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暑假,馮大年來到上海。
在「不晚」安頓下來。最靠里那間,面積小,鄰近廚房,通風也不好。馮曉琴有自己的打算,小房間可以單住,弄個大的寬敞的,反倒不好操作了。旁人看著也扎眼。再說他初來乍到,是打工又不是度假,小男生吃些苦也沒啥。上坡路要靠自己走出來。「姐姐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十來個人住一間,連走路都要踮著腳。不是也過來了?」馮曉琴叮囑他,「刮西南風不要開窗,油煙味會飄進來。」他苦著臉:「為啥不能住你家?老奶奶不是沒了嘛,二姐一個人住。」馮曉琴道:「男女有別。你小個五歲,還能跟她擠一擠。」他道:「你們倆睡一間,我跟我外甥住。」馮曉琴忍住笑:「好啊,你來吧,他睡覺喜歡踢被子,一晚上起碼給他蓋三次,還有喝水和撒尿,統統交給你了。」
馮曉琴帶他去見顧士宏。「叫人。」脖子後推了一把。他憨憨地叫了聲:「伯伯。」顧士宏打量他,對馮曉琴道:「一看就是你弟弟,活脫是像。」拿了一隻紅包出來,「見面禮總歸要的——」馮曉琴又推一下馮大年,「快謝謝伯伯。」他依言道:「謝謝伯伯。」也不敢看人,目光四下里游移。顧士宏微笑著,心想,這孩子比他兩個姐姐要老實。
小老虎白天沒提,晚上問馮曉琴:「媽媽,小舅舅在上海待多久?」馮曉琴回答:「不知道,也許一直待下去吧。」小老虎問:「他不上學嗎?」馮曉琴隨口道:「他不喜歡上學。」小老虎沉吟著,隨即扯馮曉琴的衣袖,「——我也不喜歡上學。」馮曉琴一怔,「他不是讀書的料。你比他聰明。」小老虎謙虛道:「我其實也很笨。」馮曉琴停頓一下,點頭,「好呀,等小學畢業你就去安徽吧。小舅舅來上海,你去安徽。一個小學畢業,一個初中畢業。交叉換位。都離爹媽遠遠的,省得看了窩火。」倏地,提高音量,「——還不快去洗屁股?」小老虎看媽媽一眼,識相地打住:「哦。」
馮曉琴開始為馮大年規劃。個人意願是首要的。她問他,喜歡做什麼。馮大年想了一圈,還是茫然。先民主後集中,馮曉琴便替他拿主意:「當廚師怎麼樣?上海飯店那麼多,不怕找不到工作。」馮大年說「好」,又有些抖豁,「就怕我學不好。」馮曉琴道:「好不好,試了才知道。」加上一句,「你別學你姐夫,硬氣一點,要做就好好做,男人要拿出點骨氣來。他好歹還是上海人,再不濟底子擺在那裡,還能找個我這樣的外來妹。你有什麼?將來找個非洲老婆,兩口子一起撿垃圾嗎?現在連撿垃圾都要掌握技術了,知道分類是怎麼回事,否則在濕垃圾里撿易拉罐,撿得眼睛瞎掉也掙不了幾個錢。」馮大年聽得滑稽,咧開嘴,瞥見姐姐一臉嚴肅,立即低下頭,「——我知道了。」
附近報了個烹飪班。與阿姨媽媽們擠在一起上課。馮大年上了兩天便叫苦:「那種是專給老年人開的——」馮曉琴頂回去:「小年輕都在正規學校里上課呢,語數外,你去不去?」馮大年哭喪著臉說:「我學了這個,將來結婚,做飯肯定都是我的事。」馮曉琴倒好笑了:「那我去打聽一下,有沒有專教人享福的課程,要是有,就幫你報一個。」
馮大年的個性,有些像顧磊。讓人既放心又不放心。有句話,再怎樣,馮曉琴還是要交代:「——那麼多人來上海,想的都是能過上好日子。否則也不來了。可事實上呢,失望的總比滿意的要多得多。這是大實話。你努力歸努力,心態也要擺正。再怎樣,有些事情是萬萬不能做的。不能被人傷,也不要去傷人。這是底線。否則就亂套了。那些什麼『身不由己』『在所難免』的話,我聽都不要聽。路是自己走的。你去聽殺人犯臨死前懺悔,苦水也是一汪一汪。道理不是那樣講的。世界是不公平,可再不公平,有些原則也要遵守。姐姐是過來人,這些話你記在心裡。」
他哦了一聲。馮曉琴看他神情,便知道他並未完全聽進去。或者說是沒有足夠重視。就像還沒學會走路,倒先教他跑步動作。其實是忒早了些。馮曉琴面上對著他,話卻是說給馮茜茜聽。茜茜就在邊上。姐弟仨下館子,吃川菜。毛血旺還有沸騰魚片,馮大年喜歡。敬酒、送禮物、說鼓勵的話。儀式感不能少。馮茜茜給他買了個華為手機,「我剛來上海的時候,姐也送了我一個手機。這叫革命傳承。有問題找大姐,大姐比較牛;想罵人找二姐,二姐脾氣好,怎麼罵也不會生氣。大姐是我們的榜樣,不被人傷,也不傷人。這是境界。二姐說的話,你可聽可不聽,大姐說的話,一字一句你都要記著。能背下來最好。」
