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川是外省人,所以到這兒只有住到蔡家去。住了三天,雨川就斷定蔡家絕不是婆婆嘀咕媳婦、小姑打跑嫂子、妯娌爭麗鬥豔那種正常家庭。蔡曜雖然很寵雨川,但父親在飯桌上講演時,他用輕輕一個「噴」,打斷了雨川的插嘴。直到第四天,雨川還沒見到蔡曜的弟弟。從早晨七點到十一點,每人在上班、出門、坐下來寫作或織毛線之前,都會跑到緊挨廁所的一扇門前,叫兩聲:「老五!老五!」叫的情緒彷彿是緊張的,像叫叫看,那人是不是還活著。星期六上午,雨川決定不出門了,該逛的地方蔡曜全陪她逛了,她自己也想收收心,春節一過就到醫院人事處報到去。還不知會不會分配她去門診呢。護校的畢業生一般都被先分配到門診去褪褪脾氣。
「那好,我今天就上班去了。」蔡曜一邊說,一邊滿身摸自行車鑰匙。他在出版社當編輯,似乎實在沒別的事可忙才去上班。他的優越處是稿源可靠:他所住的這座籠格似的樓里圈了一個省的文豪。
蔡曜穿戴好,想起什麼,走回去,嘴裡喊:「老五!老五!」那屋看上去不像睡人的,門特窄。雨川有回驚叫:「哎呀,那屋真像個儲藏室!」
「什麼『那屋』,那就是個儲藏室!」妹妹小品說。小品在大學當助教,一般上午十點才到學校去。她準時在九點五十分去叫「老五!」
雨川頭幾天逛得人很乏,晚飯後不久就睡了。一覺醒來聽小品在和誰低聲嚷:「讓我先用廁所!你要先進去,我還不等死!」過一會兒小品踮足尖走到雨川床邊,從頭上往下拔髮卡。雨川問她剛才在喝誰,小品爬進旁邊的被窩,說道:「還能誰,老五唄!」
父親完成了早晨的四小時寫作,最後一個去叫「老五」時,母親已在廚房弄午餐了。
雨川有點莫名其妙地慌著,等這個連晚飯桌上都未見過的老五被喚出來。一點回應也沒有。父親進廚房監督午餐質量去了。雨川坐在地毯上翻雜誌,某種信號使她眼睛從雜誌上升起來。她看見個細瘦的青年男子站在門口。她知道他是誰,卻不能從容大方地叫一聲「老五!」他頭髮很長,曲卷的,百分之二十是白的;額寬大,順雙頰很陡地尖削下來,加上一張很小的、略向里撮的嘴,他看上去有些女相。在雨川想像中,他與那個被全家吼來吼去的「老五」沒一點相一致的。
他走進來,對雨川笑一下。很快地,他彎腰查看一番被雨川攤在一邊的雜誌,微微蹙了眉,怔著兩眼心算一瞬,把雨川手裡那本扯住看著說:「唉,秩序搞亂了。」
雨川馬上擱下手裡那本,說:「我沒拿到別處去過。」
他手指飛快地把雜誌理齊,沒說話。他整個人除了牙膏氣味,還有股不很尋常的味。據雨川判斷,是種藥味。他穿一件深藍棉毛衫,肩不像蔡曜那樣寬,脖子也不那樣粗,頭稍微扭轉,脖子上幾根筋絡便發生猛烈的變形。蔡曜過去總談起妹妹小品,說她智慧、博學、難嫁。至於弟弟,他只有一句:「他是個麻煩!」
「你出去不出去?」母親罩了個大圍裙,站在客廳門口問。
「不出去。」雨川發現自己和老五異口同聲這樣說。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
「那你和我們一塊吃午飯嗎?」
這回雨川明白母親問的不是自己,便站起身,準備幫著擺碗筷。這個家也不是「不用你動,你是客人」,或「吃啊吃啊,菜這麼多擺著供呀?」那種正常家庭,對於許多事都不像別家那樣認真。
「不。我有牛奶。」
三人圍餐桌坐下時,雨川見老五捧著那些雜誌進了他的斗室。然后里面響起急促的。雨川問過蔡曜:老五在裡面怎麼透氣?蔡曜說:你沒看見門上那個自製小百葉窗嗎?他把自己養得像只蟋蟀。
「是小品把他的東西拿到客廳的?」母親竊聲問。
「我哪知道。」父親答,音量正常。
「不是小品就是大毛。」母親說。大毛是蔡曜的乳名。
雨川不自在起來,說那些雜誌剛才她順手翻了翻。
母親忙說:「沒事。老五在寫本書,關於岩畫的。那些雜誌他搜集了好久,大毛和小品討厭——一到老五的屋,就把他東西搞亂!」
「噢,老五的屋還能讓人搞得更亂些?」父親使勁繃住不笑,最後還是笑了。
雨川把臉一會兒轉向父親,一會兒轉向母親,沒把握自己是否懂了他們。這時門一響,老五走出來。他看看吃飯的一桌人,轉身從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和一隻雞蛋,進了廚房。母親把筷子停在碗沿上,聽廚房的動靜。過一會兒,裡面「嗤」的一聲。母親叫起來。
「老五,你看著鍋還把牛奶煮撲了?」
沒人應聲。等老五端著碗出來,母親探脖子看看:「撲得只剩半碗啦?你夠吃嗎?」
「你怎麼這麼多話?」父親對母親說,臉仍帶著笑。
老五很慢地往自己屋走,腰部略微向後讓。雨川突然發現高高的老五腰部完全是軟塌塌的,塌矮了他一截。
晚上,雨川到樓下去迎候蔡曜,迎了兩條馬路。見了他,她一臉激動地說:「我今天見到老五了!」
「是見到老五還是見到老虎?」他逗她。蔡曜不高,半截柱子似的。雨川小他九歲,蔡曜常頑笑說他在等她的「二十三,躥一躥」,躥足了,看他倆誰穿高跟鞋。
一進院子,見熟人蔡曜便介紹雨川:「我女朋友。」雨川問過他最喜歡她什麼,他半秒也不猶豫地答:「漂亮啊!」樓梯上,他們迎頭碰見下樓的老五,老五戴頂紫紅的羊毛帽,帽子將一些額發壓在眉梢,弄得他更像女孩。看見他倆,他眼睛稍微抬一抬,眼皮上抬出兩道深折,像疲憊或過分瘦削。
「去哪兒,老五?」蔡曜問。
「出去一趟。」老五答。
「還在畫你的畫?」
「就出去一趟。」
「你身上有錢嗎?」
「我吃過了。」
雨川想,這對兄弟的問答多麼不對茬。
老五把眼睛往雨川臉上一抬,雨川想回個笑,但已來不及了,他已挪開了眼睛。
聽老五遠去,雨川問:「你是大毛,小品老二,他怎麼成了老五了?」
「這故事長了。」蔡曜掏鑰匙開門,同時小聲道:「回頭再告訴你,不然我媽聽見又麻煩。」進房就看見父母留在冰箱上的字條,說是倆人讓人請出去吃飯了。小品也不在,雨川馬上央著要聽完老五的謎。
蔡曜沒理她,脫了棉襖抱在手上,各屋巡視一遍,核實了的確沒人在家,撲上來便抱緊她。雨川知道他熬得不行了,臉躲著他帶煙臭的吻。蔡曜把雨川推進老五的屋,按在一張不足三尺寬的床上。天花板上掛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葫蘆,上面雕了些晦澀的圖案,用煙熏出了凹凸的效果。雨川被平放在床上,眼睛瞄到旁邊一根膠皮管。她忽然對這床上的和老五身上的藥味有了多半解釋。
「……這是老五的屋!」雨川要掙紮起身。
「別動!」蔡曜說:「這裡最安全,就是有人來也不會先進這裡!」
「要是老五回來呢?」
「他?他沒關係!他反正沒這想頭。」
「為什麼?」
「別分神好不好?」
