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事過去十年了。許多人說我幾乎是一夜間長大的,從那事以後。
當時我在一個旅館房間里等我爸,他走了進來。
他不高,眼睛很逼人。他在想:她是誰?年輕到了傻呼呼程度的一個女孩——十七?十八?……差不多,我剛滿十九。他還想:老蕭蠻子那副臉模子長給一個女孩倒相宜了。老蕭蠻子是我爸的別名,他寫打油詩時用的。假若我爸和我媽沒分居,假若旅館不客滿,老蕭蠻子不會與他搭夥住在此地,我也不會在此地遇上他。此地叫西曉樓,號稱藝術家避難所,多數畫家作家文革中流離失所,回城沒房住,便暫時落腳在西曉樓。我們剛想互相禮貌一下,電話鈴響了。他從我第一句話就確信了我與老蕭蠻子的關係。
我指控我爸存心躲避一場事關重大的談話。學校一放暑假,在北京到南京的火車上,我就準備了一肚子詞來干涉他與我媽的關係。他說他不愛我媽;我說他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講什麼愛不愛,快回家吃我媽腌的鹹鴨蛋去吧。文人們剛從「紅衛兵」、「軍代表」、「工宣隊」手裡活出來,他們頭件事就想起愛不愛來了;剛剛皮肉不痛苦,感情就「痛苦」起來。我媽縱有一千個不是,但千里迢迢把鹹鴨蛋送到他那「流放地」,還是很動人的吧。
我爸在電話里說:「別扯那麼多淡話,你快出來!你小韓叔叔有要緊會面在那房間里……」
「誰是我小韓叔叔?」剛才那個英俊的矮子?
我爸用不得了的口氣說道:「他是韓凌!畫家韓凌吶!……」
聽我這邊不作聲,他更急地叫:「你快出來,別在那裡搗亂!小韓叔叔下午兩點要會見一個女朋友!」我掛掉電話,他從洗手間出來,朝我微笑。我怎麼也喊不出口什麼「小韓叔叔」。與他握手時,我發現他少了根手指,其他沒什麼不尋常。他雖不高大,卻十分勻稱,微笑如一般中年男人那樣多少帶些心事。
剛開門,迎頭撞上路淮清,她是我要好同學的長姊,在電視台主持節目。她後面跟了個苗條女子,臉不太年輕了,卻梳著齊眉劉海。我想弄清她倆究竟誰來相親,便磨蹭著越走越慢。
淮清說:「幹嘛走呢?穗子,我們都是來向韓老師求畫的!」
「哪裡好意思啊,韓老師的畫滴墨千金!」齊眉劉海說。兩位女士都在臉上塗了粉,也都仔細打扮過。幾年前毛主席過世後,街頭一下子添了許多塗粉的女人。
「穗子,」淮清對我說:「她叫張葉。」她停下,等我反應。見我呆得過久,又說:「她演過電影啊!」接著報出個把莫名其妙的電影名字。我忙深吸一口氣。我不崇拜,但捧捧場逗人家高興還是善良的吧。畫家領我們走進裡屋。這屋掛了些裱過的畫,一幅是兩隻猴,一幅是匹卧駱駝,第三幅是條狗。狗上題款道:「縱是無語也可人。」我對著畫長時間出神,覺得畫里有種難懂的情緒。畫家的技法很獨特:將動物作靜物畫。畫看去平面、滯板,色彩極暗,你卻完全大出所料地在凝重色彩里發現一點腥紅或翠綠,或一抹無來由的碧藍,於是一種勃然感便有了,一種帶有鬼氣、靈光的勃然生命便出現了。看這些畫你木木地看進去,直看到心被什麼砸一下。
這時聽他們那邊聊得熱鬧起來,似乎在談畫家的個人畫展。我想去參加他們談天,卻很難從這些畫上分心。很快又聽見兩位女士激動地討論,要畫家為他們畫什麼,畫家卻說:我畫,你們只管看,喜歡就拿走好了。他們忙說:啊呀,韓老師的畫哪裡有不好的!我走過去時見畫家在一隻硯台上反覆運筆。突然他將筆一提,那麼用力,如同拔出什麼。張葉還在說笑,淮清捏捏她胳膊。當他一筆揮下去,我情不自禁「哦」了一聲。畫家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有些感激。似乎他那一腔情緒並非白白揮灑出去,它被什麼盛接住了,好比那種感應墨色最理想的紙盛接他的筆。
他居然停下來,就這樣看著我。他傾向案子的身子和低含的下頦使他的目光從磷峋的眉骨下射出。我也看著他,只有真誠沒了羞怯。
「好什麼?」他這樣看著我問。
「不知道。」我立刻老老實實地答道。
這時聽見張葉和路淮清用極在行的話誇著贊著畫家的每一筆觸。她們已看出名堂來了,一說畫的是馬,一說畫的是鶴。數我頂鈍,那聲感嘆、喝彩或純粹的起鬨完全是種沒道理的激動。為什麼一定要看出他畫的是什麼呢?音符本身就能成絕唱,不一定要等它們運成旋律。他把目光從我臉上挪開時抿嘴一笑,那樣會心。他稀里糊塗地懂得了我,正如我不求甚解地懂得了他。
等畫家擲開筆,紙上是只鷹。
張葉驚嘆:「嗬,真是乘風萬里的來勢!」她優雅地抱著膀子繞著那畫踱了一周,並似行家一樣覷起眼,向後仰著身端詳它。她說它象徵著力量、啟示著求索。她解釋那些暗紅色喻示著它心靈的創傷;它羽翎上的濃重黑色,象徵往昔它穿越過的黑暗,而這黑暗是不可能被擺脫殆盡的,黑暗永遠留在它的雙翅上……她落珠般的嗓音被眼淚哽住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美麗的面孔。她竟把一大團混亂而豐厚的情感解釋成一首通俗抒情詩了,畫家去涮洗筆時,張葉問路淮清:「他不會老住這裡吧?」
