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颱風特別多。一場接著一場,頭尾相連。竟比往年涼爽不少。好不容易過了立秋,颱風消停了,放晴幾日,太陽的威力也打了折扣。再過幾日,到了處暑,更是後勁不足。到底是秋天了。轉瞬又是白露。節氣擺在那裡,一年一年,俱是有據可循。
「不晚」新進了一批床和護理用具。老人又多了十來位,一大半是過夜。護理師和雜工也各多招了一名。忙不過來。還有遞了申請表在排隊的,估計進來也要半年後了。口碑是做出來的,不像外面有些機構,點評網上僱人寫一圈,一槍頭生意,沒意思。馮曉琴同展翔商量,想把靠近地鐵那邊的幾個門面也吃下來,中間打通,愈發做大。展翔說:「爺叔只管收保護費,其他一律不管。」她道:「你幫我參謀,我底氣足些。」展翔勸她:「再過一陣,寬裕些,膽子養養肥再做。」她笑起來,「爺叔這話,殺氣騰騰的。」展翔搖頭嘆道:「胖子過給我的。」
史老闆最近搞了個App——「你是什麼垃圾」,名字有些嚇人,內容卻是實在。垃圾分類科普,把物品名稱輸入,系統會自動顯示這是什麼垃圾。有文字,也有語音,嗲嗲的女聲,「你是干垃圾哦」「你是有害垃圾哦」……那些是噱頭,主營業務是上門收垃圾。過了定投的時間,只需網上約一下,十分鐘之內便有人來收,樓層不同,價格也不同。也可以包月包年。收垃圾本來也沒啥稀奇,外面多的是,胖子是不甘於平凡的,生意經不走尋常路。「你是什麼垃圾」與望星閣綁定,買東西送收垃圾,買滿一定金額還可以兩頭打折。收垃圾的都是閑雲閣的技師,有男有女,App上可以挑選,誰誰誰精於點穴,誰誰誰擅長捏脊,包月包年客戶免費享受每月三次上門頭部按摩,每次十分鐘,垃圾袋旁邊一擱,標配是黑手套,按摩時一撕,門是不進的,避嫌,隨身拿個摺疊小板凳,地上一擺,叫聲「阿姨」或是「爺叔」,就地捏起來。後頸風池風府,往上直到百匯,手指用力,經絡一點點疏通。也是點到為止,最愜意的時候打住,「阿姨,時間到了」,「爺叔,我是3號,到閑雲閣記得找我哦」——胖子料秋,一點也不錯。閑雲閣生意倒是一點點回暖了。「你是什麼垃圾」還兼賣相關產品,比如垃圾袋、垃圾桶、垃圾處理器……除此之外,還有大件垃圾的回收,主要是傢具和家電。依然是網上預約,十分鐘上門。價格好談。史胖子同展翔商量,接下來分兩步走,一是把「你是什麼垃圾」升級,花半年時間,完成上海的垃圾箱分布地圖,用戶只要開啟定位,就可以顯示當前距離最近的垃圾箱在哪裡,是否設有濕垃圾箱。有了這個系統,便不至於喝完奶茶,拿著空瓶走上一公里。同時再設計一款關於垃圾分類的小遊戲,要簡單,容易上手,定位是像「消消樂」那樣的全民遊戲,人手一隻。目前類似遊戲也有,但普及性還差得遠。胖子心比天高,想要成為垃圾周邊第一人。目標是至少在上海範圍內,人們一看到垃圾分類,腦子裡就出現「史胖子」這個人。LOGO也在設計中。他高薪聘了一個軟體開發工程師、一個設計員。展翔建議,可以考慮用他自己的頭像,就像肯德基大叔那種,笑眯眯走親和力路線。遊戲也用真人形象,一個靈活的胖子,左右移動投垃圾,投對就加分,還有一系列小道具,綠色有延時、隱身、提示功能,紅色的則是移動速度減慢和炸彈那種。如果投錯,腳下那塊立即踏空,掉進坑裡。慘叫也是真人發聲。「這樣才能深入人心。」史胖子點頭,「只要兄弟肯投資,隨便嘲。嘲出血來也是我的事。」又說第二步,打算借鑒瑞士垃圾分類的成功經驗,建個工廠,引入他們一套垃圾箱設備。表面看只是簡單的四種垃圾箱,體積也不大,但底下另有乾坤,當地面垃圾箱接近飽和,按一個按鈕,下面一排垃圾箱立刻升起,交換位置。彷彿立體車庫。既節省了空間,提高環衛工人效率,也能保持環境整潔。「我不是心血來潮,」胖子對展翔道,「你自己想,上海垃圾分類是肯定要做到底的,這塊絕對有的搞,妥妥的朝陽產業。再加上政策保障,風險要少許多。你是習慣坐地收租的,還有什麼投資比這個更牢靠?所以啊兄弟,阿哥這次不是求你,真正是挑你發財。你要是拎不清,我明天就去找別人。」瞥見展翔的神情,心知已成了六七分,一喜,骨頭便輕起來,「阿哥我苦命啊,忙了半輩子,各種生意都試過了,想不到最後要靠垃圾翻身,真是一天世界,一塌糊塗——」展翔打斷他:「能不能翻身還不曉得,阿哥你不要盲目樂觀。」胖子涎著臉,「有你展大戶做後盾,我怕啥?我出點子,你出票子,我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展翔搖頭,「我賣掉兩套房子,就算蝕掉,照樣活得滋潤。你是赤膊豁上,萬一虧了只好去討飯。」胖子道:「討飯就討飯,我在你展大戶門口討,你還能讓我餓死?你吃肉,丟我一根骨頭,足夠了。」展翔無語:「阿哥,有時候我是真的佩服你,渾身上下都是勁道,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給你一點火星,你就能殺人放火。如果將來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萬紫園只要還剩下一個人活著,那肯定是你。你是戰天鬥地的一個人啊!」