等雨川歇下來,蔡曜拉過被子掩上雨川。被子也有藥味,還有種不幹爽不清潔的感覺。
「現在講吧。」她搗搗他。
蔡曜明白好奇心快把雨川折磨死了。
「老五很小的時候,就得了這種腎病,兩個腎都衰竭。醫生說他活不到三十歲,也不能結婚。我媽從不迷信,就迷信了那一回。她聽了老人家的話,到老家墳場做了兩座假墳,說那是糊弄閻王爺的,好比說:你閻王爺已討走了我們的小三和小四,就把小五剩給我們吧。我弟弟這麼著就變成了老五。」
「他從小就知道他活不長?」
「弄不清他什麼時候知道的。插隊落戶,他趕了個尾聲,他的病本該把他留在城裡,可我爸當時幾乎包圓了所有的壞頭銜:反動作家、暗藏特務……所以他還是去了農場。那算是比插隊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說他沒用,廢人一個,就撐著干,他的病就在那時惡化了。我媽到處給人作揖,才給他辦了『病退』。我連夜騎車到他們農場,又騎八十里把他馱回來。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繩子把他捆在我身上。從那以後,他住醫院時間比住家時間還長,還掛過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記。從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體弱的人都內向。我當時在他的枕頭下發現了他的日記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說不定還能補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沒料到他對自己那樣明白、客觀,理智之極。有一頁,他寫著在三十歲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萬里、寫一本書、種活一百棵樹、辦一個個人畫展、乘一次飛機、談一次戀愛。」
「所以,」雨川輕按住蔡曜在她腰部撫上撫下的手,「他心裡對什麼都有數?」
「不然他怎麼會越來越孤僻。我爸在出版社給他找了個校對工作。一個月之後,見他不再去上班,我爸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已把那工作辭了,說那工作是坐吃等死。我爸急了,說不工作才是坐吃等死。他回嘴說,他既不會坐吃爹媽的,也不會死在這個家裡。那以後他只要在家吃飯,就往桌上擱五角錢。誰也不知他從哪兒掙的錢。」
「他有女朋友嗎?」
「女朋友?哪個女人願意跟他有頭沒尾地來一場?要瞞人家吧,也缺德。老實說,老五是很吸引女人的,但他總是一開頭就講實情,女人都實際得很,誰不怕弄個半條命伺候著,死倒也罷了,不死誰禁得住病床邊繞一輩子?他吃、睡、進廁所,全家都憂心。」
雨川偏過臉,看一眼那根導尿管,心裡詫異,世上竟有人如此平靜地痛苦著,如此麻煩地活著。當蔡曜再來情緒時,她只獃獃看著天花板上的葫蘆。無意中,她發現它們是二十八個。
「老五二十八歲。」
狂熱中的蔡曜稍停一下問:「你怎麼知道?」雨川聽出他的煩躁和掃興。
這時有人回家來了,不是小品,小品回來頭件事是開音樂。
「是老五,沒關係。」蔡曜喘著說。
從裡頭拴上的門被人從外面拉得閃了幾閃。
「對不起,老五,你先在別屋待一會兒!……」
「你幹嘛不在自己屋……」老五悶氣地問。
「你廢話,」蔡曜跳起來著衣,弄得褲帶上的金屬環躁人地響。他一邊將雨川貼身的小零碎向她拋,一邊臉橫著朝外喊:「我屋能待嗎?!」蔡曜卧室與客廳相通,之間的門是玻璃的。雨川聽他父母小聲商量過:若大毛結婚還弄不到自己的房,就把那扇門封起來,至少也得換一扇隔音的木板門。
雨川跟在蔡曜後面出來,直想躲沒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大紅臉,頭蓬亂。第二天老五把一隻蝶蝴結髮夾擱在雨川正讀著的報紙上。
雨川抬起頭。
「你的。在我床上。」老五說。
雨川想,只要說聲「謝謝」就會釋然的。但同時又覺得說出什麼都太厚顏。她感到自己的濃睫毛沉重起來,重得她眼睛撐不住要抖。她盼著老五快走開,他卻不,兩根手指在她坐的寫字檯上敲。
「這個不好看。」老五說。
「什麼?」雨川嚇一跳。
老五指指那髮夾。「這個。」他像刻薄又像難為情地笑一下:「多俗。」雨川不知說什麼好。
她感到老五在看她。許多人說她有副完美的側麵線條。她轉過臉,他眼睛已移到電視上去了,但雨川覺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處,留在她左半側臉上。
這時母親來叫:「老五!叫你買南豆腐,你怎麼買成豆腐乾了?買豆腐乾你何苦排大半天隊?」
父親插嘴:「你自己幹什麼啦?」
「我幹什麼啦?我要一個個隊排下來,誰做飯吶?拿豆腐乾我可沒法給你們做麻婆豆腐!」
「那就做麻婆豆腐乾!」父親說:「老五能指望嗎?他就會煮他自己的牛奶!」
老五沒聽見一樣。晚飯他頭一個吃完,以一個極強烈顯眼的動作,把五角錢往桌上一按。父親看看那錢,伸筷子到半途,突然停住,吼道:「滾!你給我滾!」
老五轉身慢慢往門口走,仍塌著腰,從掛衣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絨帽。小品半哄半唬地低聲叫:「老五……」她轉向父親:「爸,你再這麼說老五,我和他一塊滾!……少吃一頓麻婆豆腐,你就拿話損他?!他會煮牛奶,你連牛奶也沒煮過,媽伺候了你一輩子!」
母親眼淚流下來,吸吸鼻子,「你們誰也不饒誰就是了,雨川沒過門,就得被嚇跑!」
蔡曜不出聲,齜牙咧嘴逗雨川,兩手在兩耳邊比畫,意思讓她左耳進、右耳出。
「爸總提煮牛奶,」小品聲軟下來,有點嬌嗔了:「爸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一天到晚喝牛奶,是沒辦法嘛!」
雨川發現小品雖然現在護老五,但每星期日她燒菜,總要叫:「老五,就煮你那一口牛奶一個雞蛋也占著個灶頭,真是添忙添亂!……你就不能等我把菜都端上桌再煮嗎?」
一天雨川找出個上學時用的小保溫瓶,她替老五煮了牛奶灌進去。老五眨巴眨巴眼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雨川抬頭對他嬉一下臉:「我聰明吧?」廚房只有她和他。