淮清說:「放心,還能沒他的房子?副省長徐老親自給他批了塊地在近郊,那裡在修建新房,補給所有文革中住房被強佔掉的知名人物。」她轉向我:「穗子,趁張葉在,你不借面子要張畫?」
我笑笑。我當然想要,但怎麼張得開口呢?那麼大個畫家和這麼小個我。當張葉又關切地問起畫家的前妻,我便告辭了。雖然路淮清活躍,但我看出女主角是張葉。畫家嘛,不例外地總挑頂美的女子做終身的伴。
等電梯時,畫家追出來,說有我電話。我請他轉告老蕭蠻子他女兒回家就著鹹鴨蛋喝綠豆粥去了。「不是你爸,」畫家笑笑:「是個小夥子……」
鄭煉。他是我火車上認識的朋友。他告訴我他明天和同學去游泳也算上了我。我說我當然高興去。
畫家正在給畫題款,我走過去。
「小傢伙也要張畫?」他說,並沒有抬頭就知道我的接近。
「啊。
「喜歡哪幅,你挑一張。」畫家雙手按在印上,使著力,下巴擠出許多褶子。
「我想要張畫人的,行嗎?」
畫家不動了。我有種感覺:他的臉,整個神態突然經歷了一剎那的麻痹,就在我提出那個請求之後。
張葉和路淮清聽了我這話神色也走了樣,倆人立刻會瞅畫家,又折回來瞅我,看樣子我一定闖了禍。
「我是說,我比較喜歡人物畫……」我想大概他們聽錯了什麼,得趕緊糾正,但話未結束,腳被路淮清狠狠踩一下。然後她揚起嗓門說:「別傻了,穗子,我幫你在韓老師的畫里挑一張你准喜歡……」
我拒絕了。我剛走出西曉樓,路淮清追上我,說把張葉留給畫家,讓他們往深里談談。「穗子,你幹嘛去刺激韓凌?!……
「我?……我幹了什麼了?」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你爸爸沒跟你講過韓凌那個很慘的故事?」見我搖頭,她說:「文革初期,韓凌是最年輕的成名畫家,被紅衛兵頭次遊街才二十七八歲……十年前你多大?恐怕什麼也不記得了。唉,改天我再跟你講他的故事,現在我得上班,晚上有我的節目……」她走幾步又回頭問:「你看張葉人怎麼樣?」
「好漂亮!」我大聲道。
接連幾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遠躲過那場重要談話可辦不到。我一次也沒堵著我爸,卻回回碰到畫家。他畫畫時我便站到旁邊,看到某處,我仍會莫名其妙地激動,但不敢再出聲,只是重重舒口氣。他在這當口總會停下筆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麼特別,我敢說他從不拿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東西。漸漸地,我發現有種隱秘的唱和呼應在他和我之間出現了——在我瞅著他的畫,而他瞅著我時。但我們很少談話,這樣的年齡懸殊,談什麼切題呢?
終於有一天,我逮著了老蕭蠻子,我卻決定這回饒了他,不提他和我媽的事。我要他告訴我畫家的故事。我雲山霧罩地被擱在故事埠已多天,可真讓我受不了。我爸花了兩個鐘頭講這故事。韓凌回來時,詫異這對父女呆在黑暗裡。爸哈哈著說閉燈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蕭蠻子知道他女兒被那故事惹哭了。
年輕的畫家被驅趕到一座煤礦的大夥房後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氣地鏟煤或不歇氣地被人帶到各地去批鬥。煤堆旁有個庵棚,他就睡在裡面。
一天,跑來一隻小狗,剛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寵若驚地拿整個身體在他腳上蹭,試著給它一口雜麵饅頭,它便感恩不盡地把他整個手都舔了。從此,他從他本來就不足的口糧中省出一口兩口,去喂它。他和它都賊瘦。只有它對他那個半青半白的陰陽頭不見怪、不歧視。當他與它寂寞對視,它那始終如一的體貼討好,使他忘掉了陰陽頭的屈辱。它眼裡,他仍是個正常的、有尊嚴的人。它可不認為他丑、他窮。
一年後,他被關進了監獄,那種無法無天,動私刑,暗地死人的監獄。在獄中他收到妻子的離婚起訴,他爽快地簽了名,毫不覺得委屈,毫不覺得這叫牆倒眾人推。
三年過去,他被宣布為「錯判」,即「人民內部矛盾」錯判為「敵我矛盾」。一聽錯判他壯起膽問:「請問我過去被判的什麼罪過?」很快得到回答:他的罪是曾在每幅畫里都藏著一幅反動標語。現在搞清了,他畫中莫名其妙的線條僅僅是莫名其妙的線條。他又問:「那我能回家了嗎?」回答是不行。因為「人民內部矛盾」也有轉化為「敵我矛盾」的可能性,所以他得繼續改造思想,其他待遇都差不多,區別僅在於一是在監獄內採石場採石,一是在監獄外採石場採石。出監獄時,他發現押解自己的槍換成了大棒。
他走回那座礦山,一路上見了曾虐待過他的熟人,卻沒人認出他來。他明白他們不是佯裝,是真的不認識他的。一個人落掉三十斤體重;頭被不負責任地剃過,又長出,變得深一色淺一色,參參差差;被打殘的手蜷著,被杵掉牙的嘴癟著,想想看,這種人還指望誰認出他來呢?