顧士宏有心理準備,即便沒有八隻垃圾箱擋門,小區里這些寶貨,總得要鬧上一陣,弄個兩敗俱傷才罷休——誰知竟是沒有。史老闆那天上門找他,他只當胖子又要出花頭,渾水摸魚。竟是恰恰相反。胖子提出,頭兩個月過渡期,「你是什麼垃圾」免費為65歲以上獨居老人收垃圾,每天一次。其他用戶預約App上門服務,也可以打對摺。群里鬧得亂紛紛,胖子竟跳出來,堅決站在顧士宏和業委會這邊,話說得冠冕堂皇:「造福子孫的——。」胖子是萬紫園首批業主,生意做在家門口,有一定威信。也真是可以壓得住些。顧士宏倒不習慣了,「史老闆有啥想法就提,不要拐彎抹角,我反而心慌——」史胖子使勁搖手,「爺叔,不搭界的呀,我是真心支持你的工作的呀!」顧士宏起疑:「你是不是想當下一屆業委會主任?」史胖子哎喲一聲,指天發誓:「爺叔你也曉得,我是鑽到錢眼裡去的,這種沒好處的義務勞動,也只有您這樣的聖人才當得了。放心,我不跟您搶,您到一百歲還是業委會主任。爺叔以後繼續關照我。我們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為萬紫園服務。」顧士宏朝他看,「史老闆改做垃圾生意啦,還是高科技。立足萬紫園,放眼上海灘。實在不得了。」胖子笑得門牙外豁,「難為情難為情。」顧士宏說他:「史老闆以前講過,做生意要不忘初心,又要與時俱進。你是人才。」胖子有些不好意思了,遞過去一張白紙,「爺叔,把你的手機號碼寫在上面,還有你兄弟姐妹幾家,統統寫下來,以後上門收垃圾,一天24小時,全部算我的。」笑得賊忒兮兮。
老黃到「不晚」已有月余。獨自一個單間,護理設備都是另配。是「不晚」最特殊的一筆生意。其實也談不上生意。高暢上月找到馮曉琴時,也沒抱希望,說了情況,危險期是過了,下一步就是康復。本來按廠方的意思,挑個好的康復醫院,費用依然廠里負擔,只要這邊撤了訴狀,萬事好商量。也是將他們老兩口的軍。偏偏老黃父親鐵了心,人接回來,想著家裡先待一陣,再找康復醫院。誰知附近幾家都被關照過了,不收人。除非是距離特別遠,或是價格特別高的私人機構。走投無路了——「放一天是一天。」高暢對馮曉琴道。也不好多說,否則便是為難人家了。馮曉琴道:「姑父,讓我考慮考慮。」次日便說「進來吧」。為了他,倒另添了好幾樣設備,人員也額外安排。馮曉琴對高暢說:「姑父,這裡條件不能跟正規醫院比,經驗也不足,就像你說的,放一天是一天。試試看吧。」高暢把一隻信封塞過去,裡面是老黃父母的積蓄,還有他自己的幾千塊錢,湊在一起。馮曉琴打開看了看,又交到高暢手裡,「姑父,」她道,「講句老實話,他要真待下去,這點錢肯定是不夠的。我答應讓他進來,就沒指望賺他的錢。」高暢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囁嚅著:「總不好讓你貼——」馮曉琴道:「姑父幫我在外面多宣傳,都在裡面了。」高暢望著她,先是沉默,像他那樣風趣的人,此刻竟也不知該怎麼說了。停了半晌,又拍胸脯道:「你也曉得,朵朵那小姑娘是靠不住的,我和你姑姑晚年都指望你了。自己人打個折就行。」馮曉琴一笑:「那是肯定的。先謝謝姑父了。」
姓劉的女人,因為這事說了幾次,對著馮曉琴分析:「無底洞,真正是無底洞。生意再好也沒用,單這人一筆,便揩掉不知多少。最好的房間,最好的設備,拿來白給他用。老闆良心好,也不能意氣用事。開門做生意,又不是做好人好事。」旁邊幾人聽著,也都是不吭聲。心裡有想法。馮曉琴明白,各人獎金都與效益掛鉤,別的不提,單這一張床位,外面有多少人排隊,一年就是好幾萬。打水漂了。說實話馮曉琴自己也是沒底。之前還跟展翔談了半天,成本收益,一分一厘都要想好幾遍,唯恐漏了哪裡。如臨大敵般。做生意不容易,不是兒戲。展翔一遍遍地說。她記在心裡。八九成把握是有的,但還是忐忑。開頭那陣,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高暢找她提那事,初時她是猶豫的,嘴上說「考慮考慮」,那是緩兵之計,不好意思立即拒絕。誰知當天晚上顧昕來找她,問她:「阿嫂不會真答應吧?」她不置可否。心想這必然是茜茜告訴他的。顧昕說了一圈,客氣又誠懇。其實他便是不說,馮曉琴也懂意思。茜茜這個傳聲筒是兩頭的。他那邊的情況,她也大致知道。顧昕叫她:「阿嫂——」她道:「外面醫院條件肯定是更好一些。」他忙道:「就是。」她解釋:「是姑父交代下來,我也沒去搶人。」他道:「阿嫂不收他,他早晚還是聽我們的。」她道:「人家爹媽的意思呢?」她也只是順口一問,聽在他耳里,竟像是質問了。為這事,他最近有些神經緊張,上頭盯得緊,眼看著態勢越來越不樂觀,竟還多出「不晚」這茬,真正是火上澆油了。「阿嫂,我是吃公家飯的,大道理我比你懂。」馮曉琴不語。他說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道理,站在我的立場,一定不能讓老黃留在你這裡。」她道:「那你自己同人家爹媽去講,我無所謂。」他情緒兀自還在,恨恨地,冒出一句:「有你在,他們才有恃無恐。」馮曉琴原先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聽了這話,便頂回去:「什麼叫有恃無恐,人家一隻手一隻腳是自己斬斷的嗎?」顧昕怔了怔,隨即沉聲道:「阿嫂,我說了,不要同我講大道理。」她嘿的一聲,沒忍住:「我要是他爹媽,我也豁出去了,兒子都那樣了,還怕什麼。」
那天到後來,兩人是完全說開了。顧昕掏出煙,自己點上。馮曉琴說他:「出去!這裡不能抽。」他不吭聲,打開門出去。她停頓一下,也跟了過去。見他兩條褲管空落落,這陣似是瘦了些。「寶寶怎麼樣?」她問他,加上一句,「——肚子里那個。」他道:「就那樣。」她又問:「大人也好?」他嗯的一聲。馮曉琴便打住不說。他與葛玥鬧離婚的事,家裡人都知道。當面不提而已。葛玥那樣個性的人,這次竟是堅持,任誰來勸都不聽。懷孕四個多月,是個坎,再往後,流產便不容易了。本來這是個勸和的好時機,可她鐵了心,醫院去了兩趟,硬生生被蘇望娣從手術室門口拖回來。問她,到底是為什麼?她一聲不吭,被催得緊了,只說是「性格不合,早點晚點的事」。蘇望娣再去問顧昕。顧昕反問,她說什麼了?蘇望娣急道:「她是悶嘴葫蘆,半天放不出一隻屁。所以問你呀。」顧昕也不吭聲。蘇望娣急得跳腳,「她是個大活人,我總不能拿根繩子綁住她。真把孩子流了怎麼辦?」顧昕道:「你別管,我來處理。」旁邊顧士海也忍不住了:「你怎麼處理?孩子要是真沒了,你怎麼處理?」顧昕煩躁起來,「那就把我也弄死償命好了!」