整個家也只有他和她。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去了,小品和父親慪氣,住同事家去了,這是她逐漸失效的撒手鐧。蔡曜去搶一位作者的稿,趕下午的火車去了幾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把原定的與雨川看電影的計劃也取消了。他說好幾家雜誌都在爭這個作者,他得下手早、下手辣。
(2)
「你去看電影嗎?我有兩張票,你哥有急事出差,票多出一張來,新片子。」
「不去。那些電影俗得死人。」
「反正你又沒事。」
「我有事,都忙不過來。」
「我幫得上嗎?」她問完忙抿嘴一笑,意思是他不必當真。
他搖搖頭。
「什麼事?說不定哪件事我內行呢。」
老五慎重地說:「我得偽造兩張結婚證。有兩個熟人要做人工流產,沒結婚證醫院會盤問沒完的。」
「那也能造?」她存心不說那個「偽」字。
「我常造。他們給錢的。」
雨川想,她成了這個家裡惟一知道老五經濟來源的人。開春時她和女同事們逛自由貿易市場,見幾個外國人圍了半個圈在看什麼?移來移去的人縫中,只見被圍的是細細一條人形,背佝得如一張弓。女同事們想往裡擠,她卻走開了,因為她看清那人形是老五。
她還看清了他佝在一張矮矮的摺疊小桌上,在表演刻圖章、在獻藝。雨川從來不忍看人獻藝,更別說獻藝的是發已蒼蒼、已知天命的老五。雨川見老五喝牛奶被燙得伸舌頭佝頸,忽然撫撫他的背。她不懂自己怎麼會這樣,對老五的勾當竟沒有反感和嫌惡,反而生出一種同情的衝動。其實老五並不需要同情。接下去他坦坦然而不無正色地講起整個偽造文件的過程:如何到印刷廠去找鉛字頭;如何把它們砸到相片上,一個鋼印就造出來了。雨川以兩隻拳頭托著下巴,看著老五說著比畫著的手。頭一次他在她面前翻弄那些雜誌時,她就為這手的纖長、柔軟,以及那纖長柔軟不該有的侵略性暗暗驚訝過。那手呈出不太新鮮,甚至陳舊的白色,似乎常在暗地裡做曖昧事情的手,就該是這形這色。
雨川並沒有一個人去看電影的勁頭,她開著電視機在長沙發上讀小說卻睡著了。一覺醒來發現滿脖子是汗。老五還沒有回來。隨後馬上想,老五回不回來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這樣熬著睏倦是在等他?她似乎覺得自己是在等老五,是寂寞還是擔憂使她這樣心浮浮地等,她不清楚。其實她知道,老五的存在只使這個家生出一種莫名的寂寞,再熱鬧,只要老五齣現,那寂寞就出現了。老五就是寂寞本身,感染著環繞他的氣氛。他的寂寞有極大的感染力。所以說,她不可能等老五回來解脫她的寂寞,假如她真的是因為耐不住寂寞而等他,更不可能是擔憂。老五幾乎天天半夜三更歸家,據說他借朋友的畫室工作,畫室只能在晚上空出來。家裡沒一個人擔憂過他,他再弱也是五尺男兒。十二點過了,雨川淋了個涼水浴。剛出浴室,聽鑰匙鑽進匙孔的聲音,她幾乎是歡叫了。「老五,你回來啦!」那麼快樂,那麼熱切。這種感覺只發生在童年,父母到肝炎隔離病房來探望她。
「你還沒睡?」老五問。
「天太熱!你熱嗎?」雨川從老五略略放大的眼珠里認識了自己的某種不正常。
「還好。」老五的T恤捋到胸部,胸以下袒露著,這時他很快將它拉下來。有回雨川下班,老五赤著上身在幫小品釘蚊帳,見了雨川他忙跑回自己屋,再出來,身上有了件腌菜一樣皺的汗衫。
「還好吶,我一天洗了五遍澡了!」雨川說。她身上一件粉紅兮兮的綢睡裙被電風扇吹得鼓一陣扁一陣,從各個角度顯出她的身體輪廓。
老五走過去打開電視,調了許多頻道也沒調出名堂。雨川笑起來。
「老五,十二點過了哪兒還有節目。你不想和我講話,我可以走開呀!」她知道這句帶揭露性的話使他緊張了。其實是整個家僅把他倆剩在一塊的現實使他緊張。老五有點煩惱又有點羞怯地笑笑,眉卻輕蹩著。這樣子使他非常好看,非常不通俗。雨川想。老五搭訕地問起電影。雨川說她把票送給了鄰居,她可不願被他看得這兒俗那兒俗。老五想起什麼,從口袋拿出個小東西。是條硬木雕刻的魚,有點半坡村風格,是失了些古樸,添了些刁鑽。是個極別緻的玩藝兒。老五將它一翻面,雨川發現那是個髮夾。
「你要嗎?」老五問。
雨川驚喜得「呀」了一聲。
「我做了讓朋友幫我賣。難賣掉。」
「為什麼?這麼漂亮!」
「我要的價太高。」
「那你幹嘛不便宜點?」
「便宜何必買我的?」
雨川拿了髮夾到門廳的穿衣鏡前去試。她頭髮太多,卡不住。老五說他可以調整它。雨川仍繼續擺弄。這時收緊下額,雙臂舉向腦後的雨川看見自己的兩個腋窩,很輕淡地毛茸茸的。她還看見鏡子里的老五,他嘴抿得頗吃力、敏感,或說有些傷感的眉弓投了片暗影在他眼睛上。她突然意識到兩個腋窩暴露的東西還超過了它們本身。她一下子墜下臂膀,託辭說:「胳膊酸死了!」
老五說他得看看究竟該把這東西調整到多松多緊。他捏起她的長髮,膽怯地一把一把從上往下理著。她微微側過身,斜著的眼仍盯著鏡子。老五白得失真的手與她黑得恐怖的頭髮對比得那樣疾人。老五也看懂了這對比的奇妙,他放慢手的動作,最終靜止了。雨川看他兩眼抬出兩道更深的折,像在用著力,想看透什麼。
雨川說了聲「我去睡了」,便進了屋。她把門關得很慢。然後她為難起來:是插門栓還是不插?門栓是防人貿進的,用得著防老五嗎?不插呢,是否會顯得她不夠正經?不夠正經和過分防範都不是她想要的。夜這時突然出奇地靜,靜得有所居心,似乎她插或不插那門栓都會被這個靜聽了去,被老五聽了去。門栓會被插得「咔嗒」一聲,那一聲將刺耳而生硬,將是對那不可逾越的倫理天條無必要的重申和強調。她手在門栓上尷尬住了。「嘩」地一下,直覺先於她,將門拉開了。
老五不知什麼緣故正站在門廳里,距她只有兩三步。他害怕一樣看著她,牛奶在他手裡的玻璃杯中大幅度地傾斜一下。
「唉,老五,天這麼熱,開著門睡覺可以讓空氣對流,有點風。」雨川覺得自己聲音很磊落。「你呢?那麼多屋空著,你何苦睡你那小悶罐?……」
「我不怕熱。習慣了。我有個小電扇。」
雨川見那杯牛奶被端起、傾倒,最後剩了只空了的但已渾沌了的杯子。她那一夜感覺很碎,不知是沒關門,還是因為最終還是睡進了他那活棺材似的屋,並「咔嗒」一聲拴上了門。
第二天是個星期日,一早接到蔡曜的長途電話,說他必須守著作者把稿寫完,確保這東西不被別人半道截獲。
「你還得在那兒待多久?」
「一個星期,頂多十天!」蔡曜那邊聽出了她的不悅。
「不,我要你現在就回來!馬上!」
「懂點事好不好?這是我的工作啊!我的工作關係到提升,能升到編輯室副主任,今年年底咱們就有房子結婚啦!」
「你馬上回來,現在就上火車!」
蔡曜看不見她,不知道她怎樣跺著腳、噙著淚、被什麼恐嚇著。他不明白她的失常,仍用慣常的伎倆哄她,說回來陪她去買那件她看了十幾次也沒捨得買的連衣裙。
