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葫蘆壩靠西的河坎上,有一溜向陽高地,深褐色鬆軟的泥土裡,生長著全壩子上最好的莊稼。排著方陣一樣的麥田,正在拔節期,綠蔥蔥的,健壯挺拔,一派蓬勃生機。在大片麥田的方陣中間,像棋格子似的,這兒,那兒,呈現著一塊塊的嫩黃、粉紅和深紫色,好看極了。
那粉紅色的是剛剛開放的豌豆花。星星點點,水靈清秀的花兒,被綠色葉片簇擁著,像剛剛醒來的少女揚起頭來張望著冬天的太陽。那顏色紫紅的蠶豆花兒,深深地隱藏在濃綠的葉片下,像害羞似的,躍躍欲試地張開健美的雙翼。早油菜花一片嫩黃,千朵萬朵樸素嬌小的花兒,藉助著陣陣冷冽的寒風,向世界散發著一股股沁人肺腑的清香。
這一片欣欣向榮的莊稼地,與整個葫蘆壩的荒涼寂寞比較起來,是多麼的不協調啊!假如把它比作乾旱沙漠里的綠洲,比作茫茫大海上的寶島,當然顯得誇張了一些,然而,它確實是葫蘆壩的一顆明珠!它以自己奪目的光彩,吸引著葫蘆壩上一切正直的庄稼人,它的價值只有真正的庄稼人才懂得。
這顆閃光的明珠,正是吳昌全科研組的試驗地。
這一天,團支書許琴陪伴顏組長和小齊同志來這裡參觀,真是又高興,又禁不住一陣突突突地心跳。
對於質樸的農村姑娘來說,戀愛是不需要「談」的。怎麼談啊?她的眼睛耳朵更管用。她把自己對於男子的所見所聞放在心裡仔細斟酌之後,事情成與不成大致就定下來了。她們既不像某些知識分子那樣纏綿悱惻,也不像她們上輩母親那樣對未來的伴侶一無所知。她們聽一句就懂得一百句。
二十多歲的許家幺姑娘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情況下,在自己的心裡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除了父親和姐姐以外,她需要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和他說說心裡的話,同他一塊兒並肩作戰,去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農村。九姑娘跟她的姐姐們是不同的。從前,當愛情在她那些姐姐們心中蘇醒的時候,像四姑娘那樣的人,是希望找一個各方面都比自己強的丈夫,在她純潔而又善良的心靈里,曾朦朧地認為:做一個賢妻良母是自己的天職。而七姑娘卻有著另外一種希望:她要求未來的丈夫比自己弱一點兒,才不至於不聽使喚。三姑娘則是在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以後,才產生愛和恨,愛他的忠厚善良;恨他的軟弱。……姐姐們的這些心思,天真的九姑娘不曾體驗過,因為生活給她提供了另外一種條件。她憧憬著另外一種新型的、勞動和戰鬥的夫妻生活,她愛那些為人民的利益去吃苦的英雄,至於那個人是什麼樣的性格,卻考慮得不多。她作為團支部書記,看到有些成天廝守在一堆的小夫妻們,為一件衣服、一雙襪子而討論不休,或為幾個錢而大吵大鬧,她就感到厭煩。
如果說,愛情在九姑娘心裡蘇醒,先前還是一種朦朧的「情緒」,那末,幾天前那個晚上,她同金順玉大娘促膝談心以後,她就第一次清楚地體驗到:嚮往愛情生活的強烈感情,像滿河春水一樣陡漲起來,她那心靈的河床快要盛不下了!那個從不顯山露水的青年實幹家的影子,他那高高的身材,寬寬的肩膀,匆匆忙忙的步履,英俊的面孔,輕鎖的雙眉,蓬鬆的頭髮……都在她心裡生了根。對,吳昌全正是她傾心眷念的那個人!一旦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她就禁不住覺得臉上發燒,心兒突突突地跳!
雖然內心的激情像一團烈火,在她胸中猛烈燃燒,但團支部書記卻在努力剋制著自己,一種莫名其妙的思慮壓抑著她——她懷疑:自己是一個團幹部,帶頭搞戀愛,這合適么?
此刻,那個聰明的實幹家正站在她身邊,回答著顏組長提出的關於科研地里各種試驗項目的問題。
平常少言寡語、有時說話頂撞的科研組長,惟有在別人同他談到農業生產問題的時候,才會顯出他的口才來。在這方面,他的確學識淵博,說起來滔滔不絕。他總是盡一切努力來說服人家,企圖使談話的對方堅信:按科學的辦法搞農業生產,就能擺脫貧困,加快社會主義建設的步子;使庄稼人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工作組同志齊明江不時插話,指出他不突出政治的問題:
「路線鬥爭的問題不解決好,你這些莊稼長得再好叉有什麼用呢?」
吳昌全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依然在興奮地向顏少春介紹著:「……這個么?這叫『凡六』,是個新品種,我們寫信向省農科院要了點來做品比試驗的。你看,它跟別的麥子不同,稈矮,健壯,能抵抗黃鏽病和白粉病,這可不簡單。我們本地的麥子,每年遭黃鏽病為害損失的產量就有三成!……這個么?這是『九八洞杠幺六』,一個特早熟小麥品種,最適宜於搞間套。」
「什麼,什麼?請你講慢點呀。」顏組長打斷他的話,「叫九八什麼的?」
吳昌全耐心地重說一遍,又掏出鋼筆來,在一個小本兒上撕下—張紙,畫了幾筆,遞給顏組長。
顏少春接過一看,見寫著幾個數目字:「980—16A」。
「它的優點是什麼呀?」
「成熟早,產量高,也能抗鏽病。」
「那麼,將來葫蘆壩就大面積推廣這個品種吧!」
「不行,不能大面積推廣。」
「為什麼呢?」
「大面積上品種太單一是不行的,播種期和收穫期太集中,勞動力安排不過來,還得要早熟、遲熟和中熟的品種,因地制宜地各種一點。」
這種純技術性的談話,叫小齊同志聽得很不耐煩,而他的幾次插話,卻像一片樹葉兒落進滔滔的江河,誰也不曾注意到它,就被淹沒在滾滾的浪花中去了。他憤怒而孤獨。於是他決定趁這個工夫同許琴談一談青年工作方面應注意的事情。
許琴站在稍遠的一旁,一直努力鎮靜著自己撩亂的心緒,想聽顏組長和吳昌全討論的題目,但思路老是集中不起來。吳昌全健壯的身影,以及他好聽的男低音,是那樣擾亂著她的情懷,像陣陣春風吹來,使她雙頰泛紅,兩眼閃著異常動人的光彩。當小齊同志向她轉過臉來的時候,也不由大吃一驚,像觸電似的麻木了,獃滯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從他心底升起一股柔情,竟把自己要談的關於青年工作的話題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小齊,畢竟是小齊,他經過短暫的迷亂之後,馬上就清醒過來。他斷定自己剛才的情緒是一種危險的情緒:「兒女情長,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它可以使一個革命者喪失立場……」報紙上不是說得十分明白么?
