,帶著孩子住到你家。沒辦法啊,鈔票存銀行,贏不過通脹,等於是蝕本。家裡到處都是開銷,小老虎外面上課,一節課多少錢,顧磊一個月工資才多少,虧得吃在他爸家,有個老的啃啃,否則真是不夠用的。他睜隻眼閉隻眼,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賺錢不吭聲,出了事就全怪在我頭上——阿婆,下輩子我也要那樣,做人輕輕鬆鬆,一點壓力也沒有。」嘆口氣,又道,「算了不說了,人都沒了,不作興的。」
說來也怪,對著這半痴半癲的老太,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心情竟似舒服許多。原先那些堵著淤著的,像刮痧板來回擦拭,幾條黑紅,看著怖人,底下竟是通暢了。也是不知不覺的。她說「我不是那種人」,這陣子常說這句,每個字呈現在眼前,彷彿都帶疊影,像說話時的迴音。不是普通層面上的意思。說著說著,自己都忍不住激動起來。胸口那裡不停起伏,被什麼充盈得滿滿當當,一會兒是不吐不快,一會兒又是不知從何說起。半晌,張老太把一隻骨節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兩下,「妹妹,」她道,「我曉得的。」初時是寬慰她,停了停,又換了一本正經的口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馮曉琴被她逗得笑出聲來。望著她,也不知怎的,忽地,眼淚順著鼻尖落下來,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會過後,馮曉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東西,一併還給張老頭。「兩塊金幣,還有五千四百塊現金。全在這裡了。」她猜想或許要解釋一番。誰知張老頭說聲「謝謝」,徑直收下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張老太的記事本。「她把事情經過全寫下來了,還關照我,不要誤會妹妹你。」張老頭說完嘆口氣,「我老太婆有點搭進搭出,清醒的時候還是蠻清醒的。」他頭上戴著新織的粉色毛線帽。最後幾針還是在醫院裡馮曉琴織的。張老太手腳太慢,這工夫,別人十頂也織好了。老頭子戴粉色帽子,看著總是奇怪。馮曉琴沒忍住:「阿婆講,你喜歡這個顏色。」他道:「她織的,我都喜歡。」竟是小夫妻般的聲氣。透著些傷感。「八十好幾了,又是那種病,想開了,也就沒啥了。」他嘆口氣,又對馮曉琴說聲「謝謝」——「虧得妹妹你,讓她最後那段日子過得蠻開心。」
「你兒媳,著實也不容易。」湖心亭里,張老頭對顧士宏感慨。顧士宏問他,記事本里寫了什麼。他道:「我老太婆的心裡話,只給我一個人看,說是不能說的。」顧士宏笑笑。張老頭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協會,我和你只好靠邊站。夜裡一路看,一路流眼淚。等於是把過去的日子再過一遍。一輩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輩子,我無論如何都要再尋到她。」臉上笑著,說到後頭聲音卻有些啞。顧士宏勸他:「她肯定跟你一樣的心思。下輩子,下下輩子,只要有緣分,總歸碰得著。」
「不晚」陸陸續續又多了七八個老人。實打實,真正靠做出來的。萬紫園、白雲公寓,還有附近幾個老式小區,白天常有人來打聽,問價錢,看情況,或是討一份宣傳單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間可以住個六七成滿。」馮曉琴對展翔道。
