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四姑娘的記憶里,這間孤零零的小草房有著悠久的歷史。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小草房就已經是這個樣兒了。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候,她們姐妹們像一群小雞似的擠在這又矮又小的屋裡。後來,她們長大了,合作社的勞動工分簿子上記載著她們辛勤勞動的成績,日子過得一年比一年好,許茂靠了合作社的優越性,也靠了姑娘們的勞動成果,修起了新房。一家人高高興興搬進氣氣派派的新房以後,回過頭來看這小屋,突然覺得它是那樣古老而又醜陋!只是因為許茂是個實在的庄稼人,破小屋才沒有被愛好整潔的姑娘們給拆掉;精打細算的主人給它派上了新的用場,用來堆放茅柴、雜物……然而,做夢也沒有誰能想到,二十年後的今天,許家這個四姑娘,在歡樂中度過了少女時代,在辛酸里耗盡了妙齡青春之後,孤零零地又回到這個門框都已經歪斜的小屋裡來了!
不過,許秀雲是個愛好的女人。即使是在這樣心情惡劣的倒霉的日子裡,她也不能讓自己隨隨便便地睡在骯髒陰暗的地方。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她把小屋裡里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屋內斑駁的泥牆,被抹光了,糊上一層白紙,在臨院壩的一堵牆上,開了一個小小的窗洞,還剪了一塊果綠色的舊布權當窗帘掛上。灶頭砌在牆外,燒火的時候,屋裡也不被煙熏,沒有灰塵,清爽而又明亮。天落黑了,點起煤油燈來,小屋裡居然也顯得溫暖而有生氣了。
獨自一人吃罷夜飯之後,她關在小屋裡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這是做姑娘的時候就養成了的愛清潔的習慣。此刻,當她梳著烏黑的長髮時,鏡子里映出了她清瘦的容顏。曾經是那麼豐滿的臉蛋,像被刀子割去一部分似的;曾經是那樣閃亮閃亮的眼睛,如今顯得是又黑又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這幾年的漫長而凄清的歲月,眼裡又汪起一泡淚水。她不再去看那面鏡子,坐在床沿上,十個指頭迅速地在後腦勺上動作,一會兒,濃密、烏黑的長髮盤成了一個髻子。
誰要是打算從四姐這樣的女人的行動上去探索深藏在她心底的奧秘,那一定是徒勞的。那依然美麗的面容,看上去是有一點憂鬱憔悴,但那眼神里卻分明含著希望的光芒。雖然有時她獨自陷入沉思,可她整天手腳不停地幹活,不論地里還是家裡,不論粗活還是細活,她總有頭有尾地干著,從不丟三落四。人們說,這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子。是的,她太有心計了,像平靜的大海,什麼都容得下,愛和恨,悲哀和希望,什麼都深深地藏在心底,表面看去,不起波瀾。她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城市姑娘,不,她沒有離開過這土生土長的葫蘆壩,她只上過農村的初級中學,她幾乎沒有機會接觸過那些動人心魄的文藝作品,沒有見過比葫蘆壩更為廣闊的天地。但,這並不妨礙她成長為一個賢良、敦厚、含蓄深沉的女人。也許是葫蘆壩的青山綠野?也許是柳溪河潺潺的流水?也許是家鄉的藍天白雲?也許是春日的和風、夏季的暴雨,……誰知道是什麼!她是開放在深谷里的幽蘭。純潔的蘭花,不論是開在這窮鄉僻壤,還是那繁華都市,她們開在什麼地方都一樣的名貴,一樣的崇高!
四姐又開始了每晚必做的針線活。這會兒縫的是一件白底碎紅花兒紡綢面子小棉襖,這件用她從前的舊衣服改制的小襖已經快完工了,好幾個夜晚她一直在縫。當她結好最後一個針足,用雪白的牙齒「登」一聲咬斷線頭的時候,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有人向她這小屋的門口走來了。她迅速把小襖兒塞在枕頭底下。
「四姐!」
秀雲打開門,許琴興沖沖地跨進屋裡,迅速環顧了一下這布置一新的小屋以後,九姑娘驚喜地叫道:「你真會收拾哩!」
秀雲臉上掠過一絲笑意。說:「這會兒才回來,看你跑得滿頭大汗的。」
許琴手上拿著一本厚書,把腋下夾著的包裹往床上一放,說道:「這是八姐寄回來的皮子,要你給爹縫起來。還有一封信,你看嘛。」說著掏出八姐的信來。「八姐的信上說得真好呢!她說,你的日子就要一天天好起來了!……呃,你自己看吧,我還要出去一下。」說完返身跑出小屋去了。
秀雲扶著門框見老九向大門口走,忙問道:「這會兒,還往哪兒跑呀』」
「我找昌全他們說個事情,馬上就回來。」九妹回答,接著又轉身對秀雲解釋道:「工作組來了,帶隊的是個女同擊,她可好呢!今天開完會以後,我找到她談了很久,我心上的疙瘩都解開了一大半。她說,打算搬到我們葫蘆壩來,過兩天就要來了……」說完就奔出了大門。
秀雲回身坐在床沿,在煤油燈下鋪開信箋,一字一句慢慢讀,當她讀到「……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這些句子的時候,心裡一熱,血涌到臉上來,她忙合上長睫毛,細細地品評著這些話裡頭的意思。但是,她沒有像許琴那般地易於激動,過了一陣,臉上現出凄然的一笑,淡淡地搖著頭,茫茫然地注視著老八的信封上那幾個清秀的字體。又過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她想起了老九說的「工作組要來了」,暗自思忖:「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工作組呢?」
正在這時候,三辣子許秋雲闖進院子來,人還在梅花樹那兒,聲音卻先傳進了小屋:「好呀,這才巴實哩!硬是要安營紮寨了么?」這酸溜溜的口氣鑽進四姑娘的耳朵,像刀子在割她的肉。
守院子的大黃狗,竟連許家三姑娘的聲音也聽不出,圍著她汪汪直撲。三姑娘被困在院子里,嘴裡罵著粗話,只見她一腳踢了出去,大黃狗「吭吭」了兩聲,退下陣去,也許是它從這一踢的當兒才認識了來人是誰。