一連幾天,她沒怎麼見到老五,不知是自己有意無意迴避他,還是被他迴避了。她仍是在上班前把牛奶煮好,灌進小保溫瓶。一天下班回來,見老五在認真地切生薑。問切這麼多生薑做什麼,他說他想煎雞蛋。她使勁笑:「煎雞蛋要生薑幹嘛!」
「不要嗎?」他問,看她笑。
天暗時小品回來了,帶了些菜和雨川一塊且聊且燒。三人很開心很安寧地吃完飯,小品忽然說:「老五,你要再往外掏那五角錢,我可從此不認識你!要給多給點,現在東西都漲價,五毛錢想買頓飯呀!」
雨川不敢去看老五,料他一定窘極了。卻不,老五淡然坦然地笑。等小品的話都倒盡了,他慢吞吞說:「好像你認識過我。」
「哦喲,別把自己搞得跟個謎似的,有多麼難認識!」小品抱起膀子,向椅子背上一仰。
雨川急著轉氣氛,插話進來,勸小品搬回來住。小品說她同事家離學校近,每天免了擠人臭味的公共汽車。再說她怕看父母愁嫁不掉她的面孔。在家住,就得聽他們關於婚姻的開導,由他們逼著去跟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會面。不去,就得忍受他們的哲理性牢騷。
「好像這世界非得是一男一女在一塊才正常。我自己跟自己都難相處,不能想像去和一個男人相處一輩子。愛是什麼呀?愛就是在一塊吃、喝、拉、撒、睡?我也急,但我是急著去愛,不是急著嫁誰去。別看我都三十歲了。」小品看著雨川收拾碗筷,目光像個色大膽也大的男人一樣從她臉逛盪到她胸,再到她腰。「雨川,真羨慕你——這麼漂亮,心也簡單。」
雨川笑著說:「聽不出你是誇我還是罵我。」她目光的梢頭掃過老五的臉,發現他似乎也在從頭到腳看她,但羞怯得近乎痛苦了。
「過去我一個男朋友對我談起他的戀愛導論:早談戀愛晚結婚;多談戀愛少結婚;只談戀愛不結婚。當時想,我怎麼見鬼碰上了個活流氓。現在想想,他並不完全混賬。如果一個人一生能驚心動魄愛幾次,哪怕一次,可比結婚值多了。」
小品當晚與雨川聊到很晚,說她種種不順心都是因為她不能像雨川那樣把愛情、婚姻、過日子,搞個「三合一」。話題漸漸轉向老五。
「老五到現在還沒接觸過女人。誰知道他心裡有沒有暗暗戀過誰。真希望他連那種悄悄的戀愛也沒有過,因為那種暗地裡的單戀,一定是頂絕望的,只能痛死他。他不會表達出來的。他知道自己沒能力對一場戀愛負責到底。所以他即使愛上誰,只能是他忍住,不表達,不去發展任何可能性。他什麼都沒說過。這個人如果他自己不說,你什麼跡象也別想觀察到。」小品聲音已漸漸發澀。
小品睡著許久,雨川還聽得見老五靜悄悄的忙碌。雨川側臉凝視小品。橙色路燈從窗外投進來,暗中,小品的臉部線條那樣娟秀,雨川竭力以這線條勾勒一個仰卧的老五。全家五口人身上最精緻細膩的部分中,都有一個老五的存活。
蔡曜再次打電話說他要推遲歸期,這回雨川沒有怎麼怨。她與老五每天晚上一同坐在陽台上乘涼,幾乎沒話可說,但在那氣氛中,她心裡漸漸有了一種感動。那感動使她盼望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他們。
「老五,你喜歡游泳嗎?」
「不太喜歡。」
「我喜歡。」
「噢。」
老五有那個不讓你展開任何話題的本事。從來不給你「真的?」「為什麼?」「怎麼會呢?」之類的投機的、承上啟下的字眼。有時她感覺他在看她,突襲似地扭過臉,發現他果然在看她,她也就看他,帶點期待:這回你該說點什麼了吧。但他就那樣靜著。他想,若他一講話,像所有人那樣正常地東拉西扯,那種不可言傳的感動還會在那兒嗎?雨川不再期待他開口了。她感到他看她,她也不以同樣的看回敬,因為她知道他吃不消她看回去,他怯生生的享受僅蘊含在他對她的不被驚動不被打擾的觀察和欣賞中,在他自認為安全的隱蔽處。
蔡曜回來的前一天傍晚,雨川去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游泳。水面擁擠得像插了滿地人秧子,游不遠就撞人或被人撞。人人都在嬉水,談笑,泡涼快。夏天的晚上這裡是最便宜的涼快地方了。忽聽有人哄哄地吼「流氓!」雨川看過去,見男人女人擠成肉色的一團,在揪打誰。一個年輕女人的尖嗓門浮在「嗡嗡」聲之上:「流氓!天天跟著我!從馬路跟上電車,又跟到這兒來了!就你這身雞骨頭也想佔便宜?!……」人群興高采烈喊叫,夠不著打兩下彷彿吃了虧一樣。跟搶購什麼便宜貨一樣,要出手快,不然這個「打」也會被一搶而空。雨川感嘆著上了岸,卻突然發現被扭住的是老五,她腦子脹了一下。
「幹什麼你們!放開他!」雨川發覺自己插在了老五和亂拳之間。她怎樣跳進池子,梭魚似地穿人縫,她一點也記不起了。
老五無表情地站著,任鼻孔的血淌進他嘴,任她護著他抱著他。水珠從他發尖流進眼裡時,他便擠一下眼。
「他耍流氓!跟了我好幾天了!」嚷嚷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還算俊的臉蛋顯然是因憤怒而發橫的。
「他?他跟你耍流氓?跟蹤你?別發夢癲好不好——我天天跟他在一塊!」雨川知道自己一張臉也夠橫的,完全走了樣。「我是他女朋友!大家看看,我是疤還是麻,有我,他憑什麼跟你耍流氓?值不值跟你要流氓?!」
(3)
人們靜了一剎那,又「嗡」起來。這回多半是懊惱自己上了當,白替那自作多情的小女人出了力,費了些拳腳。也有人開始同情老五,胡亂出主意讓他止血。
上了岸,雨川用手指捏住老五鼻樑上端,又讓他半仰在她懷裡。她輕聲對他說:沒事,這樣一會就能止住血,相信她這個護校畢業生。她眼睛將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逼退了。她頭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這樣厲害、潑辣而兇悍。一旦血止住,老五在雨川懷裡不安起來。她用哄一樣地對他耳語:別動,乖乖地待著,舒舒服服歇一會兒。他閉上眼,雨川看見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遲疑地移著閃著。她一個字也未問。你真的對那女孩子做了什麼,真的這裡那裡地跟她,像個無賴?你真的像她講得那樣痞、下流?她什麼都未提。僅僅問:你冷嗎?太陽下去了,風一吹你大概覺得冷吧?來,我暖你。他沒回答。整個體形變得畏縮,甚至猥瑣。他的畏縮似乎是想使自己清晰尖銳的骨節隱約些,至少不那麼顯著。也許他為自己對那女子存有的歹念、那無指望、不夠正派的追求而畏縮。她想對他說,大膽些、蠻橫些,發號施令一樣對她說:「我愛你!你聽著,我他媽的愛上你了!」然後再土匪一樣朝她一撲,就像蔡曜曾對她說的乾的一樣。她還想說:你對自己的別緻、吸引人之處竟這樣麻木!