(2)
連他的妻子都不認得他了。他通知她送些冬衣來。她茫然地在獄門口東張西望,直到他叫喊,她還不敢往上迎。他提出看看女兒,她不肯,說女兒才懂事,她不會認出他,只會被嚇壞。
他被兩個持木棒的人押著走過那個大夥房時,一隻大狗出現了。三年時間,它已長得那麼剽悍。它毫不猶豫地沖向他,將兩隻前爪搭在他肩上。他不顧身後解差的喝斥,停下來,輕喚它的名字。在狗類無表情的臉上,他看出它三年來對他真切、痛心的懷念,他相信它從未忘記過他,儘管他已被毀盡了原樣。解差開始拿木棒捅他的腰、脊背,捅得一下重似一下。狗並不想替他報復,去咬兩個持棒的人。從一開始跟隨他,它就自卑慣了,它不惹人、不闖禍,向來忍氣吞聲,似乎懂得「狗仗人勢」的俗話在此行不通,他沒一點兒勢可讓它仗。再說它顧不上去咬去撲,它全身心地在向他瑣瑣碎碎、期期艾艾傾訴。
他被木棒捅得吃不消了,它卻不懂,仍是固執地要挽留他。終於,一棒落在它身上,它痛得長長叫了一聲。他朝它喊:「回去!不然你會被打死的!」它反身一口叼住了木棒,四爪生了根一樣定在那裡,憑另一條木棒怎樣朝它身上橫掃豎抽。它眼睛裡哀哀地看著他,使他相信狗是有淚的。它似乎在提醒他逃生,似乎在告訴他,它只能給他這點不濟於事的這點幫助。它還似乎在表白它無盡的忠誠。它終於倒下去,血從它嘴裡流出來。他被木棒驅趕著離它遠去,走幾步,他便回頭喚它兩聲。它似乎已死去,身體扁扁地癱在地面上,而每當他喚,它便吃力地支起頭顱,盡量歡快地搖兩下尾巴。
等他有了一點自由,甚至有了十幾元的伙食錢,他頭件事是到集上買了半斤肉,正正規規地提著。他記得它從認識他就從未吃過肉,也不知它活到如今可否知道天下的狗本是吃肉的。他走到伙房後,卻不見它。它就是殘了癱了,他也得先把這塊肉餵了它,然後帶它走。接著,他看見了釘在牆上的狗皮。
年輕的畫家面對那狗皮站了很久。他多少次地挺住了,但他沒把握這回他能否挺得住。
「後來,他又開始畫畫。他覺得他畫不出人了。」我把這故事講給鄭煉時,用了足足四小時。講完,我們都靜在那裡。我背朝光坐著,鄭煉坐在屋角,他說背光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一下把臉朝向亮光,說:「怎麼啦?我沒哭。」
他跑上來仔細盯一會我的眼睛說:「你愛上他了。」
「真的?!」
「對。你已經愛上了這個畫家。你現在還不知道這是愛,只覺得心裡那種悲天憫人的感覺很偉大!……」
「不會吧?他是我爸的朋友,比我大二十歲,我爸叫我喊他叔叔!……」
「正是這種不近常理的東西使你感動。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孩。一般少男少女的戀愛你是不滿足的。在火車上頭回見你,我就覺得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孩。」他明朗地一笑。半月前,我從北京回南京過暑假,火車擠得連站都站不直。一個長腿寬肩的男孩朝我笑了一下。奇怪的是我並不反感,每當他笑過來,我也笑過去。漸漸倆人的笑里都有了點內容。當時我想:就這樣的笑多麼好,不要去了解他的家庭,他的職業,不要過問他一切身外之物,就這樣以明朗淡泊的笑開始一種明朗淡泊的友情多麼好。他側過身,我明白,那是他暗示我投入他的庇護;他兩條長臂一擋,胸前就有了塊清凈地。我站到他兩臂圈起的小堡壘里,他吃力地與我保持著距離,車猛一動,我頭髮碰到了他毛躁的下巴。我抬起頭,他又笑了。那個有著女孩般秀眉大眼,笑得那麼明目皓齒的男孩就是鄭煉。
後來我們開始談話,我建議免俗:決不打聽對方的職業、家庭,不把任何社會功利的砝碼往我們的關係上加,聽任這關係自己去發展。半個月來,我們很得意這種純粹關係。有次我們一塊去游泳,他讓我替他拿包他去買汽水,從他包里掉出一枚校徽。我使勁避免去辨識它。他也忍不住問我:「你父母都在南京你為什麼在北京?」我笑道:你沒看見許多外省姑娘都到北京當小保姆?」
「好吧,我愛他。你說,我該怎麼辦?」
「寫封信啊,說你心裡什麼什麼感覺,打算怎樣怎樣……」
他起身喝掉杯子里最後一點冷茶,伸了個懶腰,浸了汗透明的汗衫下,胸肌和肋骨清清楚楚。我要送他,他不肯,長腿靈活地將自行車腳踏往前蹬蹬又往後蹬蹬,笑著說我神不守舍誰敢放我上馬路。我一直目送他穿過四條路口,看他騎車驍勇地在人縫車縫裡竄。
我的信發出去七天,他即或在新疆老荒漠也該收到了。可他沒一個字回給我。