展翔順著她說:「再過一年,就要擴建了。」居委會前幾日還派人過來看,里里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沒多說,臉上是服氣的。馮曉琴說:「爺叔,出名了,發財了。」展翔手伸過去,在她頭上輕輕砸個毛栗,「少尋我開心!」這動作有些親昵,馮曉琴讓開,「——爺叔不是說過嘛,給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吃中飯,兩葷兩素。現在時機差不多了,可以搞起來了。爺叔以後就不是暴發戶了,是成功人士、社會名流。恭喜你。」展翔怔了怔,詫異這話是幾時在她面前說的,繞了一圈,才想到當初向顧清俞求婚時,隔了一堵牆,必定被這小女人聽了去。兀自有些難為情,打個哈哈,待要與她說笑一番,她已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顧士蓮的活檢報告出來,情況果然不好。隔日便住進醫院,準備做手術。顧士宏與高暢商量,手術後大家輪流照顧,排個表,白天晚上按次序來。「這樣,你也不至於太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有條理,不好亂了方寸。」高暢應著。主刀醫生是顧清俞找的,經驗技術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時間。高暢塞了五千塊錢給顧清俞,「你託人辦事,開銷總歸是我來。」顧清俞不接,「姑父,你只管全力以赴盯著姑姑的病,別的事情以後再說。」高暢只得稱謝。手術前一晚,顧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後面大家辛苦,今晚讓我來。」
病房有現成的躺椅,天不冷,帶個睡袋,也方便。吃過晚飯,高暢叮囑幾句,便走了。留下姑侄二人。顧士蓮問他:「出差去哪裡?」他回答:「杭州。」顧士蓮嗯的一聲,「那倒是不遠。」顧昕問:「要不要削個蘋果給你?」她搖頭,「肚子還是飽的。」示意他隨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你。」顧昕去了趟廁所,回來時見顧士蓮已睡了,側向另一頭。其實還早,八點都不到。替她拉上帘子,自己也躺了下來。看了會兒手機,聽床上似是有動靜,帘子悄悄掀開一個小角——顧士蓮身子微微蜷著,肩膀有節奏地一顫一顫,應該是在哭。顧昕先是一怔,隨即把帘子塞好。不敢驚動。又過得片刻,聽顧士蓮叫他:
「昕昕。」
他嗯了一聲。「姑姑,怎麼了?」
「姑姑要是不在了,你會難過嗎?」顧士蓮不回頭,依然是背對著他。語氣有些硬,與這話的內容不相稱。應該是為了掩飾哭腔。顧昕盯著她的脊背看了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忽然意識到姑姑其實是害怕。——「你姑姑,就是只紙老虎。」臨出門前,蘇望娣喋喋不休,說顧士蓮要是真不怕,根本不用那麼凶神惡煞,越是凶,就說明她心裡越是抖豁。「你們顧家人,都是一個德行,嘴巴凶,骨子裡屁用沒有。」一旁顧士海聽得煩躁,說她:「就你最有用。換了你,你不怕?人家是惡毛病,又不是感冒發燒!你不曉得啊?」蘇望娣慢條斯理道:「我是外頭人,曉得不曉得都沒啥,你是她親哥哥,你曉得就可以了。」顧士海被沖得火起,手中茶杯「咣」地一放:「家裡鈔票又不歸我管,我是惡人,你又是什麼好人了?」蘇望娣也不生氣,對顧昕道:「看到吧,越是心裡抖豁的人,越是嗓門大,有道理你就好好說,凶個屁。」