那晚顧昕對馮曉琴交了底,老黃這事必須解決。「阿嫂,算我求你——」他有些疲倦地,拿手去捋頭髮,頭屑紛紛往下掉。捋了一遍又一遍。「阿嫂,『不晚』可以跟鎮政府合作,我上次就對展翔說了,政府這塊有專項基金,不用你操一點心,該你賺的錢一分不少,上頭還有扶持,天底下哪裡找這麼好的事。我跟鎮長打個招呼,看看還有什麼項目可以掛上鉤,也統統給你。有名有利,人也輕鬆,阿嫂你來上海是為啥,不就是圖個安穩,能過好日子嘛。已經擺在你眼前了,你千萬要把握機會。」馮曉琴不語。他無奈地說:「阿嫂,你要怎樣才肯答應?」馮曉琴說:「讓我再想想。」他道:「老黃與你非親非故——」她道:「拒絕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條。」他急道:「怎麼是死路一條呢,他可以去康復醫院,我們會安排——」她道:「人家爹媽態度擺在那裡,還用多說嗎?要是想去你們安排的醫院,還會把人弄到『不晚』來?」他停下來:「阿嫂,到了他這一步,不會有人存心跟他過不去的。最多是意見分歧。他爸爸想要同歸於盡,我們是想大團圓結局,你好我好大家好。撇開對錯不談,這是我的工作,將心比心,你站在我的位置,也是一樣的。」馮曉琴沒想好該怎麼回答,嘴巴比大腦快了一秒,「——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大概不會。」他怔了怔。她說下去:「老黃我收了。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如果今天姑父不來找我,那就什麼事也沒有。可問題是,他找了我。不曉得是一回事,曉得了就是另一回事。你新聞里聽說有車禍,哪怕死一百個,眼皮也不會抬一下,可如果在你眼前,一個人活生生被撞死,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也是有兒子的人,能理解老黃爸爸的心情。其實到這一步,最可憐的不是老黃,是他們老兩口。你講得沒錯,我來上海是想過好日子,但良心要是過不去,日子又怎麼會好過?不要說『將心比心』這樣的話,我心裡想的,跟你不一樣。我要是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接這差事。傷陰德的。」
顧昕離開後,馮大年從旁邊走出來。看神情,應該是聽到了兩人的談話。馮曉琴問他:「你姐帥不帥?」馮大年反問:「剛剛說的是真心話?」馮曉琴搖頭嘆道:「耍帥一時爽,留人火葬場。」馮大年皺眉,「少學網路上那些貧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傻不傻?」停了停,又問她,「真要把那個斷手斷腳的留下?」馮曉琴道:「本來不想留的,顧昕一來,三句兩句,倒讓我改主意了。」馮大年哈的一聲,「那你還說不是故意跟他過不去。」馮曉琴笑笑,朝兒子看了一眼。手插在褲袋裡,站也不肯好好站,兩條腿交叉,上身歪倚著牆,成30度角。手裡還抓著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許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搗亂似的,偏往地上吐了一把。隨即把臉轉向另一邊。她一腳踢過去,「叫你別吐還吐!」他跳起來讓開,斜睥她,「你就會對我凶。」她道:「對你算客氣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了多少回,屁股上沒一塊好肉。」話一出口,才想到不該這麼說。果然他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你兒子。」她也怔了怔,「我大你這麼多,可以替爸媽教訓你。」問他,「怎麼沒在房裡做你那些玩意兒?」他嘿的一聲,「你以為想做就能做?這是藝術,要靈感的。又不是上大號,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見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無奈地說:「跟你這種人有啥可說!」她忍著笑,又問:「小老虎沒再跟你聊開網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了,你能答應?」她道:「答應,為什麼不答應?你們倆早點賺錢,我就可以退休了。」他自是不信:「你兒子,又是學琴又是毛筆字,當寶貝一樣的培養,你怎麼會捨得。」她沉默了一下,對他道:「你要是願意,姐姐也給你學,樂器、圍棋、書法,什麼都行。咱們從頭學起,來得及。」他以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隱隱有什麼在閃動,才知道不是。心頭觸了一下,恍惚記得在老家時,半夜醒來,迷糊中看到一雙眼睛,也是閃著淚花,鼻子里的氣呼到他臉上,濕濕暖暖。很快便睡過去,早上醒來也全忘了。此刻冷不丁地被勾了起來,熟悉的感覺若有似無,細細辨來,也分不清是夢是真。馮大年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也不知怎麼回事,鼻頭竟一點點酸起來。