三姑娘立在小屋門口,不往門裡跨,也不開口,只是圓瞪著一對杏眼,張著嘴直喘粗氣,像要把那個身子單薄的四姑娘吞了似的。四姑娘望她一眼,忙低下頭去,叫了聲:
「三姐來了,屋裡坐呀!」
許秋雲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光從這小小的床鋪移到如洗的四壁,從這空蕩蕩的房子移到站在角落裡的形單影孤的妹子,一路上涌到喉嚨里來的罵人話,不知怎麼的,說不出口了。好一陣,才說道:
「死人!你倒是開腔呀!……哎,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你這低眉順眼的苦相!」
四姑娘立在牆角,凄然一笑,說:「你也沒有問我啥子,叫我說什麼嘛!」
「哎,氣人!」許秋雲使勁拍著自己粗壯的大腿,「你這是……打的啥子主意啊?」
四姑娘抬眼望著三姐,沒有回答。
這時,三姐再也罵不出口了。沉重地嘆息一聲,無可奈何地說道:「我把你這冤家……」
看見三姐的氣消下去了,四姑娘才走到床前,挨著她坐下。三姐側過臉來,直望著四姑娘的眼睛,聲調緩和多了,問道:「你究竟打的啥主意呀?」
四姑娘對她搖了搖頭。
「你未必安心這樣半死不活地過一輩子?」
四姑娘點點頭。
「為你,把我心都操爛了!耳鼓山上那個人難道配不上你么?」
四姑娘又搖搖頭。
「那,你為啥死賴在這兒不走?」
四姑娘的眼淚湧出來了。
「你倒是說話呀!我的娘!」
四姑娘鎮定著自己,沒讓淚水流下來,她吞聲說道:「三姐,難為你,你像娘一樣疼我……可我對不起你。我實實的不走,我真不願意離開這葫蘆壩,真的……我捨不得……」
三辣子沉默了。她使勁兒拍打著自己的腦門子,但她的腦子幫不了她的忙。別說是她三辣子,整個葫蘆壩上,至今還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夠看到四姑娘的心靈深處去。
來的時候氣壯如牛。這一陣,面對著這性情溫柔、捏一捏都會碎的許四姑娘,卻無計可施了。
這樣過了好一陣,突然,羅祖華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四姑娘的門口。三辣子見他那興高采烈的樣兒,吃了一驚,一肚子的怒氣便向男人潑去:
「你串死么?要吃奶么?……我說過不回去的,你倒跑來幹啥!」
羅祖華的臉紅噴噴的,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向他女人招招手,又掃眉又瞪眼,叫她:「你出來,我有重要話說。你出來呀!」
三姐極不耐煩地跨出小房去。羅祖華扯著女人的衣袖站在屋檐底下小聲小氣地說開了。四姑娘仍坐在床沿上沒動,一會兒,外面的悄悄話逐漸變成大聲的交談傳進房裡來了:
「真的?……是真的么。」
「真的!當真的,你還不相信?」
「不相信!那個人的話難相信!」
「嗨!你剛才要是在場就好了,人家都哭了呀!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皆因未到傷心處』嘛,我看人家是知過必改!兩口子的事情,哪能那麼認得真嘛,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你別這麼酸溜溜的……讓我想想看,這……」
「呃,四妹子不是不願意上耳鼓山么,誰能猜透她是什麼心事?說不定……俗話說『破鏡重圓』……」
「那耳鼓山的事情呢,你去退信?」
「你去問問她,先拿定主意再說。」
羅祖華兩口子的談話完了以後,三姐重新回到小屋,拍了一下巴掌,說:
「嗨,龜兒子鄭百如今晚才算說了句人話!……哈哈哈……你猜他對你三哥咋說,他說他對不起你,過去的事,全是他錯了,如今後悔了……」
四姑娘聽到這裡,霍地站起身來,臉色煞白,撇過臉去。
三姐忙問:「你怎麼啦?哦?」
剛才羅祖華和許秋雲在門外嘀咕的時候,那些什麼「破鏡重圓」之類的話語,已經傳到了四姑娘的耳朵里。刺痛了她神經系統中最為敏感的那一部分。再聽三姐直接說出「鄭百如」三個宇來,那種從生理上感到厭惡的感覺,就像在夏天的柳溪河邊的茂草叢中看見蛇一樣;只是差一點兒沒有「哇」地叫出聲來,但是,當她站起身來,撇過臉去,略為冷靜下來以後,才突然意識到眼前真的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對鄭百如的這一手,她壓根兒沒有想到過,沒有半點兒精神上的準備來迎接這場新的折磨。霎時里,過去八九年間鄭百如給她的生活投下的條條陰影,鄭百如對她、對葫蘆壩的鄉親們犯下的宗宗罪惡,像疾風在她眼前掃過。
十年前,那個只讀了半年高中就被學校開除回來的鄭百如,那個使葫蘆壩上每一個誠實的待嫁姑娘都討厭的花花公子,是怎樣在一個夏日的黃昏,趁著她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將她拖到蘆蒿叢里,強姦了她。而軟弱的四姑娘只能飲泣吞聲,不敢向家庭、向組織上透露半點兒聲息……
結婚以後,四姐做了母親。曾經被毀滅了的少女的幻想,被新的希望鼓舞著,渴望著美滿的家庭幸福;但是,不久又失望了:孩子在一次病中夭折。而在「文化大革命」中突然紅火起來的鄭百如,竟然帶了連雲場上那個爛污女人回家來睡覺。
在鄭百如瓦房裡,經常設酒擺宴,他們那一群傢伙,怎樣的咒罵共產黨,怎樣的挖空心思誣陷四姑娘的大姐夫金東水——當時的大隊支部書記,又怎樣的暗地裡偷盜隊里的糧食,籌劃投機倒賣……而鄭百如在干下了這一切罪行之後,又是怎樣的威脅她:將她綁起來,舉著明晃晃的刀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後來,鄭百如掌了葫蘆壩的大權,要換老婆,正式的換一個。他們離婚了。
……
離了婚,對四姑娘來說,是一次解放,逃離了苦海。離婚以後,勞動慣了的樸實得像泥土一樣的四姑娘,心裡依然對未來抱著希望,希望永遠忘記過去了的痛苦,希望那春日的和風來到的時候,播種、發芽、開花、結果。雖然,這個缺少文化教養的農村勞動婦女懂不得多少革命的道理,她的希望也還很朦朧,然而,那希望確實照耀著她依然熱烈的心。一年來,她悄然無聲地生活,全靠著那一點希望鼓勵著。
怎麼也想不到鄭百如有這一著!而這一著又是怎麼發生的?是為了什麼?