馮大年朝她們看去。察覺兩人的異樣。
「你們吵架了?」他問。
「沒有。」馮茜茜一笑,「大姐是我的偶像。精神領袖。」
馮曉琴又說起相親的事:「建議你試試,有一個還是不錯的。吃頓飯,隨便聊聊,反正也不用你買單,沒損失。」
「時間就是金錢。」馮茜茜還是笑。
「一小時多少錢,我補給你。外面行情一小時35塊,我給你湊個整數,40塊。」
「那是鐘點工的價格。姐你忒小看我。」
「好,那就先不付。等你結婚,封個大紅包。」
回去的路上,馮大年走在後面,看兩個姐姐並排在前面。大姐這些年胖了點,原先是太瘦了,也到了該長肉的年紀了。二姐還是竹竿似的,個子高,穿衣服好看,但肩膀那裡太削了些,撐不起來。上次姐弟仨這麼聚在一起,好像還是很久前的事。馮大年不知該怎麼形容此時的心情。激動、興奮,那是來之前的感覺。真到了上海,出口處看到大姐揮舞手臂,笑容堆在臉上,那瞬竟有些往後縮,想回家了。心裡沒底。地鐵里空調也是冷得過了頭,吹得汗毛倒豎,第二天便嗓子疼。這座城市給的下馬威。顧士宏的紅包,整整一千塊。也讓他咂舌。電梯里小孩都貼著大人,光眼睛看,不說也不鬧。遛狗時還給狗戴口罩。進出小區都刷卡,一個個排隊——總覺得哪裡跟不上節奏。另一個天地。出門時,爹媽叮囑他,聽姐姐的話。他調皮了一下,「聽大姐的還是二姐的?」他媽媽是老實人,「大姐出來時間長,聽她的。」又道,「別給姐姐惹麻煩。」行李是自己打包的,制手辦的工具藏在夾層,剪鉗、筆刀、手鑽、噴刀和氣泵,拿透明膠固定住,上面再放幾張報紙,外面看不出。他爸媽不許他弄這個。倒也說不上不好。老一輩的教育方法,簡單粗暴,凡是敵人擁護的統統反對,敵人反對的統統擁護。馮大年被抓到過一兩回,在被窩裡拿黏土做女人大腿,捏出腿部曲線,大腿、小腿,再弄出五根腳趾。旁邊還有腦袋和胸部。其實跟色情沾不上邊,日本動漫《女皇之刃》里的千變刺客梅羅娜,常見的手辦人物。老兩口嚇壞了,耳朵一揪,連人帶東西拖出去。但到底管不了一天24小時。讀書是早沒心思了,一大半精力撲在這上頭。自己喜歡,順便賺點零花錢。做手辦也有固定圈子,朋友把他介紹給上海一家手辦專門店,定期有人過來收,他也不在意數目,鈔票到手便往小抽屜里一鎖,別的花銷不多,主要是買材料。初時只是最簡單的,後來寬綽些,花樣也多了,進口的樹脂土、模型砂紙、金牌剪、刻線針、圓軌刀……連3M的防毒面具也弄了一套,上色用。
馮曉琴給他留了五百塊錢,「加上伯伯給的紅包,夠你應急了。」他哦的一聲。「不晚」那些人,馮曉琴都關照過了,小孩子,不用跟他客氣,該怎樣就怎樣。馮大年也得了囑咐,見人就是「阿姨叔叔」,多幹活,少說話。跟著三千金父親做些雜事,搬搬弄弄,偶爾再跑個腿什麼的,也不用技術含量,學徒工最適合。烹飪班是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其餘時間俱是空當。周日休息。他漸漸適應了上海的日子,原來也是按部就班,跟老家沒什麼差別。那時三天兩頭曠課,現在曠課是不用了,坐最後一排,老師也不盯緊,任你玩手機還是睡覺,都不管。這三個上午,等於也是休息。
一日,從烹飪班出來,拐進萬紫園大門,斜眼望去,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坐在長凳上,旁邊放著一個風車模型。是用竹條編成,每片葉瓣大小均等,做工精巧,著色清淡,樸素中透著雅緻。馮大年對這些東西格外留意,忍不住便上前,拿起來看。老頭驚了一下,「你做啥?」他盯著看,並不回答。老頭瞥見他神情,「你喜歡這個?」不待他回答,「——喜歡就送給你。」馮大年聞言,二話不說捧在手裡,走出兩步,回頭說了聲「謝謝」。老頭看了他一會兒,低下頭,「反正我留著也是扔。」