施源離開上海前,邀顧清俞吃飯。外灘某高級餐廳,法國分子料理。顧清俞被侍者帶入,遠遠看見座位上那個一身正裝的男人站起相迎,便慶幸自己今晚的穿著並沒有太隨意。儀式感由始至終貫穿於整頓飯。兩人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包圍著。亦喜亦憂。就像那道前菜「芥末蘋果」,入口酸甜,後調辛爽,層次比例再是精妙,終是不慣。劍走偏鋒——倒也適合這樣的夜晚。菜式有些古怪,視線轉移,離愁別緒便沖淡了,或者說是有了抽離的餘地。面上反倒閑適。兩人輕輕聊著,大多是以前的事。讀書那陣,同學、弄堂、油墩子、造房子、奶油杏肉、紫雪糕……笑一笑,停一停,再繼續。這樣的話題,帶些歲月的滄桑的感覺。像一幅畫軸緩緩展開,《清明上河圖》那般細碎,人與景密密延延,角落裡也俱是故事,各自活著。那時她想,她與他,只是畫上兩個不起眼的小黑點罷了。稍不留神,便湮沒在這巨大情境里,塵土般輕忽。她問他,去加拿大打算做什麼?他道,還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她點頭,說,你一定會順利的。他道,謝謝。
最後,他勸她找個好男人,「否則就算距離一萬多公里,隔著太平洋,我也會定期飛回來敲打你的。」這話作為結束語,介於開玩笑和真情流露之間,是很妥帖的。煽情得恰到好處,也不落俗套。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感覺到,她有多麼替他高興。他吃了那麼多苦,也該有個好結果。這樣的收局,有些悵然,彷彿一道冗長的數學題,幾番求解,最後答數卻是個「零」。與歲月靜好那些不相干,但也算告一段落。只當過去二十年是場夢,眼睛睜開便全忘了。加拿大是養老的好地方。他能過得適逸,她也安心。買單時,他在賬單上簽字。她看著他,總覺得還有話未說盡,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便一直微笑。彷彿為後面的內容做鋪墊,竟又始終沒下文。起身那刻,她接過侍者遞來的外套,突然,近乎一驚一乍地叫起來:
「哎呀,我們還沒有一張合照呢!」
他想提醒她「結婚照那次不是拍了」——自是不會。他看到這個女人遺憾得有些誇張的神情,忽然意識到她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孩子氣。他總覺得她隨時會哭出來。雖然她掩飾得很好,像個處變不驚的女強人。他現在知道了,他損失的不止二十年。悲傷的感覺像陡然漲起的潮水那樣,沒頭沒腦地襲來。可惜,一切都無法回頭。連爭取的時機也過了。彷彿已不在同一次元。他咧開嘴,使勁地笑了一下,隨即搭住她的肩,把手機交給侍者:
「麻煩你。」
顧清俞一個人去了酒吧。看他發過來的合照。施源很紳士地評價「跟你在一起,雖然是同歲,卻像比你老了七八歲」。後面還跟著「大拇指」點贊。她回了個笑臉。又打了「祝你幸福」,想想不妥,改成「一路平安」。發過去。
她與李安妮通電話。那女人還在月子里,不能出門。否則就叫她來了。她問她:「感覺怎麼樣?」電話那頭間或有兩聲嬰兒啼聲,咿里呀啦。李安妮回答:「感覺很棒。你也生一個試試。」她嘿的一聲。想說施源的事,又停下。戛然而止。李安妮察覺她聲音的異樣,「怎麼,有事?」她說沒有,換了歡快的語氣:「你女兒滿月,我送什麼好呢?」李安妮痴頭怪腦地笑起來,「越貴越好,上不封頂——我發寶寶的近照給你。」
小女嬰很漂亮。頭髮金黃而微鬈,五官深邃立體,皮膚雪白。典型的混血兒模樣。李安妮在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告訴她,孩子是Frank的。她當時聽了一愣。李安妮反比她沉著得多,「不管是誰的,我都要生下來。我想當媽媽了。」顧清俞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已經失去一次做母親的資格了,這次她無論如何不想錯過。三十八歲高齡產婦,剖腹產,頭胎。孩子出生那日,她去醫院看望,把那個粉嫩的高鼻凹眼的洋娃娃抱在手裡,不自禁地朝旁邊的丁啟東看去。臉上看不出端倪。李安妮不停地使喚他,拿尿布,拍嗝,換衣服。他默默做了。他有過孩子,多少有些經驗,動作過得去。護士給李安妮開奶時,他旁邊看著,見妻子被揉搓得大叫救命,上前抓住她一隻手,又忍不住笑出聲:「都打得死老虎的人,發啥豆腐西施嗲——」李安妮休息時,他抱著嬰兒,一手托頭頸,一手托屁股,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小東西,蹙著眉,不認識似的。顧清俞問他:「你女兒呢?」他道:「奶奶帶著。」顧清俞又問:「今年四歲?」他道:「五歲了。」顧清俞點頭,「妹妹出來,她就有伴了。」他停了半晌,憋出一聲「嗯」。顧清俞瞥過他頭頂一塊疏白,這男人也已四十齣頭了,眉心很深的川字紋,顯得有些愁苦,也有些擔當。倒是老派上海男人的模樣。離開時,他送顧清俞到電梯口。「傷口還要養幾日再拆線,奶沒開,雞湯豬爪湯那些也不好喝,怕她生奶結吃苦頭——」也是沒話找話。最後問,「幾時吃你喜酒?」顧清俞笑笑,「不急。」他道:「李安妮講了幾次,前後收你三隻紅包,難為情得很,終歸要尋機會還你。等她摒過這陣,就幫你介紹對象。」顧清俞依然笑笑,「好,
等她。」