在這一點上,許琴倒和齊明江有著共同之處呢!她感覺到小齊在注視自己的那一剎那間,心情立即就鎮定下來了,臉上表現出「公事公辦」的樣子,向小齊同志看了一眼。小齊忙問:「你們團支部……多少團員?」
「二十一個。」
「全大隊多少適齡青年呢?」
「七八十個。」
「學理論、評《水滸》的運動開展得咋樣?」
「不怎麼好。我們葫蘆壩沒有一部《水滸》,誰也沒讀過那部書,怎麼評嘛。」
「沒關係,報紙上不是有文章嗎,組織大家邊學邊評嘛!去年批林批孔,你們共寫了多少批判文章?」
「記不清楚了。」
「人平多少,有個大概數吧?」
「人平……」
許琴的目光像被什麼吸引著,轉向一邊去了。前面,吳昌全領著顏組長離開了麥子地,已向那片花團錦簇的豌豆地走去。
「怎麼,想不起來了?有記載吧?」小齊問。
「哦,你說什麼?」許琴回頭慌亂地反問。
這一次,小齊自己也糊塗了,他說:「你們團支部……多少團員呀?」
許琴突然清醒過來,笑道:「剛才不是說了,二十一個嘛!」
「唔……」
齊明江這輩子頭一回在一個姑娘面前紅了臉。
許家九姑娘並不傻。一個青年男子在她面前這樣臉紅,她知道是什麼意思。她忙離開他,朝豌豆地那邊走去。小齊獃獃地望著她的背影。
這時候,顏少春站在開花的豌豆地邊笑吟吟地回過頭來向許琴和小齊招手。等兩個年輕人先後走到她身邊以後,便對他們說:「來,聽小吳同志給我們上一課。」接著她又親切地稱呼「昌全」,要他講一講種豌豆的學問。
吳昌全在和藹的工作組組長面前一點也不拘束。他那平時有點憂鬱的眼睛,這會兒滿有精神。他一高興起來,黑蒼蒼的瘦臉越發顯得英俊。只有在這種情形下,粗心的人們才能發現他原來也有著一張青春煥發的好看的面孔。
「從哪兒講起啊?」他並不困窘,說話大方自若、不卑不亢。只有那種心地坦然、毫無私心雜念的新型農民才有這種神態。他不像齊明江那樣,見著上級就怕,見著下級就壓。凡是那種精神充實、理想遠大,在生活中給自己選定了一條偉大而艱辛的道路、為人民的利益自願去吃苦的青年,都有這樣坦然的神態。
顏組長十分喜愛這個年輕人。她回答道:「介紹介紹這豌豆的科學嘛。」
「豌豆,」吳昌全說,「屬於豆科,匍匐莖,葉對生,蝶形花冠。……」他用兩個指頭摘下一朵花來,撕開花瓣給顏少春看,「這叫旗瓣,這叫翼瓣,中間隆起的,叫做龍骨瓣。它是雌雄同花,花蕊藏在龍骨瓣中間。……」
顏少春從地上把他撕下的花瓣揀起來,一片一片地併攏來,辨認著:旗瓣,翼瓣,龍骨瓣……」
吳昌全接著往下介紹:「這是一種耐寒抗旱、經得起貧窮考驗的作物,在瘠薄的土壤里,也能長得很好,還可以培養地力。豌豆籽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和澱粉。……只是目前產量還不很高。」
「怎麼才能提高豌豆的產量呢?」顏少春尋根究底地問。
「我們正在試驗。」
「有一點路子沒有?」
「還沒有呢。」
「那麼,」顏少春指著眼前兩畦盛開著鮮花的豌豆苗問,「像這樣的苗稼,這樣多的花,一畝能收多少斤豌豆籽?」
昌全正要回答,顏組長卻止住了他,叫他別忙說出來。她把臉轉向小齊:「你先估個產。」
小齊同志的腦子裡關於農業產量方面的概念幾乎空空如也;而且,這一陣,凈裝滿著那些胡思亂想根本沒有留心他們談論的枯燥無味的「科學」。顏組長一問,他就臉紅了。
看見齊明江一時回答不出,顏少春又問許琴:「你看,一畝可以收多少?」
許琴想了想,說:「一般的地,豌豆收一百多斤一畝,這個,怕是二百多斤的產量。」
聰明的小齊為了彌補剛才的難堪,他估摸著許琴的話,接道:「不止這個數吧。這個……豌豆籽兒比麥子顆粒大得多,一畝麥子能收幾百斤,這個不能收千把斤么?」
顏少春聽著,首先大笑起來。許琴也掩住嘴唇吃吃地笑個不停。
吳昌全卻沒有笑,只是驚愕地望著小齊同志,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小齊會開這樣的黃腔。
這情景,小齊自知不妙,卻故作鎮靜:「怎麼,我說的不合適么?」
吳昌全說:「你們莫看它開著這樣好的花,這些花多半授不了粉,空花結不了果的。產量么,只能收很少一點。」
「為什麼啦?」許琴吃驚地望著吳昌全。