好心腸的三姐,憑著她直通通的火熱的肚腸,怎麼能了解四姑娘心靈上的創傷?又怎麼能曉得當妹子的此刻的心情!她只見秀雲臉色蒼白,便說道:
「這事兒,能成倒好,只怕後久他龜兒子又變心。那種男人只怕你管他不住呢!」
「三姐!」秀雲咬了咬嘴唇,說道:「剛才三哥來說的那些話,只求你莫往心上記,也千萬莫要對人說,那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看你啊!」三姐總愛自以為是,她說:「你把我當成那些沒長心顆顆的人啦?我才不像你那羅三哥,我也能轉個心思呢。我說呀,這個事怎麼能一口氣就答應了他呢!條件都不講清楚?既是他自己求上門來,總得給他個約法三章,哪有那麼撇脫喲!」
四姑娘搖了搖頭。
「好啦,睡吧。」三辣子爽快地說,「管他媽的!我們睡下商量吧,等他龜兒子著急去!」
羅祖華在門外假裝咳嗽,但是三姑娘沒聽見,秀雲說:
「三哥還在外面等你哩!」
羅祖華硬著頭皮在門外問道:「哎,你真的不回去么?那……我就走啰!」
「死鬼!」三辣子對著門外嗔道,「老子們今晚不回去,看得不得死個人來擺起!」話雖這樣說,她還是起身向門外走去。在小屋門口又回過頭來望著四妹子,像誑小孩似的說道:
「睡吧睡吧,天垮下來,還有我給你做主呢。莫叫人笑話我們許家沒得個男兒漢!」
四姑娘知道三姐的脾氣,只當沒聽見她這些不頂用的大話。
二
龍慶還沒有睡。屋裡沒有點燈。這倒不是為了省兩個煤油錢,主要是眼睛痛,畏光。他坐在他家惟一的一隻破靠椅里,懷裡抱著個竹烘籠兒,閉目沉思。
公社的幹部,這些年來對這位久經考驗而又飽經風霜的基層幹部抱有一種難以改變的成見,都認為他是個和事佬,缺乏鬥爭性,還多少有點糊裡糊塗。其實不然。他是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過日子,表面糊塗,心裡可明白著呢!喜歡他的社員們都說他是假裝糊塗,心正!
去年批林批孔運動一來,好傢夥!金東水突然成了全公社支部書記的「典型」!不論什麼運動,誰要當上了「典型」,那可不好玩的。老金被宣布「停職檢查」,公社黨委決定讓大隊長龍慶做「代理支書」。他心裡好苦!他對公社領導說心裡話:「老金他反對大寨式評工記分,復辟三包一獎,這個罪也有我一份呢,我倆商量過來的。如今你們這樣一降一升,別人不說是我有野心整他下台么!……後人也要罵我!」他堅決不當代理支書。後來,要不是金東水私下對他說:「事已至此,我鬥不過人家,是得下台。你就應承了這個差事吧,要不,支部的大權落到姓鄭的人手上,葫蘆壩的老百姓可就苦啦!」這樣他才擔任起這個職務來。遇著什麼大事,他還常去找老金先商量個譜子。有一回,老金開玩笑說:「你搞兩面政權。」他不懂什麼叫「兩面政權」,便在一次幹部會說:「我們現在要搞『兩面政權』,多多聽取各方面的意見。」自那以後,鄭百如那派的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維持會長」。他也不明白這「維持會長」是個什麼樣等級的「幹部」。
好在他這樣「維持」著,葫蘆壩的生產才保著一個起碼水平:說好,好不了,減一點產也不多,包括他龍慶本人在內的大多數莊戶人家的日子過得緊繃繃的,「農閑吃稀,農忙也吃稀」;要說壞吧,也不見得壞到哪裡去,地里雖然耕作粗放,雜草和莊稼苗一齊長,然而也還沒有一片一片地丟荒。耳鼓山和葫蘆壩多年就是兩個「對手賽」的單位,而人家耳鼓山的集體和個人早已搞得倉滿囤流了,葫蘆壩呢,這兩年一到冬春就得靠吃國家「救濟」。對這一點,社員們埋著一肚子怨氣,龍慶何嘗又不埋怨?只是他覺得自己不貪不佔,秉公正直兩袖清風,社員缺吃的,他不也缺煮的,真是同甘共苦!這樣一想,他也就暫時地覺得心安理得了。
今天夜裡他可沒有去想以上那些事情,他在考慮著明後天的工作安排。擺在眼面前的一樁工作是:工作組就要來了。而急著要辦的事有兩件:一是落實一個住處,工作組要有一個吃的、住的、辦公事的地方;其次就是主持召開一個全體幹部會議,把所有的大隊小隊幹部一一介紹給工作組。然後,他龍慶就聽工作組安排了,像每次的運動一樣,工作組來了,他就「靠邊站」。對,他從來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凡是已經成為慣例的事,都是「理所當然」嘛!
在工作組住哪裡才合適些這個主要問題上,龍慶代理支書的思想從桑園壩到梨樹坪,從東到西把整個葫蘆壩的庄稼人戶接個挨個地考慮了一遍,此刻,他已經把注意力集中到許茂老漢那個帶石頭院牆、種著滿園花草的草房院子里了。那兒整潔,寬敞、明亮。主要是,許家人丁少空著的房間就有兩三間;更重要的還有,許茂家的生活——也就是飲食,比起別的農家來,多少要像樣一些;雖然許茂老漢也吃得儉省,然而「底子」比人家厚實得多。
「對,對,就這樣辦。」他喃喃自語著。
龍家的守門狗在門外的田埂上「汪汪」叫了幾聲,向主人報告:有人往這邊走來了。
葫蘆壩冬天的夜晚靜得出奇,庄稼人多數是不在黑夜裡互相串門的,除非為著火燒眉毛的急事。有的人,為著人民的利益或別的利益,在這寒風颼颼的夜裡還在田野奔走:有的人則純全是為了追求自身的利益出門,而遲遲忘返;有的人卻又僅僅是心裡有什麼話亟待向什麼人說一說,真是「不吐不快」,簡直不能等到明天,為這個目的甚至於不顧可能遇到閑言閑語、諷刺打擊!……今天夜裡,葫蘆壩阡陌縱橫的田野,籠罩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中,小草兒已經枯了的田埂路上,正有那麼些人在奔走著。
這會兒朝著代理支書的草屋走來的是個精神勃勃的青年,淡淡的月光傾瀉在他的寬厚結實的肩膀上。他名叫吳昌全,葫蘆壩第四生產隊的會計,太平鎮區級中學畢業的高中生。要不是這些年廢除了前些年那種考試製度,他完全可以憑著自己優異的才學,考進某個高等學府去鑽研他喜愛的無線電專業,而不會出現在長著紅花草和小麥的田野上。他家裡如今只有一個母親了,母子倆在葫蘆壩上所有被人敬仰的正派人物中間是最受尊崇者。要是今夜的月光再亮一些,就能看得清楚他那方正、英俊的容貌,以及臉上那種誠懇的靦腆得叫人放心的神情。這種青年,如果你問他個人的理想是什麼?他一定答不上來;然而你千萬不要因他的語言遲鈍而失掉了對他的興趣。他會用他那種朝朝暮暮、持之以恆的無言的勞動回答你:他是生活的真正的主人!自從高中畢業回鄉以後,他沒有片刻的遲疑,立即就投身在田野里,而且很快地便對農業科學研究產生了強烈的熱愛。第一年,他在他們四隊科研小組的試驗地里使用「九二○」激素噴射棉花,減少落花落鈴、創造了高產以後,給他對未來農村生活的幻想塗上了極為鮮麗的色彩。他滿懷激情自個兒在肚裡思忖著:在這社會主義的土地上,用科學的方法生產,葫蘆壩的鄉親們還會缺吃少穿么!……小夥子在葫蘆壩上抓住了通向未來生活的門環,決心用腦子和肩膀、知識和氣力闖進那個目前還對葫蘆壩緊閉著的科學的大門。如今他的科研組那片小小的園地,已經成了葫蘆壩上一顆明珠,吸引著大多數的年輕人,也使那些懂莊稼經的老漢們大大地吃驚。金子放在金盤子里,不顯得怎麼樣,然而,把金子放在泥土上,它就立即閃光耀眼了。我們的吳昌全在葫蘆壩上,正是一塊真金子!