電話里,李安妮說Frank上個月又結婚了。「記得嗎,就是當初接我捧花的那個金髮女郎,36G,身材有點像莫妮卡?貝魯奇。」顧清俞哦的一聲,想起那個豐滿的二十齣頭的法國女孩。「Frank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嗎?」顧清俞問。李安妮叫起來:「我怎麼可能會告訴他?等他找律師跟我搶孩子的撫養權嗎?孩子是我的,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她。」她顯得有些激動。顧清俞問:「那丁啟東呢,他什麼想法?」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他女兒跟著他,我女兒跟著我。他太平,我就太平。他要是有想法,那我也可以有想法。大家都這把年紀了,道理都懂的。」她說完又笑笑,「將來帶兩個孩子出去散步,扎台型(滬語,指有面子)。大的是亞洲面孔,小的是混血兒,老公看著也不像外國人。旁邊人見了,這一家四口關係要猜半天。搞腦子。」
展翔在車上給顧清俞打電話:「我在酒吧門口。」一會兒,顧清俞開門出來,上了車。「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問。他道:「你半小時前發的朋友圈,有定位顯示。」指的是她與施源的合照,男方頭像做了馬賽克處理,後面跟著一句「願各自安好」。
「這朋友圈發的,不像你的風格。」展翔評價。
「沒錯。所以我屏蔽了大部分人。」
「能看到的都是嫡系?密友?」他笑著問。
她還沒回答,他忽然扳過她的臉,在她唇上吻了下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等到了家,她會不會留他。喝杯咖啡或是喝杯茶什麼的。吻是開場白,亦是對她上次那個吻的回應。不好讓女同志尷尬。男人皮厚些,便是落了空也無所謂。手心裡都是汗,方向盤被捏得黏嗒嗒。餘光偷瞥她,也看不出名堂。很快到了世紀尊邸,保安見是陌生車輛,彎下身子探問「找誰」,顧清俞把頭伸過去,說「11號1802」。保安是新來的,沒見過顧清俞,做事一板一眼,追問「姓什麼」,顧清俞回答「姓顧」。那人依然不肯放行,徑直在iPad上查名冊。顧清俞嘿的一聲,忽然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歪在展翔身上,這姿勢曖昧得過了頭。忙不迭地坐正。聽保安說「不好意思,久等了」,兩腿一併,端正地行了個禮。閘門打開。展翔也回了個禮,「辛苦啦兄弟!」顧清俞問他:「怎麼不說『同志們辛苦了』?」他道:「要是萬紫園,肯定就說了。這是你的地盤,我不好冒充領導的。」她哧地一笑,「——你總是這樣。」他問:「總是怎樣?」她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道:「別人評價更客觀。我想聽你說。」她道:「熟得不能熟了,評價也不會客觀。你應該去找個陌生人問。」他看她,「太熟也是問題?」她笑笑,「朋友總歸是越熟越好,焦了也不怕。」
車子停在她家樓下。她沒有立刻下車。「謝謝你,」她道,「——那麼關注我的朋友圈。還特意跑大老遠接我。」他手指敲打著方向盤,嘴上客氣:「我是無業游民,整天刷手機。你懂的。」她解開安全帶,看他,「要不要上來坐坐?」他一怔,「——不怕我做壞事?」說完便想抽自己耳光。又是嘴欠得沒名堂,永遠分不清場合與時機。她道:「我家沒現金,不怕。」他道:「別的值錢的也一樣。」她道:「我家裝了好幾個攝像頭。還有一鍵報警,直接連110。警察三分鐘上門。」他一怔,忽然意識到她其實也在說傻話。愈是局促,愈要開玩笑,便容易有這樣的效果。他再次整理思路,把這晚前後情形想了一遍,試圖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已是來不及了。「再見,路上小心。」她說完,下了車。站定,微笑著朝他揮手。他只好也揮手,手臂幅度大得像個招財貓。半晌才啟動車子。連這告別儀式也與平常不同。用力過猛,隆重得都有些滑稽了。
電梯里,顧清俞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因為赴宴而精心挑選的黑色露肩長裙,妝容精緻。展翔那樣討嫌的嘴,今天居然沒拿她過分正式的衣著取笑。「願各自安好」那句,意思再清楚不過,他自是能辨出來——本來是個好機會。她說朋友圈屏蔽了大部分人,其實不準確。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她統統屏蔽了。只他一個人能看見。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還有他。這還不同於上次那個吻。雖說都是一時衝動,但那次腦子是空的,今晚卻是塞得滿滿的。酒意是一樁,再加上施源那句「找個好男人」,或許還有小女嬰的可愛模樣,李安妮給她分析家庭關係時的微妙語氣——甜的鹹的、冷的熱的,像是脾胃虛弱的人吃太多,一時不消化,堵在那裡。她讓他「上去坐坐」,他卻同她貧嘴。那瞬她竟是舒了口氣。答應不答應,都有了餘地。她亦同他說笑。說著說著,便扯遠了。她知道,他也知道。彷彿一根橡皮筋,扯得太緊,久而久之便鬆了,沒勁了。說矯枉過正不對,但至少也是沒把握住分寸。世上的事,差之毫厘,便完全是兩層意思了。遺憾也有,隱隱地,竟又覺得安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似的。真正是那個答數為零的算式了,往回看,你來我往熱鬧得很,彷彿樂在其中,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終究是白辛苦一場。