七天,他有時間把信上的字句上百遍地嚼。他笑。他不動聲色。他沉思默想。他無聲地問:「怎麼會?怎麼會?……」他不知該拿這個突然發痴的小姑娘怎麼辦。他害怕,卻忍不住一再朝那頗厚的信箋上瞅,那字跡真切地有了聲音一樣:「我是為著你悲慘的故事而走近了你;為你乏愛、無愛的往昔而深深愛上你。讓我攙扶你帶有不愈傷痛的驅體,讓我負荷你不勝其累的苦難。……」他不願再看下去,從窗前到畫前,他踱步。「你孤獨地、懷疑地遠離人群,那是因為你曾厚愛過他們,而他們卻狠狠報復了你。我喚著你回來,我知道這有多難。但我將一聲聲喚下去,以無數聲啼血的呼喚,喚回你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回應。」他心亂得要命,小姑娘動了真感情(儘管有點心血來潮),那麼多字跡被淚暈開了。「我願以我的不諳世故,尚清白無辜的生命,彌補人們對你欠下的公道;我將無怨地替人們贖過,將承受你衝天的委屈。」他幾次提起筆來,卻不知怎樣回復小姑娘的多情。他頭也痛起來。「我的愛,就在那兒,在離你最近的地方,你要,就可以信手拈來。然而,不論你要不要,它都在那兒,是你的。許多年後,不論你在哪裡,你或許幸福也或許不幸,假如你忽然想到我,想到我的愛和祝福,你若因此感到一點兒安慰,這便是我全部的所求了。」他的眼有一點濕潤。
我寫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仍沒有一點反應。我爸已另找到宿處,不在他那裡搭夥,因此我親自去探虛實的借口也沒了。
鄭煉問我情形怎樣,我說悶碰了釘子。
「那就……拉倒吧!」他說。
「不!」我喊起來,一喊喊出淚:「我真的在愛了,我真的跟瘋了一樣……」事情比我事先想像的要嚴重得多,雖然我信里聲明不期待回報甚至回答,但果真沒回答,我失望得心都痛。
鄭煉從包里拿出一小堆雨花石,自言自語地叨咕:鬼知道好看的雨花石現在都跑哪兒去了。我仍想我的心事。他看看我,用手指撥拉那些小石卵,吞吞吐吐地說:有不少人拿雨花石車出項鏈手鏈什麼的。我往那堆亮都不亮的石頭上看一眼,他立刻問:你要不要?……
我瞪著他「要什麼?」
「首飾啊……」他有些窘的樣子:「不花什麼錢,我也能學著車。」
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他興緻很高地把石頭裝回去,說某天非讓我吃一驚不可,別看這些石頭現在看看不起眼,一車就不一樣了。它們剛從泥里撿出來時更污塗呢!我打斷他,問道:「他要永遠不回信怎麼辦?」
「不會吧。」鄭煉答道。
「會的!」
「不會!……」他大概意識到我倆這麼爭多沒名堂,笑了。依然是他那明目皓齒的笑。過一會,我發現鄭煉半跪半蹲地撫著我埋在雙膝間的頭,說書上都這樣寫,真愛了,就是活受罪。
我抬起頭,見他唇上晶亮的幾粒汗。他掏出他皺巴巴、不潔凈的手帕,倒先按在我額上。黃昏熱得人喘不出氣。
鄭煉走後,我靈機一動到了路淮清家,先問她妹妹海清出國留學的情況,然後把話轉向張葉。
「他們沒戲!」淮清說:「哪兒那麼容易啊!韓凌的身份、歲數,真難給他找到合適的。顧了人品又顧不得形象,有品有貌卻不單身,想要單身女人既漂亮又高尚,三十多歲的女人里,哪兒找得著呢?!現在韓大畫家名氣是蒸蒸日上,每天都有一打媒人跟他扯皮。張葉夠標準了吧?你說她什麼缺陷都行,說她不夠漂亮恐怕不公道。韓大畫家怎麼著?他恰恰說張葉不漂亮!那天他和張葉一塊吃的晚飯,不知張葉飯桌上是不是媚眼飛太多了。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又單身,有點小毛病也是正常的,沒毛病才見鬼了!」我忍不住插嘴:「為什麼一定要三十多歲呢?」蠢話!我罵自己。
「他說歲數大點牢靠,他說他可沒力氣陪小姑娘做遊戲了,那種一往一來的情書,只讓他好笑、肉麻!」
「他這樣講過?」
「講不是這樣講,但意思是這意思。」她突然注意到我有點不對勁兒,把我的臉研究了一秒鐘,又接著聊下去。「我看韓凌這人是不再會對人動感情了。他被關押的時候,有人讓他把十根手指放在地上,然後跳上踩!一邊踩一邊罵:你不就是以手發的跡嗎?毀了它!結果十根指頭都踩斷了。有根手指後來截了肢。想想看,他對人除了恨,還會有什麼?他早看透了人的勢利、妒嫉,弱肉強食。」
開始入夜時蟬鳴才沉寂。我走到西曉樓的院牆牆外,他一開窗,朝樓下一張望,然後深深地感動了——一個孤單單的、踽踽而行的女孩背影。他開始相信,世界若真壞了個透,她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他不會開窗的,與有空調的房間相比,窗外糟透了:熱,蚊蚋,滿街乘涼人的汗臭。
我爸叫我稍打扮一下,晚上帶我到徐老伯家吃飯。徐老伯兼文教副省長,也著書作畫,只是從不辦公。他家總是熱鬧的,院里的六條竹沙發一夏天就被人坐紅了。我小時,徐老一捉住我就說我是他訂娃娃媒訂來的兒媳婦,自從文革中他兩個兒子因飢餓越貨殺人,被判刑二十年,他再也不拿我取這種樂子了。
我穿了白色無袖的縐綢襯衫和銀灰長褲,寬褲腳。我知道自己有點怪。老蕭蠻子見了我,面孔一扭說:「瞧瞧這個醜丫頭……」他躲著我媽,在住宅區的路口等我。
「你再誇我漂亮也沒用,我不會向著你的!」我大聲道:「媽怎麼對你了,你非要和她離婚?……」
爸爸忽然吼:「別煩了……」他停下腳步:「好,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對你媽沒感情……」