「姑姑,」顧昕猶豫了一下,想說「三萬塊要是不夠,我再多出一些也沒事的」,但這話不中聽,也讓自己被動,說了無益——「姑姑,手術會順利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話又是不痛不癢了。他性情是淡漠,但姑姑從小對他好,這點是記在心裡的。主要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別人的事,不常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忘了。但這話不好說,一是叫不響,別人一句「自家人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你還想怎樣」,只有吃癟;二來也不是那樣性格的人,從小養成的習慣,說話留三分在肚裡。成了家之後更是如此。父母、妻子,都不是頂頂稱心的,吵不得,便少搭理。總覺得人生到這一步,雖談不上一敗塗地,但終是比預想的要差許多。落子無悔。叫屈也不能。醫院是會讓人生出無限感慨的地方。生老病死,望去一張張面孔俱是無力,尤其這樣的重症病房,認命又不認命,夾縫中求一絲生機。倘若那種整日哭哭啼啼的還好些,姑姑這麼要強的個性,到這種地步,便愈是替她難受——面上依然是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撫了一下她的背。
「姑姑,早點睡。」
躺椅上折騰一會兒,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葛玥發消息過來:「晚上冷不冷?」他看錶,才九點,便不好發作:「不冷。」她又道:「寶寶想爸爸了。」這更不好發作。回過去:「爸爸也想寶寶。」加上一句,「姑姑已經睡了。」示意她停下。只幾秒,手機又響了,他皺眉,一看,卻是馮茜茜:「阿哥,為你點贊。」他嘿的一聲,回道:「給親姑姑陪夜,有啥好贊的。」她道:「不是指這個。上個月我業績排在第一位,經理說要給我升級,底薪翻倍。」顧昕回過去:「請客吃飯。」她打個笑臉:「行啊,我把我自己打包,送給你吃。」顧昕回了個曖昧的動畫表情過去。隨即清空聊天內容。想提醒她也把記錄刪了,但這話有些煞風景,再說這女孩也是個精細的,應該不至於出洋相。
小老虎在小床上打著鼾。馮曉琴替他把汗巾抽出來,再換塊新的。馮茜茜旁邊看著。姐妹倆好久沒一床睡了。馮曉琴替妹妹開心。到底闖了條血路出來,著實不容易。問她「怎麼突然間業績就上去了」,馮茜茜嘆道「也不看看是誰的妹妹——」。這話有些避重就輕。馮曉琴猜到幾分,多半是那個財務主管,或許還不止。其實也是無奈。馮曉琴自己也做過保險,知道拉業務的艱難,一分一厘都是笑臉堆出來的,針腳細細密密,接縫處都是心思。底線往下降一分,事情便容易些。但底線也是線,是界限,降得太低就成越界了,跨過去便回不了頭了。分寸頂要緊。馮曉琴斟酌著,想稍微勸妹妹幾句,又不知從何提起。馮茜茜給姐姐買了個皮包,兩千出頭。馮曉琴問她:「拿了多少獎金?」她報了個數字。馮曉琴咂舌:「這麼多?」她道:「難得讓我有機會表現一把,平常都是你照顧我。」馮曉琴把皮包放好。姐妹倆睡一個枕頭。馮茜茜下午新燙的長波浪,一股濃烈的定型水香味。馮曉琴勸她「有錢也要省著點花」,她笑稱「都幾年都沒燙過頭了,亂稻草一堆,客戶看見全嚇跑了」。馮曉琴便說自己當年做保險的事,「也是被經理天天牽頭皮,眼睛裡只有業績,晚上做夢都在向人推銷。」停頓一下,「你姐夫活著的時候,始終攥著一個心結,覺得我跟史胖子有什麼,就是因為剛結婚不久,一天晚上我喝醉了,衣衫不整地被史胖子送回來。」馮茜茜靜靜聽著。「其實什麼事也沒有,」馮曉琴說下去,「喝吐了。胖子買了我四五份保險,一份保險一瓶酒。沒辦法,人家出錢,我們出命。醉死也要喝。顧磊罵我『女流氓』,他以為我醉了聽不見,可我這個人,別人罵我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很牢。」