一老一少便這樣認識了。每天差不多時間,到中心綠地碰頭,馮大年把自己做的手辦拿過來,塑料袋一抖,手執長槍的艾麗夏、臂上掛蛇的蛇叔、頭戴草帽的路飛、額生月印的殺生丸……老頭看得驚訝無比,「烏七八糟的都是什麼呀?」馮大年一一解釋。老頭聽天書似的神情,搖頭,「現在的小孩,都喜歡這種烏七八糟的。」他連用了兩個「烏七八糟」,馮大年也不在意,反覺得這老頭挺有意思,「那你呢,喜歡什麼?」老頭停頓一下,告訴他:「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喜歡《隋唐演義》,十八條好漢排座次,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慶……還有《西遊記》,九九八十一難,哪個妖怪什麼來歷,誰降服的,可以倒過來背。」馮大年點頭道:「我知道,就是《七龍珠》,講孫悟空的。」老頭沒聽過《七龍珠》,疑疑惑惑:「這倒是不曉得——」說話間,拿幾根篾竹爿,手指翻動,變戲法似的,頓時就編了個齊天大聖的臉,頭上兩根翎羽,威風凜凜。又問馮大年:「你屬什麼?」馮大年回答:「羊。」他三下兩下,又編了一隻綿羊,不過巴掌大小,身體渾圓,憨態可掬。馮大年看得呆了,「老——嗯,大爺,你真厲害。」發自內心地佩服。老頭被這聲讚美弄得有些蒙,那瞬想起自己幾十年逝去的大半人生,乏善可陳。年輕時痴迷得倒了霉,此刻卻被陌生人誇「厲害」,也不知是什麼感覺。老娘追悼會上,悼詞里說「她是個勤勞質樸的人,為了這個家,一生辛勞」,那瞬他想,將來他到那時,不知悼詞會說些什麼。人生的扼要,並作三言兩語,本就不易。純粹拿好話充數,那也沒意思。他忽想到——「他是個有點小聰明卻無用至極的人,運氣也差,介於可回收垃圾和有毒垃圾之間」,竟是貼切。但悼詞又沒有先作好讓後人照讀的道理。他苦笑,抬頭瞥見這青年一臉愕然,應該是看他表情豐富,演獨角戲似的。嘆口氣,把那隻羊放在青年手心裡。也不知說什麼好。嘴巴動了動,憋出一句:「——我也屬羊。」
「屬羊的人苦命。」顧士海常說這句。家裡老婆屬豬,兒子屬鼠,都是有福氣的屬相。屬羊的男人還好些,據說女人命更苦。顧士海一個插隊的女同學,退休後回滬,先是老公生慢性病,長年服侍,前不久她自己查出癌症,竟是走在了老公前面。也是屬羊。早幾年老同學聚會,顧士海帶著蘇望娣參加,這女同學年輕時是個美人,雖說老了,但還存些風韻。那次大家都留了電話,還加了微信。後來不知怎的,她竟三天兩頭給顧士海打電話,也沒正事,一聊就是半小時。蘇望娣要求丈夫開免提,旁邊聽著。女同學其實並不健談,絮絮叨叨,每次都在快結束時又扯開一個話題,前後並無聯繫,突兀得很。竟似捨不得掛斷。幾次過後,蘇望娣便不許丈夫接她電話,「這女人不正常——」顧士海其實也不樂意打這電話,一是老婆盯著,兩頭都要顧及,彆扭得很,二來這女同學講話著實也是無趣,每次必說「還是你好啊,有房子,老婆蠻好,兒子也蠻好」,他道「我有啥好,最命苦就是我了」,她便道「屬羊是命苦呀,男人還不要緊,女人真正是命苦」。她應該是希望顧士海問下去,諸如「你怎麼命苦了,講講看」之類。但顧士海總是停下不說。旁邊蘇望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後來女同學沒了,消息傳來,顧士海便有些懊悔,該給這女人機會倒苦水的。她多半存些那意思,他能聽出來。如果不開免提,你一言我一句,或許便是另一番情形。顧士海倒也不為這茬,但若說完全不是,好像也忒虛偽。跟肉體關係那層其實不大搭界。日子過得憋屈,有人電話里陪著聊天,七纏八繞,便是內容再乏味,聽聽聲音也是好的。兒子那輩還能談理想,就算是肥皂泡,眼前飄啊飄的,好歹是個盼頭。他有什麼,連個冒泡的機會也沒有。人生如夢,人生如戲,女同學與他的那段,連個戲的開場也談不上,鑼鼓敲半天,演員拉肚子出不來。台詞功架爛死在茅坑裡。