「看看您黑頭髮還有幾根?爸,您已經沒有資格整天談感情、談愛了。」您還口口聲聲談愛,我就要羞死了,我心裡這麼說。「您只剩下義務、責任和做父親的尊嚴。」我口氣冷硬地說。我是父親惟一的女兒;所有父親都會在某天發現,他們惟一的女兒原來是他們真正的對手。「爸,現在是輪上我去愛的時候了!」
老蕭蠻子沉下嗓音說:「看來還沒輪上你,要不,你是不會這樣講話的……」他苦笑,顯得那樣無助。
在徐老伯家聽人議論韓凌,說他最近被一個女電影演員追得團團轉,女演員討他的畫,什麼也不挑,只撿尺寸大的拿。我不願聽人這樣議論:好像他庸俗得人人可以把他掛在口頭上。我鑽進廚房幫徐老的兩個女兒剪田螺屁股,不久聽見院里開飯了。除了徐老的老伴端著只又盛菜又盛飯的大碗坐在灶邊吃,大家都入了席。曾經開徐老鬥爭會時,紅衛兵往徐老頭上刷漿糊,徐伯母也上去刷了一下,從此一勞永逸地躲過了批鬥。自徐老復職,她頭也抬不起地在這個家裡過活,徐老一字未提過,對她照舊,反而更使她愧得幾乎活不下去。
我端了一大盤剛起鍋的炒田螺出去,見幾張桌都坐滿了人,正為難地覓空隙,被人拉一把:「小傢伙坐這兒吧。」
我低頭一看,竟是畫家。他頭髮鬍子都長了些,弄得臉上陰影很重。他不再是一副看得過去的形容,而是相當俊逸。他看著我微笑時,我羞怯得一舉一止都笨拙起來。好在他很快讓別人纏著說話去了,人們恭維他,向他要畫,我馬上覺得自己坐在那裡太礙事,我剛想溜,他回頭對我說:「別走,我有話跟你講。」
我多傻。對這樣一個人,我竟敢愛,竟敢一口一個同情、憐憫。他幾次想開頭與我談話,都被寵他的人打了岔。整個院子在取悅他,似乎今晚來的客人都暗自懷了個真實目的,就是結識他。而那麼多人都沒使他熱起來,他的笑很溫和卻很被動,雖然他有來有往地應付人們的捧場,他心裡卻一點都不拿那些話當真。稍微有一點空閑,他對我輕聲說:「你的信寫得不錯,小傢伙。」
(3)
我心裡鬧死了,他卻有心情咂摸那些字句。他大概想不出更著邊際的話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會讓眼淚流出來出自己洋相。
但他按住了我的手,眼睛卻不看我。隨後我聽他說:「謝謝你!……」
他把這三個字吐得那麼重,不這樣,似乎這三個字就不可能從百感交集中掙脫出來。
他又說:「我們找個地方單獨談談好不好?在這裡,我怕自己激動起來不成體統。」
我看看四周。他卻亮開嗓子對大家說:「抱歉,我有幾句話想跟這個小傢伙談談。」我們離開時竟沒人詫異,誰會想到我跟他之間發生故事呢,在他們眼裡我太不是個人物了。
在徐老的書房裡,我們坐下約有五分鐘了,他才說:「我好幾夜沒睡覺了,因為我想不出一句話,既講明白我的真實心情,又不傷害你。你看見了吧,小傢伙,你這麼折騰我!」
我欲語,卻想起所有的,所有的話我都以那信箋,隨那些淚傾盡了,這一刻我的心空得像只桶。
「你想過我比你大多少嗎?」他忽然從沙發上向前一傾臉離我近了許多。「你這麼年輕!有一早晨,你會大夢初醒一樣發現,你身邊的這個人是個老頭子,想想看,那時你該多怕……」
我抬起頭,倔強地瞅著他。他真的如老人那樣充滿愛憐地看著我,讓我意識到我在他眼裡那麼小、那麼年輕、那麼不能與他相提並論。我們這樣看著,他微笑起來。你不能想像有比這笑更複雜更豐富的表情了。
「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你了。」他說。
我很清楚這點。
「你也是真喜歡我的畫。我明白,沒幾個女人真喜歡我的畫。就像我對她們一樣,連想真看一眼都懶得。那麼多好心人為我張羅做媒,推得掉我就推,推不掉的,你看,就像那天,她們非要我畫不可,我就畫;到開飯時間,我就付一頓飯賬。事過之後,什麼都沒往心裡去。你是頭一個讓我認真動了心的,小傢伙。」
我緊張地移開目光。我知道已有了一個結論,無論違我心還是順我心,它已在不遠處等著了。
他靜著。一會兒他嘆息一聲,將手擱在我的臉頰上:「就這樣了吧,」他說,「我只能謝謝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至少眼下我不能……」
這就是我等的結論了。
「我們做朋友,做頂好的朋友好嗎?」他仔細觀察我的神情:「我很喜歡你的信,以後還給我寫信吧?等你長大了,可別忘了我。」
淚水一滴滴從我臉上淌下來。
「你看,叫我怎麼辦?我還是把你逗哭了。」他搖搖頭,縮回手,仍是那種充滿愛憐的笑。「你這麼小,讓我怎麼忍心接受你?……我只能等幾年,等你長大些,那時你要是還愛我,還不嫌我老,你就到我身邊來吧。」
我想,他同時也在等自己,等待他的體溫,血性,情感都逐一回來。
他不久到廣州開畫展去了,我給他寫了三封信,他回信說,他開始採集花,那些花在我長大的一天全獻給我,我不懂他的意思。
回北京的火車上,我對鄭煉說:我覺得自己一下長大許多歲,走在畫家身邊,不知不覺就變莊重,不再想一蹦三跳了。鄭煉笑著問我:以後還跟不跟他一塊翻牆頭走捷徑去游泳;還跟不跟他沿著鐵道拔葦坑裡的茭白來吃;還和不和他去推銷橡皮魚賺幾個零花錢?……我淡淡地笑。他又問:記得嗎?有次我們一塊看電影,太晚沒電車了,我們裝瘸子想攔下一輛卡車,結果沒一個人理會,只有一個賣咸茶蛋的老太叨咕:這麼好一對,可惜病了。