她卻什麼也沒說。觸著他女性一樣細緻的皮膚,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將他的身體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滿滿擠住他的下頦。他睜開眼,彷彿想弄清這是哪裡,自己身置何處。
雨川避開他的眼睛。在他的纖弱面前,她的健康、飽滿,以及她的長於他許多的生命都使她慚愧。
「你冷,對吧,失了血容易冷的。你嘴唇都白了。我這樣暖你,你覺得好些嗎?」
他「嗯」了一聲。雨川聽出他的自卑和難堪。她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殘餘的水珠,心載著那樣多、那樣多的遺憾:他本該是個多美麗多驕傲的男孩。他本該驕傲得不把她放在眼裡。她本該有權利追求他、愛他,哪怕愛得無結果,愛得像他一樣短命,若即她不是他血緣兄弟的未婚妻。他本該在女性身上享樂一回,無論它多麼「譬如朝露」地短,這享樂她情願給他,假如他們之間沒有個蔡曜。蔡曜一衝進門當著老五面就摟住她,摟住兩分鐘才道個問候。
老五走開了。雨川感覺到他有點歉意和愧作地走開了。
蔡曜哼著千差萬錯的流行歌進了浴室。淋浴嘩嘩響。一會他叫:「唉,雨川,遞條毛巾給我!」一會兒又叫:「勞駕,把我短褲拿來!」她盡量不去看他勻稱的,充滿血性、剛陽的裸體,她不忍拿它與老五的去比。
蔡曜一閃身掛上浴室的門,那聲「咔嗒」大約在老五耳鼓上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聲反抗著,但她被抵在了門上。
「老五沒關係……」
她想說:老五不是人嗎?像家畜或一件傢具擱在那兒不礙事,你想做什麼不必顧及他?不必顧及他的感覺、他會受刺激,是吧?……雨川突然像一個陌生人: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壯實,似乎不知羞恥地霸佔了一份本不屬於他的壯實。老五的那份。
門被弄得狂顫。雨川掙不脫他,生怕太猛烈的掙扎會鬧出更大響動。她只求他輕點、輕點。這時她聽見大門「砰」地一響,那是老五離去了。那是老五表示自己不妨礙他們幸福的聲明。一陣不適和反感逐漸擴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沒分到房子。父母開始打算找人來改造蔡曜現在卧室的門。父親在飯桌上和雨川開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進洞房了。」母親說五月舉行婚禮,第二年三月生孩子,兩頭趕好季節。不知為什麼,雨川這時去看老五。更不知為什麼,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讀晚報時發現一則很小的消息:「蔡悟個人畫展於×月×日在×畫廊開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門:「老五、老五!」敲開門後,她指著報間他:「是你嗎?」
「嗯。」
「你這麼偉大——個人畫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幹嘛這樣大聲大叫地興奮。
「你這人!怎麼一個字也沒提過?家裡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略向里撮的撮出一個笑。雨川頭次看見老五也會笑得露齒,俏皮還帶點賴,一下子讓他與蔡曜相像起來。
畫展開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請出假來。好不容易打聽到那個畫廊的地址,那是個音樂廳的地下室。收門票的老頭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後說:「喲,您是今天的第十位。」
「人不多?」
「比沒人強些。我也懂點畫,各派畫家畫匠我也見不少。像這位的畫,我懂不了。」老頭自負地笑,把個頭晃得抑揚頓挫:「白石先生說過,畫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賣弄完,雨川已走進展廳。
展廳是狹長的,兩側牆上掛著的畫框里似乎是人、獸、植物,但雨川拿不准她猜得對或不對。一路看過去,最後看見了孤零零坐在盡頭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為看畫來的。
「這時來倒趕個清靜。」
「一直很清靜。」
「你大概不像其他畫家那樣,四面八方寄請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們明天會來!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個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許願。雨川沿著狹長的展廳再一幅一幅畫地看回去。每幅畫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夠一定的時間。一路她說了畫的別具一格、不落俗套之類的話。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話當真,根本沒興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評語,這類評語可以用到任何東西上:一碟菜、一個髮式、一套時裝。告辭時她在長廊這頭,他在那頭。
當晚,雨川冒著小雪跑了好幾位同事家,央求他們去看畫展。有位同事認識幾個來幫醫院安裝設備和培訓人才的美國人,雨川幾乎逼她打電話邀他們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著的老五見一大群五顏六色的人湧進展廳,受驚嚇似地將半隻屁股從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門口等兩位約好的報社記者,見老五的手被一隻只手抓起、握住、搖幾搖,雖笑著答禮,卻一臉稀里糊塗。雨川還看出他隱得很深的厭煩:好好個清靜地方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廟會?