昌全解釋道:「這些早開的花是霜前花,霜前花多半不結果。開了,謝了,就完了。這是播種期太早的緣故。開春以後,那時候嚴霜過去了,開的花才有希望。」說到這裡,他跨前幾步,指著兩畦青翠欲滴的豌豆苗,「你們看,這些還沒有開花的豌豆苗,才是真正高產的豌豆呢!它將來開出的花,一朵花就是一個豆莢。」他繼續往前走,把三個還在驚愕的參觀者丟在身後:「……這兒九個小區豌豆,是我們搞的播期試驗。我們想摸索到一個最適合的豌豆播種期。」
顏少春點點頭,讚許地說:「好,這個試驗很有意義。」
許琴輕輕地「啊」了一聲,她對自己的無知,感到十分羞愧。她低垂著一雙睫毛,一抹淡淡的輕愁罩住了她臉上的紅暈,她黯然自悲:「我……配得上他么?他……看得上我這樣沒有一點真實本領的人么?」
惟有齊明江與眾不同。他面孔嚴肅,雙手疊在背後,把指關節捏得「叭叭」響。心裡想的是:「可惜!許琴是個農民,假如她是吃公糧的,那末,可真是一個好姑娘!……」
二
喧鬧嘈雜的聲音,車水馬龍似的人群,這一切都遠遠地拋在他們身後了。這會兒,四姑娘感到:世界上彷彿只有他們一行四人了。
在這連雲場的街頭,她手臂上挽著個布包,牽著小長秀,一旁走著長生娃,身後跟著老金。這個情景,可以說是一份宣言書,在向全世界宣告:一個新的家庭組織起來了!從此以後,葫蘆壩上這幾個被生活遺棄了的人,又有了歸宿;一場重建家園的艱辛而又甜蜜的事業就從今天開始!
的確,誰能說,這一行四人不像一個和諧的家庭呢?誰能說,他們不應該有自己的溫暖的家庭呢!
四姑娘領導著這支隊伍,昂然走著。她既不顯得羞怯,也沒有表現出半點驕矜,更無所懼怕,她的目光平靜得像一灣秋水,憔悴的雙頰抹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來到食品站的時候,她遠遠地就望見那兒已經沒有人影了。鋪板已經插起來,空蕩蕩的大門外,幾條野狗在嗅著地皮……四姑娘不由得失望起來。她停住腳步,悵然地望著那緊閉著的鋪板。她原想:割三斤肉的錢不夠,但割兩斤的錢還是有的,先弄點給可憐的小長秀他們解一解饞吧。但是,現在……
老金跟在四姨子許秀雲的後面走著,一直感到很有點為難。對於四姑娘的偶然出現,他是一點也沒有料到,當然更想不到她會貿然採取這樣的行動。這一切,對於他來說,實在是來得太突兀了,他缺乏精神的準備。一路走著,他一路想:許秀雲呀,許秀雲,你何必給你自己招惹麻煩呢!以前的閑言閑語,已經夠多了,你硬是不怕么?
這些年來,老金心中的憂憤,比起四姑娘深沉的苦楚來,要更為廣闊得多。他領著兩個沒娘的孩子困居在葫蘆壩的小茅屋裡,思考過許多問題,對於葫蘆壩的現狀,人民的疾苦,親愛的黨和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他想得很多,憂心如焚。他常常一往情深地追憶前些年如火如荼的生產建設,神往於自己尚末實現的建設葫蘆壩的藍圖,為自己空懷壯志而徹夜難眠。每當深夜,小長秀呼喚著「媽媽」從夢中驚醒,也曾引起他對從小一起長大的相親相愛的妻子的刻骨思念。然而,這個剛強的漢子懂得:個人問題是受著社會問題制約的,當黨和人民都面臨著困難的時刻,他怎麼能要求自己生活得美滿呢?在這樣的歲月里,他咬緊牙關忍受著一切困苦,甚至殘忍地強迫自己不要泡在個人的情緒裡面,而潛心於研究、修政和豐富他那建設葫蘆壩的藍圖,準備什麼時候拿出來獻給黨、獻給鄉親們。他就是這樣生活著,習慣於忘記個人的困難,失去了吃苦的感覺。對於女性的溫存,在他頭腦里幾乎沒有什麼位置。在他看來,難道世界上還有比自己那死去了的妻子更好的女人么?沒有!
是的,共產黨員金東水也有著那種庄稼人的固執的秉性;如果因為和婦女們打交道遭來流言蜚語,影響他的聲譽,從而毀壞他所從事的革命事業,那麼,他寧肯拒絕一切女性的同情和溫存!前幾年,人家把他當做「反大寨的典型」來批判鬥爭,他不曾懼怕;但是,因為女人去世,四姨子代他撫養小長秀而招來的閑話,卻使他義憤填膺。正是這種庄稼人式的固執,使他常常忽視了生活中不應該忽視的東西。葫蘆壩的事情他什麼都想到了:群眾的穿衣吃飯、擴大耕地面積、加厚土層、水利、興修小型水電站,等等問題他都想到了,就是沒有去想一想像許秀雲這樣的婦女的個人生活幸福!他不曾想到:四姑娘內心深處的痛苦、希望和祈求,同樣也應是他所關注的社會問題的一部分。此刻,站在他面前、拉著小長秀,面容俏麗而又神色悵然的這個婦女,她對於自身幸福的希望和追求,難道不是社會問題,不是當代人民的希望和追求的一個小小的縮影么?