龍慶高高興興地迎接著這位受人敬重的農村知識分子,把惟一的破舊靠椅讓給昌全,自己在一條木頭凳上坐下來。
「三娃,快把燈盞點起!」代理支書高聲向著隔壁叫喊,有一個少年立即應聲過來,劃著火柴,點燃了方桌上的墨水瓶改裝的煤油燈兒。
「怎麼樣?」龍慶先開口,「你們那些治棉花蚜蟲的『金小蜂』,該沒有冷死吧?……哎,我的眼睛痛,有幾天沒到你們四隊去了。」
吳昌全湊過去看了看龍慶的病眼,真誠而體貼地說:「龍二叔,你熬夜熬多了。」
龍慶承認著,同時朴充道:「還有,火大,醫生說,虛火上攻!」
「是么?少熬點夜,將息幾天,調劑一下才容易好。」
「不容易!恐怕要痛七七四十九天才得松活。」
昌全善意地笑了,問:「為啥要四十九天?」
「我今年四十九歲。」
「哈哈哈……」年輕人對於龍慶的不科學的解釋,感到好笑,但笑的一點沒有輕慢的意思。
「害病也是一種『矛盾』,內部某些方面失調,不平衡,局外部環境的矛盾就會激化,於是,身體的某一部分就出現病態來了……」吳昌全給代理盤書講起「病理學」來。講著講著,龍慶居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懂得這個道理了,他不住地點頭,嘴裡樂呵呵笑著。
但是,葫蘆壩第四生產隊的會計,今晚不是為著講「矛盾論」、「病理學」來的。他來詢問一件有關決算工作上的事兒,晚飯時候,鄭百如特地去他家通知他明天到大隊集中清理全年糧食賬目,說是「千方百計,非得『跨綱要』不可!」鄭百如告訴了小夥子一些「跨綱要」的辦法:「比如說,社員分回家去的水穀子,原來打的七成,如今提高一點,算個八九成;又比如,社員們一年四季分回家的糧食蒿稈,一捆麥草把兒裡邊難道沒有一斤二斤小麥?穀草里不是也有沒打凈的穀子么?……這樣算下來,今年葫蘆壩糧食過綱要是沒有問題的!……」吳昌全不明白鄭百如為什麼要在決算工作已經快結束的時候興這個花樣。他緊張地問龍慶:
「這是上邊的精神么?」
「不是。上邊沒有這個精神。」
吳昌全稍稍鬆了一口氣,說:「不是上級來的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媽說,如果真像鄭百如說的,是『上級』叫這樣子的,那,可真是一場大禍害哩!」
然而龍慶卻暗暗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假如這樁背時主意真是「上邊」想出來,布置下來的,那麼,龍慶他不會緊張到如此地步。正如葫蘆壩幾年來推行的「工分一年一評」的辦法。他明知這是個從根根上破壞葫蘆壩農業生產的背時主意,但因為那是「上級」叫乾的,減了產,他問心無愧。可是,如今鄭百如布置的這個「跨綱要」的花樣,並不是上級叫乾的呀!葫蘆壩搞這種虛虛假假的事,他這個代理支書的責任可就重大了。將來要是群眾反對,上級檢查,鄭百如一口賴掉,禍事不都在他龍慶身上了!……龍慶心中暗喑叫苦。
「鄭百如是副支書、大隊會計,這些事他和你都商量過沒有啊?」昌全問道。
龍慶擺著手說:「沒有,連信都沒有給我帶一個呢。」
「這太不像話了!」年輕人忿然說道,「難道產量不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是靠算盤上『算』出來的么?這是欺騙自己。反正我們四隊不得干!今年沒跨綱要麼。明年好好乾,爭取跨過去嘛!」
純潔得像一張白紙的小夥子,面對複雜紛紜的政治生活,還缺少著一個心眼呢。你為啥不往深處看啊!