兩個記者背著各式照相器材來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嫵媚的笑款待了他們一番,同時左一聲「辛苦」又一聲「多謝」。兩個記者在社會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說:「不用謝,完了事畫家請一頓排場的!這年頭,不都是這回事嗎?什麼人物都是三分場,七分捧!能找個場合讓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最後吃一頓,也算功德無量!」
雨川冷丁聲說:「他是不同的。」
對雨川突發的感傷,兩位記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來。「那你要我們做什麼?」其中一個以降了八度的嗓門問。
雨川又給了個笑臉。
「你們不必做什麼。嗯……就走過去,告訴他,你們是記者,說他的畫正在引起重視。」雨川邊想邊說,「還告訴他,他畫得很好;他的畫展很成功,他很有潛力。就告訴他這些。然後我請你們吃一頓,隨你們挑哪家飯店。」
記者還想搞清整場把戲,但雨川沒有講穿它的意思。
「算我求你們的,好吧?以後到醫院看牙科我給你們挂號。」(註:大陸看牙科總是要提前許多天挂號。)
記者們收起一副油子相,彷彿不敢再惹已由傷感變得悲壯的雨川。他們走進去,像演員走進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見他倆裝腔作勢地在一幅幅畫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肅穆。最後,他倆先後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記者證,然後是職業化的握手寒暄。她見老五臉色淡淡的,聽著他倆背誦她剛教授的那番話。他倆出來時,見到在外面閒蕩的雨川,擠著臉說:「打哪兒鑽出這麼個人物頭兒?每幅畫上他都貼了標籤:展品不出售。好像誰會掏錢買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畫!」
人散盡了,老五才看見人幕後的雨川。那時他已準備離開展廳,關門時間到了。她什麼也沒問:今天人多嗎?有記者和外賓來嗎?她怕他看出破綻,看穿這虛弱的轟動,看穿是她偽造了這隆重的一天。
「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議。
老五在遲疑和驚訝中點點頭。
路是老五領的,雨川對這個城市不熟。老五領著她走,人越來越稀,腳下的雪越來越乾淨。眼前是護城河,河邊是一些幼樹。
「看,我栽的樹!」
雨川隨他走進那片小林子。她回頭看看嘈雜和燈光,覺出一種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給了她一隻手,讓她扶。他們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嗎?」雨川頑笑地問。其實她明白自己不純粹在玩笑。
「跳河?幹嘛?」
「比方說,河那邊是個荒島,沒人,或者有人也不認識我們。什麼都能在那兒重新來,你跳不跳?」
老五沒說話。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的手漸漸變僵,變得機械。
「老五,假如我不是……哦,我就是我自己,只是個叫雨川的女孩,事情會不一樣的,對吧?雨川會愛你的。假如能有個地方可逃,那地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不論我們之間有什麼事都不被叫做醜聞,你願意逃到那兒去嗎?」
老五的手鬆開了她的手。當晚雨川在廚房獨自洗碗,蔡曜從背後伸手摟她。她看見有著方指甲方關節的強勁的一隻手挪向她的前胸,突然喊:「放開我!」
雨川被調到住院部就開始上夜班了。下了夜班,家裡人都睡了,只有老五的斗室里還有些輕微響動。有次她輕撣兩下門。門開得比她想像得快多了。
「想看看你在幹什麼。」雨川倚在門上,近乎無聲地說:「可以進來嗎?」
「我在寫東西……」
「不畫了?」
「不常畫了。畫展辦過了。」
「想看看你的畫室。」
老五突然下決心一樣問:「你有空嗎?」
(4)
雨川稍微向上翻一下眼睛,似乎在心算時間,實際在猶豫,在顧盼撤退的路。她明白什麼將要發生。從老五的眼睛裡,她看出他和自己一樣明白。
「那地方遠嗎?」
「不遠,就是不好找。你說個時間,我可以在汽車站等你。」老五說得很快,迅速堵死彼此撤退的路。
下午兩點,雨川準時到達那個車站。遠近都沒有老五。雨川站在那兒,任楊花落在她頭上身上。一朵楊花迷了她眼,怎樣也揉不舒服。她掏出小鏡子,仔細將它摘出來。鏡子里她看見自己的唇膏被抹缺掉一點,一道紅痕順嘴角劃向面頰,整張面孔就因了它變得亂七八糟。也許是剛在她揉眼睛時,動作太慌,手蹭到了嘴唇。也或許公共汽車上人推人擠,某個企圖拓開稍大空間的脊樑或臂或肘揩走了那塊紅。撲過粉的臉若染上什麼是不易被拭掉的。她用手帕蘸點唾沫去拭,等拭凈那道紅,臉色已不勻凈。她還沒那分勇氣和從容勁在大馬路上抹口紅、施粉,畢竟她極少化妝。幹嘛塗這麼重的口紅,施這麼厚的粉?是要從此抹煞掉一個清白無辜的雨川嗎?厚的粉脂是為了將那個純凈的雨川從此封死在一段無曖昧無瑕疵的歷史中嗎?她看著鏡子照出這張色澤不一的面孔深處,那正在惡化的激情。昨夜,在商定見面地點和時間的那一刻,他們彼此都以激動而恐懼的眼睛警告了對方:要發生什麼了;那發生的將使他們的生命變質。
雨川合上鏡子,收起它。將敗壞前的自己合進去、收起來。滿天楊花活物一樣活潑忙亂地飛、嬉戲、追著人。它們像雪,但雪決不像它們這樣騷動,撩撥人。