鄭煉笑得幾乎有些囂張。我嗔他:去你的。笑完,他問我現在感覺怎樣?我說難講得很: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他說他明白這感覺,還說沒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
快放寒假時,我收到畫家的信,說他將路過北京到哈爾濱去參加一個中外美術家的聚會。我興奮得吃飯掉了幾次飯勺。出了飯廳,我慌慌張張到處走,卻不知該忙些什麼。下課我跑到衛生室,指著臉上一個粉刺讓醫生立刻治掉它,醫生說這年紀臉上不長它長什麼。我對著鏡子著急,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折騰出個更美的我來。第二天中午,我跑到火車站,按說他乘的那班車傍晚才到。連下幾天大雪,天冷得要死,我腳上鬆鬆垮垮的舊棉鞋吸飽了雪水變得腳鐐一樣沉,然而我卻捨不得換上我的小皮靴,我用網線兜將它們拎著,準備在火車快進站時穿上它們。
火車進站了,車裡車外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我想他會靜靜地出現,也許會最後一個走出車廂,他永遠是那副矯矯不群的樣。
他看見一個穿淡雪青滑雪衫的影子,頭髮梳得平平整整,背後結著一根辮子。她那麼青春。她不漂亮,但不俗。仔細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仍在驚心動魄地愛著……
月台上的人走盡了,我想我也該走了。他沒來,要麼我算的日期不對。
第二天我又到車站。傍晚,大喇叭通知幾班火車因河北地區雪太大而晚點,其中有我等的那班。忽然,鄭煉咧嘴笑著,朝我走來。他今天考完了期末考試,腦子緊張得要抽筋,想找我聊聊換個氣氛。
「你同學接的電話,」他說,一邊順手把我兩隻手揣進他的棉衣口袋。「她說你到火車站來了。你媽又給你帶吃的來啦?」
我媽買通了一個列車服務員,每月都托他帶些吃的給我,她嫌北方飯太糙。自從認識鄭煉,他總是用自行車幫我把東西馱到學校。當他摘下他的皮帽子捂到我頭上時,我忽然煩起來。
「看你那雙耳朵,都凍得透亮了!」
我不講話,只用力甩開他的手,又狠狠將皮帽子塞到他懷裡。
「哎喲喲!都來看看這位的壞脾氣!」
他笑道:「究竟怎麼了?……」
「人家頭髮梳得好好的,你來碰什麼?」
「這麼晚又這麼冷,誰看你……」
「有人看!反正有人看!」我幾乎叫起來。
他不說什麼了,想再次跟我笑,試了幾次,都不成功。這時大喇叭再次廣播,說火車繼續誤點,車站無法預計時間。月台上的人很快回到氣味極窩囊的候車廳里去了。鄭煉上來拉我,說我已凍傻了,他故意不問我幹嘛哭。
過了好大一陣,他說:「……他電報上講了一定乘這班車來嗎?」
我不言聲,仍然橫一把豎一把地抹眼淚。
「大畫家來看你,你不高興?換了我,准樂瘋了!」他聲音聽上去神采飛揚。「不過你實在穿得太少,畫家看見你凍成這副樣子,會心疼!你為什麼不穿那件你媽做的紅格子大棉襖呢?還有你爸給你的那條草綠大圍脖,又好看又暖和……」
我沒理他。草綠圍巾紅襖子,我可好看死了。他不是你,不是你鄭煉這種對色彩遲鈍到半木地步的人。他的世界就是色彩,任何胡亂搭配的色彩都會折磨他。我愛他,想成為他眼前第一塊和諧的色彩,至少至少,也不是一團糟七糟八的色彩。
十一點鐘了,仍是沒有消息。鄭煉買了滾燙的湯餛飩,我倆蹲在一個背風的角落裡吃。碗太大,鄭煉幫我捧著讓我吃,見我餓成那樣,燙得稀稀呼呼仍住嘴裡舀,他也跟著齜牙咧嘴直噓氣。剛吃幾口,喇叭通知火車進站了。我忙扔下湯勺,拾起扔在一邊的網線兜。鄭煉說,不必慌,火車進站少說要二十分鐘,足夠把餛飩吃完,我哪裡還顧得上聽他的,已開始手忙腳亂地扯下腳上一對蠢大的棉鞋,然後一隻腳顛著跳著,把嶄新的小皮靴套上去。站了一天,凍了一天,腳塞進窄窄的皮靴里疼得如過刑。
鄭煉一聲不響,勺子停在嘴邊,看著我。
我有些難為情了。退後幾步,笑笑:「看我這樣行嗎?」
他怔著用力點頭。
我開始往前面車廂跑,軟席在前面。我挨著車窗看,想呼喊,可喊他什麼合適呢?直呼其名是否太老三老四?他畢竟年長我那麼多。更不能如我爸慫恿的,喊他叔叔,那實在是亂套。我這時有一點意識到,年齡的懸殊造成我們關係上的一種尷尬,一種不倫不類。我從頭跑到尾,再從尾跑到頭,漸漸地,水泥地上僅聽我的新皮靴響得越來越清晰、清脆和單調。
有人叫我,是鄭煉。這時我才想起世上有這麼個鄭煉。
「你再看看電報,是不是你看錯了日子?……」
哪裡有什麼電報,他只是在信上淡淡提了一句。他的信即使長,也是談他的過去,談那些我從來沒聽過卻又覺得似曾相識的悲慘故事。有時也偶爾談到感情和愛,談到他的欲愛不能、欲罷不能的矛盾心情。還說,讓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愛他是不公道的,他是被社會造成的一副殘局,怎麼能讓一個無辜單純的小姑娘替社會來收拾殘局呢?