「妹妹,我看人很准,能看到骨子裡。你是好人,我曉得的。」那瞬,馮曉琴彷彿聽見張老太在耳邊說話,熱氣哈在她臉上。暖暖的,一點一點地,把什麼烊掉,繼而緩緩流動。老太的聲音也溫柔,帶著些回聲,拖個小尾巴似的——適合眼下的氣氛。姐妹倆談心,不論什麼話題,聽著總是閑話家常,細水長流。
「年輕時候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想幹嗎就幹嗎。現在才發現,被人罵總是沒勁的。有個成語叫『愛惜羽毛』,是個上檔次的詞,你是讀書人,肯定比我明白。」馮曉琴停頓一下,又提醒妹妹,「顧磊姑姑那邊,總歸要意思意思。」馮茜茜問:「送多少?」馮曉琴道:「我送了五萬。」馮茜茜一怔。馮曉琴道:「我是因為顧磊的關係,你不用這麼多。」馮茜茜聽出姐姐話里的倔強,「姐,小老虎用錢的日子還在後頭。錢要花在刀刃上。」馮曉琴道:「現在就是刀刃。」說完笑了一下。錢是轉賬。顧士宏那裡有顧士蓮的賬號,她討了來,沒頭沒腦地。顧士宏問她「做什麼」,她在手機上把錢轉了,才不緊不慢地回答「姑姑生病,一點心意」。晚飯時顧清俞過來送水果,同事去三亞度假,帶了一箱杧果。顧士宏應該是說了那事。顧清俞離開時,眼神掃過她,話卻是對著小老虎:「乖囡,多吃幾個杧果哦。」馮曉琴看在眼裡,也是對著小老虎:「說,謝謝姑姑。」小老虎跟著說了一遍,「謝謝姑姑」。一來一去,都是乾巴巴的。白熾燈從頭頂射下,光線落在兩人臉上,暈開,塗了粉的效果。空氣中的微塵也看得清,揚起又落下,來來回回的。「再會。」顧清俞說完這句,開門走了出去。
馮曉琴建議妹妹,顧士蓮生病,給個一千兩千,若是得閑,便排著陪一夜,「也說得過去了。」馮茜茜問她:「那你呢?」她道:「我同你不一樣,顧磊是她親侄子,再說了,小一輩都要上班,就我是家庭婦女,有的是空當。」馮茜茜沉吟著,勸她:「姐,好上面還有更好,沒底的。太累。」馮曉琴嘆道:「我是憋口氣,其實也是傻,你別學我。」馮茜茜嘿的一聲,「辦法多的是。」馮曉琴道:「你教我?」馮茜茜便道:「搞定那個姓展的,到時候別說五萬,醫藥費全包了也行。拿錢砸昏他們。」馮曉琴笑起來,「怎麼搞定?拿刀逼他去民政局?」馮茜茜也笑,「不用拿刀,姐你對他笑一笑,他骨頭就酥了,腿腳就不聽使喚了。想讓他去哪裡就去哪裡。」姐妹倆半夜裡開著葷玩笑,壓低聲音。旁邊小床上,小老虎打著輕鼾。像配樂。談話更顯得家常。
馮茜茜想起白天顧昕問她「我去杭州出差,你要帶什麼嗎」,她又不傻,杭州也不是香港和日本,哪有什麼好買。這種邀約七拐八繞又全無情趣,蠻像他平素的風格。她不想去,便裝著聽不懂,「帶塊絲巾吧」。他嗯了一聲,失望的神情一晃即逝。也不多話的。馮茜茜便有些同情葛玥,這種男人,針紮下三寸,都未必見得了血。與他過日子,將來要麼變成蘇望娣,要麼得抑鬱症。
「姐,」馮茜茜告訴姐姐,「我預備貸款買套房子。」