開學前,馮曉琴在「不晚」附近的火鍋店訂了一桌。除了兩個值班的,其餘人都來了。因為是替姓劉的女兒慶祝,考上一所區重點高中,便把三千金也叫了過來。滿滿一桌。還買了個蛋糕,上面裱了「金榜題名」四字。那女孩是個靦腆的,見了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著不肯上前。馮曉琴攬住她,又指著三千金的老大和老二:「一個個來,姐姐帶了個好頭,後面大家輪著,誰考得好,阿姨就給誰買蛋糕慶祝。」姓劉的女人掩飾不住的歡喜,一直望著自家女兒,眼圈紅紅的,像笑又像哭。眾人挨個兒同她說「恭喜」,又說「不容易」,小學到初中,跟著媽媽到處轉學,光在上海就轉了三所學校,也都是菜場學校,小一半是民工子弟。本想著混到畢業便罷,誰知這小姑娘爭氣,沒人盯著,也沒上過一天補習班,竟是考成這樣。姓劉的女人跟馮曉琴感慨:「人家講,什麼種子結什麼瓜,我這棵歹苗,倒是養出一棵好筍。」馮曉琴說:「阿姐信這些,我是不信的。再說了,論聰明還有撲心,阿姐哪裡輸給別人了?你女兒骨子裡是同你一模一樣,所以才考得好。」姓劉的女人嘿的一聲,擤一下鼻子,「像她爸爸。她爸爸才真正是拼,要不是倒霉出了那事,怕是老早就跟朋友合夥開快遞公司了。他看準這條路辛苦,卻也有前景,中國人那麼多,每家每天收一件快遞,那該有多少?他那時從早忙到晚,助動車開得像飛一樣。我勸他悠著點,他嘴上答應,可做起來就全忘了。多送一單就是一單的錢啊。他說要早點湊夠錢創業,讓我和女兒享福,結果油門一腳下去,人就沒了,變戲法一樣——」她說著,拿紙巾去擦眼角。馮曉琴勸她:「現在不是一樣?女兒爭氣,將來照樣讓你享福。」她搖頭,「不指望的,小姑娘才幾歲。」馮曉琴道:「說慢是慢,說快也快。我來上海的時候,也就同她一般大。」嘴巴朝她女兒一努。見幾個女孩已是熟稔了,雖說差了幾歲,嘰嘰喳喳亦能談到一起。三千金家的老二最是活躍,攛掇姓劉的女兒給她喜歡的明星送花打榜,那女孩完全不懂,老二便詳細告訴她,怎麼註冊,怎麼充值,怎麼加粉絲,怎麼買鮮花。話還未說完,便被她媽媽揪住耳朵拖回去,「沒一天讓我省心的——」馮大年一旁看得有趣,咧開嘴偷笑。三千金父親逗他:「看中我哪個女兒就說,老丈人馬屁可以先拍起來。」馮大年紅著臉罵:「瞎說!」
又叫了幾斤小龍蝦。配啤酒。天熱這麼吃最愜意。姓劉的女人酒量不行,才喝了一瓶,就開始哭哭笑笑。一邊剝小龍蝦,一邊絮叨,講廣西家鄉話,聽著與廣東話有些相似。邊說還邊打手勢。馮曉琴旁邊陪著,也有兩三分醉意。也說家鄉話。各說各的。一會兒,姓劉的把自家女兒拉過來,二話不說抱住頭就狠狠親了一下。那女孩羞得掙脫走開了。馮曉琴看馮大年,過完暑假似是又長高了些,臉也黑了。廚師班退了,給他報了夜校,英語和計算機。「上了再說,說不定上著上著,味道就出來了。」馮大年沒拒絕,一副任你擺布的模樣。馮曉琴也不指望他一口吃成個胖子,慢慢來。人家女孩與他同歲,是榜樣。讀書上進這種事,逼不得,也松不得。馮曉琴拿起酒杯,與姓劉的一碰:「祝賀啊!」姓劉的朝她看:「幾時把那個斷手斷腳的弄走?」馮曉琴道:「阿姐這陣子春風得意,放在以前還要去廟裡燒香還願。現在香不燒了,正好當做善事。積德的。」姓劉的嘿的一聲,「我不迷信的。」馮曉琴道:「不是迷信,是圖個心安。」
高暢來「不晚」看老黃。見他躺著不動,睡著了似的。再細看,嘴角輕撇,竟像在微笑。「在做夢,」他對馮曉琴道,「夢裡有老婆有小孩,講話也不結巴。」馮曉琴道:「夢裡也是一世。」高暢道:「以前看過一本科幻小說,說一個人老是做奇怪的夢,到最後才發現原來夢才是現實,而那個現實世界倒是一場夢。真真假假,分不清的。」馮曉琴道:「這種問題不好想,一想要變神經病。」高暢嘆道:「老黃要是有福氣,就在夢裡過一世。」
展翔往馮曉琴賬上打了20萬。說這錢專用在老黃身上。「實在看不下去,」他說馮曉琴,「又要賺錢,又想當善人。小心精神分裂。」馮曉琴心裡感動,嘴上道:「爺叔一邊收保護費,一邊捐款。這隻口袋進去,那隻口袋出來。」展翔自嘲:「我這隻口袋是漏的,啥時候進去過?只看到出來。」馮曉琴道:「爺叔底子厚,漏不完。」停了停,又道,「等熬過這陣,我就像爺叔講的那樣,給這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提供免費午飯,兩葷兩素。」展翔怔了怔,見她一臉認真,不似開玩笑。勸她:「你口袋還是扎紮緊的好。一邊進,一邊漏,爺叔可以,你沒必要。」馮曉琴道:「總歸是進的多,漏的少。」展翔朝她看,「嘴巴不要老。」她笑笑,「其實是圖個心安。也花不了多少,講起來總歸是做好事。給兒子積福。爺叔名字起得好,『不晚』,就算像我這樣的女人,現在做好事,也不算晚。」他道:「你是怎樣的女人?我跟你講,不要小看自己。像你這樣的女人,才真正難得。放眼望出去,又尋得著幾個?」她朝他看,「爺叔現在也喜歡抒情了。夾敘夾議那套不玩了。」他笑道:「夾敘夾議忒傷腦筋,還是抒情好,嘴巴一張就來。不費力氣。花小姑娘最好。」她哦的一聲,撇嘴道:「原來爺叔講的不是真心話。再說我也不是小姑娘了,都三十齣頭了。」他道:「三分假七分真。十分真倒像假話了。要留餘地,給人家,也給自己。爺叔在教你做人的道理。認識你十多年了,你就算活到八十歲,在爺叔心裡也照樣是小姑娘。『不晚』交給誰,我都不放心,唯獨交給你,我竟是一點心事也不擔。爺叔信得過你,也有一點點佩服你。真心話,不騙你。」說著,在她頭上輕輕撫了一下。