「好了,我回去了,」吳昌全站起身來告辭,並補充道:「我特地為這事來問一問的。」
龍慶沒有挽留他。送出了這位剛正不阿的青年以後,「撲」的一聲吹滅了燈火,坐回到他的破靠椅里,心悸地繼續沉思起來。
三
「好,我走了,大娘。」許琴站起身來,這樣說道,「剛才說的事你說給昌全哥行了。」
吳昌全的母親金順玉含笑挽留:「還早呢,再坐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嘛!……平時你難得到我們家來呀!」
許家九姑娘紅著臉又重新坐下來。不知怎麼搞起的,她的神態有些不自然了。她舉目環視著這間堂屋的四壁和擺設,其實這已經看了多少遍了。正中牆上,毛主席的彩色印製相片,裝在一個玻璃鏡框里,端端正正地掛著;棉花、水稻、小麥、果樹等等的科技圖表貼滿了四壁,屋樑上掛滿了一排排裝著良種的小布袋兒和各種各樣的農作物標本;桌子上,高腳煤油燈罩著一個潔凈透明的玻璃罩子……這一切,她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
金順玉大娘挪了挪椅子,靠近九姑娘,突然問道:「今天從你們二隊過來的人說起你家四姐的事。她不走了,可是真的?」
「嗯。」許琴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愁容來。
「為什麼啊?」
「不清楚……」九姑娘說,「我想,不走也好,她的性情太軟弱了,走到哪裡,都難說那個男的不欺負她。要是像我三姐那樣,看誰敢欺負!」
金順玉大娘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道理不在這個『性情』上。呃,你回去對她說說,這一回要自己拿定主意,走,還是不走,都要把決心下實在,這輩子再經不起這些年這種周折了,可憐!好端端的一個女子呀!十年前,她也像你如今這個模樣兒,你倆的長相簡直像一個巴掌打下來的。只是,她那會兒愛低著眼皮,怕羞,不如你這麼大大方方。唉,你們的娘死得太早了……老九呀,你叫你四姐抽空常到我家走走,有什麼心頭的悶氣,也好吐一吐。」
「嗯。」許琴感激地點了點頭。
這吳昌全的母親是土改時期入黨的老積極分子,只是近幾年才沒有擔任什麼職務。她的熱心和正直,是許琴深知的。加之,許琴的已故的母親和眼前這位慈祥的老大娘曾經是幾十年的老鄉鄰,過去往來得很密切的,因此她的話在許琴昕來分外親切。
金順玉大娘的話又一下子轉到吳昌全身上去了。這位熱心腸的女共產黨員,對葫蘆壩亂紛紛的人事關係和路線鬥爭,心裡像明鏡似的;然而對於親手撫養大的兒子,卻越來越感到不了解了。兒子是個光明正大的男子漢,這,她清楚,但她總感到兒子對她隱藏著某種秘密。對自己惟一的兒子心靈中那個神秘的角落,總是做母親的需要探索和了解的。她曾努力地試圖了解,兒子卻從不泄露半分。為這個,她多少有些憂慮。現在她對許琴說道:
「你這個團支書,對青年人的思想情況掌握得怎麼樣啊?……比如,我家昌全吧,近年把,我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如今這個社會風氣呀,我就有點擔心!」
許琴笑道:「大娘,別人我不敢說,是昌全哥么,我敢保險!你儘管放心好了。」
大娘心裡「咯噔」了一下,不由得想道:「呃,難道那把鑰匙在這個姑娘手上么?」她忙接著說道:「放心?如今這些青年,有些事就不願向自家的老人吐露一點點兒,哪伯是親生的娘母。這,叫我怎的能放心!」
九姑娘笑笑,表示同意,說:「不過,他對你都保密,那就真是不應該了。」
大娘緊接著試探一句:「你們常在一起開會學習,你一定了解。你難道也對我保密?」
「我?……」許琴臉紅了,很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大娘忙補充一句:「你是團支書呀!對團員的思想一定比我們了解得多些。」
這句話把九姑娘從困窘的羞澀中解脫了出來。她回答道:「我這個團支書沒有認真把責任負起來,工作做得很不好。昌全哥的水平比我高多啦!大夥都很敬重他。他……」
「他怎麼啦?」
「他好像有什麼心事。」
「唔,是有心事。」
「可是,我卻不了解。」
「哦,原來你也跟我一樣,不了解啊!」
金順玉大娘顯得有點失望。這時,她才不得不把她的憂慮明白地對這位團支書說出來:「我家昌全是五一年五月間生的,再過半年就滿滿的二十五歲啦!看著一年年大了,親戚鄰里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提說親事,可他一概拒絕了。後來,他乾脆對我說:『娘,以後你給擋一擋駕吧,就說我已經有對象啦!』我問他對象在哪兒,他總不回答我。有一回我又問起來,他卻傷心敗氣地對我說:『娘,你莫慪氣,實對你說吧,我這輩子發誓不結婚了!』……天哩!你看他這是咋回事嘛!別的我不憂,說實話,他就一輩子不結婚我也不那麼憂慮,我怕的只是他真的找上個不好的姑娘,造下一輩子的禍害!」
停了停,許琴才說道:「大娘,昌全哥的這方面的事情,我今晚不聽你說,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不過,你老人家還是放心好了,他又不是那些輕浮人,他不會走歪了步子的。」她這樣熱心地勸說對方,然而心裡卻在想著:「這個昌全哥是咋個的?一會兒說有對象了,一會兒又發誓不結婚!……這樣的一個聰明耿直的人,搞起科研來那樣能幹,為啥在感情生活方面這樣無能呢。」
想到這裡,吳昌全那樸實、英俊的身影突然佔滿了她的思想。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那位一心撲在事業上的青年的心,似乎正經歷著一種什麼痛苦的折磨。這樣的感覺,不由使她那少女感情的天平,不知不覺地向他傾斜過去。……是的,所有正直忠誠的人的痛苦,都能引起忠誠正直的人的同情。這是一種偉大的、心心相印的同情。這種革命者的高尚情操,正在冶煉著年輕的團支書的心靈。
金順玉大娘從許琴沉思著的眼神里,看見了一種純正而又熾熱的東西,她暗想:「我家昌全要是能夠娶上許家這個九姑娘,那就好了。」可是,她怕當著面這樣說,會使許琴難為情,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肚裡。然而,一個重要的決定已在她心裡作出來了:這件婚事,她要親自出面來提。她要直接去找許茂老漢!這件事不能拖延,甚至不能推到兩三天以後,必須明天就去談。實在說,天底下離了許家的姑娘,誰還能配得上她的兒子吳昌全呢?
是啊,是啊,葫蘆壩許茂家裡的姑娘,個個都是好樣的!