可惜,金東水一時還難以理解這一點。因此他對於許秀雲無所顧忌的勇氣,感到困惑而又吃驚。
四姑娘的目光從食品站緊閉的鋪板門那兒移開,回過頭來對著長生娃——實際是對她大姐夫——說道:
「哎呀,真沒想到,這麼快就收攤子啦!」
賣肉的收了攤子,倒好像是她的不是似的。她臉上和語氣中都明顯地流露出難為情的樣子,悄悄抬眼看了一下老金。這迅速的一瞥,她接觸到了大姐夫那淡漠的目光和局促的神情。
老金捺住不安的心跳,做出溫和的樣子伸手去拉小長秀:「秀,跟我回家去吧,時候不早了呢!」
長秀躲開他的手,緊緊地抱住四姨娘的腿,側過小臉說:「不跟你回去!我跟四娘去買肉肉吃。」
長生娃懂事些,他對妹妹說:「賣肉的關門了,過幾天再來吧。」
「不嘛,不嘛……」小長秀把四娘的腿抱得更緊了。
當父親的為難極了。但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哄孩子的辦法,蹲下身子,對孩子說:「秀,跟我回去,我到河裡摸條大魚……」
長生娃一旁天真地插話說:「爹,這樣冷的天氣,咋能下河摸魚喲!」
老金說:「能!你們看,我不怕冷!……摸條鰱魚,又肥又大。秀啊,好吃得很呢!」
可是,小長秀不聽他的。她把腦袋鑽到四娘挎著的包袱下面去。
許秀雲乞求地望著大姐夫,說道:「娃娃們都餓了,那邊有飯館,我們……」
才說出「我們」兩個字,她的臉就紅了。下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只見老金煩躁地站了起來,伸手抓住長秀的小胳膊,兇狠狠地一提,抱起來就走,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這個粗心大意的漢子!
長生娃遲疑了一下,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四姨娘,跟在他爹身後走著,一步一回頭……
小長秀被嚇了一跳,當她驚魂初定,早已離開她的四姨娘幾丈遠了,她在他爹的手臂里號啕大哭起來,兩隻手在空中揮舞,拚命地叫喚著:「四娘,四娘……我要四娘!」
許秀雲怔怔地站在原地,臉色慘白,緊緊地咬著嘴唇。直到金東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的盡頭,還聽得見小長秀凄厲的哭喊。這時候,她再也忍不住,雙手掩住臉,眼淚像清泉似的從每個指縫裡滲了出來。
羞辱,失望,幻滅……種種情緒攪著四姑娘的心。好苦啊!
在這嚴寒的冬季里,只有正午的時候,那陽光才是明亮的,給人世間帶來一絲兒暖意,但,惟獨四姑娘沒有福分享受這片刻的溫暖。……不知捱過了多久,趕場的庄稼人漸漸走散,連雲場變得空曠寂寞起來了。天上的浮雲移來遮住了陽光,小北風一陣陣吹起來,骯髒的街面上的草屑、紙頭,隨風飛卷著。
四姑娘終於打起精神,抹乾凈臉上的淚痕,埋著臉,邁開細碎的腳步朝葫蘆壩走去。她走得很快,趕過了一個一個歸去的庄稼人,把那些挑擔兒的男子漢,提筐兒的婦女們甩在身後。她迅速地走完那一段荒涼的紅土山樑,下坡的時間,差不多是放小跑,不多一會,就來到了柳溪河橋頭。她停在黃桷樹底下,極目遠望,對岸就是葫蘆壩阡陌縱橫的田野,挨近河沿的地方一片灰濛濛的桑園擋住了她的視線,再也看不見長生娃和大姐夫的影子,聽不見小長秀的聲音。此刻,她又一次失去了勇氣,只覺心裡一沉,彷彿她生命中一件重要的東西從此丟失,將永遠不復返了。
三
許茂老漢從來不曾感到過今天這樣的疲乏。高大精瘦的身板微微傴著,背著個背篼,腳步沉重,人也顯得蒼老了許多。他回得家來的時候,屋頂上沒有炊煙,老九和顏組長還未回屋,四姑娘的破小屋也是冷冷清清的。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階沿石上。
整個許家院子顯得空曠寂寞。九姑娘早晨晾在樹枝上的衣服落在地下。太陽光照著的地方,幾隻母雞蹲在那兒打瞌睡。老黃狗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兩眼憂鬱地望著天空的白雲。圈裡的豬嗷嗷地發出飢餓的呼喊,這聲音更增添了寂寞和冷清的氣氛。
院壩里種的玉蘭花還未曾含苞,迎春的杏樹也還沒有醒綻,梨樹枝丫掛著幾片凋零的紅葉,美人蕉顯得蒼老而憔悴,幾株老柏樹在院中投下濃重的陰影。惟有報春的臘梅,孤芳自賞。春天還沒有來,冬天遲遲不肯離去。多年來,一向以房舍庭院的寬闊清幽而暗中自負的老漢,今天第一次感到:這一切都是這樣的死氣沉沉!
他今天例外地沒有像往日趕場回來那樣,立即動手去打掃院子里的落葉和雞糞,也沒有掏出錢袋來計算趕場的收穫。不,他再也沒有那種興趣和精力了。剛強的老漢活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發現人世間還有這麼多的煩惱在等待著他,他此刻感到難耐的孤寂。雖然他比一般庄稼人有著更為良好的思考的習慣,但,今天接二連三的失敗和恥辱,快把他的腦袋漲破,他無力進行思考了。
是的,正如俗話說的:「輸錢只為蠃錢起」。許茂老漢這幾年來在亂紛紛的市場上,學到了一些見識,干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憐憫的神情,用低於市場價格的錢買下那個女人的菜油,然後再以高價賣出去,簡單而迅速地賺點外水,這樣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沒有想到還有人比他更沒良心,一個小錢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難道那樣的世道又回來了么?他許茂老漢算是一個小魚呢,還是算個蝦米?
這叫人有多麼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個可憐女人求乞的樣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著拿錢去取葯,那情形是夠窘迫、夠凄惶的了。而他許茂從前也曾窘迫過、凄惶過的,如今竟然忘記了,竟然用那種欺騙和虛偽去對待他的階級姐妹!難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這個合作化時期的作業組長,領過獎狀的積極分子,為什麼這些年會變成這樣啊?