入了秋分,一日比一日涼。白天不覺得,夜裡風吹在身上,毛孔打個激靈,全身都縮一縮。老黃那件事愈鬧愈大,副鎮長分管安全,脫不了干係。不久鎮長退休,上面派了人來接替。正是當初新區政府辦公室主任,姓盧,顧昕也認識。副鎮長苦心經營這些年,落了空,自是不甘,但也無計可施。又過一陣,有人舉報,副鎮長與葛玥舅舅有私下交易,收受高額賄賂,公家的地批給私人公司,嚴重違規。再查下去,還涉及非法融資、套貸。顧昕、馮茜茜一個個被抖摟出來——猝不及防,連反應的機會也沒有。
馮茜茜離開上海那天,馮曉琴送她到車站。與來時一樣,一個淺淺的旅行包。先回老家住一陣,然後再去廣州。被銀行開除後,她與那個開途安的男人斷了。那邊原先都在準備聘禮了。本地人,講究這些。她把男人送她的幾件禮物退了過去,微信上發句「對不起」,便把對方刪了。「我有預感,」她對姐姐笑笑,「不會這麼順的。」語氣倒是平靜,也聽不出情緒。馮曉琴想說「何必主動提出分手」,又覺得妹妹這麼做也沒錯。依稀記得,她來的那年也是這個季節,短袖長褲,卻又涼爽,花草樹木最茂盛的時候。鬱鬱蔥蔥。車上人卻少得多。那時過來是滿滿一車。平常回鄉的人總是不多。總要趕上過年那陣,才是密密麻麻。廣州也是大城市。另一個追夢人的樂園。馮曉琴知道,妹妹心底里是有些不服氣的。沒勸她,也沒怪她,只當沒那回事。竟是沉默得有些突兀了。對錯那些,到這一步,也已不重要了。
「姐,走了。」馮茜茜從姐姐手裡接過包,轉身便上了車。馮曉琴手動了動,想要來個擁抱,見她這樣,也只得作罷。看她一步步往後廂走,找到座位,坐下,倚著窗,說:「姐,回去吧。」馮曉琴搖頭,示意等車開了再走。姐妹倆便一內一外地互望,也是斷斷續續,看幾眼,停下來,往別處看。一會兒再聚攏來。馮茜茜又讓她走:「姐,傻站著做啥。」馮曉琴依然搖頭。又笑笑。兩人望了片刻,馮茜茜忽地低下頭,掩飾已經微紅的眼圈,背過身拿起手機,佯裝有電話進來。半晌才轉過來,見馮曉琴站著不動,眼裡隱隱有淚光,臉上卻是微笑。一跺腳,「姐,你真的走吧——」尾聲已是抑制不住的哭腔。車子緩緩啟動。馮曉琴跟著,舉起兩隻手,交叉揮動:「路上小心。」她不住地點頭,強自忍著,也報以微笑。當車子駛出站點,轉彎那瞬,眼淚終於決堤而出。那瞬她想起前一日,與馮大年告別,桌上放著剛做完的齊天大聖,還未上色。竟是純正的中國風,彷彿小時候看的那些連環畫。他道:「二姐,原來《七龍珠》里的孫悟空是假的,《西遊記》里那個才是真的!老頭不借書給我,我還不知道!」他興沖沖地,似是得了什麼重大發現。她不禁好笑。他向來忌憚大姐,在二姐面前則要放鬆得多。他說下一步打算把那些神話人物做成手辦,紅孩兒、嫦娥、蜘蛛精、托塔天王、昴日星官……「以前都是外國動漫里的人物,你也做,我也做,都做爛了。其實中國有那麼多神話故事,人物又多又有趣,不做浪費了。」馮茜茜詫異這傻弟弟竟能說出這番話來,普通話還夾著家鄉口音,眼睛都要放出光來。她真心替他高興。他問她:「回去了,還來嗎?」她道:「等你結婚時候來喝喜酒。」——車子駛上高速時,她拿出皮夾,裡面有一張姐弟仨的合照,早年在老家拍的。馮曉琴那時也才十六七歲光景,手裡抱著馮大年,她梳著馬尾,小學生模樣,拉著姐姐的手。各自對著鏡頭。那時並不知道世界是如何的,一隻腳還在原地呢。笑或不笑,眼神一望無餘,直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這話著實不假。她看了一會兒,把照片放回皮夾。
蘇望娣找了律師幾次,都說情況不樂觀,副鎮長那邊自顧不暇,葛玥舅舅更是落井下石,關鍵地方添油加醋。拖一個算一個的架勢。葛玥父親怪女兒,跺腳:「我是吃過他苦頭的,你們真是糊塗啊!」葛玥懷孕六個月,已有些顯懷。顧昕一出事,離婚的事情擱在那裡,不上不下。家裡亂作一團,也沒人管她。她便自顧自,每天上班下班,不論是家裡人還是同事,見面都不多話的。她父親怪她,她丟下一句:「他的事,我又不曉得的。」葛父一著急,話便說得重了:「你長這麼大,到底曉得什麼?你是人啊,又不是木頭。」她母親在旁邊攔著。葛玥抬頭,眼睛裡一根根血絲,臉色白得駭人。卻又全無表情。她父親只好停下,不住嘆氣。她母親做了幾個菜,放在飯盒裡讓她帶回去,「這陣子你婆婆也沒空管你,你自己當心。實在不行回來住兩天也好。」她沒接,拿了包徑直開門出去。
隔日,她去拘留所看顧昕。蘇望娣起初不讓她去,一是大著肚子不方便,二來也怕她對顧昕說些什麼,都到了這步,原先便鬧著要離婚,現在還不更是鐵了心?家裡也就罷了,那邊若是你一言我一語說僵,連個勸解的人也沒有,倒讓旁人看笑話——央求再三,葛玥只是不理。便也只得由她。又說要陪她一起。葛玥只當沒聽見,「姆媽你幫我照看一下寶寶。」便出門了。蘇望娣苦著臉,看向顧士海。後者正在沙發上拿竹片編垃圾箱,巴掌大小,一套四種顏色。史胖子幾日前託了他,做兩百套,五千塊錢。因此只要得閑,他便手上不停。蘇望娣罵他沒心沒肺,為了賺錢連兒子也不要了。他卻道:「昕昕出事,小葛懷孕,後面有的是用錢的時候,與其陪你一起擔心,倒不如多賺點錢備用。」蘇望娣一怔,這話竟不像他素日的風格。倒有些靠得住的男人模樣。聽他又道:「冰箱里有酸奶。」她問:「做啥?」他道:「是你喜歡的菠蘿口味。早上去超市買的。」她又是一怔,也不知怎麼介面。他指著手裡的竹條:「年輕時候因為這東西倒霉,現在年紀大了,倒指望它來撐一把。也不曉得行不行。」蘇望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誰又指望你了?你不要感覺太好。」顧士海竹編的「十二生肖」,銷路不錯,店主與他商量,要長期合作,他大著膽子,把價格往上提了兩成,誰知店主竟一口答應。