接著,這一老一少兩代婦女開始談論一些別的事,她倆越談越投契。對於眼下葫蘆壩的事情,以及葫蘆壩以外的事情,如像近來太平鎮上的武鬥啦;縣上的拖拉機廠自從建起來以後,煙囪就沒有冒過煙啦;農村的評工記分便宜了懶漢二流子啦等等問題。這位土改時期的老黨員,和這位七十年代的團支書,思想和看法竟然是這樣的接近。……
正談得興濃的時候,吳昌全回來了。
昌全看到許琴坐在自己家的堂屋裡,先是一怔,繼而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然後,便一頭扎進隔壁的卧室里去了。當娘的忙問道:
「呃,龍二叔咋說呀?你見到他么。」
昌全在屋裡回答道:「不是上級的布置,也不是支部的決定,是鄭大會計的鬼花樣!」
「老龍的意思該咋個辦啦?是執行,還是不執行呀?」
「他也沒咋說,反正我們四隊不執行。」
許琴聽他倆一對一答,摸不淸頭腦,正要問一問,金順玉大娘卻改變了話題,對兒子說道:
「你出來呀,團支書找你研究工作呢!」
吳昌全踱到堂屋來了,抓了根板凳靠牆壁坐下,離許琴遠遠的,冷淡得很。
許琴說:「今天在公社開了一天會。下午分頭安排的時候,團委布置了幾項工作,有宣傳工作、掃盲工作、科研組的工作,還有衛生村。宣傳方面,要我們各大隊團支部立即把原有的業餘文藝宣傳隊恢復起來,編排一台小節目,內容是宣傳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的精神。今晚我找你商量,主要是各生產隊以團小組為骨幹成立科研小組的事。縣委工作組到了公社,馬上就要下隊來了,顏組長對成立科研組的事很支持,叫我們立即行動,以團員、青年為骨幹,請老農做參謀,把各隊都搞起來,先訂出規劃……我給顏組長講了你搞科研的情況,她聽著高興極了,說是一定要來向你學習呢……呃,昌全哥,你看咋辦?」
吳昌全說:「各隊都成立科研組,這事早該辦了。可是,具體咋個成立,我可不懂行。你們團支部去辦吧。」
許琴笑著驚叫起來:「哦喲,『你們團支部』!這話虧你說得出口呢,你不是團員呀!」
「我這個團員,快超齡了。
「在組織里一天,也得做工作。」
「嘿嘿,我可是……」
「怎麼?怕把你們小隊搞科研的好經驗傳給外隊?你保守么?自私么?」
許琴這個團幹部,懂得一點怎樣做動員工作,她這連笑帶刺的一長串話,再加以她那活活潑潑的神態,柔中有剛的淸脆聲音,是誰也無法招架的。吳昌全只好說:「好啦好啦,你說咋辦吧。」
於是他們一起商量起來。只要是搞科研,而不是演劇或干其它什麼差事,吳昌全總是樂意接受,並決心實實在地干一番的。他們終於達成了協議:明天召開團支部會議研究這個問題,讓昌全去作指導。
商量已定,許琴又向金順玉大娘告辭了,大娘說:「忙啥呢,難得有空,再擺一會兒龍門陣嘛!……你怕夜深了不敢一個人回去?我叫昌全送你。」
許琴雖然嘴裡說要走,腳桿卻並沒有要往外移動的意思。不知為啥,她真願意多坐一會兒。
於是,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抓住每一個話題,漫無章節地說了開去。
不知過了多久,看著時候不早,金順玉怕許茂老漢責怪,才示意叫吳昌全護送許琴出門。此刻,上弦月已經快要擱在西山上了。
四
從前有句俗語:「屋漏又遭連夜雨,行船卻遇打頭風。」
四十歲的壯年漢子金東水的命運似乎正好應驗了這句古老的俗語。
全國解放以後,才第一次穿上鞋子,提著書包上村小讀書的少年金東水,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者辛苦創建的平平坦坦的大路上走著,無憂無慮地度過了他的青春年華。接著是當兵、複員,平凡的勞動,雖然清苦卻有樂趣的家庭生活,繼而是做黨的工作,擔起建設葫蘆壩這塊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擔……
這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幹部,真是誰也想不到啊!——當他自己的兒子都已經戴上了紅領巾的時候,生活會出現如此的艱難!
在那冰刀霜劍的日月里,人們曾懷疑過:是不是歷史果真會在什麼時候發生什麼誤會呢?不!老金自己並不那樣認為。曾經學習過「社會發展史」、特別是在部隊雖用心學習過黨史的共產黨員金東水,當他在一九七五年冬天的這個夜晚,坐在這荒涼的葫蘆壩上守水人的小草棚棚裡邊,點起煤油燈,一邊讀書一邊指導十一歲的兒子複習功課時,外表看去,他那嚴肅的方臉膛,還是平常那個樣子。支部書記被停職,以及接二連三的坷坎,似乎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什麼悲涼或鬱憤的痕迹,好像他們父子們的生活,原本如此,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葫蘆壩這個地方,交通閉塞,算得上個窮鄉僻壤。然而,這一年春天裡「四屆人大」吹起的春風,夏天裡,傳來黨中央關於整頓各條戰線的喜訊,特別是深秋時節,鄧小平同志主持召開了那個農業會議以後,出現在遼闊農村的熱浪,鼓動著葫蘆壩上這位受貶謫的共產黨員的心扉,敲擊著千家萬戶庄稼人的門窗。寡言少語的農民金東水是個喜歡沉思默想的人,他固執地認定:歷史像奔騰不息的長江大河一樣,有時會不可避免地出現一個漩渦,生活的流水在這裡迴旋一陣以後,又要浩蕩東流的。萌蘆壩的事情必將往好處變化!跟隨著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長大成人,剛剛進入中年時代的金東水,同葫蘆壩的上一輩庄稼人大不一樣,他根本不相信命運這個東西!
耳鼓山柏樹林盤裡吹來的風,把小草棚棚頂上的茅草掃得刷刷刷響。門外,東來的柳溪河水在山腳下焦急地拍打著岩石,發出那種迫不及待的叭叭聲。左邊,一里以外的梨樹坪那兒響起東一聲西一聲的狗吠……在這一切聽慣了的音響里,從梨樹坪那邊的小路上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爹,龍二爸來了!」
十一歲的高小學生從課本上抬起頭來。
老金側耳聽聽,搖了搖纏著青布頭帕的腦殼,說:「不是他。」
兒子眨眨眼,又說:「是昌全表叔?」
「也不像。」
那麼是誰呢?誰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候朝這荒僻的地方走來呀?
輕快、細碎的腳步聲在草棚棚外面停住了。沒有敲門,也沒有叫喊。警惕性很高的紅小兵便扯起童音向門外厲聲問道:
「哪一個?」
「是我。……還沒有睡么,長生娃?」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這樣回答。
長生娃迅速地望了他爹一眼,就跳過去開門;而老金卻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膀。
由於事情太使人感到意外,也由於過去那些難以說得清楚的情由,老金此刻,眉毛擰成兩個疙瘩,心上的血刷地涌到臉上來了。可是,長生娃哪裡曉得過去的事情?他向父親解釋道:
「四姨娘來了!她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
門外頭的腳步聲離開了,去遠了。
長生娃急得差點兒哭起來!他掙脫父親的手,一步跳到門邊,嘩的一聲把門打開一看,黑暗中,已看不見人影兒了,只有門檻底下放著一個包袱。長生娃剛要彎腰去揀包袱,幾丈開外黑糊糊的小路上傳來了那個女人的聲音:
「長生娃,你快過來一下。」
孩子一聽,顧不得去看包袱里裹著的東西,便急忙忙向他四姨娘奔去了。
老金自從火燒房子、女人病逝以後,生活上常常得到居住在本大隊的三姨子許秋雲、四姨子許秀雲,以及那個還沒出嫁的老九許琴姑娘的照看,特別是兩個孩子的穿戴,補補連連什麼的;有時還給送來一點糧食和小菜。小女兒長秀兩歲離娘,怪可憐的,四姨子許秀雲沒有孩子,就接了過去代為撫養。親戚處,這都是常情嘛!誰家敢掛無事牌,保證沒得個三長兩短的?然而,難聽的閑言怪話從葫蘆壩上「閑話公司」鄭百香那裡製造出來,而且很快傳開了,說是「下台幹部」金東水,同他四姨子許秀雲「不醒豁」。為了這個無中生有的風波,缺少調查研究的老好人代理支書龍慶曾委婉吿誡老金:
「要注意影響啊!莫找些虱子在自己腦殼上爬喲!」
為了這個不光彩的風聲,六十多歲的許茂老漢鼓起眼睛,惡狠狠地教訓他的女兒們:「不給老子顧臉!看老子捶你們!」
當時,鄭百如正要找岔子鬧離婚,就以此為「理由」,將許秀雲打了一頓,提出離婚。而秀雲呢,在鄭家的生活早就有許多難言之苦,早就想離開那個狼穴了,便咬牙忍受了這個屈辱,在離婚書上按下了手印,搬回老父親那兒去了。……為這些,老金不僅成了老丈人的眼中釘,而且整個葫蘆壩以「閑話公司」為中心的「輿論界」,幾乎把他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樣子了,他忿忿地從四姨子那裡把小女兒長秀要了回來,自己撫養。下地幹活,將小女兒背在背上,有時夜裡挨批鬥,便將小女兒抱在手上。總之從那以後,即使在小路上與四姨子狹道相逢,他也決不再打招呼,對面走過,他把臉扭到一邊去。老金是一個寧肯割腦殼而不願割耳朵的漢子,他認為:什麼樣的打擊迫害都好忍受,什麼樣的屈辱終有澄淸之日,惟獨那樣的男女間的閑話受不了!那是傷風敗俗的事情!