馮曉琴有些詫異。早上打掃房間,在妹妹床頭髮現一份樓盤廣告。中環與外環之間,地鐵在建,戶型小而溫馨——原來是真的。價格其實不高,但房子不比別的,再便宜也是嚇人。「買多大的?」馮曉琴問。馮茜茜回答:「兩室一廳。」又道,「不能跟顧清俞那種兩室一廳比,零頭都不到。」馮曉琴嘿的一聲,「跟她比做什麼!」馮茜茜道:「姐你早晚比她強。」這是今晚第二次提那意思了。馮曉琴猜測妹妹也許是想借錢。果然,她叫了聲「姐」,訕笑著:「——問展翔借幾十萬調頭寸,行不行?」停了停,瞥見姐姐的神情,沒等她拒絕,又收了回來,「算了,等他真做了我姐夫,直接問他討一套房子住。」一吐舌頭,愈發做出開玩笑的模樣。馮曉琴也笑笑。姐妹倆頭一回談借錢,感覺有些奇特。自立門戶。馮曉琴想到這個詞。妹妹長大了,生出那些居家度日的算計,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不是壞事。「還差多少,我借你。」她道。馮茜茜原意就是想借錢。但見姐姐這樣,又猶豫了,寡婦幼兒,牙縫裡擠下的辛苦錢,「姐,不用了——」。馮曉琴道:「跟我客氣什麼。」是真心替妹妹歡喜。房子大小地段那些,都無所謂,關鍵是「買房」這個動作,意義不同。如今連上海人都不敢輕易動呢。只是兩人這麼盤算,其實都是後話。最底下那層,也是最緊要的,倒沒提及。外地人在上海買房,頭一條便是已婚。否則免談。馮曉琴等妹妹自己開口。這才是今晚的大事,相比之下買房反倒是次要了。現在年輕人也是有意思,話揣在嘴裡,捉迷藏似的,不肯好好說出來。馮曉琴猜想多半是銀行里新認識的,總有哪一條欠缺或是不甚如意,才這樣遮遮掩掩。便愈發微笑,帶些鼓勵的神情,逗她:「買了房,一個人住嗎?」馮茜茜先是不語,忽道:「姐,要不,我也去找施源假結婚?」她一驚,整個人跳起來,不及說話,便聽馮茜茜咯咯笑著,把她身子又扳下去:
「騙你的,看把你嚇的——」
馮茜茜是想遲些辦房產證,「只要不買賣、出租或是抵押,有沒有房產證都一樣。房子是我住著,還怕它跑了不成?」馮曉琴覺得這話不是沒理,但又有些彆扭,「總歸不大好——」。馮茜茜告訴姐姐:「我諮詢過中介的,如今買房不辦房產證的多的是。比如,那小區有套頂樓複式,是內部價賣給一個設計師,那人也是限購,付了小半錢擱在那裡,等著有人接手,那頭既不算二手房,省了幾十萬的稅,這頭又可以賺些差價,兩全其美。還有一戶,也是買的新房,死活不辦證,一不做二不休,說每年省幾萬房產稅也是好的。先混著唄,萬一將來政策有變,我或許也早成家了,萬一沒有,再拖個人結婚也就是了,女追男隔層紗,還怕找不到?」馮曉琴聽妹妹侃侃說來,三分老到倒有七分天真。是個有盤算的孩子。便放下一半心,也不掃她的興,「等你買好房,我帶小老虎住過去——」她笑起來,「那最好了,我求之不得。姐姐你陪我一輩子才好呢。」
一會兒,馮茜茜便睡著了。馮曉琴始終醒著。望著妹妹的睡姿,趴手趴腳,比白天更顯小些。她十六歲外出打工時,妹妹還在讀小學。如今竟是煞有介事與她聊買房賣房了。有些滑稽,更多的是感慨。去年這時候,蘇望娣還說要討她去做保姆呢。也早不惱了。若不是妹妹自己要強,做保姆也不是沒可能,同來的那些女孩子,去考月嫂牌照的也不在少數。經歷了這陣,有些事看得淡了,有些事反看得重了。就像這窗外的枇杷樹,深秋開花,初夏結果,葉子綠了黃,黃了又綠。年年如此,卻又年年不同。樹不變,是心緒在變,望出去自然不同。馮曉琴原先並非這般纖敏的個性,幼年時帶著一眾女孩子,拿著竹竿與男孩們打架,臉上被划出血痕也不管不顧,脫韁野馬似的。因為有主見,性格偏強勢,父母也不大敢管她,任她自去闖一番天地。年歲上去,到底不同。時勢比人強,是句虛話,卻也著實不假。
馮曉琴翻個身,朝向另一邊。瞥見馮茜茜手機擺在梳妝台上,這時有電話進來,振動不停。屏幕上顯示一串號碼,似有些熟悉,待要叫她,一會兒又掛斷了。馮曉琴閉上眼睛,想到什麼,霍地又睜開。拿過自己手機,看存的通訊錄。這些年都用微信了,也不常打電話。唯獨剛才那號碼,後面是6688,打頭又是個1366,印象深刻——翻到「顧昕」那欄,果然不錯。馮曉琴愣在那裡,足有十幾秒。見妹妹睡得一動不動。半晌,把檯燈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