抱著發燒孩子的可憐的賣油女人,此刻彷彿走進許茂老漢寂寞的院子里來了,她對直向著老漢走來,可憐巴巴地對他說:「大爺,請你行個方便吧,你是個好人!」
許茂老漢使勁地閉上眼睛,他不敢去看那個幻覺中出現的影子。但是,他的腦海里立刻又跳出那個留小鬍鬚、穿翻毛皮鞋的青年。……緊接著,是賣油女人的聲音:「就是他!」隨著這一聲凄厲的叫喊,一個壯實的漢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街市上的人流堵塞起來了,憤怒的吼叫聲像石頭子兒一樣向他飛來。接下去是七姑娘許貞的哭聲:「哇……」
這一連串令人心悸的情景,像走馬燈一樣出現在老漢的心中,他那本來十分健康的心臟也難以承受這樣的衝擊。他覺得頭暈腦漲,喉頭乾渴,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渾身顫抖起來,肩膀傴僂得更加厲害了。
然而煩惱人的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葫蘆壩的代理支書龍慶來了。因為熬夜,龍慶的眼病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更加紅腫起來,眼泡漲得像兩個桃子。好心腸的龍慶看不清楚老漢臉上痛苦的表情,笑嘻嘻地打招呼:「怎麼,許大爺今天沒去趕場么?」
許茂「唔唔」兩聲,算是回答。他站起身來,挪了一下身子,漠然地問:「你找工作組么?」
代理支書自己端了一根板凳坐下來,搖搖頭,表示不找工作組,是專門找老漢來的。他臉上掛著笑容,然而看起來卻像哭似的,說道:「啊喲,這個院子好清靜喲!你們家老九,這會兒……」
「還沒落屋呢!這個死女子。」
「我曉得,她在四隊上,今天怕要在吳昌全屋頭吃午飯哩,公事嘛,她陪著顏組長參觀吳昌全的科研地,這一陣轉到葫蘆頸去了,顏組長說是要去找老金呢。」
許茂老漢哭喪著臉,開始習慣性地思忖起來。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龍支書此來,是為著什麼呢?
「吳昌全真是一個很不錯的青年人呢!」龍慶毫不掩飾自己對吳昌全的喜愛。「高中畢業回來,安安心心搞農業生產,鑽研科學種田的學問,會計工作也很出色,清清白白的,沒得半點『虛假』。」他停了停,使勁地睜起紅腫眼睛向老漢臉上掃了一眼,又繼續說下去:「為主的,是思想要好,人老實,吃得苦。這幾個方面,昌全都占著了:實在是個有前途的青年!」
龍慶左一個昌全,右一個昌全,稱讚不已。然而許茂對那個小夥子印象不佳,他認為那是一個愚蠢的小子,太大公無私了,不是個成家立業的人。再說,他又並不關心人家有前途沒前途,眼下,他自家的事都已經夠操心了!
「呃,許大爺對這個小夥子的看法如何啊?」龍慶不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
許茂搖了搖腦袋。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龍慶為著什麼目的來的了。老漢家裡女兒多,這輩子跟那些提親做媒的人打交道的經驗豐富極了。但凡那樣的人,都要向他誇耀小夥子如何的好,他的家庭如何富裕,等等。到底不愧是個精明的老漢,他此刻不由得警惕起來。
「你家老九,」龍慶接下去說,「表現也很好的!金順玉大娘早有那個心事……」
老漢(目古)起眼睛,大張著嘴:「啥?」
「金順玉大娘也沒有多的兒子,她有心找個好媳婦。」
許茂老漢堅決地搖著腦袋,撇過臉去,做出不容商量的架勢。
「當然啰,現在而今這種事情本來也用不著老年人管,更用不著旁人來過問。年輕人的事情,他們自己主動得很呢,不等外人知道,他們早都相好起來了。」
「呵?」老漢驚愕地回過頭來,憤怒地瞪著對方。
可是龍慶卻沒有注意到老漢氣急敗壞的樣子。他繼續著他的議論:「不過社會風氣已經到了這個樣子,大凡規矩人家,當父母的,還是該關心一下。明來明往的,不是很好么!不過,你家老九年紀還小呢,二十歲,還不夠『晚婚』年齡。」
許茂老漢臉色灰白,鬍子打顫。從龍慶的話里,他斷定老九和那個吳昌全已經私下交往起來了。要不,代理支書的話為啥說得吞吞吐吐呢?
在許茂老漢深謀遠慮的生活計劃里,他早為九姑娘的未來安排下合適的地位了。他不能讓老九嫁了出去,而要找一個上門女婿。但這個上門女婿,可絕不是吳昌全那樣的悶著腦袋為人民服務、一點兒也不知道為自己盤算的青年!——他斷定,像吳昌全這樣的傻瓜做了他的上門女婿,將來什麼時候,准能把這個家裡的一切全都拿出去「為人民服務」的!