老五沒有來。等了半小時的雨川抹掉口紅和粉,到馬路對面等候回程的車。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爽的心會讓她在值夜班時專註安詳。車離站時,她看見一個細長身影出現在她剛立過的位置上,並不像剛剛趕到,卻像等了許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後,見蔡曜在樓下等她。
「告訴你,不要多心,家裡丟了兩百元錢。爸的小筆稿費我媽從來不存,就那麼放在抽屜里,花得根本沒數。但那兩百元是小品的,暫時讓媽替她收著,她要買新自行車。我媽對平常過日子的錢沒數,但這筆錢是小品的,她記得清清楚楚從未動過。」
「家裡出這種事,我這個沒過門的媳婦不是要窩囊死嗎?」雨川脾氣甩了出來:「早就說不住你家,早就讓你搬,找間瓜棚我都跟你過,偏偏沒皮沒臉地白吃白住,害得我也跟著沒皮沒臉!……」
「叫你別多心別多心!媽把這事只告訴我,當然就沒有把你我懷疑進去。」
「那懷疑誰?」
「媽誰都不肯懷疑。」「說不定你爸花了錢,不記數,事後忘了。」雨川住到這個家不久,就斷定這不是個妻子過問丈夫所有戶外活動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電話來,父親簡短兩句就出門,母親沒有對此動過聲色。「說不定你爸爸需要錢,又有說不出來的苦衷……」
「不要胡猜,對我們家的事,你還搞不清楚……進了家什麼也別說,裝不知道!」
晚飯時,老五頭一個離座,照例撇下五角錢。雨川發現首先是小品停了咀嚼,再是蔡曜停下筷子,然後是母親擱碗。三人全看著他穿衣、戴帽,三人全是害怕和痛心的樣子。父親沒反應,但筷子僅在同一隻盤子與嘴之間機械往返。等到老五齣門,小品自語般說,他辦那個畫展大概用掉一大筆錢。蔡曜插嘴,也像自語:拿拿自己家的還不大要緊,要是在外面也干這事就嚴重了。母親木訥地檢討:錢不鎖是我的過。接下去是種沉悶和痛苦,似乎這日子一下敗了人的興;似乎誰也不知怎樣去和這家庭中不體面的秘密相處下去,共存下去。當晚各自灰溜溜地早睡下了。雨川推說有些信要寫,一人待在客廳里。
門響她回過頭。老五走過來,拿出幾枚新刻的圖章給她看,說蔡曜央了他多次,要他為他的藏書刻幾枚閑章。她緊盯著他細長柔軟的手指,認定它們白得晦暗。做許多不明朗的事才會使人這樣晦暗的白手。
「我怎麼了?」老五問,意思說:我怎麼會惹你這樣研究地瞅。
「你需要錢嗎?」雨川問他的兩隻眼睛。
老五不懂她話似的,向里撮的嘴啟開並微向外撅了。
「我自己有點錢,可以給你。」雨川告訴他的一隻白手。那手漸漸退縮出她的視野。她覺得他整個人都在退縮。
「老五,除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家裡丟了錢!」雨川短促地呼吸著,用壓沒了的聲音說。
「我知道。」他說。還想說什麼,但僅是喉節升降了幾回。
雨川想問:「你知道自己有過失還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乾沒干那事?」他卻匆匆走開了。腰仍塌著,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換夜班,白天閑在家。又是全家輪番去敲那扇門,叫「老五!」雨川聽出這慣例的呼喚走了一點調。膩煩和鄙夷成了這調的主趨勢。
直到母親擺開午餐,他仍未露面。母親想想不對了,貼在他門上連著叫。聽得父親也慢慢從餐椅上站起。偶然地,母親發覺門並沒從裡面拴住,便一推。屋空著,屋裡除了老五的氣味,什麼都沒了。父親一下跌回椅子。
老五走了,沒留一個字,幾日後那筆錢被找到了,裝錢的信封卡在了兩層抽屜的隔板上,似乎是因為抽屜被塞得過滿的緣故。小品看看兩張一百元鈔票,說它們好像是原來的兩張。雨川覺得人人都在玩味那個「好像」。
老五沒有回來過,儘管他回家也不必住進那間儲藏室了。小品搬進了學校的宿舍,蔡曜分到了房子。父母為平息一點疚痛,把小品和雨川曾住的屋布置起來,一廂情願地稱它為「老五的屋」。
但全部關於老五的信息就是書店一隻角落裡擺著的幾冊有關岩畫的書。雨川隔不久去看看,有沒有人買它們。從來沒人碰過它們,它們新新地舊了。
父親動了靈機,給出版老五書的那家小出版社打了個電話,問作者的地址。
「他沒有住址。」答話的是責任編輯。
父親有些惱地捶捶桌子,似乎他的威風能從電話線傳過去。「請你一定設法找到他的住址。」雨川的心動了動,想,父親畢竟是父親。她強詞奪理地推延婚期,只為心裡一個神秘的期待。這時仍握著電話的父親說:「說吧,我聽著——」漸漸地,他耳朵開始躲避聽筒,漸漸地,兩行淚從他眼角滴下來。
老五兩個星期前病故在一家地段醫院裡,他所有的稿酬都付了醫藥費。他沒給這個家庭留下什麼,但也沒帶走什麼。
婚後不久,蔡曜在一次酒醉後哭著對雨川說,他與另外兩個女人開始姘居。哭後又笑,撫著雨川淡淡的、失神的眼睛,問:「你知道老五給我刻的那些閑章里,我最喜歡哪個?」沒得到她的理會,他自答:「無非男女」。他說他將這枚章蓋在他所有的小說上;所有的描述人間悲歡離合的小說上。禍根就是這四個字:無非男女。他瞪著一對眼,臉上的笑有些傻:「老五幸福啊,從來沒走進去過,就走出來了。」慢慢他在越來越沒邏輯的感慨中睡去了。他每月總這樣大醉一場,講些真話。
雨川輕輕拿開他搭在她脖子上的手。燈朦朧得像一蓬記憶。睡熟的蔡曜也有了張撮緊的嘴,陡然削下的面頰。醉意使他整個人出現一種老五式的溫柔。
起碼老五每月會活一次,活在她眼前、她懷裡;活在他血緣兄弟醉時的溫柔中。
雨川眼一抖,兩行淚急雨一樣流下。
(全文完。請欣賞下篇作品)
38.小珊阿姨
小珊阿姨一個人過。一個人去買幾兩肉,幾十根菜,一疙瘩姜大小如足趾。一個人將向里的筋筋瓣瓣剔凈,將韭菜一根根理齊,洗個十遍八遍。之後她一個人開始將肉細著均著地剁,剁得緩急有致,聽上去像捶小鼓點。於是有人聽聽便會說:「小珊一個人還不省省心,費那麼些事包餃子,不就她一個人吃嘛!」若久不聽小珊阿姨的小鼓點,人也會說:「小珊一個人過得到底馬虎,老長時間家裡連煙都不冒。一個人,總也得吃吧?」