顧昕最近不太對勁。顧士海平常與兒子交流不多,但眼神掃過,好或不好,到底是父子,能察覺幾分。嘴上是不說的。「顧家男人的傳統,死樣活氣,反過來要女人哄。」蘇望娣常這麼說。他與蘇望娣這輩子,是冰火兩重天,家裡的氛圍,要麼是冷到冰,要麼就是吵到發燙。中和互補那些,是不相干的。兒子兒媳那一對,也是彆扭。顧士海站在男人的角度,自是能看出顧昕不愛葛玥。夫妻間的事,管不了也幫不了。晚飯後,顧昕一個人下樓散步,顧士海稍等片刻,也下去。前後腳,隔著二三十米,也不叫他。各自走著。繞步行道一圈,顧昕忽停下,轉過身。顧士海一個措手不及,急剎車,上身朝前衝去。
「爸,搞什麼?」顧昕皺眉。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顧士海停了停,問他,「——你是不是打算離婚?」
顧昕吃了一驚:「誰說的——」
「你和葛玥的臉色都那樣,誰又看不出來了?」
「沒有的事。」
「肯定有點事。我又不是瞎子。」
顧昕朝父親看。放在平時,敷衍兩句便走了。今天卻沒有。顧士海的態度也讓他意外。父子倆一年到頭也說不到幾句話,陌生人似的,眼神都很少交集,更別提這樣主動來問。他猶豫著,踱到旁邊長凳,坐下。顧士海乾咳一聲,也跟著過去,坐下。
「有點麻煩。」顧昕的開場白。
老黃的父母,跑去廠里理論,說兒子出事不是天災,是人禍。鍋爐的保修協議也不知怎的,竟被他們拿到,上面有出廠日期,還有每次保養的記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這次是逾期兩年未保養。屬於違規操作。廠方的意思也清楚,事情已經出了,追究責任沒啥意思,當事人身體最要緊。特需病房一天床費多少,醫藥費多少,特殊護理費多少,這筆錢廠里是可以負擔到老的。還有賠償金數目,甚至二老的生活費也好商量。真要弄得僵了,大家不合算。照他們心想,老夫妻退休工人,自己多災多難,兒子又那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無非是想多要幾個錢,並不十分擔心。誰知這老夫妻竟是一對「喬人」(滬語,指難纏的人),「我們什麼都不要,只求給我兒子討個公道」,不吵不鬧,徑直找了律師。廠里這才慌了,領導一個個上門勸解,話說得誠懇又觸人心境,主要是指老黃以後的生活,「阿姨爺叔,老黃才五十齣頭,日子還長,你們要為他考慮——」。老黃父親,年輕時也是行事風火的一個人,又要強,偏偏天降橫禍,好好走在人行道上,被一輛闖紅燈的黑車撞飛,司機逃逸,一直沒找到人。這些年癱在床上靠老婆服侍,身體傷痛也早不覺了,主要是精神折磨,生不如死。「讓他自生自滅好了,」黃父講話三分偏執,倒有七分是實情,感同身受,「死了倒好,活著反而忒殘酷。他哪天要是醒過來,也是個死。死對他不是壞事。我們也是兩個活死人,什麼都不求,只求一個說法。不想讓他不明不白的。」他語速極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裡蹦出。眼淚在眶里,卻不流下來。他老婆在旁邊低低抽泣。很快,鎮政府那邊也驚動了,轄區內事故每年都有指標的,傷亡多少,級別多少,起因又是什麼,責任怎麼認定。家屬配合倒罷了,要是鬧大,網上再播一圈,那就難收場了。鎮長交給副鎮長,副鎮長再交給顧昕。是難題,但也是器重。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顧昕去找高暢,問:「姑父,你怎麼看?」高暢反問:「人家父母都那樣說了,還能怎麼看?」顧昕說:「就算官司打贏,手和腳也回不來了。老人家一時意氣,將來要後悔的。再怎樣,活著就是好。人心都是一樣的。」高暢沉吟著,「活著是好,但也要看怎麼活。否則也沒有安樂死了。」顧昕道:「中國不允許安樂死。好死不如賴活著。」高暢嘿的一聲,搖頭,「立場不一樣,講不清。再說現在是關於死和活的問題嗎?明明是關於烏紗帽。」這話有點狠。顧昕怔了怔。高暢看了他一會兒,轉身要走。顧昕跟上一句:「姑父,你幫幫我。」高暢停下,「昕昕啊——老黃是我朋友,我都捨不得他,更別說他爹媽了。不過現在,死和不死也就是一個追悼會的區別。有時候殘酷和慈悲也真正分不清的。同樣一件事,放在你們這邊是安全事故,是一份報告,幾隻指標,對人家來講就是一隻手掌一條腿,活生生的血肉啊,天都塌得下來——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這種人間慘劇,不作興的。」