然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老漢卻還蒙在鼓裡。
龍慶的話已說完,他認為金順玉大娘托他辦的事情,就算完成了,便起身告辭。
老漢沒送。他的身子動都沒有動一下,直立在那兒,很響亮地噴著鼻子。
龍慶出去不久,三姑娘打發她的十歲的兒子到外公家裡來了。
孩子穿著過於短小的棉祅,鼻子下面掛著兩條稀鼻涕,高高興興叫了一聲:「外公!」接著報告說,屋頭死了瘟雞,請老漢去那邊吃飯。
「不去,不去!」老漢沒好氣地回答。他瞪著雙眼,把外孫嚇了一跳。小傢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倒退幾步,轉過身跑出了大門。不一會,三姑娘就風風火火地親自趕來了。她還在門口,就向老漢問道:
「爹!今天怎麼請不動你啦?是我們幾時得罪了你老人家么?還是你嫌我們窮呀?再窮嘛,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噼里啪啦的質問,弄得老漢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看樣兒今天還是得去。
三姑娘奔到老漢面前,神色嚴重地湊著老漢的耳朵,大聲說:「老先人板板!你默道我今天請你就只是為了吃么?那光骨頭瘟雞有個屁的啃頭,我是有話對你說呢!四妹子,她、她……走嘛,快點過去,鄭百如在我們屋頭坐著等你哩!」
「啊?」老漢還沒有回過神來,就叫三姑娘連拉帶推地弄出去了。
四
鄭百如從連雲場上急急忙忙奔回葫蘆壩,沒有落屋,先闖進鄭百香的家。
鄭百香本是鄭百如的同母異父姐姐,一個四十來歲、身材高大、胖胖的女人,外號人稱「肉牌坊」。她有一張天生的碎嘴,除了用來吃喝,就是專門散布謠言、拔弄是非。她的丈夫是連雲場上一位老實本分的小學教員,很有才學,但沒法把自己的老婆教育得正派一些。她在葫蘆壩被人叫做「閑話公司經理」,?壩上一切正派的婦女和莊稼漢都害怕和她打交道。「人言可畏」,謠言有時可以把一個人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樣子,甚至也能把一個人毀滅的。特別是在那亂紛紛的年月,人們見著她都遠遠地避開。就連鄭百如,自從當了大隊幹部以後,也少有走進她那「閑話公司」去,因為她的名聲實在太臭了。
但是,今天鄭百如卻不能不利用一下他這位老姐兒了。
鄭百香屋頭骯髒得很,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兒。小學教師一周不回來,七天沒人掃地,地上積著厚厚的垃圾。雖然她本人穿戴得整整齊齊,花綢緊身小襖裹著肥壯的腰肢,身上還抹香水,但她那些娃娃們卻一個個襤褸不堪,像一群小叫花子似的。鄭百如進屋沒有多耽擱,他用手帕捂著鼻子,對他的老姐兒提供了兩條特大新聞,要她立即通過她那特別的「無線電線路」傳布出去,事不宜遲。說完之後,他馬上離開她家,直接拜訪二隊有名的好心人羅祖華去了。
要是我們的同胞,全都去掉了那種討厭的「好奇」惡習,那麼,我們的生活將可以避免多少麻煩;可惜,事實卻偏偏不是如此。你看,鄭百香拿起一塊鞋底,假裝納著,在葫蘆壩的原野上蕩來蕩去,不過一頓飯工夫,那些趕場過路的人們,那些在野外撿柴火的婦女,以及那些坐在家裡燒鍋做飯的老太婆們,這些人當中至少有十來個被她帶來的又新又奇的新聞刺激得目瞪口呆了。
「啊呀!」
「嘖嘖!」
「天哪!真的么?」
愚蠢的好奇心,使他們一時失掉了庄稼人穩重誠摯的美德。他們並不懷疑鄭百香的消息。而且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這些謠言就不脛而走。有的是出於對當事人金東水和許家四姑娘的關心,有的是維護許茂老漢的面子,有的則純粹出於那種「奇聞共賞」的心理,都急不可耐地去向親友鄰居們報告。……
「聽說了么,上前天夜裡許家院子出了怪事情。大姐夫鑽進四姨子的房裡呢!」
「看見了沒有?今天在連雲場上金東水和許家四姑娘一塊兒逛街呢!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勾搭上的?——早兩年的事了!前兩年不是就有一些風聲么?」
「這一回有好戲看!許茂老漢能讓自己的姑娘在他家裡偷人養漢么?」
「這個四姑娘,怕要把老漢氣死呢!可憐,這老頭子一輩子都是個要強的人呢。」
「聽說了么?鄭百如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啊?」
當許茂老漢被三姑娘拖來,坐到桌子旁的時候,飯菜都已擺好了。鄭百如起身恭恭敬敬叫了一聲:「爹!」
許茂感到異常的尷尬。不僅是因為這一聲使人不便答應的招呼使他難堪,還因為今天在連雲場上,這位過去的女婿給他解圍的事使他面帶愧色。他用自己在遭到困窘場面時,慣常使用的、意義不十分明確的語言——「唔唔」兩聲,代替回答。
桌子上的氣氛緊張極了,兩個客人都不說話,而孩子們雖然眼含飢色做好了「動手」的架勢,卻也不敢首先動起手來。
三姑娘說道:「祖華趕場還沒有回來,不等他了,拈啊!」
「給三哥留一碗吧!」鄭百如說得很隨和,好像他和這個家庭從來都很親熱似的。他剛來的時候,羅祖華不在家。他對三姑娘原有幾分畏懼,正不知該怎樣應付,哪知三姑娘卻一反常態,對他十分和藹,並邀他將就在這裡吃午飯。
「留得有的。」三姑娘回答。接著,她又招呼客人:「莫講禮,拈嘛!」一面用筷子選擇那些沒有骨頭的瘟雞肉,不停地往許茂老漢碗里夾。
給老人敬菜,鄭百如也不落後,他像許秋雲一樣,不住把好一點的腿子肉夾進許茂的碗里。
孩子們也很禮貌,他們歡歡喜喜地吃著笑著。這些不懂事的娃娃們,哪裡知道庄稼人屋頭因為死了家禽家畜而帶來的財政上的困難呢!不,他們不曉得這個。在他們看來,能夠因此而意外地打個牙祭,倒是應該慶祝的事情呢。飯桌上的空氣漸漸地和諧起來啦!許茂感到那廉價的味道辛辣的苕干酒,今天喝起來格外受吞。連喝幾口之後,血液就開始沸騰起來,眼睛也有些矇矓了。人們每每就是在這微醉之中,由於一時糊塗,或因為太容易被感動而變得不那麼固執、甚至於輕信盲從。即使他是一位賢明的君主,也會因此而貽誤國家;何況這葫蘆壩的庄稼人許茂呢!