「還傻站著等什麼,你一定看錯了電報!……」鄭煉說。
我在想,我每封信都表白著自己的一往情深,每封信都寄去我的吻。似乎他從未對此作答過,想到此我一陣燥熱和隱痛。
「他肯定不是乘這班車來,走吧!」鄭煉推椎我。
走,走吧。可我的腳痛極了。我在剛才的興奮和忙亂中早已把那雙醜陋的大棉鞋扔得不知去向,因為無論穿上它們還是提著它們都很不體面。我的畫家是那麼愛美。
鄭煉從我的步態中悟到什麼,他蹲下,輕輕一捏那靴子,發現它們輕得如同舞靴,僅一層皮革,他抬頭看著我。
「穗子……」他像有什麼話難以啟齒:「你知道嗎?你很漂亮——絕對夠漂亮了。」
初夏,我忙著準備期末考試的舞蹈小品,頭髮也來不及梳,早晨一起床就胡亂在頭頂上抓一個髻。下午,我們已累得氣息奄奄,錄音機旁,等人一站起來,地板浸了汗會又粘又膩沒法走人。這時有人叫我,我一出教室就看見了他。
畫家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手背在身後。
一年了。我輕輕地「呀」了一聲。這一年中,我不知多少次地想像我們的重逢:人會向他瘋跑過去;我會流淚;我會感到輕微的暈眩;我會幹脆衝過去,摟緊他的脖子,讓那恐嚇著他也恐嚇著我的年齡差異剎那間消失。我會這樣靜倒是出我所料。
他說:「他們不讓我進呢。」同時,他打量我。
這是我最狼狽的時候,他卻半真半假地說一年不見我倒真長大不少。他拉起我的手,我們一塊往樓梯口走,途中他告訴我,他要帶我到渤海灣一座小島去,那裡清靜涼爽,他可以集中精力把出國畫展所需的畫創作出來,至於我,可以度一個舒服的暑假。我驚喜地啞著。
「你看,我自作主張,」他停下腳步,「也沒事先問問你,是不是變卦了,不想要我等了……」
我委屈地搶白:「是我嗎?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一直在等你來,幾個月時間,我守著郵箱吃飯,因為郵遞員每天午飯時間來,我怕誰錯拿了信,害得我這麼傻等?害得我胡思亂想……你說你在等我,我覺得明明是我在等你啊……」幾個月里什麼也等不來地等,你會懂得,那才叫等!最後這句話我沒說,他卻從我眼裡問到了。
不知怎麼了,他嘆了一口氣,似乎嘆我這一身太年輕的血。
我央求他和我一塊吃晚飯,不會難為他的,我會把飯菜從食堂買出來,到樹下的石桌石凳上吃。他倒很高興地答應了。下課的同學從我們身邊經過,誰臉上都不異樣,平常見陌生男性和某女同學講話,大家走來走去從來不饒地要起一聲哄。
等我買了飯出來,見他被舞台美術系兩位教師和一幫學生圍住了。他們認出了他。他們一口一個「韓老師」地叫。他往人圈外顧盼,看見了被兩大盆萊燙得跌足的我。人們擁著他往小飯廳走時,他回頭朝我疲憊地笑笑。他仍是那副溫和而被動的樣子:接受人們的崇拜,卻毫不拿它當真。小飯廳平常不開,有著名舞蹈家來授課或表演時,校方拿它撐撐門面。我跟隨人群走了幾步,想想不妥,站住了。小飯廳我去過兩次,是看美術系學生的作品展覽,裡面布置得蠻精緻,據說飯菜也還精緻,儘管廚子們燒給我們吃的菜像牲口料。
我最好還是別跟了去。他坐在鋪著雪白檯布的桌前,我這兩盆色彩含混的菜往桌上一擺可太煞風景。我剛把最後一口饅頭塞到嘴裡,一個美術系女生跑到我面前。
「喂,韓老師叫你進去!」
我嘴讓饅頭填著,搖搖頭。
「不是我叫你,是韓老師叫你進去吃飯!」她表情那麼強調。
我說我不進去了,就在這裡等。
十天之後,我在天津的碼頭上等。我在等他把我帶上船,帶到渤海上的小島去。他先我兩天到天津,見幾位畫界朋友。我看見一對和我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走過來,一人拿了一支冰糖葫蘆在嚼。
(4)
我無聊地在一根放倒的水泥電線杆上走,它一滾動我就掉下來,然後我再上去。我忽然好饞冰糖葫蘆。引頸望了一會,斷定那糖葫蘆販子一定離得不遠。不過我很快打消了念頭。若看見一個手執冰糖葫蘆,搖搖擺擺走電線杆解悶的小姑娘,他即便懷有一肚子感情又打哪兒談起?!
我盼他早些換一副眼神看我,不再是充滿長者的愛憐,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成熟女子的,充滿尊重和渴望的。當我走進海水,再走出海水時,他詫住了。他發現這個驀然向他轉身的小姑娘長大了,他覺得他不該再等下去。
然而他在渤海小島的日子,很少和我一起去海邊。有時傍晚,我獨自從海邊回來,推開他的門,他卻拿陌生的眼光瞅著我,地上扔著好些揉成團的宣紙。漸漸我懂得,這是他頂苦的時候:心裡有,筆下卻無。一次我意外地發現一個海產市場,到處是粗糙但不無野趣的貝殼工藝品,我花了一塊錢就買了半挎包。隨著我又買了一大串烤的小魷魚,最有趣的是一隻大海螺殼裡,盛了一對帶紅辣椒絲的小麻雀,湯鹵還滾熱。我端著一大堆吃食,興匆匆趕路,想讓他趁熱嘗個稀罕。他在準備出國畫展的畫,畫得極苦,一閉門一整天,卻常聽他對我說:沒一筆出神。我勸他別逼自己太狠,他說他在監獄裡不止損失一根手指,還有人生最好的幾年。我又勸他:人們已經這樣崇拜你了;他立刻說:他們什麼也不懂。
我像以往那樣推推門,卻發現門從裡面別住了。很明顯,他不希望任何人煩他,包括我。他知道我每天會在這個時間推開他的門,拎著鞋,帶著一腳粉細的沙和一頭蓬亂的頭髮,走近他。開始,我大著嗓門向他講海邊所有的奇遇和所有的感覺,後來僅僅是提醒他去吃晚飯。我沒有叩門,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我逐漸習慣了我自己這副形象:對著落日的海,靠著閉著的門,等著心靜如水。
八月,我決定離開小島回學校了。這天夜裡起了颱風。我明知門窗不過是被風弄得咯吱直響,我卻總疑惑有人在撬門。雖然門窗緊閉,燈卻搖曳不止。
我怕得受不住了,爬起來去敲他的門。
他一臉倦容,穿了件毛巾浴衣將我放進門。「怎麼了?……」聽完我形容的恐懼,他面孔鬆弛下來。在長沙發上,他把我抱住,仔細地打量我。
我也打量他。他比我頭次見時胖了些,尤其在這個深夜,他眼瞼已有些老態的下垂了。當他吻我時,我發現這個中年男性的臉上布滿並非生髮於笑的皺紋。
「你不是怕,是大孤單了。」他在一個長吻之後說,「你這個年齡最怕的就是孤單,對吧?小傢伙!」
他說他年輕些的時候也怕孤單。那時他在監獄採石場做炮手,每天獨自守在山上點炮,那山上沒人甚至連只鳥都看不見。他終於受不了這分孤獨,有天把電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調到山外了。
我想請求他:不要向我講這種故事,尤其不要在這樣的夜晚。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讓他離開。
他意識到什麼,人變得很僵。一會他俯在我耳邊說:在我身邊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閉上眼,感覺自己被輕輕搖晃著。他又說:我早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多纏綿的感情了,不過你看,我和你個小傢伙已陷得這麼深。你長大吧……