「你姑父講起大道理來,不比你二叔差。」顧士海道。
顧昕嘿的一聲。不好評論。心裡煩得很。偏偏顧士海又問他:「你和葛玥真沒事?」他反問:「你希望我們有事?」顧士海難得跟兒子說這些,除了古怪,思路話風也找不準感覺,「跟你奶奶去世有點關係,」自己先開始剖析,「哭得最傷心的,你姑姑,再排下來,你二叔,還有我。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血緣騙不了人的。自己人才會傷心到一起。陪著你哭,安慰你聽你嘮叨,反過來你再安慰他,我不曉得怎麼形容這種感覺——那時就想,如果你姑姑生病也走了,我肯定接受不了,要崩潰的——」顧士海說著,竟有些激動,瞥見兒子完全沒反應,只好打住。訕訕的,倒顯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緒兀自還在,「昕昕啊,」猶豫著,還是說了,「我有時候也反思,平常對你關心不夠。有些話,應該在你二十歲的時候同你說,現在再說,就蠻奇怪。其實也就是一般的道理。但再想,做爸的不管怎樣,哪怕再遲,總歸要說一次的。就像打疫苗,晚打總比不打好。你就算聽著奇怪,也忍一忍,好吧?」
「你講。」顧昕道。
「有些東西,不要看得太重。可有些東西,倒是要看得重些。」顧士海之前醞釀過一陣,誰知說出口,竟又是徹頭徹尾的大白話。粗淺得可笑。
「哦。」顧昕點頭。
開頭沒開好。後面便不知該怎麼繼續。顧昕等了片刻,「爸,還有嗎?」顧士海一怔,只好道:「沒了。」顧昕道:「那回去吧。」顧士海又是一怔,有些倔強地:「你先回去,我再坐會兒。」顧昕嗯的一聲,「好,那你自己當心,路燈暗,走得慢些。」
顧士海看兒子的背影,肩膀那裡微微拱出一塊,上學時寫字姿勢不對,弄得背有些駝,不夠挺拔。那時也顧不到這些,吃飽穿暖就不錯了。不像小詠霖,才一歲多就上早教,又是聽音樂又是看書,還有形體課,小身子扳過來扭過去。不是現在的爹媽細心,主要是手頭寬裕,操心的事又少,便有餘地弄這些。換了那些真正有錢有閑的,還不知怎樣折騰呢。顧士海又略坐會兒,便踱去二弟家。樓下按了半天門鈴,沒反應,正要離開,瞥見顧士宏從另一頭緩緩走過來,低著頭,臉色不大好。叫住他:
「阿宏!」
兄弟倆上樓。馮曉琴帶小老虎上英語課去了。馮茜茜加班。顧士宏從冰箱里拿出西瓜,切好端過來,紙巾放在邊上,「吃。」顧士海咬一口西瓜,問他:「業委會有事?」他道:「嗯。」顧士海又道:「為了垃圾分類?」顧士宏朝大哥看一眼,笑笑,「阿哥蠻懂經。」顧士海嘿的一聲,「最近除了這還有啥事?猜也猜到了。」
業委會近來一直在開會。之前六層以下的居民樓,每個門洞放一隻垃圾桶,小高層放兩隻。現在響應號召,撤桶,集中擺放到某個位置,定時定點定投。問題就在於這個位置不好找。誰都不願意整片區域的垃圾堆到自家門口。先說是靠近弱電站那裡有個空地,適合放桶,旁邊業主紛紛跳出來,說不行;再提議放在每兩幢樓中間的位置,講起來也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但最西頭的業主不肯了,說冬天倒沒啥,夏天刮西南風要命,萬紫園的房子不是正南正北,陽台其實是偏西南,正好迎風頭;索性擺在小區門口,誰都挨不著,又有業主不高興,說政府倡議垃圾分類,目的不是促狹人,每天倒個垃圾要跑一公里,白相老百姓嘛!物業費又不少交,沒道理。還有人建議,索性別撤桶,旁邊再加個濕垃圾桶,由物業統一歸攏,一樣達到分類目的。拉鋸了幾周,不論什麼方案,總有人反對。顧士宏在業主群里發通知,晚上七點,各戶都派代表過來,大家組團考察,哪裡放桶,哪裡撤桶,當場拍板。誰知到了點上,卻沒來幾個人,還是看熱鬧的阿姨媽媽居多,嘻嘻哈哈。顧士宏也忍不住了,說大家放棄權利,只好實行集中制,還是按原方案,小區東西南北四個門,各設一個投放點,每天早晚兩次開放時間,派人測試過了,最多也就是走一刻鐘,大家只當散步。