三姑娘開門見山說道:「爹!今天請了你老人家過來,有個事要跟你商量呢。這事早幾天就該對你說的,我又總是抽不出時間過去。現在恰好鄭百如也在這裡,就乾脆面對面說出來吧。」她把臉轉向鄭百如,「喂,你自己說吧!」
鄭百如來找羅袓華,沒料到會碰見許茂,先是不很自在,但三姑娘說話開了頭,心中暗暗高興,卻裝出一副悔恨的樣子,那白凈的臉皮微微泛紅,游移不定的眼神在許茂的老臉上掃來掃去。沉默一陣,才用沙啞的聲音開言道:「爹,我不該一時糊塗,都怪我不好。現在想來萬分後悔,請你老人家原諒!我和秀雲的事,還要請你老人家多多幫忙,只要能重新和好,叫我怎樣檢討都行。」
他說到這裡就不往下說了。三姑娘問道:「咋個?說完了么?」
「完了。」鄭百如低聲下氣地說,「本來,我早就要向爹彙報自己的思想,可是……」
「怎麼樣?」三姐問。
「我怕爹還記我的仇,不原諒我。」
三姑娘臉上露出明顯的高興的神采。她看著老漢,等他回答。可是老人卻閉著眼睛,沒吐一個字,她便轉向鄭百如:「喂,剛才這些話,是你自己說的哈!該沒得哪個鼓搗你說哇,紅口白牙齒吐出來的,莫要將來又翻碗底底喲!」
鄭百如依順地點一點頭。
三姑娘好得意,繼續對鄭百如說:「我們許家是有志氣的。不得跟哪個說半句好話。如今,既是你上門來要求,好嘛,往後的事,可要先咬個牙齒印印。要再相欺我們老四,可不得行!」
鄭百如又點點頭。
三姑娘繼續理直氣壯地教訓他:「你摸著良心想一想,我們老四嫁給你八年,有哪幾宗對不起你?有一點什麼紅疤黑跡該遭人踐踏的?要說娃兒么,也生過的呀!害病死了。能怪她么?」
鄭百如一一點頭承認著。
三姑娘渾身充滿著勝利的喜悅。她又轉向老漢:「爹,你看這事能成不能成啊?你倒是說一個字呀!」
許茂老漢被鄭百如今天的行動、言語感動了。他內心已經同意,只是不好說出口。他睜開矇矓的眼睛來,看看三姑娘,又看看鄭百如。一時,談話又陷入僵局了。
三姑娘急躁起來,說道:「老先人板板!你倒是開個口呀!這事就看你一句話了。老四那裡么,我去做工作嘛。前幾天我都給她提說過一回,耳鼓山的事,今天羅祖華上街找人帶信去退了。退,也是老四的意思呢!」
老漢終於說出一句話來:
「這些事,你們看著辦吧,我不管了。」
三姑娘一聽這話,頓時發了火,大聲質問道:「爹,你老人家咋興這樣說喲!老四住在娘家,娘家沒有娘,婚姻大事你能不管么?」
但是,鄭百如聽許茂老漢那句話出口,心裡的石頭就落地了。他知道老漢已經表示同意了。他認真擔心的,還在秀雲本人身上。不過,他還有第二個步驟:只要他老姐兒鄭百香的活動一展開,過不了一天,許茂老漢和這個三辣子準會把許秀雲趕出許家院子,那時候,他就該採取第三個步驟了。
桌子上的雞肉,已經在大人們說話的時間裡,被孩子們消滅光,下飯菜都沒得了,三姑娘怪難為情地責備孩子:
「嗨,你們才搞得快喃!」
鄭百如打算起身告辭,留在這兒沒啥意思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望發生的事情,竟然提前發生了。真是老天爺給鄭百如幫了大忙。
原來,羅袓華這時回來了,他手上抱著兩隻半大的母雞,而神情卻一反常態:憨厚樸實的臉上,顯得驚驚惶惶,就像突然遇到一場大禍似的;進得門來,一見老丈人和鄭百如在座,更加失措,竟忘了向客人打招呼,忘了向妻子訴說趕場的經過,甚至忘了把手上的雞放到地下去。他哭喪著臉,獃獃地站在那兒。
三姑娘一見這情景,便責備道:「嗨!你這是怎麼啦?把三魂七魄掉在連雲場上了么,還是鬼摸了腦殼呀?」
這個老實人,心裡有什麼,全都會掛在臉上,藏不下半點兒心事。今天早晨,他揣著四姑娘留下的錢上街去買雞的時候,曾被四姨子那種克己待人的行為感動得下淚,一路上高高興興地走著,他甚至想將來孩子們長大了,也要教育他們記住四姨娘的好處。他在雞市上經過長時間的猶豫、選擇和討價還價的談判,買下了兩隻令人滿意的半大母雞。而且,就在雞市上,他恰好碰上了耳鼓山來的一位熟人,順便就託人家帶了一個口信去,辭退了關於四姨子的那門不愉快的親事——請「那個人」過幾天不必下山來給許茂老漢拜生,「那個人」就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但是,當他回到葫蘆壩,快走近自己家門的時候,本隊一個婦女,背著一背柴火迎面而來,叫住他,氣色緊張地報告說:「袓華!可不得了呢!剛才我在梨樹坪揀柴回來,聽人家都在說你老丈人家中出了怪事呢,怪難聽的!說是大前天夜裡,金……金支書鑽進了……四……房子裡面去!這,該不會是真的吧?哎呀!還有更難聽的呢!」
聽了那個女社員的報告,羅祖華的吃驚就不用提了。他覺得天旋地轉。跌跌碰碰走回家來的時候,就成了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到底是怎麼啦!病了么?」鄭百如關切地問,馬上站起身來,扶著羅祖華。
「天哪!這,這咋個得了呀!」
「啥子不得了喲!」三姑娘厲聲罵道,「看你這個樣兒都夠啦!」
「慢慢說,慢慢說嘛!」許茂老漢這樣安慰著他的三女婿,依他的推測,這個少有趕場買賣的老實人,今天在街上一定是遇著扒手摸了他的錢包兒。
鄭百如將他扶在小板凳上坐著。三姑娘倒了半碗開水叫他喝下,又摸一摸他的額頭,說道:「到底出了啥子事?快說呀!」
「他們……」羅祖華咽下一口水,仰起臉來,對三姑娘說道,「外頭都鬧(口昂)了呢!說是……」他瞅了許茂老漢一眼,「大前天夜裡……出了事呢!」