這一陣,老金粗壯的身子在小屋裡焦躁地踱來踱去,他心裡煩透了!而這窄小的地面卻根本不是踱步的地方。
長生娃回來了,揀起了那個包袱,他站在父親面前,歡歡喜喜地告訴父親說:
「四姨娘說的,縣委的工作組就要到葫蘆壩來了。」
老金聽也不願聽,他依然踱來踱去。長生娃才不管他聽不聽呢,繼續報吿第二件事情:「四姨娘問你,過幾天外公做生,你去不去?她還說,外公的身體一年比一年不行,你一定要去看看他才對頭。做生辦禮信的事,四姨娘給我們準備齊,過幾天送來……」
老金到底聽清了兒子這幾句,愣了一下,但隨即卻狠狠地訓斥兒子道:
「莫多嘴!不去!不去!」
長生娃莫名其妙地望望他爹,便動手打開四姨娘放在門檻底下那個包袱,原來裡邊裹著一件白底碎紅花紡綢面子小棉襖,看得出來這花色半新的小襖是用舊衣服改制的,但是針線密密,十分的精巧好看。老金有些茫然地把眼光落在小祅上,漸漸的兩眼模糊起來。
長生娃歡歡喜喜地奔到床前,把小長秀搖醒過來。小姑娘揉著眼睛,讓哥哥為她試穿一下厚實、柔和的小祅。知寒知暖的四姨娘!為了給小侄女兒縫下這小棉襖,也不知對著那盞孤燈,獨自熬了多少個深夜!
五
對於性情溫良的四姑娘許秀雲來說,驅逐舊恨的縈繞本來就是一種痛苦的過程。假如不是因為長秀,不是因為心中有著對未來的朦朧的希望,她斷然不會在這深夜裡還在凝了霜的荒涼的小路上走著。
一彎殘月,在西邊,在柳溪河對岸的環形山巒上掛著,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霧隔斷了。她看不見腳下的路面,時而跌到路邊的紅花草田裡,爬起來,不得不費神地將沾在衣褲上的紅花草葉兒、花瓣兒拍打幹凈。後來,她終於一腳踏進冬水田裡了,褲子給打濕了半截,她爬起來繼續走,但是,還是包不住淚水,她哭起來了。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羅袓華陪著離開她的小屋以後,花了多麼巨大的努力,冒著多麼巨大的風險,才抱起那件小棉襖出門的啊!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
當然,是為那個叫人心痛的小長秀!大約是十天以前吧,黃昏時分,她和幾個婦女從地里收工回屋,正在葫蘆壩中間那條聯結著桑園壩和梨樹坪的「公路」上走著,突然背後傳來長秀的聲音:「四娘!……」她立即回頭循聲看去,只見大姐夫金東水挑著一擔籮筐,前頭裝著一隻油桶,後頭坐著小長秀。長秀被一件大人的開花棉襖裹著,只露出個紅噴噴的臉蛋在外邊,兩隻小手抓著籮筐繩子,臉朝著她這裡,真是久別重逢呵,孩子高興地叫著:
「四娘!四娘!四娘!」
她也驚喜地叫了一聲:「長秀!」
婦女們也都回過頭來,有的熱情招呼著這位前任支部書記,現在是抽水員的金東水,有的親昵地喚著那個沒娘的小姑娘的名字。金東水含笑回答著社員們的招呼,但卻望都沒有望他四姨子一眼,只是那小長秀還把臉對著後面一迭連聲呼叫著四娘,孩子拚命地叫著、蹦著,籮筐搖晃著……四姑娘眼裡湧出淚水,心都被小長秀的叫聲撕碎了!
「可憐!這沒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親娘要知道是這個樣兒,也會痛得再死一回的!」
「是啊,你們沒有看到小孩子還穿著出生時候的小襖啊!要不是那件開花棉衣裹著……」
「看那雙小手啊,腫得紅亮亮的……」
婦女們這些心酸的議論像刀一樣刺著許秀雲發痛的心。
「要是長秀還在我這裡,也不至造孽到這個樣兒!」她不由得這樣想道。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蒼涼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經發生過的那種無中生有的謠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那天晚上回到屋裡,她便開始避開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從前姑娘時代穿過、至今壓在箱底的襯衣,開始為小長秀縫棉衣。一連幾天夜裡,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後,她才動手縫,一盞孤燈,一根針線,一邊縫,一邊想著長秀,想著自己,想著現在,想著未來。有多少回,無邊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塗上一點美麗的顏色,有多少回,淚水模糊了眼睛,針尖刺紅了手指。這千針萬線真真織進了她的辛酸,織進了她的幻想,織進了她的眼淚。她朦朧地意識到:她的命運,她往後的生活再也和小長秀的命運和生活分不開!是的,分不開!要是分開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將是什麼樣兒,還有什麼希望!……這個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農村婦女,心有針尖那麼細,任憑感情的狂濤在胸中澎湃,任憑思想的風暴在胸中洶湧,她總不露半點兒聲色。她細心地拾取著那狂濤過後留下的一粒粒美麗的貝殼,認真地揀起暴風給吹刮過來的一顆顆希望的種子,把它們積蓄起來,蔵在心底,耐心地等待著舂天到來,盼望著一場透實的喜雨,貝殼將閃光,種子要發芽。……當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種方式毅然向她的父親,向她的姐妹,向整個葫蘆壩和整個世界宣布她不去耳豉山的決定時,葫蘆壩的庄稼人大吃一驚,紛紛猜測著。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嚴霜覆蓋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風颳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扒開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來的種子已經吸飽著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莖下面的草根,還依然活著!