他兀自高興,那頭馮大年潑他冷水,說人家賣出去就是幾倍的價錢。顧士海也不介意,說我賺一點是一點,總比沒有好——他自顧自地說下去:「總希望家裡越來越好。」蘇望娣朝他看,這老頭一本正經說話的模樣,竟是滑稽。也不習慣。腦子裡蹦出個念頭,這人吃錯藥了。一時百感交集。愣著不動,一會兒又想到兒子,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也不曉得昕昕現在怎麼樣了——」顧士海瞥見她頭上一塊棉絮狀的白色碎屑,伸手替她拿掉,誰知竹片竟纏在她頭髮上,她吃痛,「啊」的一聲,他忙道「你別動你別動」,折騰了半天,笨手笨腳,扯掉她一大把頭髮,總算把竹片弄了下來。蘇望娣火起,下意識地,手肘打過去,行到一半停住,因為今天這反常的氣氛。以她粗線條的看問題的套路,亦能辨出一絲溫情。夾在家裡這陣低落到極點的氛圍里,彷彿礫石中長出的一株嫩芽。再不濟,總也是些慰藉。她坐著不動。茶几上一盤葡萄,顧士海摘了一顆給她,「你也不要太著急,還有我——」她打斷他:「你有個屁用!」他嘆氣道:「你這人啊,就是太粗魯。不肯好好說話,吃虧的是你自己。」蘇望娣嘴裡兀自咕噥著,瞥見他手裡編了一半的小垃圾桶,竟還有個「濕垃圾」的標記。忽的生出促狹來,湊近了,「呸」的一聲,葡萄籽不偏不倚地吐了
進去。
「你瘦了。」葛玥對顧昕道。
幾日未刮鬍須,顧昕下巴處密密麻麻,頭髮亂蓬蓬。說話透著倦意。聲音也輕。似是怕被旁邊人聽見。他問她:「你蠻好?」她道:「蠻好。」他道:「爸媽也好?」她道:「都好的。」他停了停,「——你要是想離婚,就離吧。我不想拖累你。」這話他應該是想了很久,出口說得飛快。眼睛也不看她。她不語。這時胎兒大約是翻了個身,咕嚕一下,讓她不自覺地摸向肚子。他見了,問她:「怎麼,不舒服?」
她搖頭。
沉默片刻。她問他:「最壞的結果會是怎樣?」他道:「三年以上。」她停頓幾秒,似是下定了決心:「——那就等你三年,出來再離婚。」他愣了愣。她道:「這種時候離婚,我做不到。」她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我真是個失敗的人,連離婚的時機也找不好。」
他朝她看。她把目光轉向別處。拘留所這種地方,她是第一次來。看樣子以後機會多的是。等判決書下來,後面就是探監。也不知是哪個監獄,聽說也有關到外地監獄去的。好像是安徽還是哪裡,專門關押上海的犯人。跑一趟不容易。每次想到這,一顆心便會抽緊。她不是個堅強的人。遇到事總是往後縮,也沒主意。肚子里這個生下來,她就是兩個孩子的媽。想想便有些怕,卻又無計可施。她自己想生。其實那兩次去醫院流產,便是蘇望娣不來,她也下不了手。她若真有那種魄力,便不是葛玥了。她父母倒是贊同的,孩子打掉,離婚。又道,早知道現在這樣,當初倒不如找那個姓盧的傻子,他叔叔升了鎮長,他將來發展也不會差。她一怔,想起顧昕也說過,設備科那個小盧對她有好感。原來她父親也看出來了。唯獨她這個當事人不知情。實在好笑。
她帶了些水果給顧昕。本來不想說的,忍不住又道:「就算沒胃口,也要盡量多吃點飯。日子還長。你太瘦了。」他點頭。她不敢看他的臉,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她愛他,若他沒出事,或者一氣之下也就離婚了。可眼下看到他這副模樣,她實在是捨不得。就算被爸媽罵死,也是捨不得。她想改變自己。那個懦弱的葛玥,她想甩掉她。她很快就會是兩個孩子的媽,而且每隔幾周就要探一次監。日子還長,一眼望不到頭。她想起當初在餐廳門口的那棵樹下,她向馮曉琴討教「日子該怎麼過」,馮曉琴回答她:「日子是一團麵粉,你把它捏成什麼樣,它就過成什麼樣。」
她問顧昕:「有什麼辦法可以幫你?」他一怔,隨即搖頭,「不太可能。」她道:「那你也不要放棄。」他為她的語氣稍感驚訝。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她站起來: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她故意把步子邁得十分輕盈,讓自己看著不太像是個孕婦。離開拘留所,她在微信上找到「小盧」,給他發了條消息:「好久不見。有空嗎?」
一小時後,她與小盧在淮海路一家咖啡店見面。男人沒什麼變化,除了人中那顆痣做了去除手術。他還是一樣拘謹,說話抖抖豁豁。反而是她在一番寒暄後,漸漸打開話題。她說:「聽說你叔叔當上鎮長了?恭喜恭喜——」他應該知道顧昕的事,神情略微尷尬。她問他:「你去求求你叔叔行嗎?」他顯得很詫異,手足無措的模樣。她退一步,「或者,你幫我引見一下,我請他吃個飯,可以嗎?」控制著語氣,提醒自己,深呼吸,不要太急促,帶一點撒嬌,但也不可以過頭。她之前練習了好幾遍,抑揚頓挫,哪裡該停,哪裡該換氣,哪裡一定要看著他的眼睛,增強效果。但臨到現場還是不一樣,容易緊張。聲音有些發抖,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聽出來。手心出汗,她下意識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摸到隆起的小腹。兩個孩子的媽媽。她做深呼吸,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
很快,她湊近他,語氣愈發地溫柔:
「——你喜歡聽越劇嗎?《我家有個小九妹》或者《桑園訪妻》,我唱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