一聽「大前天夜裡」,許茂老漢不由一驚。
鄭百如卻立即會意。他眼裡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得意神色。
三姑娘不知底細,氣忿忿地搖著男人的肩膀:「這樣吞吞吐吐幹啥子嘛!瘟神!」
「這哪會是真的呢,不可能是真的吧!」羅袓華這樣沒頭沒腦地說。接著,才將路上碰到揀柴火的女社員告訴他的事情轉述了一遍。這一說不打緊,三姑娘馬上火冒三丈!她挽一挽袖子,做出要跟誰拼了似的架勢,厲聲罵道:
「嚼牙巴的!沒天良的!死兒絕女的!冤枉人沒得好死!呃,是哪個說的?老娘們找他去拼了!」說著就往門外沖。
「爹!你這是……」鄭百如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
已經跨到門外的三姑娘,聞聲轉過頭來一看,只見老漢面色蒼白,鬍子打顫,兩個眼睛都沒得神光了。她忙迴轉身來,奔到老漢身邊,呼叫起來:「爹!你……」
許茂舉起拳頭,「砰」一聲擊在桌子上,身子搖了幾下,軟癱地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立刻忙作一團。好一陣,總算把老漢搶救過來,放在一隻破馬架椅里。隨後,呼吸慢慢勻凈了,嘴唇顫動著,但眾人等了好久,老漢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唉!……」接著,就掙紮起身要回家去。眾人又苦苦拉住他,不讓他走,扶他坐下。
老漢的這一系列舉動,明顯地表明羅祖華帶回來的消息是確有其事。這倒使三姑娘有些氣餒,感到自己理不直氣不壯了。她憤憤地問道:「爹!老四……他們……真有那種事么?」
許茂老漢心中明白,那天晚上「鬧賊」的事,雖然被他嚴密地封鎖,而如今到底是泄露出來了。但他當時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那個「賊」竟然是他的大女婿!
「天啦!我前輩子究竟造了多少孽啊!」
老漢不由自主地發出呼天叫地的喊叫來。這一下,三姑娘和羅祖華就一切都明白了。
「硬是真的!」三姑娘失望和憤怒一下子全部歸結到四姑娘身上去了。「這個死不要臉的,才看不出來喲,許家姑娘們的名聲都叫你丟盡了!」她這樣咬牙切齒地想。
「唉!」鄭百如也嘆一口氣,表示他對此事感到意外和遺憾。但他卻說:「發生這樣的事情,依我看,怪不得秀雲。秀雲的德行,我還能不知道么!責任應該說是在老金身上。這個人,我不多說他。只是,今天在連雲場上,他還跟著秀雲一路呢!」
「真的呀,今天?」三姑娘和羅祖華同聲驚問。
「是呀!」鄭百如回答。接著就埋下頭,很沉痛地說:「其實呀,發生這種事,我也有責任。我要是當初不一時氣盛,跟她離婚,哪會發生這樣見不得人的事呢。唉!」
老實人羅祖華感動得差點兒掉下淚來。他從失措的境地里清醒了,正要對鄭百如說一句什麼話兒,卻看見外面的田徑小路上走來一個人,他立即又驚呆了。
四姑娘許秀雲在失望的痛苦中過了小橋,沿著河邊小路往家裡走,突然想起早晨三姐和三姐夫邀請她吃午飯的事。她想:三姐是個直性子,不去,她會不依的。再說,回去一個人也冷冷清清,倒不如去坐一坐吧。於是她手上挽著個布包袱,繞過一段田埂路,向著這兒走來了。
然而,迎接著她的是——三姐夫驚愕地盯著她;三姐怒氣沖沖,秋風黑臉地瞪著她;老漢忿然地動了一動身子,又撇過臉去;還有鄭百如陰冷的目光。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啊?」四姑娘木然地站在門口。真是眾叛親離!這些年,各種各樣的冷遇和委屈,她已經受得多了,但是,這樣的場面卻是頭一回,不由得感到萬箭穿心,悲從中來!她咬著牙忍著淚,毅然轉身離開了羅家大門。
鄭百如隨後跨了出來,招呼道:「秀雲!秀雲!等一等,你等一等呀!」
四姑娘聽見這聲音,渾身一陣冰涼,她加快腳步往許家院子走,繞過一塊塊水田,踏著枯黃的小草,差不多是在放小跑了。
這裡,鄭百如迴轉身來,向著屋裡幾個憤怒而又失措的人,莊嚴地聲明道:「爹,三姐,三哥,請大家不要著急,不要責怪秀雲,我不責怪她!不論別人說她什麼,我不聽。我要求復婚,這決心是下定了,不改了。這,還指望你們搭個手呢!」
他這一席話,完全出乎三個人的意料,這是多誠懇,多有肚量呀!
羅祖華露出一絲討好的笑容向他伸過手去了。三姑娘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她正擔心著鄭百如會因為那個意外的「醜聞」而放棄復婚的打算,要真是那樣,往後的四姑娘不是成了一個可怕的「包袱」么?
許茂老漢注意地打量著鄭百如。這麼些年來,他彷彿是第一次認識這個身材適中的人。他痛心地慼到,自己從前對這個紅極一時的女婿不信任,是多麼的不應該。
隨後,他們重新圍著方桌吃飯,大人和孩子們的肚子都餓了,紅苕稀飯吃得格外多。只有許茂老漢的胃口不好,他吃不下去。這一天他經受的痛苦太多了!據說,慪氣是很傷脾胃的。而且,對於未來的估計,他並不像三姑娘、羅祖華以及鄭百如他們那樣樂觀。剛強自信的老漢,這會兒變得憂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