剛說完,有人便跳出來,說我關節不好,骨質疏鬆,走不快,一段路要走一個鐘頭,走到也過時間了。顧士宏便建議他,多喝牛奶,提早一個鐘頭出來。又有人說,大家肯定是上班時順便扔垃圾,走路的倒也算了,麻煩是那些開車的,又不好直接從車窗里扔出去,多半是車停下再奔過去倒垃圾——「高峰時候可以想像會堵成什麼樣——」顧士宏一想這話也對,便記在本子上,說回頭讓物業解決,那個點堅決不允許隨地停車。群里不斷有新問題冒出來,有脾氣差的,直接道「誰同意撤桶的,就把垃圾全堆到他家門口,讓他處理。垃圾都不讓好好倒,還過什麼日子」,還有人說風涼話,說不管什麼措施,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夜深人靜,風衣帽子口罩出來,垃圾飛快一扔,攝像頭也抓不住。」顧士宏左支右絀,最後實在吃不消了,貼出市政府關於垃圾分類的公告。「各位,講到底,這是政府強制執行的命令,不是我自說自話想出來的。幫幫忙好吧?」
「就跟前年收停車費那陣差不多。」顧士宏搖頭,「亂啊。」
「八車擋門。上海灘都出名了。」顧士海道。
顧士宏嘆口氣,「就怕到時候八隻垃圾桶擋門,名氣更加響。」
「這陣子,我晚上做夢都在背垃圾分類。不管看到什麼,頭一樁就想,這是什麼垃圾。條件反射。前天蘇望娣翻出一件老棉襖,破得實在看不下去,只好扔掉。按理是可回收垃圾。我讓她仔細點,里里外外口袋摸一遍,摸到用過的餐巾紙,是干垃圾,藥片風涼油那種,就是有害垃圾。不好混在一起扔的,被人抓住要罰的。」
顧士宏笑起來,「要是摸到錢,那倒問題不大,不管紙幣還是硬幣,都是可回收垃圾。」
顧士海嘿的一聲,「我腦子進水了,摸到錢還扔垃圾桶。」
說話間,只聽門口一陣窸窸窣窣,以為是馮曉琴回來了。卻很快又沒了動靜。顧士海要過去看,顧士宏道:「不用看,肯定是又有人把垃圾扔到我家門口了。」顧士海詫異,打開門,果見兩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隱隱發出臭味。
「習慣了,」顧士宏苦笑,「這一陣幾乎天天都有。胃口也是好,四樓搬上來。」
「現在人都被養嬌了,稍不稱心就發飆,我們那時候是集體利益高於一切,不像現在,人人都是老大,半分都不肯讓的。」
「有機會發飆,總歸是好事情,說明社會進步了。我也想通了,又沒人拿槍逼著我去當這個業委會主任,關鍵還是自己喜歡,年紀一把還能做點事情,也開心的。其他沒啥,就是隔壁鄰居跟著倒霉,天天聞臭味道。」說著,拎著兩袋垃圾要下樓。顧士海也跟著,「我回去了。」顧士宏道:「再坐會兒。」顧士海道:「明天再來。」顧士宏聞言笑笑。顧士海問他:「你笑啥?」顧士宏道:「阿哥這一陣串門串得蠻勤。」怕他誤會,忙跟上——「好事情,阿哥以前忒高冷,現在親民多了。」顧士海板著面孔,「聽不懂,什麼烏七八糟的形容詞。」顧士宏笑起來,一手拿垃圾袋,一手挽起大哥的手臂,「有空多上網,像我這樣,不多學幾個新名詞,群里那些傢伙罵我都聽不出來——」
顧昕沒有直接回家,出了小區,穿過兩條馬路,來到一家茶館。這個時間沒什麼人。馮茜茜等在那裡,見了便問:「這麼晚?」顧昕沒說父親跟著的事:「半道上肚子不舒服,回家上了個廁所。」馮茜茜嘖嘖兩聲:「少吃點冰西瓜。」替他倒了茶。顧昕問她:「什麼事?」她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微胖,穿著正裝。顧昕看一眼,嘴上道:「電話聯繫不行嗎,還非要約出來?」馮茜茜不語,笑笑。顧昕知道她的意思:「——已經被我卸載了。」馮茜茜還是不語。顧昕又瞥一眼照片上那男人,「你姐姐給你介紹的?」她搖頭,「同事介紹的。在浦東機場上班,負責綠化的。」他道:「那不錯,機場福利好。」她道:「爸媽還在上班,沒退休。」他道:「那更好了,家裡條件不會差。」又問她,「見了面嗎?」她道:「就今天晚上,剛回來。」他一怔,「你叫我出來,是想讓我幫著參謀嗎?」她忍不住笑,「阿哥,你真有意思。」