春天他從巴黎給我寫信來,說他在繼續為我採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獻給我的那天。那天我該長大了。我仍是不懂。他還在信上寫道:「……我僥倖自己那晚上沒有損害你的純潔。我要的就是這片純潔,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毀了它。女人們追逐著我。追逐著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財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這條心——愛誰或被誰愛,說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開始愛你,因為我不相信你是個人,你是個精靈。」
接下去,又是一個長極的等待,等他來信,等他回來。他不再有信來,只是偶爾能收到他寄的一些異國情調的小禮物。有時等待是甜的,有時則很苦。
一年不見的鄭煉突然出現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來了,還帶了個姑娘,高高大大,頭髮黃黃的。鄭煉這一年在東北實習,姑娘顯然是從那裡覓來的。
我什麼也沒問。
他什麼也不解釋。
記得進門時,他告訴我,她叫王曉雪。我們淺淺談了一會兒,我說我去買些鹹水鴨和冷餛飩來三個人作晚飯吃,我媽去上海出差,家裡沒人燒菜。我開始給自行車打氣,鄭煉跑出來。他見我愣站著,說笑著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動氣的!」他擠開我。一年不見,他長武氣了些。我得承認,鄭煉是個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氣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處綻線了,露出一塊金屬般光潔的皮膚。除了他牙齒潔白整齊,他身上再沒潔白整齊的地方。「王曉雪是我的遠房表妹,在東北實習頭次到她家續家譜!」他笑著說。
「然後呢?」我笑著問。
「然後我們雙方父母就開始拉扯親家。」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處唄,要處得不壞,就結婚。」他仍笑著,眼卻看著別處:「怎麼辦呢?穗子,我總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驚,瞪著他。一時間,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鬧、拌嘴、嬌嗔、無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蘆。這一切他們有,我沒有。我嫉妒王曉雪,我是嫉妒這些。我嫉妒這些我沒真正嘗過就要永遠失去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里包括這個普普通通的男孩:鄭煉。飯桌上鄭煉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韓凌寄給我的禮物給他們看,表現著我的滿足。
新年之前,鄭煉告訴我,他被學校分配到內蒙,他拒絕接受這個分配,從秋天鬧到年底,最後他還是屈服了,所以這是他在北京的最後幾天,新年一過,他就要去內蒙鋼鐵聯合企業報到。到現在我們才彼此問清:他是學鋼鐵冶煉的,我是學舞蹈編劇的。他在電話上問我,想不想見他?當然,我說。
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車馱著我,說沿著環城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飯館,一塊吃頓飯。他在刺骨的寒風裡奮力蹬車,很少說話。我說韓凌已經回來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將到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參加一次同學會。天冷極了,我們就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談著,慢慢忘掉吃飯的事。
「你以後還來看我嗎?鄭煉……」
沒聲。
「你和王曉雪結婚後,她讓我去看你嗎?……」
還沒聲。
前面立交橋一個大上坡,我跳下車。但凍木的腳使我一著地就摔倒了。他一下扔掉自行車,把我抱起。借著橙色路燈,我突然看見他滿臉都是淚。
「鄭煉,鄭煉!……」我一頭扎到他胸口,觸到一大片冰,那是他一路掉的淚凝成的。他一路在掉淚,一路。
「鄭煉,我們還會見的啊……」我們都穿得極臃腫,我正穿著他頂欣賞的紅格子大襖,卻仍冷得哆嗦。
他不講話,只掉淚。我頭回知道,男孩子的淚是這樣迅猛。
稍平靜些,他發現此地離他學校已不遠了,便帶我走進去。學校很靜,人們都回家過新年了。樓道里非常暖和,我和他面對面靠牆站著;似乎談任何話題都嫌太晚,不等開頭,就得結束,並且任何話題都不相宜了。
他摸摸索索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項鏈,用雨花石車的。他說他從不敢送我禮物,因為我愛的人是那麼個偉大的藝術家,送得不對,他難堪不說,我會失面子。「這個,」他將項鏈很鄭重地遞給我,「是天然加手工,總是不俗氣的,總不會被你扔到抽屜角落,寒磣得拿不出手吧?」
這麼粗陋的首飾我當然只有將它放到抽屜里,難道我會戴上它出現在他面前嗎?我嘴上卻說:「不會的,我喜歡它。」
我們終於走到一起,他將我抱緊、吻我,我也吻他,我什麼也不去想。
由於不清楚韓凌的確切地址,我將信寄給了我爸,讓老蕭蠻子將信轉給他。老蕭蠻子收到信立刻打電話給我,問我和韓凌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說沒什麼,我愛他,現在發現我也愛自己,而已。
「你打算不和他繼續了?」
「別問我了,爸。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詳細些,您可以看我給他的那封信,我把整個變化過程都告訴他了。假如人們願意把那叫做背叛,就叫去吧。」人們還會說什麼?說我在他傷痕纍纍的心靈上又重重划了一刀。
「你是不是再好好想一陣?」
「這事沒有餘地了。爸,就像你一定要走出家庭。你和媽的事,我全懂了,我不再干預。」我掛上電話。
一年後,我在書店發現一本書,裡面是三千種花卉圖案,全是變形誇張了的,誇張得那樣浪漫、大膽,真是美極了。
這就是他曾經一再提到的:他在為我採集花朵。扉面上印有一行他的手書:獻給我生命中一個瞬息即逝的精靈。