遠遠瞧小珊阿姨走過來,林蔭下歇涼的人嘀咕:「瞧她這身條,歲數怎麼不往人家身上顯啊?」
「你沒湊近,近了她也不經瞅啦。天天去什麼芭蕾舞訓練班蹬踏,身條敢不好嗎?」
「再蹬也不中用啦。小珊怕是有二十年沒上過戲了吧?跟六七十的人聊,時不時他們還會聊到程小珊當年的紅勁兒。那些年她一年要上四五個片子,臉蛋子都上了花露水標籤兒。」這時小珊阿姨已逼近,人便來不及似地鼓動小推車裡的孩子:「叫哇——叫小珊奶奶!」
孩子們立刻一片呀呀聲:「奶奶好!」
小珊阿姨俏皮地揚揚眉。其實她很不肯做他們的「奶奶」。就像曾經我們這輩人認真拍了她好些年馬屁,她才對「小珊阿姨」的稱呼認了賬;那時小珊阿姨剛離婚,搬到我家對過,和我們做對門鄰居。一個長相很好的男人敲著小珊阿姨的門邊,從一樓伸出一個女人頭,對那個人說:「多敲會兒,小珊在家。剛才還聽她的高跟鞋在我頭頂上跺。」男人羞答答起來,反而跑開了。過幾日,換了另一個長相不錯的男人來敲小珊阿姨的門。小珊阿姨從未把這些「是非」們放進屋。她不傻,才不會把自己的時間、精力、名聲白搭到這些沒用的漂亮老少小白臉上。她曾經教誨我媽,那時我媽剛出高中開始在電影界忙著跑龍套。她說:「要想做女演員,首先得削髮為尼。我這人只對演戲認真,其他的,我保持著自己六根清凈。」她的清凈終於惹得她丈夫不願體面地嚷得滿世界都聽見:「你他媽的程小珊——你那百十張笑臉有一張是給我的嗎?你不洗衣不做飯不生孩子,要想跟你上床,老子先得變成個導演,對吧?!……」事後小珊阿姨對人說:「他是個流氓。我真納悶如今流氓都不叫流氓,全改叫作家啦!」
至於小珊阿姨是否真的和導演們上床,誰也不清楚。據我看是沒那個必要。曾經她手裡一把劇本,打牌一樣選這個挑那個。那時她何苦勞駕跟導演上床去。後來說過時什麼都過時了,小珊的模樣作派過了時,連跟導演上床的時候也早過了。
有回一個年輕導演來和我爸喝酒。這個傢伙莫名其妙在電影界就走起運來,栽培我爸似地讓我爸做他最近一部電影的藝術顧問。聽見有敲門聲,他喝住我媽:「別理她!」
「別理誰?」我媽想:這人狂得還著邊際嗎?上我們家布置這個調遣那個來了。
「肯定是程小珊!剛才她在樓梯上見我進了你家們。那個老太太,我的戲讓她演?我這不成心毀自己嗎?」見我媽毫不理會地徑自去開門,他急得直叫「慢著」。
他拉開壁櫥門。我笑起來:每回他喝了酒想進廁所就去拉壁櫥門。「又錯了,廁所在那邊!」我提醒著。
他人已縮進去,說:「這回要的就是壁櫥。快打發老太太走路,不然我在裡頭憋死了你們得償命!」
門廊里我媽已將小珊阿姨放進來了。
「黃駿走啦?」她朝飯桌直瞪著眼,導演杯子里的酒明明還在泛泡。沒人答話,反正沉默與謊言間不可畫等號。媽擺了雙新筷子和一隻小碟,央她坐下。她坐下,完全心不在焉。導演在壁櫥里呆得十分安生。那裡頭堆著我小時的玩具,爸爸多年的手稿,媽媽穿剩的衣服,外婆睡壞的床墊,等等。看來他寧可蹲在裡面生霉或讓蟲蛀,也不願小珊阿姨纏他。據說小珊阿姨在導演們面前會像小女孩那樣扭著肩笑,撇著舌頭說話。黃導演把自己禁閉到壁櫥裡頭之前,壓低嗓子說:「面對一個千嬌百媚的老太太,你們倒受受看!」
見媽端了盤新炒的菜進來,小珊阿姨說媽像是又胖了不少。媽哈哈地笑,真笑出了那種胖婦人特有的迴腸盪氣的感覺,說自己反正是早斷了上銀幕的念頭。
「這可不行。」小珊阿姨扔下筷子,嚴峻打量著如此甘於墮落的媽。「有種很好的健美操,你可以試試!」說著她便端起架勢,開始踢腿掄胳膊。媽一邊緊眨眼皮往後躲,一邊發出「幄!」「老天爺!」「哇!」不知是喝彩還是求救。
「這樣!要這樣……踢!」小珊阿姨賣力地做著示範,弄得渾身關節都響,氣也是多喘一下少喘一下。她做著許多滑稽而痛苦的動作,臉都累黃了。最後我媽答應改天一定向她討教,她才饒了我們大家——首先饒了壁櫥里的黃導演,歇住了。她剛一走,黃導演竄出來對我們喊:「你們怎麼敢給她捧場?她要亮給我這一手,我非喊救命不可!」媽摘下他頭髮上一縷蜘蛛網,叫他厚道些。
爸笑瘋了。我被差了去送小珊阿姨的眼鏡。她操練前擱在桌上,走時忘了。照例又是敲許久的門,弄清是我,門縫裡伸出一張堆滿白色藥膏的臉。「謝謝!」小珊阿姨在厚藥膏後面急促地說。那藥膏據說對人的容顏大補。
自從我家搬到新樓,我有好多年沒見小珊阿姨。前年我從學校回家,在前門乘公共汽車。聽見誰在大聲講話,嗓子很滋潤並字正腔圓。回頭一看,是小珊阿姨和另一個中年女演員。小珊阿姨仍是高高蓬著捲髮,穿一件深紅有小花點綴的裙子。
「人怎麼這樣多?早知這樣該叫輛出租汽車的。」小珊阿姨說。她沒看見我。看見也會不認識,她常常把陌生人當熟人認出或把熟人當陌生人忘掉。
「哎呀!」這是小珊阿姨的驚叫。我回過頭,看見了一張由兩隻棕色大眼鏡和一張鮮紅嘴唇組合成的小珊阿姨的臉。「你怎麼把太陽眼鏡摘下來了?不是存心給你自個兒找麻煩嗎?」她對那中年女演員輕聲喝道。「我可從來不敢光著臉上街,不然馬上就會被人認出來!」小珊阿姨鮮紅嘴唇里啟出細瓷般的牙,看去很亂真的。
車停西單商場,小珊阿姨和她那女伴兒開始往車門口擠。一路只聽小珊阿姨口齒含混地抱怨著不給她及時讓道的人。
「擠什麼呀,老太太!」售票員嚷起來:「大夥都在西單下!」見小珊阿姨沒反應他接著嚷:「說你吶——那戴蛤蟆鏡的老太太!著急救火去呀,你那麼擠!」
小珊阿姨對他的刻薄話渾然。小珊阿姨哪裡會類屬「老太太」?車停下她頭一個著陸。這時她摘下太陽鏡四下瞅,似乎在辨識方向。
「那老太太吃錯藥沒有?」一個乘客大聲議論。
「哪個老太太?」另一乘客問。
「那個。瞧她那打扮;一招一式那勁兒,看上去不太對頭。」
「你吃錯藥沒有?一個老太太值得你這麼費神去瞅?」
最近見到小珊阿姨,突然覺出她縮了不少尺寸似的。她走在我前頭,動作已開始摸摸索索。我不知她是否還戴著太陽鏡,頭髮在額前蓬得老大。我挨著步,不太情願湊近她。一隻塑膠兜里裝著一丁點東西,大概仍是幾兩肉,幾十根韭菜,一塊足趾大小的姜。
小珊阿姨還是一個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