馮茜茜說:「阿哥,如果順利的話,明年你可以升一級,我也可以嫁出去。」顧昕道:「我升一級未必,但你肯定能嫁出去。」她道:「沒有阿哥,我不可能在銀行做到小組經理,也不會有人給我介紹對象,而且還是條件蠻好的對象。阿哥是我的福星。」他怔了怔,「沒有你搞定貸款,我也不會在新單位站穩腳跟。所以,你也是我的福星。」她笑笑,「阿哥不討厭我就好。」他又是一怔,「討厭你?我做啥要討厭你?」她道:「講不清,總覺得阿哥心底里應該不會欣賞我這種女人。」話是真心,但一出口,又像透著傷感了。不是原先想要的感覺。顧昕停頓一下,喝口茶,「明明今晚是你去相親,卻又說這種話。惡人先告狀。」她沉吟著,「如果放在電視里,我這種人應該是反面角色吧。」他道:「你是中間角色,我才是反面角色。前天去醫院看老黃,跟他爸媽談條件,如果旁邊有人錄下來,我應該就是標標準準的混蛋一個。」馮茜茜朝他看,「你不要這麼想。」他搖頭,「你不在場,不曉得。我自己也覺得彆扭,好像那些話不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一條一條,機器人說的還差不多。以前聽別人說混賬的話,就會想,怎麼會有這種人,他怎麼說得出口。現在輪到自己身上,又想,或許那人也是不得已才說的。沒人是天生的混蛋,連混蛋自己也不相信。」說完,朝她笑了笑,「就像現在,如果旁邊有人聽我們說話,你一句我一句,像拍文藝片一樣,還有點悲劇色彩。可實際上呢——」馮茜茜介面:「實際上,我們就是一對狗男女。」兩人都笑了。神情同時又轉為黯淡。馮茜茜想起剛才相親的那個男人,一直勸她吃菜,「馮小姐,菜不咸,多吃點——」,不斷問她菜式合不合口味,又提醒她空調會不會太冷。連她上廁所,也起身替她拉椅子。周到得有些過頭。那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又想起剛來上海那陣,與顧老太擠一個房間,地鋪搭在窗邊,整晚不睡,盯著床腳下那盞夜燈,燈泡有了年頭,發出刺啦的電流聲,光線抖抖索索。還有老人喉頭那口濃痰,不上不下,隨著高高低低的呼嚕聲,節奏逶迤。也是一身雞皮疙瘩。彷彿靈魂出竅般。那時的世界,似是黑白底色,輪廓倒是分明,人的五官像用刀刻出來的,版畫的感覺。也是奇怪。那時與現在又有什麼區別了?竟像是隔了幾個世紀。倏忽一下,總覺得哪裡不同。也講不清是開心還是不開心。男人與她敲定下次見面的時間,「你看好嗎?」語氣誠懇又留有餘地。她說,好。雙方加了微信,男人送她回家。車子是途安,外地牌照。她望著車頭的香水座和紙巾盒,竟生出些居家度日的閑適來。倘若這樣下去,好像也蠻好。那瞬她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
「阿哥,」她忽問,「你們上海男人找老婆,頭一樁是什麼?」
顧昕一怔,「上海男人、外地男人,找老婆其實都差不多的。無非是相貌脾氣那些。」
他恍惚記得,這話葛玥似是也問過——「男人找老婆,最看重什麼?」那時兩人才交往不久。他回答「對胃口」。她笑笑,這話很狡猾,太過於主觀,怎樣都行。尤其對著條件普通的女孩,省卻那些「你真美、你真可愛」之類的違心話,不尷尬,也顯得真誠。婚後,關於是否對胃口這點,彼此很快心知肚明。其實男人的胃口都差不多,除非極少數奇葩,否則不會有太大出入。天底下又美又可愛的女孩也就那麼幾個,所以大部分男人只能將就。也不止男女之間,世事俱是如此。因此,也無所謂看重什麼,最後還是憑運氣。對於葛玥,顧昕其實是有些抱歉的。她唱越劇的那晚,他把她攬在懷裡,看她熟睡的模樣。他竟不知她還會說夢話。她說「要走就快走,要麼就不要走」!語氣爽脆得像在吵架,與平時完全不同。他一怔。她咕噥幾句,嘴巴扁了扁,有些委屈的模樣,漸漸輕下去。一會兒,又流下淚來。他拿紙巾替她拭去。睡相也不好,手老是伸出來,胸前那個透明蕾絲愛心,等於是沒穿。他起身把空調關小些。次日她便知道他刪了軟體,兩人都裝作不知情。她先是不敢與他對視,隨即又額外做出冷漠的樣子。他看在眼裡,猜她是在思想鬥爭,不知該怎麼對他才好。她不提,他也只當沒這事。旁人看著,只覺得這兩人似是更客氣了。