……
然而,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傷!從冬水田裡爬起來,鞋子裡面汪著泥水,又濕又滑又冷。她渾身哆嗦,步履艱難,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的疲乏。她曾經經歷了那麼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過來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過去從鄭百如那裡遭到的全部打擊,更加使她痛苦和悲傷!仇人的拳頭和親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後者更難受得多。今晚上她原本是有話要向大姐夫說啊!鄭百如的突然變化,要求「破鏡重圓」,使她預感到:那條蛇準是遇上了打蛇的人的追捕,他害怕了,才不得不假裝一副悔過的樣子來籠絡她。她決不上當,決不會重新跳入火坑!正是羅祖華帶來的消息,促使她下了決心,她要去告訴大姐夫,鄭百如是一條毒蛇;她要向大姐夫訴說她經過深思熟慮了的決定;她想用自己對未來生活的信心去影響那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大姐夫,要他振作精神,鼓起勇氣,朝前看,重建新生活。……但是,這一切都落了空,大姐夫竟連照面也不打。此刻,四姑娘真是傷心透了!她抹著悄然泉涌的清淚,一步一滑地往家走。然而,那個石頭院牆裡凄涼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么?
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廣闊的,因為它是社會性的;但也是狹窄的——比起我們祖國面臨的深重的災難來,你,這一個葫蘆壩的普普通通的農家少婦的個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麼呢?……是的,這些年來,從天而降的災難,摧殘著和扼殺著一切美好的東西,也摧殘和扼殺了不知多少個曾經是那麼美麗、可愛的少女!四姐啊,這個道理你懂得的,因為你是一個勞動婦女,你從小看慣了葫蘆壩大自然的春榮秋敗,你看慣了一年一度的花開花落,花兒謝了來年還開。你親手播過種,又親手收穫。你深深地懂得冬天過了,春天就要來。你決不會沉湎於個人的悲哀。
四姑娘好容易才走近了許家的院牆。
她加快腳步向大門口走去。細心的四姑娘在出門的時候就曾想到了老九還在外面,假如粗心大意的老九回家閂上了大門,她回來時可就麻煩了,叫門準會把老頭子驚醒的。所以,她臨行時用一截草根兒將大門兩個門環系住,這是給老九的通知,讓九姑娘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須要留門。至於明天老九問她昨夜上哪兒去了?她準備撒個謊說到三姐家去了。
當她走到大門口的陰影里的時候,見草根兒已經不在了,她料想老九早已回來。便上前輕輕去推門。可是就在這時候,從後面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她的手一哆嗦,忙縮回來。她怕開門弄出響聲,驚動了過路人,一閃身,躲在黑暗的門樓底下,屏住呼吸,舉目望去,只見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向著她走來了。
「天哪,這是誰?」她倒抽了一口冷氣,捏緊拳頭。原來他們不是過路的。
但是,那一高一矮兩個人走到離著大門三丈遠的那棵梨樹底下時,站住不動了。
「好了吧,把你送攏了。」是個男子的聲音。
「難為你了……明天見。」是老九的聲音。
稍停,老九又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們再一起走一會兒……」
男的說:「不啦,送來送去,不送到天亮么?你快回去吧,我走了。」說完轉身飛快地走去。
而老九還站在原地,向人家去了的方向望著。雖然田野像一幅黑色的大幕,什麼也看不見……
四姑娘望著這幅情景,驚懼消失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她向九姑娘走去,輕聲問道:
「老九!那……那個青年是……」
九姑娘一驚,回過神來,返身一把將四姐抱住,把她那滾燙的臉頰緊貼在四姐那冰涼的臉上。四姐已經明白了一切。只是催問道:
「那人是誰?」
「昌全哥!」
「啊!」四姐提著的心放下來了。
九妹子已經不小了,開始戀愛了,當姐姐的當然高興。只是她害怕姑娘家一時被熱情弄花了眼睛,找錯了對象,貽誤終身。聽說男的叫吳昌全,四姐放心了。沒錯,那是葫蘆壩上百里挑一的好青年!
姐妹倆在寒風颼颼的田野上,相對站了好一陣。四姐的心變得暖和了。她拉著幺妹子的手,臉上飛過兩朵紅雲,她想告訴妹子一件重要的事情,但那是什麼事情呢?……她也覺得渺茫啊!而初戀的少女卻沒有注意到四姐感情上的變化,她這會兒只想著自己的事,竟然沒有問一聲她的不幸的四姐上哪兒去來。當然,這點疏忽是應該原諒的。
她們手拉著手緩步向大門口走著。來到門口的時候,九姑娘突然問道:
「四姐,你說,一個人為什麼要結婚?」
四姑娘茫然望著老九,回答不上。
這個高中畢業生,葫蘆壩大隊的團支書竟然說出這樣古怪的話來:「哎,不結婚才好!結婚有什麼益處!」
四姑娘的視線從幺妹臉上移開,沉思地凝望著黑糊糊的天上幾朵草白色的流雲,心想:「這姑娘原來還沒有到戀愛的時候啊!她眼前的熱情,只不過是小孩子們的遊戲罷了。……」但她嘴卻忍不住反問九姑娘道:
「你是說一個人不結婚才好么,可是,誰又不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家?螞蟻子不是也有一家子,一個自己的窩?」
說著她輕輕推開大門。激動在自己熱切的希望的情緒之中,細心的四姐也忘了門環上那個草根兒的事。
輕悄悄地閂好大門之後,兩姐妹就分手了,九妹子向她自己的卧室走去。
四姑娘掀開小草屋的破門,一腳跨進屋裡,伸手向窗台上摸火柴。突然,一條黑影從床上跳起來,撲到她面前,「冬」的一聲跪了下去!
四姑娘驚得「啊呀」地尖叫了一聲,就仰身倒在門檻上,頓時嚇昏了過去。那條黑影卻哀聲說道:
「秀雲,你上哪兒去了?門也沒關,我等了你好一陣……你,你原諒我吧。」
九姑娘剛剛走上高高的階沿石,就聽見四姐的尖叫聲,還以為是跌在什麼樹子上了,忙返身奔了過來,叫著:
「四姐,怎麼啦?」
老九來到小屋門口的時候,黑暗中嗖地跳出一條黑影,竄過院子,打開大門飛也似的逃走了;差點兒把九姑娘也嚇昏了過去。慌亂中,她尖聲叫起來:
「有賊!抓賊啊!……」
她蹲下身子去,把手指頭放在四姐的鼻子底下一摸,覺得好像已經沒有出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