「肯定有事」——竟連顧士海也察覺了。尷尷尬尬了一個多月,前天早上,她忽然把一支驗孕棒放在他面前,兩條紅線清晰可見。「要還是不要?」她問他。他愣了幾秒,「你身體吃得消嗎?」她不理,依然那句:「要,還是不要?」他道:「要。」她朝他看,「想好了?」他道:「自己小孩,為啥不要?兩個比一個好。我要是有個弟弟或是妹妹,肯定比現在要開心得多,性格也會更好。」她問:「你現在性格不好嗎?」他反問:「你覺得好嗎?」她道:「我沒有比較。你知道的,我也沒有兄弟姐妹,而且認識你之前也沒有談過戀愛。我性格好不好,你倒是有發言權的。你經驗豐富,見多識廣。」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話說得促狹。竟有些蘇望娣的風格了。他沒吭聲。她也停下來,應該是怕觸怒他。他道:「你怎麼沒談過戀愛,設備處那個姓盧的,叔叔是辦公室主任,人中上長粒痣的,不是追過你?」葛玥一怔,「他追過我嗎,我怎麼不曉得——」顧昕嘿的一聲,沒往下說。兩人都停了停。半晌,她問他:「那,我真的生下來了?」徵詢的口氣。他點頭:「生下來,男女都行。」
「還記得奶奶大殮的那個晚上嗎,我們都說,好像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顧昕給馮茜茜續上茶,「我小時候很討厭我爸,我媽脾氣也不好,但我更討厭我爸。因為我覺得,我將來多半跟他差不多。長相還有個性,我都像他。因為擺脫不了,所以更討厭。大殮過後沒兩個禮拜,我爸瘦了十多斤。然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拿我的電腦上網查姑姑的病,記下一堆醫生的名字,各種偏方,什麼飢餓療法、放血療法、昆蟲療法……動不動在群里發養生的小文章,『按一個穴位包治百病』『哪些食物是天然的抗癌衛士』『老中醫自曝活到一百歲還健康硬朗的秘訣』,真的假的,什麼都發。以前他是天塌下來都不管的,現在群里就數他最活躍,誰說話他都搭腔,沒事還冒個泡。每天到二叔家串門,一聊就是幾小時。還跟姑姑通視頻,也沒啥內容,吃了飯嗎,天氣好不好,你好不好,小高好不好,朵朵在維也納好不好,東扯西扯。我聽著都替他累。我媽罵他,人老作怪,離死不遠了。我媽就是這樣,不肯好好說話,而且粗線條,看問題直來直去。我知道,奶奶的去世,對我爸影響很大。他想對二叔和姑姑好,對家裡人好,可不曉得怎麼做才對。其實這段時間,他對我媽的態度也變了不少,只是我媽沒察覺到。他今天勸我,有些東西要看淡,有些東西要看得重。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我懂他的意思。他是不希望我到了他那個歲數才後悔——」
「阿哥,」馮茜茜打斷他,「——我也懂你的意思。」
戛然而止。顧昕想到這個詞。聰明女孩就是這點好。她甚至對他說:「小詠霖出生的時候是夏天,我送了件T恤,你家老二應該是冷天出生,這下開銷大了,要送棉襖了。」兩人都笑。他招呼服務員買單,問她「晚上吃了什麼」。她說了餐廳名稱。他驚訝道:「那家餐廳很出名的,東西好吃,價格又貴。」她一笑,「騙你的。其實那是下次約的。今天吃的是本幫菜,人均不到一百。」他道:「第一次見面是摸底,第二次就約你去高級餐廳,說明他對你很滿意。」服務員拿著賬單過來。她看他用手機買單,叫了聲:「阿哥。」他道:「嗯?」她道:「——單位的事,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強。別給自己壓力,也別做過頭。沒意思的。」他點頭,「我曉得。」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像個真正的夥伴那樣,給他一些中肯的意見。但最終什麼也沒說。不見得能解決問題,倒讓人家煩心。她伸手過去,在他的手背上拍了兩下,「阿哥,」她很認真地道,「——祝我們兩個都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